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雨

及笄禮過後,日子平靜如舊,桂子落盡便到了深秋。皇陵那邊依然沒有傳來任何消息——哥哥說的紅鸞星動果真隻是渾話。

母親又要去寺裏長齋禮佛了,問我可要同去。我正好也有些厭倦了京中浮華日子,便應了下來。

這日,我正與母親商議著如何布置山間別館,要帶哪些物什,卻聽見父親與哥哥下朝回來,帶回一個轟動帝京的消息——豫章王凱旋,不日還京。

月餘之前,捷報傳來,我朝南征大捷。

豫章王大軍遠征南疆,一路勢如破竹,擊敗南夷二十七部族,夷酋逐一歸降,將我朝疆土向南拓展千裏,直抵海域,震懾四方,動蕩了多年的南疆至此終於平定。

捷報傳來,朝野振奮,哥哥也為之激越,將戰事繪聲繪色講給我聽。

父親對戰事憂心許久,接到捷報反而平淡,雖有欣慰,也像有什麽隱憂。

我問哥哥這是為何。

哥哥說,父親喜的是南疆平定,憂的是豫章王這一勝,寒族武人的權威更加壯大了。

今上登基之初,北方突厥犯境,南夷滋擾,邊患不斷。朝中國庫空虛,疫病橫行,各地官吏趁亂中飽私囊。窮極生惡,在建安六年終於釀成十萬災民之變。叛亂四起,皇上調集各藩鎮大將平亂,武將們卻趁征戰之機,擴充實力,擁兵自重,一大批寒族武人的勢力漸漸崛起。逼迫朝廷不得不以高爵大權相籠絡。其中最得勢者,由卒至將,由將至帥,破了異姓不得封王的先例,成為當世第一個異姓藩王。

此人便是豫章王,蕭綦。

我當然聽過這個名字。

上至宮廷,下至市井,無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他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從軍,十八升為參軍,隨靖遠將軍征討突厥。

朔河一役,他率百餘鐵騎,奇襲敵後,燒盡糧草輜重,以一人之力殺敵過百,堆屍成山,雖身受十一處重傷,竟得以生還。蕭綦一戰成名,受靖遠將軍器重,從參軍一躍而為裨將。

他駐守邊關三年間,擊退突厥百餘次進犯,陣前斬殺突厥大將三十二人,連突厥王愛子也命喪蕭綦手下,令突厥元氣大傷。蕭綦乘勝追擊,收複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河以北三百裏肥沃土地。

至此,蕭綦威名遠震朔漠,封寧朔將軍,北疆百姓以“天將軍”呼之。

永安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結白戎部族,自立為王。寧朔將軍蕭綦奉旨征討,強行在崇山峻嶺中開出棧道,出其不意直襲叛軍心腹,斬殺叛將。白戎王挾持城中婦孺,激怒了本欲將其招降的蕭綦,屠城而過,將白戎滅族,叛軍首領盡數梟首。這一役,蕭綦以平南之功,拜定國大將軍。

永安七年,瘟疫肆虐的南方叛亂又起,定國大將軍再度領軍南下,在遭遇洪災之後,糧草不繼,苦戰拒敵,幾番身陷險境,終於被蕭綦殺出重圍,孤軍直入叛軍腹地,一夜連下三鎮,殺得叛軍望風披靡,退守不出。

蕭綦於陣前接到嘉賞的聖旨,封爵豫章公。

次年,大軍休整之後,蕭綦率軍浩蕩南下,截斷南疆蠻族與叛軍的勾結,將剩餘叛軍一路追擊,全殲於閩地。蕭綦以此奇勳,封豫章王,成為當朝皇族之外,唯一的異姓藩王。

如今南疆二十七部族也盡數降服。

近十年間,豫章王統率大軍征戰四方,力挽狂瀾,威震天下。

蕭綦成為寒族武將之中,位高權重之第一人。

他一無門庭,二無淵源,僅憑一身血肉,踏過白骨累累的疆場,攀上比我父親還高的權位,至此他不過才至而立之年。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竟傳奇至此,離奇至此。

