第四章 良人

馬車離開宮門,駛往回府的路。馬車輕微搖晃,層層繁繡的垂簾隔絕了外麵天光。

幽暗裏,我什麽也看不見,微弱光亮照不開一天一地的冰涼。

離開時,我拭去淚痕,挺直身姿,在姑姑的目光相送下,以從容高傲姿態一步步走出東宮,穿過宮門,步上馬車,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不能流出眼淚,不能有可恥的軟弱……直至車簾垂下,暗影合圍,終於隻剩我獨自一人。僵直緊繃的身子再也不受控製,那強大而森寒的力量,壓倒我。

我軟軟地伏在鋪錦堆綿的車中,支撐著我走出宮門的最後一點兒意誌也完全潰散去。

我腦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墜入茫茫迷霧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即使已經離宮城很遠,姑姑的話,卻還在我耳邊清晰縈繞。

一句句,一字字,像用刀鋒刻進了心頭,既痛,且深。

我交握雙手,指甲用力地掐進了自己掌心——連這尖銳的痛,也衝不開我心頭溺水般窒悶。

我深深喘息,依然透不過氣來,像要溺死在無邊幽暗中。

我攀住了沉沉的車簾,用盡力氣掀開,光亮驟然刺入眼中——路邊爭睹馬車的人群中發出了驚呼喧嘩。

前麵傳來侍衛揚鞭開道,呼喝驅逐的聲音。

人群沸騰,潮水般遠遠向我湧來,隻為了看一眼車中突然掀起車簾的上陽郡主,甚至甘願被侍衛的長鞭抽打。可隔著兩旁儀仗森嚴,即使擠到近前,也未必看得清我的臉。

他們卻仍爭先恐後,擠到近處的男子,奮力地推開了前麵的人——踮足翹首,如癡如狂。

一個從未見過我一根手指頭的男子,為了誰癡狂如此,就為了“上陽郡主”這名頭,為了王家女兒的姓氏嗎?我想笑,想讓他們看個清清楚楚——看吧,長公主與左相之女,流著皇室與王氏的血脈,名動天下的世家千金,就是這樣一個絕望無措的樣子,戴著釵冠,穿著宮衣,維持著可笑的高貴,走在自己也不知去向的路上。

他們看不見,世人眼裏隻看到馬車輝煌的紋章彩飾,隻看到我高高在上的影子。

我是誰,是美是醜,是哭是笑,並沒有人在意。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沒有生在如此門庭,此刻便不會坐在高高的馬車裏,受人爭睹……或許我會像那個賣花少女,擠在人群中踮腳張望,抑或是某個侍女,跟在馬車後麵,任由塵土沾衣。

生作坊中作賣花女,還是生作王氏女,原不是我選的,卻終歸由我承擔。

喧嘩聲中,我握住車簾,將整幅垂簾掀開,讓光亮無遮無擋地照進車中。

四下人潮驟然安靜了。

我從錦繡圍遮裏現身,從大夢裏驚醒,在這絢爛秋陽下,看見世間悲喜真容。

人叢中爆發了更熱烈的呼聲,鋪天蓋地的喧嘩幾乎將我湮沒。

侍從驅趕向前推擠的人群,侍女們驚慌拉起車簾,重新將我藏入深深幽暗中。

我跌回綿軟的錦墊,靠了車壁,閉目而笑,卻連一顆眼淚也流不出來。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樣回到家中,也不知怎樣走進家門,恍惚裏我隻念著母親。

此刻隻想看見她。

從前庭到內堂,短短一段路,我走了那麽久,走得那麽艱難。

我到了母親房前,沒見到她的麵,卻聽到了她的哭聲。

永遠儀態溫雅的母親,竟哭得如此淒厲,仿佛撕心裂肺。

我扶著錦兒的手,隻覺腳下的地麵直往下沉,天地微晃,整個人卻像要飄起來,望著眼前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門,竟沒有勇氣邁進半步。

哐啷一聲裂響,驚得我一顫。

母親心愛的雙鯉青玉瓶被擲出門外,跌得粉碎,伴隨著她的悲聲。

“你算什麽父親,算什麽宰相!”

