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驚變

時光容易把人拋,轉瞬已三年。

我斜臥廊下,四月暖風熏人醉,一片花瓣被風吹到臉上,酥酥地癢。

我的濃醉還未褪盡,身子依舊綿軟無力,伸手時,不經意拂倒了玉壺,它滴溜溜滾下階去,灑出最後一滴殘酒,風中便平添了一縷馥鬱酒香。

哥哥半月前從京城帶來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尋機赴暉州,再來看我,不知又是何時了。我慵然撐起身子,喚了兩聲錦兒,沒有人答應。

這丫頭自從離開京城來了此處,也是越發疏懶起來。

我起身赤足踏了絲履,懶懶地穿過回廊,卻不經意瞥見院子裏那樹玉蘭,一夜間竟開得欺霜勝雪。

我有些恍惚,神思飄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蘭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裏睡了這半日,連外袍也不穿就出來,當心著涼。”錦兒一麵絮絮叨叨埋怨,一麵將長衣披在我肩頭。

我倚著欄杆,“家裏的白玉蘭也該開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開得怎樣。”

“京城天氣比這裏暖和,花兒也開得早。”錦兒歎了口氣,複又脆聲笑道,“不過這邊雖冷些,晴天卻比京城多,不會時常下雨,我更喜歡這裏呢。”

這小妮子越來越會哄人開心,見我抿唇微笑,沒有應聲,她便輕輕依著我坐下,低聲道:“若是在暉州住膩了,不如回京看看,出來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伸展了腰肢,“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過比起這裏的神仙日子,我還舍不得回去。”

我說罷,便起身拂去襟上的落花,“大好春光,我們出去逛逛。”

錦兒追在後麵急道:“昨日王爺遣來的信使還等著郡主……等著王妃複信呢!”

我駐足,心頭掠過一絲不耐。

“你替我回了吧。”我頭也未回,漠然道,“瞧瞧他這次又送來些什麽,挑好玩的留下,貴重的留給徐醫官,餘下的隨你打發。”

過兩日,徐醫官又該到了,這次得備些厚禮賄賂他。

母親又來信催問我的病為什麽總不見好轉,遲遲不回京,叫徐醫官很是提心吊膽,唯恐遮掩不下去。雖說父母那裏催得緊,幸好有哥哥做內應。而徐醫官雖膽小怕事,卻好在貪婪好財,多打點些,總能堵住他的嘴。母親那裏還好應付,怕隻怕姑姑一道懿旨召我回京。

隻要別再讓我回去,怎樣都行。

我實不想再踏進帝京一步,不想再回到那噩夢般的日子。

這三年,在暉州幽居養病,神仙般逍遙自在,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賜。

大婚之夜,我的夫婿連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去了。

南疆初定,北方邊患又起,突厥犯境,烽煙直逼中原。

豫章王蕭綦連夜揮師北歸,一肩擔天下,策馬平四海,朝野聞之,無不敬慕他心係社稷,國事為先,也讚歎豫章王妃深明大義。父親非但沒有責怪這位佳婿不辭而別,反而上表朝廷,對他大加褒獎。姑母也對其嘉賞有加。

母親的不諒解與我的狼狽,就這樣冠冕堂皇被掩蓋下去,無人提及。可愈是如此,背後的指指點點、明嘲暗諷,愈是來得無情。

我不用親耳聞聽,也知道他們如何繪聲繪色傳述上陽郡主嫁作豫章王妃的第一夜就被新婿撇下。

昔日天之驕女的落魄,滿足了多少人落井下石的快慰。

大婚次日,我獨自盛妝一新,平靜地入宮謝恩。

那些追逐在我身後的目光,那些等著看我悲傷落魄的人,大概都沒有如願。

隨後我像所有新婚燕爾的婦人那樣,穿上喜氣洋洋的華服,出入煊赫,宴飲如舊。

直至半月後,一場風寒襲來,我突然病倒。

病得連自己也措手不及,似乎所有力氣早都耗盡,隻剩不堪一擊的空殼,被區區風寒拖延在病榻上兩月之久,終日咳嗽,瘦到形銷骨立。

最險的一夜,太醫說我性命垂危。

那夜母親在佛堂長跪祈求,以淚洗麵,對父親說,如果阿嫵離去,她終此一生永不原諒父親。

父親一言不發,守在我臥房外一整夜,夜露濕透他衣擺。

我在天明時分醒來,望見床前蒼老憔悴的母親,聽見錦兒悄聲說,父親還站在門外……那一刻,淤積在我心底的怨,頹然消散,我握住母親的手,流出大婚之後第一行眼淚。

望著喜極而泣的母親,我隻覺得深深疲憊,再不想怨,也不忍懟,隻想有個角落給我躲藏。

終於看夠了父母親人的小心翼翼,每個人見到我總有藏不住的歉疚。

我卻寧願他們如從前一樣數落訓責,再不想忍受這般異樣的壓抑。

京城的雨季來了,我病後久咳不愈,太醫擔憂陰雨綿綿的潮濕不利康複,進言父母,讓我去南方溫暖之地休養。叔父在暉州為官時,曾在山中修有別業,剛剛建成就被調任,那別院至今閑置。暉州氣候晴好,風物宜人,正適合休養。

父母雖不舍,為著我的康健,還是將我送來了此地。

初來暉州,父母派來的仆從護衛竟有百餘人,加上醫侍,將小小別院擠得人滿為患。暉州刺史偕夫人上門拜見,擾得我煩不勝煩,終將喧雜的一幹人等趕回了京城,隻留下身邊幾個侍女和醫侍,總算耳目清淨。