而他的名字,我是早已聽過,從父親口中,從哥哥口中。

他們說起他,有時像在說一個令人敬畏的戰神,有時像在說一個叫人生厭的煞星。

甚至不問朝政的子澹,也曾經以凝重語氣,提到蕭綦的名字。

他說,天降此人,是家國之幸,也是蒼生之苦。

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將軍。

即便是叔父,也和京中許多士族子弟那樣,華胄明盔,美威儀,善行獵,在我看來,就像皇家儀禮上鑲滿明珠金玉的劍,卻不是能夠殺敵上陣的劍。他們大多到老也沒上過疆場,隻在帝京外的大營和校場上每日操練,遇典禮則穿戴堂皇出來,裝點天家威儀。

我真不知道一個年僅而立,就已征伐四方,殺戮無數的將軍會是什麽樣的。

當聽到父親對哥哥說,此番豫章王回朝,皇上原想親自出城迎候,卻因龍體抱病已久,隻得命太子率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賞三軍。身為左相的父親,與右相大人,會陪同太子一起前往。

父親叫哥哥也去城樓觀禮,好生看看豫章王的軍威。

我在旁脫口而出,“爹爹,我也想看!”

父親和哥哥一時側目,驚詫於一個女兒家,竟對犒軍有了興趣。

那個鐵血金戈的世界隻屬於男子,與紅粉溫柔的閨閣格格不入,女子一生一世隻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蔭庇之下,戎馬殺伐,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奇。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何突然想去看犒軍,也許隻是好奇。

父親問:“你去看什麽?”

我想了想道:“女兒想看看,上陣殺敵的將軍與不曾上過疆場的將軍有什麽不同。”

父親一怔,意味深長地笑了,“我王家女兒果然勝尋常男兒多矣。”

五日後,哥哥帶我去看犒軍。

時值正午,烈日照耀長空。

我在朝陽門最高的城樓上,居高俯瞰,可以清楚看見豫章王入城的盛況。

成百上千的百姓早早將入城官道圍擠個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見城門的樓閣,都擠滿了人。

聽說豫章王帶了三千鐵騎駐於城外,隻有五百騎作為儀衛隨他入城。

我以為五百騎是很少的,姑姑離宮上香一次,儀從都不止五百。

然而,當一聲低沉肅遠的號角吹響,城門徐徐開啟,自遠而近傳來的齊整震地之聲,仿佛每一下都撼動著巍巍帝京。

正午耀眼的陽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氣中凝結了一絲寒意,天地在這一刹那肅穆森嚴。

我屏息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這是幻覺嗎?

我竟看見,無邊無際的黑鐵色的潮水,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寒光,自天邊滾滾而來。一麵巨大的黑色滾金邊帥旗躍然高擎,獵獵招展風中,赫然一個銀鉤鐵畫的“蕭”字。黑盔鐵甲的鐵騎,分作五列,嚴陣肅立。

一人重甲佩劍,盔上一簇白纓,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戰馬之上,身形筆挺如劍。

他提韁徐行,一馬當先,身後鐵騎依序而行,步伐齊如一人,每一下靴聲都響徹承天門內外,震得大地隱隱顫抖著——這就是傳說中如魔似神的人,這就是傳說中戰無不勝的軍隊。

敵寇之血洗亮鐵甲,將軍手中長劍怒指蒼穹,劃過四方邊疆,耀亮天闕——皇族之外唯一的異姓藩王,戰功彪炳的定國大將軍,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人。

豫章王。

這三個字有如魔咒,瞬間令我想到了殺伐、勝利和死亡。

城下禮樂齊鳴,金鼓三響,太子著朝服,率百官從承天門內走出,天家儀仗赫赫,明黃華蓋,羽扇寶幡,兩列禁軍甲胄鮮亮,駐馬立於兩側。

那黑甲白纓的將軍,勒韁駐馬,右手抬起,身後五百鐵騎立時駐足,行止果決劃一。

他獨自馳馬上前,在十丈外下馬,除盔,按劍,一步步走向太子。

他離我如此之遠,遠到讓我無法看清他的麵目,雖隻是遙遙望去,卻已讓我生出壓迫窒息之感。

蕭綦佇立太子五步之外,因甲胄在身,隻屈一膝側跪,微微低頭,按劍為禮。

連低頭的姿態也如此倨傲。

太子展開黃綾,宣讀犒賞的禦詔。

朝服莊嚴的太子,身姿修長,金冠燦然。

然而在那一襲黑如暗夜的鐵甲之前,所有的光彩都被奪去,被凝注到那雪色盔翎上,正午陽光照得黑白二色熠熠生輝,似有寒芒閃耀。

太子宣詔畢,蕭綦接過黃綾詔書,起身,轉向眾將,巍然立定,雙手平舉詔書。

“吾皇萬歲。”