“瑾若,身為長公主,你當知這是國事,並非一門家事。”

父親的聲音蒼涼無力。

我停步,立在門口,一動不動。

衣袖被錦兒牽住,傳來輕微顫抖,我側頭看去,這小小的女孩子被嚇壞了。

我想給她一個鎮定的笑,卻在她烏黑倉皇的眼中照見自己的麵容,比她更加蒼白慘淡。

母親的聲音嘶啞哀慟,往日雍容盡失,“什麽公主,什麽國事,我隻知道我是一個母親!為人父母者,誰不是愛兒女遠勝愛一己私利?難道你不是阿嫵的父親,難道你就不痛心?”

“這不是私利!”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

片刻冷寂,父親語聲低下去,疲憊沙啞,“這不是我一人私利,我已官至宰輔,還有什麽權位可逐……瑾若,你是母親,是公主,我是阿嫵的父親,也是王氏一家之主,是士族之首。”

他的聲音也在微微發抖,“你和我,不僅有女,有家,還有國!阿嫵的婚事,不隻是你我嫁女,是王氏,乃至士族與權將的聯姻!”

“讓我的女兒去聯姻,去籠絡軍心,你們滿朝文武卻做什麽去了?”母親這一句問得淒厲,針一樣紮在我心上——是的,娘,這也是我最想問的話。

你們是皇後,是宰輔,卻為何要讓我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去做皇後和宰相都做不成的事?

父親良久沒有回答——沉默,讓我喘不過氣的沉默。

我以為父親不會回答了,卻聽到他沉痛無力的聲音,“你以為,如今的士族還是當年的風光,如今的天下仍若當年太平嗎?”

這個聲音如此蒼老,真是父親的聲音嗎?我那豐儀英偉的父親,何時變得這樣蒼老無力?

“你生在深宮,嫁入相府,所見所聞都是滿目錦繡,可是瑾若,難道你真的從不知道,朝廷沉屙已久,兵權外落,民間流亂四起,當年何等煊赫的門閥世家,如今早就風光不再……你也眼看著謝家和顧家敗了下去,哪一家不曾權勢遮天,哪一家沒有皇室姻親?你以為,王氏能夠顯赫至今,隻有阿嫵一人付出代價?這些年,我苦苦維係周旋,但若沒有慶陽王在軍中威望,皇上未必能下定決心立儲,王氏也未必能擊敗謝家。”

父親的話,如同冰水從頭澆下,將我凍住。

慶陽王,已經死去五年的人,聽到他的名字還是令我一震。

這個名字曾經是皇家軍威的象征。

我的兩個姑姑,一個是皇後,另一個便是慶陽王妃。

隻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我尚年幼,對她的記憶僅隻寥寥;姑丈慶陽王長在軍中,在我印象裏,是個威嚴的老人。他辭世時,我才十歲,隻記得禁軍將士,全都為他換上白纓為悼。

“自慶陽王過世,皇室和士族在軍中的勢力傾頹殆盡,再也無人為繼。”

父親的聲音沉痛無奈。

那漫長的七年爭戰之後,崇尚文士風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沒有人願意從軍。

他們隻愛夜夜笙歌,詩酒雅談,終生無所事事,也一樣有世襲的官爵俸祿。

留在軍中征戰的,隻剩下寒族庶人,憑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再不是昔日任人輕賤的武夫。如今豫章王蕭綦一步步崛起,軍威猶勝慶陽王當年。

“從前,寒族子弟絕無指望獲取功名,士族則天生貴胄,日久離心,難以為繼……如今士族衰頹,子弟孱弱,哪裏還有可用的兵將,放眼京中高門,你看看誰能上陣殺敵?沒有寒族武人賣命,沒有蕭綦征伐內寇外敵,這世道早已亂了!皇上一再給他加封晉爵,及至封王,不如此籠絡,寒族武人又如何肯為天子效命?莫說求娶王氏女,他便是求娶公主,皇上也會準了!”

父親聲嘶力竭,看不到他神情,也能覺出他的痛楚。

母親已說不出話來,隻長聲抽泣,似肝腸寸斷。

她的哭聲將我的心緊緊揪住,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抓著,慢慢撕扯。

父親沉沉地道:“瑾若,你不是真的不懂,隻是不肯相信罷了。”

母親一聲哀鳴,“不,我不相信!”