這個聲音威嚴沉肅,連我在這遠處城樓都能隱約聽到。

潮水般的五百黑甲鐵騎,齊齊發出震天的三呼萬歲之聲,撼地動瓦,響徹京城內外。所有人都被淹沒在這雄渾的呼喊聲中,而赫赫皇家儀仗的馬匹,竟也被這聲勢驚得局促不安。

左右禁軍無不是金盔明甲,刀劍鮮亮,而這黑色鐵騎,連甲胄上的風霜征塵都未洗去。在他們麵前,風光八麵的禁軍成了戲台上的木偶一般。

他們才是萬裏之外喋血歸來的勇士,曾用敵人的熱血洗亮自己的戰袍。

那刀是殺敵的刀,劍是殺敵的劍,人是殺敵的人。

殺氣,隻有浴血疆場、身經百戰、坦然直麵生死的人,才有那樣淩厲而沉斂的殺氣。

傳聞中仿佛是從修羅血池走來的人,如今就屹立在眾人麵前,凜然如天神。

我從不知道,這世間,竟會有這樣的人。

皇家天威,廟堂莊嚴,於我也隻是家中尋常,不識畏懼為何物。

然而此刻,遙隔數十丈之遠,我卻不敢直視那個人。

那人身上有正午烈日般熾盛的光芒,遠遠迫得我睜不開眼。

傳聞中如神似魔的人,從血海白骨中走出來的人,近在眼前,卻可望而不可即,雖然明知道他看不見城樓上的我,可我仍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頭。待我想到自己是上陽郡主,為何要怕一個赳赳武夫,這才又挺直了身姿。

我心中不甘,便緊抿了唇,竭力地想看清楚那人的麵貌,想看看他的容貌是不是如傳言中可怖,那雙殺人如麻的手又是什麽樣子。

我的心跳得急促,莫名畏懼又隱隱雀躍,莫名竟有一種衝動,想奔下城樓,走到近前看個仔細。

太子身側站著我的父親,他離豫章王隻有數步。

思及此,我竟胸口微窒,替父親感到一驚,手心滲出了汗。

我向身側的哥哥靠去,卻感到他的身子也有些僵。

哥哥一反常態,目不轉睛地望著城下黑鐵潮水般的軍陣,薄唇緊抿,搭在扶欄上的手緊握成拳,指節隱隱透白。

看畢犒軍,登車回府,到家門前,侍女挑簾,卻不見哥哥如往常般來到車前接我。

我探身看去,見哥哥已下馬,隻挽了絲絛紫轡在手,一手撫著馬鬃,若有所思。

“公子,別發呆了,到家了。”我走到他跟前,笑著學侍女欠了欠身。

哥哥回過神來,隨手將馬鞭拋給侍從,睨我一眼,“看個犒軍也這麽歡喜。”

“哪有歡喜了……”我被他說得一愣,轉念想來,有些心虛。

“下次不帶你瞧熱鬧了。”哥哥又來氣我。

“何來下次,又不是天天有犒軍,除非你去打仗凱旋,跟人家一樣神氣來著。”我同哥哥鬥嘴慣了,不假思索地搶白。哥哥卻怔了怔,也不反駁,垂下目光一笑。

這人今天真古怪,我看著他徑自走入家門,不由得搖頭納悶。

我隨哥哥剛步入庭中,卻見母親宮裝高髻,偕徐姑姑和侍女們施施然而來,看似正要出門。

“娘是要進宮嗎?”我迎上前挽住母親。

“剛從宮裏回來。”母親笑道,抬腕掠了鬢發,“還未來得及換上常服呢。”

“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我奇怪,姑姑總愛留母親用過晚膳才回的。

“宮裏今日夜宴,皇後且有得忙,我便不擾她了。”母親一笑,“她倒叫我與你父親同赴宮宴,我沒那等閑心,讓你父親去便是了。”

聽出母親話裏不對,我轉眸一想,“皇上是要設宴給豫章王接風嗎?”