我再也忍受不了,咬了咬牙,便要推門而入。

卻驟然聽見身後傳來哥哥的聲音,“父親,用一個女子的婚姻來鞏固家族權位,非大丈夫所為!”

我驚回首,哥哥竟一直站在身後。

他俊美的臉龐蒼白如紙,目光卻定定地越過我,廣袖飛揚地走過我身旁,走向父母麵前。

我驚慌地伸手想攔住他,指尖被他袖角擦過,想喚他,枯澀的喉中發不出聲音。

我不假思索地追了他進房,抬頭間,淚水模糊雙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哥哥一掀衣擺,長身直跪,“父親,我願從軍!”

我一震。

父親站在那裏,胸前美髯微微顫抖,挺拔偉岸的身軀刹那間仿佛佝僂下來。

母親身子晃了一晃,軟軟地跌坐在椅子上。

我奔向她,張開雙臂將她柔軟的身子緊緊抱在懷中。

她睜大美麗的眼睛,定定地看看我,又看看哥哥,嘴唇不住地顫抖。

父親抬手指了哥哥,想說什麽,卻良久說不出話來。

一向敬畏父親威儀的哥哥,昂首直視父親怒容,毫不退讓,“家國榮耀是男子的事,不必犧牲女子終生!請讓兒子從軍,兒雖無能,願效慶陽王,長守邊疆!”

“胡鬧!”父親氣得揚起手掌。

母親猛地掙脫我,上前拽住了父親衣袖,仰首切齒,冷冷道:“無論是你,還是皇上的旨意,誰若奪走我的兒女,我便死在他麵前。”

父親僵立如石,紅了眼角,舉起的手掌陣陣發抖。

“女兒願嫁給豫章王為妻!”

我用盡力氣說出這句話,膝彎一軟,朝父母親重重跪下。

哥哥猝然抬頭,失聲叫道:“阿嫵!”

父親轉頭看著我,像不認識他的女兒。

母親臉上血色在一瞬間褪盡,她直勾勾地看著我,囈語般地問:“你方才說什麽?”

我咬了唇,挺直身子,“女兒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給英雄男兒,是女兒的心願,請爹娘成全。”

母親踏前半步,靠近我,極緩極低地問:“你說你要嫁誰?”

我深吸一口氣,“我願嫁豫章王蕭綦為妻。”

耳邊脆響,頰上火辣,一陣劇烈的疼痛令我眼前驟暗——是母親拚盡全身力氣的一掌,將我摑倒在地。

我伏在冰冷堅硬的地上,隻覺天旋地轉,眼前更是人影搖晃紛亂。

哥哥抱起我,張臂將我護在懷中,用胸膛做我的倚靠。

母親哭叫著在父親手中掙紮,聲聲叫著我的名字,“阿嫵,你瘋了,你們都瘋了……”

我沒有瘋癲。

我倚在哥哥懷中,心裏卻出奇地寂靜,心中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對哥哥仰起臉,微微一笑,“哥哥,阿嫵沒有做錯,對不對?”

淚滴自哥哥眼中滾出,落到我臉上。

他沒有回答,抱著我的手更冷了,卻也將我抱得更緊了。

我將臉埋在他胸前,閉上了眼睛。

母親再也無力掙紮,被侍女扶持著,虛脫般地跌回椅中,掩麵飲泣。

父親過來俯下身,滿目悲辛,伸手輕撫我火辣辣的臉頰,“疼嗎?”

我側頭,避開了他的手,不願被他觸碰,不願再被任何人觸碰。

賜婚的旨意擇日頒下,闔府上下跪迎謝恩。

豫章王迎娶上陽郡主,成為轟動帝京的盛事。

來道賀的人說豫章王英雄蓋世,說上陽郡主德容無雙。

誰不愛看英雄美人,誰不豔羨神仙眷屬,人人稱羨這金玉良緣,天作之合。

沒有人再提子澹,好像一夜之間他們全都忘了自己也曾說過三殿下與上陽郡主是最般配的璧人。

我想,我也應當忘了。

原來那不是我的命數,上天早已將我與子澹的緣分攔腰截斷,隻是我懵然無覺。而今,我終於明白,姻緣不關我的事,不關他的事,隻關家族朝堂的事。隻需利益相稱,無須門庭匹配,更無須兩情相悅。

那麽,與誰一生相守,都沒什麽不同,沒什麽可喜,也沒什麽可悲。

豫章王妃,或是別的什麽王妃,於我而言皆無不可。

他們如何看,如何說,我毫不關心。

父親、母親、哥哥,每個人都對我說了許多的話,我隱約記得,又隱約不記得。

皇上和皇後召見我,說了什麽,我也不大記得。

豫章王的聘禮十分隆厚,稱得起他和我的身份。宮中賜下的恩賞也令人目不暇接。而皇後賜給我的嫁妝,一連三天源源不絕地抬進家門:嫁衣、鳳冠、奇珍異寶——滿目寶光耀眼,擠得相府像座寶山。京中好久沒有這樣盛大的喜事,去歲二皇子大婚,也沒見這樣奢華鋪排。

宛如姐姐來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賀喜。待屏退侍女,隻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她卻哭了。

“子澹還不知道你被賜婚的消息。”她淒然垂淚。

“遲早要知道的。”我垂下目光,平靜地開口。

知道了又如何,倘若可以,我倒寧願是他先迎娶了別人,而不是我先另嫁。

宛如姐姐打開玉匣,裏麵是她送給我的嫁妝,一支出自不世名匠之手,鑲上千年鮫珠的鳳釵,美得教人屏息,“這鳳釵,我原想你與子澹大婚時,親手為你插在髻上。”

她語聲哽咽。

我癡癡地看了發釵許久,眼前浮現出我想象中的,子澹與我大婚的場麵,如蜃景,一瞬美好。

合上玉匣,我淡淡道:“多謝阿姊,這鳳釵,還是留給他日後的王妃吧。”

她搖頭,取了鳳釵在手中端詳,淒然道:“換了誰,都不是你。”

我窒住,良久,勉強一笑,“或許那是更好的人。”

她也泫然失語。

望著她越發清瘦單薄的樣子,想起幼時笑容爛漫的她,自入東宮便日漸落寞,一時心中淒愴,我脫口問道:“阿姊,為何小時候心心念念盼的,與長大後得來的總是不同?為何再好的玩伴也要分開,一個個都去遠,各自的路,南轅北轍?”

宛如姐姐回答不來,幽然抬目,一雙淚眼望定我,“你當真自願嫁給豫章王嗎?”

“是不是自願又有什麽分別。”我抿住唇,強抑胸中悲酸,垂目一笑,“我與子澹終究無緣……豫章王是英雄男兒,嫁了他,也是不錯的。”

就讓宛如姐姐當做我是甘願的吧,讓天下人都知道我的甘願,知道我的負情。

子澹會從她那裏知道我的話。

子澹會怨我,會惱我,然後會忘了我。

子澹會冊妃,會迎娶一位美麗賢淑的王妃。

子澹會和她恩愛相守,紅袖添香,舉案齊眉,一起度過漫漫時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天旋地轉,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顏。

纏絲繞縷的痛,不鋒不銳,卻慢慢地在心底至深至軟處,洇開沉鬱的鈍痛。

“那便恭賀郡主大喜了。”

宛如姐姐的淚光凝在眼中,抬腕將那支鳳釵插到我鬟間,望著我的眼,笑意涼薄。

那之後,直到大婚,宛如姐姐都沒有再來看過我。

婚期很近。

豫章王不能在京中長留,還要回到寧朔,鎮守北境,突厥人在北邊正蠢蠢欲動。

行完大婚,我仍會留在帝京的豫章王府中,他回他的北方大營。

於我而言,也許隻是換一個住處,從家中到他的王府,會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也不會太多,隻要忍受過了大婚,過了那一夜……忍一忍也就什麽都過去了,徐姑姑是這樣對我說的。

她和宮中的嬤嬤開始教導我新婚婦人需懂得的那些事了。

這原是母親該教我的,但母親氣病了,不肯教我,甚至閉門不肯見我,更不見父親和姑母。

我的婚事沒有因她的執著、無效的反抗而改變分毫——一切如常籌備。

我這待嫁新婦僅學習大婚前後禮儀就已筋疲力盡。

晨昏朝暮,在混沌匆忙中無聲滑過。

我等待嫁期如囚徒等候蹈刑。

一恍惚一怔忪間,總有青衫翩翩身影浮現眼前,我知道子澹不會出現,卻又忍不住幻想他會突然來到我身邊,帶著我遠走高飛……這隻是我的夢,某一夜曾讓我笑著醒轉的美夢。

我隻夢見子澹這一次,卻夢見另一個人三次。

夢中的那個人,遙遠模糊,卻有異常清晰的名字,蕭綦……看不清他的身影,從未見過他的容顏,卻有犒軍時那驚鴻一瞥,在眼前揮之不去。他在我的夢中,一次周身浴血,一次變作通天巨人,一次策馬向我衝來,每次都令我一身冷汗驚醒,呆呆挨到天明。