母親訝然,“連你都知道?”

我一時得意,“何止知道,方才還同哥哥去看了犒軍呢!”

母親臉色沉了下來,“你這孩子真不成話,打打殺殺的武人不是你這金枝玉葉該去看的。”

我看向默不作聲的哥哥,暗自咋舌。

維護世家榮耀最最執拗的,反而是母親這皇家公主——她素來不喜寒族,厭惡武人粗野。皇上將一介武夫封王,她已頗為不屑,如今更在宮中為豫章王設宴,要尊貴的長公主也赴宴為他接風,難怪母親如此不悅。

“不過是瞧瞧熱鬧嘛……”不想惹得母親生氣,我軟聲哄她,一麵朝哥哥眨了眨眼。

“母親此言差矣,豫章王軍容齊整,威儀不凡。”哥哥驀地開口,說出話來嚇我一跳,他竟當麵頂撞母親,露出罕有的正經神色,一字字道,“兒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當如是!”

我和母親都聽得呆了。

半晌,母親蹙起纖纖娥眉,茫然問我:“你哥哥這又是犯的什麽渾?”

我忙笑道:“他書呆氣又犯了,娘不要理他,隨他去!”

母親被我不由分說地挽走,顧不得數落哥哥。

我悄悄回頭瞪了他一眼,他卻兀自站在那裏,真似丟了魂一般。

當夜宮中盛宴,父親去了,很遲才歸,我在母親房中陪她刺繡,見到父親略有醉意。

離開父母房中時,父親仿佛一直盯著我看,令我一頭霧水,不知是不是哪裏失儀。

隨後幾日,陰雨綿綿,而我也待在家中懶得裝扮外出。

父親總是很晚回府,母親也閉門抄經,似乎人人都有事忙,隻有我百無聊賴,纏著哥哥講豫章王的事來聽。眼下也沒別的事比這更新鮮有趣,我仍未能滿足好奇心。

可惜哥哥也沒有機會親見豫章王,那夜宮宴不比尋常家宴,他和我都沒有機會出席。

我問他知不知道豫章王長什麽樣子,他想也不想就答:“方麵大耳,獅口虎髯,熊心豹子膽。”

雖知是他胡謅,想一想那等模樣,我笑得跌落了手中絹扇。

這雨越下越綿密了,沒有停歇的意思,雨勢最大這天,宮裏卻傳話來,說姑姑要見我。

我正昏昏欲睡,也無心裝扮,換了身衣裳便乘駕入宮。

姑姑今日真是奇怪,把我召來,她卻不在昭陽殿中,宮人說她去見皇上了。

不知她什麽時辰回來,我等得乏悶,便往東宮去找宛如姐姐。

東宮有新貢的梅子,我一邊吃著新梅,一邊將親眼看見豫章王犒軍的一幕,繪聲繪色地講給宛如姐姐聽,直把她和幾名姬妾聽得目瞪口呆。

“聽說豫章王殺過上萬人。”衛姬按著心口,神色間滿是厭憎驚懼。

另一姬妾壓低了語聲,“哪裏才隻萬人,怕是數都數不過來,聽說他嗜飲人血哩!”

我頗不以為然,正欲駁她,卻聽宛如姐姐搖頭道:“市井流言怎麽可信,若真如此,豈不是將人說成了妖魔。”

衛姬嗤笑,“殺戮太重,有違仁厚,滿手的血腥與妖魔何異。”

我不喜歡這個衛姬,仗著太子寵愛,在宛如姐姐麵前一貫無禮。

我挑眉斜睨她一眼,笑道:“如今外寇內患,烽煙四起,若是衛姐姐做了將軍,想必不需上陣殺敵,講一句仁厚,便能退敵千裏,什麽突厥人,什麽叛軍,全都乖乖放下刀兵。”

衛姬粉臉漲紅,“依郡主之見,殺戮倒是仁者之術了?”

我擲了手中梅子,正色道:“征伐既起,即便有所殺戮,豫章王也是為國為民,他不殺敵,敵人便殺我百姓,他不仁厚,誰又仁厚?若無豫章王血染邊疆,你我豈能在此安享太平?”

“說得好。”

姑母優雅沉靜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眾人忙起身行禮。

宛如姐姐側身一旁,將姑母迎進殿內。

姑姑在首座坐下,掃了一眼麵前眾人,緩聲問:“太子妃在忙些什麽?”

宛如姐姐斂容低眉道:“回稟母後,兒臣正與郡主閑敘家常。”

姑姑微笑,眼裏卻沒有半分笑意,“有些什麽趣事,也說來我聽聽。”

“兒臣等,在聽郡主說豫……”宛如姐姐全無心機,竟然照實回稟。

我忙打斷她話頭,搶道:“她們在聽我講遊春的趣事,姑姑,今春城外的花,開得比往年都好呢!”

我一邊說,一邊挨到姑姑身旁跪坐下來,親手奉上茶盞。

姑姑看了我一眼,轉向宛如姐姐,“容許女眷議論朝臣,這是東宮的規矩嗎?”

“兒臣知罪!”宛如姐姐最怕姑姑,一時間臉色都白了,慌忙直身跪下,身後姬妾跪倒一片。

“是阿嫵多言,錯在阿嫵。”我也跪下,卻被姑姑拂袖一擋。

我抬頭觸上姑姑的目光,卻見她神色有些異樣,隻是側頭避開不看我。

“太子妃言行需得自重,不可再有造次。”姑姑的臉色沉鬱威嚴,“你們都退下。”

宛如姐姐領著眾姬妾叩首退了出去,空蕩蕩的殿內隻剩我與姑姑。

“姑姑真生阿嫵的氣嗎?”我依偎到她身邊,小心地看她臉色,猜想她今日是不是又同聖上有了衝撞——帝後不睦,人盡皆知,可往日姑母待我,從未這樣嚴厲。

姑姑不說話,直望著我,這般奇怪神色,倒讓我有些忐忑起來。

“總覺得你還是孩子,不覺已長成這般容華,我見猶憐。”姑姑唇角牽起一抹勉強的笑容,語聲溫柔,分明是誇讚的話,我聽在耳中卻是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話,姑姑又問:“子澹最近可有信來?”

姑姑忽然提及子澹,我心中忐忑,隻是搖頭,不敢對姑姑說實話。

姑姑凝視我,目光有些恍惚悵惘,“女兒情懷,姑姑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隻是,你是王家的女兒,生在了這般門庭……”她欲言又止,目光竟有些淒楚。

我見過姑姑的疾言厲色,也見過她冷若冰霜,卻第一次見她這樣子同我說話,一定是有什麽不尋常的事,隱隱不祥之感襲上心頭,將我定住,做聲不得。

姑姑伸手撫了我的臉頰,指尖微涼,“告訴姑姑,從小至今,你可曾受過什麽委屈,有過什麽不情願?”

我呆了呆,要說委屈,要說不情願,自然是子澹的離去,可這話又豈能對姑姑說。

我低頭想去,除此之外,也再無人能讓我委屈勉強。

“有的,子隆哥哥總欺負我。”我佯作嬌癡,希望能哄過姑姑,不要再問我這麽奇怪的話。姑姑的手頓住,複又緩緩掠過我鬢間發絲,目光幽幽,慈愛中隱有痛惜。

我害怕她這樣看我,上一次見到這種目光,是我跪求她不要逐走子澹時。

此刻她眼裏傷感痛惜竟比當日更甚。

“你已及笄,是大人了,還不知什麽叫做不情願。”姑姑垂眸,笑意慘淡,“那時候,我也曾與你一般不知憂愁,生來便被視如掌珠,以為諸般心事都會成真,這一生會按我想要的樣子……終有一天,我明白,少年美夢會有醒來之時,每個人注定要承擔自己的命運,誰也不能永遠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我聽得迷茫驚悸,心底抽緊,如有冰冷潮水緩緩漫上來。

這是什麽意思,何謂美夢醒來,什麽是自己要承擔的命運?