蕭綦,這個名字,就要與我相係一生了。

從此我將不再是上陽郡主,而將以豫章王妃這個新的身份,與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我出閣那日,傾城爭睹。

大婚按公主之禮,夜半始妝,梳合歡廣髻,簪珥加步搖,繡衣黃綬。

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辭行,隨後入宮謝恩,黃門宣旨,登輿出宮,鍾鼓奏鳴。

儀仗過處鋪設百子錦帳,紅綃華幔,翠羽寶蓋,六百名宮人儀衛前後簇擁著我所乘的寶頂六鳳馬車,逶迤如長龍,一路灑下的金屑花瓣,飛揚了漫天碎紅。

我身上嫁衣像一襲錦繡重甲般地壓製住我。而我頭上鳳冠是百餘枚南海珍珠以金絲連綴,點翠繪彩,加翡翠瓔珞,金絲鳳凰的雙翼連了兩鬢珠鈿,額前垂珠,冠後長簪,沉沉蓋住了我的目光,使我隻能垂首斂容,藏在自己雙手所執的合歡團扇後。

送親迎親的儀仗連綿看不到盡頭。

我就這樣被送入了豫章王府。

在渾渾噩噩中,被人導引著,行了一道又一道繁冗瑣碎的禮儀:跪拜,起身,行止,進退——恪謹恪嚴,不過不失,早已疲憊的軀殼仿佛不是我自己所有。

團扇遮擋了我的臉,脂粉掩蓋了我的倦。

何如花燭夜,輕扇掩紅妝①。

一道紈扇隔著中間,卻扇,要等到洞房裏夫婦單獨相對。

那個人出現在眼前,我仍然看不清他,他也看不見我的模樣。

隻從扇底看見他吉服下擺的森然龍紋與雲頭靴尖,透過扇子影影綽綽看見,他有極高的身量,站得挺拔昂揚——當日遠遠望見,已令我震懾生畏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成了我的夫婿,在滿京公卿的注目下,與我交拜行禮,結白首之誓約。

這個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驟然闖入我的人生,此刻終於離我這樣近了。

原來他也是血肉之軀的凡人。

我不再懼怕。

與其惶惶,不如坦然。

洞房之中明燭高照,我斂容正坐,等待夫婿入內,行合巹之禮。

絲竹喜樂之聲從外邊直傳入內院,喜宴深宵未歇。

喜娘仆婦們環繞在側,各進吉辭,煩瑣的禮數仿佛沒有盡頭。

我又累又乏,支撐著鳳冠吉服的重負,盼望這一夜快些熬過去。

再過片刻,就要麵臨平生最忐忑的辰光。可想到那個人——頓時,我心底收緊,乏意全消。

我強自振作精神,不想新婚之夜就委頓如此,在那人跟前示了弱。待我抬起目光,卻見喜娘們在交頭私語,似有什麽不太尋常。

我怔了片刻,我終於察覺外麵的喜樂,不知什麽時候停了。

我看向陪侍在側的錦兒。

她也滿是迷茫,悄聲道:“郡主安心,奴婢出去瞧瞧。”

“且等一等。”

我搖頭,又等了片刻,起身想要卸下沉重的鳳冠。

喜娘們忙攔住我,正勸阻間,聽見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個侍女叫著“郡主,郡主”,直闖進來,朝我胡亂一欠身,急得禮數也沒有了。

我蹙眉看,是母親身邊的侍女,在府中侍奉多年,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出了什麽事能教她亂成這樣?她麵如土色,張口便是,“郡主,不好了,長公主驚怒之下暈了過去!”

“母親怎麽了?”我大驚。

“隻因,隻因……豫章王……”侍女抖抖索索道,“豫章王方才喜堂之上,接到軍報,突厥大軍犯境,他……他當堂脫了喜服,連夜便要離京出征!”

我恍惚以為聽錯,“你是說,豫章王要走?”

侍女顫顫點頭,聲不敢出。

我一時呆立,腦中空白。

喜娘們都大驚失色,麵麵相覷,洞房裏陡然死寂。

劇變橫生,春宵驚破。

從未見過新郎臨陣而去,棄洞房不顧的,眾人都被這變故驚得不知所措,個個噤若寒蟬。

洞房花燭夜,我的夫婿連洞房也未踏進一步,就要走了。

我連他的樣貌聲音都一無所知,就這樣被丟在洞房中,一個人度過了新婚之夜。

說什麽離京出征,就算突厥犯境,十萬火急,當麵辭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時間?

縱然軍情如火,也未必就差了這一時半刻。

堂堂的豫章王,是他自己要求娶王氏之女,要與我的家族聯姻。

不管他圖的什麽,不管在不在乎,總也是他自己要娶的。

我委曲求全,卻換來如此羞辱。

一道軍情告急的傳書,他便拂袖而去,連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懶得花。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不在乎他是否顧全我的顏麵,但我絕不容忍任何人羞辱我的父母,輕慢我的家族。

我站起身,扔下遮麵團扇,直往門口走去。

喜娘們將我攔住,有的叫王妃,有的叫郡主,紛紛跪倒,叫嚷著大婚之禮尚未完成,萬萬不可走出洞房,於禮不合,衝撞不吉。

我陡然怒了,拂袖喝道:“都給我退下!”

眾人震懾無言,噤若寒蟬。

我一把推開結彩張燈的洞房大門,夜風撲麵,冷簌簌吹起嫁衣紅綃。

我踏出洞房,疾步走向前堂,環佩瓔珞隨急行的腳步撞擊搖動。

仆從見了一身嫁衣而來的我,驚得失色,退避呆立,不敢阻擋。

喜堂上賓客都散了,侍從都亂了,入目一派冷清寥落。

我看見堂前有數名甲胄佩劍的武士,當先一人似要闖進來,被人攔阻,一時間人聲紛亂。

“將軍甲胄佩劍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請將軍止步。”

“末將奉王爺之命,務必當麵稟報王妃。”戎裝之人的聲音強橫不近人情。

我立在堂上,冷聲道:“何人求見?”

堂前一靜,眾人驚回首,見到我俱都呆了。

那一身鎧甲的人,竟不跪拜,隻按劍低頭,朝內欠身稟道:“末將宋懷恩求見王妃,事出緊急,王爺吩咐一應從權,請恕末將甲胄在身。”

我冷冷地看著他,“豫章王有何吩咐?”

那人沉默了一刻,硬聲道:“啟稟王妃,王爺收邊關火漆傳書,急告冀州刺史作亂,引突厥犯境,三鎮失守,北境十萬火急。王爺即刻回師平亂,無暇向王妃當麵辭行,特遣屬下相告,待得勝回朝,王爺自當向王妃請罪。大局為重,還望王妃見諒。”

好個豫章王,自己不辭而別,麾下一個小小將領也硬聲硬氣地欺上門來,當真囂張。

父親說得沒錯,這些擁兵自重的粗野武人,對世家皇室都已沒有禮敬之心,狂妄至極。

我置身在虎狼般的武人之中——這就是我嫁入的將門。

夜風透衣而過,我緊握了拳,心中絕望的灰燼裏迸出火星,燒成烈火。

我緩步走向門口,在明燭光亮下站定。

鳳冠壓得頸項生疼,忍無可忍,他們聲聲說大局,聲聲要我見諒。

“好,既為大局從權,這身虛禮也用不著了!”

我抬手除下鳳冠,用盡全力往地上摜去——鳳冠砸落在地,碎濺了一地明珠,瓔珞玉片也跌得零落綻裂,滴溜溜的珠子四下濺跳,打在這班武人的革靴上,濺到鐵甲佩劍上,激靈靈的脆響不絕。那人驚呆了,見我怒擲鳳冠,鬢發紛亂地站在堂前,竟不知低頭回避,目光直勾勾地定在我臉上。

我含怒迎視。

他的目光在觸及我眼睛的刹那一顫。

“末將惶恐!”