姑姑直望著我,目光清寒迫人,“若有一天,姑姑要你受極大的委屈,放棄心中珍愛,去做一件萬般不情願的事,甚至付出極大代價,阿嫵,你可願意?”

我心中驚跳,指尖發涼,無數念頭電閃而過,卻是一團亂麻。

我想轉身逃開,不回答,也不再聽她說下去。

“回答我。”姑姑不容我遲疑回避。

刹那間我能想到最委屈,最不情願的事,自然是與子澹分離——她不要子澹娶王氏女兒,於是終究要我眼睜睜地看著旁人嫁給他嗎?

“不,我不願意!”心中陡然湧上的驚怒惶急令我微微發抖。

“姑姑既知是心中珍愛,為何一定還要我放棄?”我強抑住語聲的顫抖。

“因為,你還有比那更珍重的事需承擔。”姑姑的目光深涼如水。

“什麽是更珍重?”我忍淚反駁,“在姑姑你眼裏最珍重的,對我未必重要!”

她眼裏隻有後位、權勢、儲君的地位,這些與我何幹,與子澹何幹?!

“每個人心中珍愛未必相同,抑或都沒什麽不同,但有一樣是相同的,昔日於我,今日於我,一代一代從未改變。什麽是最重要,什麽又是最值得?”

她在問我,又像是在問自己,深涼目光仿佛穿過了我,投向更遙遠的時光。

她的語聲變得低啞。

“我也曾有極之珍愛的人,他曾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喜悅與傷悲……那喜悅傷悲,是我一人的喜悲,得到抑或失去,隻我一人承受。可是另一種得失,遠比我一人悲歡更深,更重,終此一生我逃不開。那是,家族的榮耀與責任。”

家族的榮耀與責任。

每一個字都不陌生,卻又像從未聽過。

聽在耳中,如有一柄巨錘驟然擊中我的心,發出巨響,久久激蕩著。

姑姑眼中有淚光瑩然,淚光之下卻是冷冷的堅定與決絕。

她緩緩開口,“當年戰事方歇,朝中派係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讓。我的長兄迎娶了晉敏長公主,公主下嫁帶來皇家榮耀,卻不足以支撐王氏在朝野之爭中的力量。我的妹妹,被許配給年長她許多,卻手握兵權的慶陽王,而我必須擊敗那許多世家淑媛,成為太子妃,日後入主中宮,才能真正撐起家族名望與權威,壓倒夙敵的咄咄相逼,使王氏免遭今日謝家的頹敗下場。若非如此,你們今日豈能安享榮華,豈能風光無雙?”

天地在我眼前悄無聲息轉暗,曾如瓊華仙境一般的世界褪去了顏色,顯出底下的灰敗。

我從不知道,父母的錦繡姻緣,姑姑的母儀天下,竟潛藏著這一番無奈因由。

有生以來,我所棲居的,原來是個琉璃幻境。

而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條裂縫,就會順勢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我不敢再聽,不敢再想,卻不得不望著姑姑迫人的眼睛,聽著她雍容語聲中透出金鐵般鏗然。

“阿嫵,你我出生之日,就被榮耀籠罩,無不在光環中長成。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們王氏女兒最為尊貴。你身在其中,尚無知覺。我在宮中多年,從東宮到這昭陽殿,看過多少悲辛離合,多少命數起落。你可知那些出身卑微、家族失勢的女子,在這深宮中有多卑賤飄零,人命尚且不如螻蟻!一旦失勢落敗,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來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凝望我雙眼,一字一句道:“你引以為傲的身份、容貌、才情,無不是家族的賜予,沒有這個家族,我與你,乃至後世子孫,都將一無所有。我們享有這榮耀,便要承擔同樣的責任。”

榮耀與責任,原來一切美滿均有代價。

我僵坐住,無法呼吸,周身忽熱忽寒,心裏有烈火在燒,手足卻似浸在冰水裏。

那個與我執手走過深宮無憂歲月的少年,終究,不能娶我了。

“他會娶誰家女子?”

絕望裏,尚有一絲不甘,我想知道是誰會奪走他。

“不是子澹。”

姑姑目光有種奇異的悲哀與冷酷。

“是豫章王蕭綦求娶長公主之女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