他低頭,單膝一屈朝我跪下。

後麵幾人跟著屈膝跪地,身上冷硬鐵甲刮劃發出錚錚之聲。

周遭王府仆從也嚇得紛紛跪倒,一聲聲叫著王妃息怒。

我冷冷地環視麵前跪了一地的人,最終目光凝在這個一身鐵甲閃著冰冷寒光,跪如石刻般紋絲不動的軍人身上,這就是豫章王的親衛,他說他叫宋懷恩。

他的主公,我那良人,用這樣的方式讓我領教了豫章王蕭綦的跋扈強橫。

我克製著雙手的顫抖,除下了束發之纓。

女子一朝許嫁,便以五色長纓束起頭發,待新婚之夜由夫婿親脫婦之纓,是為結發②。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我不怒反笑,揚手將五色纓擲在宋懷恩腳下,“婚姻乃禮義之本,上事宗廟,下繼後世,君子重之,慎始善終!煩請將軍將此物轉交王爺,代我轉告,這結發之纓,我為他代勞了③!”

喜娘們慌忙勸阻,直道於禮不合,於人不吉。

“豫章王乃不世英豪,自然吉人天相,我得遇良人,嫁入將門,何謂不吉?”我冷笑,新婿走也走了,鳳冠摔也摔了,脫不脫纓,結不結發又有什麽差別。

“末將不敢,請王妃收回此物,末將自當將王妃心意轉達王爺,望王妃珍重。”

宋懷恩俯首拾起五色纓,雙手奉上,末一句話低了聲氣,不複剛才的強硬。

我一笑,冷聲道:“將軍敢直闖喜堂,還怕這區區小事嗎?”

宋懷恩麵紅耳赤,一手按劍,深深俯首,“末將知罪!”

罪不在他。

看著這年輕武人銳氣盡挫,跪在堂前的樣子,我沒有絲毫快意可言,即便是當麵折挫了蕭綦又怎樣,事已至此,婚是悔不了了,命也改不了了。

麵對這場門閥與武人的聯姻,我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得如此徹底而狼狽。

一時間我心中慘然,萬念俱灰。

我望向天際無邊濃夜,仰頭間發髻已然鬆散,一頭長發披散兩肩,發絲被夜風吹得紛揚。

“將軍請回,我不送了。”

我轉身,穿過明燭猶照,錦繡高懸的喜堂,緩緩走向後堂。

嫁衣長裾拖曳著我的腳步,每走一步,便耗去一分力氣。

這一夜,我將自己鎖在洞房,任憑任何人懇求都不開門。

徐姑姑趕來了,哭得柔腸寸斷的母親來了,哥哥和父親也不顧禮法地來了。

我將他們全都拒之門外,誰也不想見。

可笑的喜娘們竟驚慌地收走了房中一切硬質銳器,怕我尋短見。

真是多慮了,我既不覺得傷心,也不再憤怒,隻是累了,累極了。

不想再對任何人強作驕傲的笑顏,我就這樣倒在龍鳳紅綃金流蘇的床上,裹著一身錦繡嫁衣,塗一臉胭脂紅妝,茫然地望著帳頂連枝合歡,鴛鴦交頸雁比翼,心中說不出是荒涼還是冷寂。我捂著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動的痕跡,心底隻覺得空空蕩蕩,一如這空空的洞房,隻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襯著滿眼錦繡輝煌。朦朧裏,我依稀能夠聽見,守在門外的錦兒哽咽地對誰說著,“郡主歇下了,且讓她睡吧,別再驚擾她……”

錦兒很好。

我側身向內,將自己藏進羅帷深影裏,心口泛起一絲暖意。

夢裏誰也沒有見到,沒有父母,沒有哥哥,沒有子澹。

隻有我孑然一人,赤足走在潮濕陰冷的霧靄中,看不到光亮與邊際。

注:

①出自南朝梁代何遜之詩。

古代女子出嫁有以扇子遮麵的習俗,稱“卻扇”,見於晉至唐代。

②《禮記·曲禮上》“女子許嫁,纓”;《儀禮·士昏禮》“主人入室,親脫婦之纓”,纓為夫妻關係信物,後夫婦脫纓演化為夫婦各剪發綹結發。“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為蘇武詩。

③引自《禮記·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