住下來才知叔父這院子別有洞天,山居幽靜,修竹疊泉,晨見山嵐夕傍晚霞,庭中碧樹繁花,幽池飛鳥,樓台別有情致,比之京中園林的綺華,更合我意。

最妙的是叔父還在地窖裏深藏了陳年美酒。

暉州之遠,天地之大,退開一步,我竟有一種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之感。

父母原以為我隻是散心休養,住不多久就會回去,未料一到暉州,我竟愛上此處逍遙閑逸,至此長住下來,樂不思歸。哥哥幫著我以財帛賄賂太醫,哄得父母不敢催我回京。

三年間,隻在新歲元春與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暫住,住上幾日便稱身體不適,動身返回暉州。

豫章王府自大婚後,我再未踏入一步。

豫章王也一直駐守北境寧朔大營,再沒有回京。

嫁為人婦三年,三年不知夫婿麵目。

他在邊關,我在暉州,相隔千裏。

那夜我怒擲鳳冠,將五色纓交他下屬帶去,卻是七分負氣三分恨,恨不能與之決絕。

他的親筆修書,卻在我病中送到,信中言辭懇切,誠摯表歉。

從此,每過數月他都遣人送來書信,更有豐厚金帛財物。

我從初時厭惡不屑,到現在也漸漸習慣,甚至覺出這武人粗魯之下的一絲有趣——莫非他是覺得有愧家室,便盡心竭力送來財帛將我供養,以為這便是為人夫婿的分內之事?雖如市井商賈一般粗蠢,卻也難得實心。他的書信總是三言兩語問安,看行文自是同一個幕僚手筆,加蓋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書。連字跡也未必是他手書,想他一介武夫,斷然寫不出這般落拓豪邁的好字。但總算他略知禮數,略顧夫妻一分顏麵,抑或多少有些負疚。

隻是我從未回書予他,連問安敷衍也懶得去做。

人在此間,擔著豫章王妃的名頭,便是給他的回禮了。

他那些刻板如公函的家書,初時我還看看,久了連拆看的興趣也不再有。

說來是堂堂豫章王,位極人臣,兵權在握,對家室亦慷慨,更不會出現在眼前給我添煩惱,這便夠了——多少女子嫁入夫家,再不甘願也少不得強作笑顏,侍奉翁姑,持家教子,裝出相敬如賓的體麵,來給家門增光添色。像宛如姐姐貴為太子妃,尚要忍受妻妾爭寵。

倒不如我這樣,省了敷衍,落得清靜。如此這般相安無事,過完一生也未嚐不可。

這段姻緣,這位良人,我也該是滿意的吧。

初來還是入秋時節,看了黃葉飄盡,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來,夏蔭漸濃……韶光易逝,流年似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開始覺得,自己變了。

從心底最軟弱處開始,漸漸變得堅硬,也變得涼薄。

昔日承歡父母膝下的小阿嫵已不在了,如今我是嫁為人婦的王儇。

有些東西,一旦變了,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隻有哥哥不曾改變,在他眼裏,我既不是豫章王妃,也不是上陽郡主,永遠隻是跟在他身後玩鬧的那個小小女孩。隻是他也不能常來看我,他已入朝為官,公務纏身,隻能互通書信,一年見上寥寥幾麵。

就連子澹也許久不曾出現在我夢裏。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過,皇上卻又是一道聖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繕宗廟。

這一修造便是遙遙無期,不知何時才能返京。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愛子澹,為何卻任憑姑姑將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卻懂了。

讓子澹遠離宮闈,才是真心憐他,護他……在那權勢的旋渦中,稍有行差踏錯便是粉身碎骨。哥哥說,當年皇上曾有易儲之心,為此與姑姑徹底反目,謝貴妃卻在東宮廢立最撲朔迷離的時候,突然間撒手逝去。她的死,給了皇上沉重的打擊,也令皇上明白王氏與太子羽翼已豐,之後更與蕭綦聯姻結盟,贏得了軍中權臣的支持。

改易儲君,再無可能。

作為父親,他能做的,隻有護住子澹平安,將他放逐到遠離宮廷的地方,消除皇後對他的忌憚。如今我才明白皇上的苦心,而子澹,一直都是明白的。

所以他默默離去,自始至終沒有一聲反抗。

此生緣盡,我已嫁為人婦,隻在偶爾午夜夢回,為遠在皇陵的子澹,遙祝一聲安好。

暉州位於南北要衝,交通通衢,河道便利,曆來是商賈雲集的富庶之地。

這裏天氣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多雨,夏來鬱熱,冬來陰冷。

四季分明的暉州,一年到頭總是陽光明媚,天色明淨疏朗。

自古南北兩地的百姓不斷遷徙,混居於此,此地民風既有北人的爽朗質樸,又有南人的溫和靈巧,即便在饑荒之時,此地也少有天災,魚米富庶。

暉州刺史吳謙,是父親一手提攜的門生,也是昔年名噪一時的才子,很受父親青睞,在任四年頗有不俗政績。自我在暉州住下,吳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吳夫人也常來拜望,唯恐稍有不周,對我百般逢迎。

對攀附裙帶的官場逢迎,我素無好感,卻偏偏不忍回絕吳夫人的殷勤。

吳謙憑著一方政績和我父親的提攜,仕途順暢,升遷有望,本無須逢迎於我。隻是他膝下獨生女兒已近成年,長年隨父母外放在暉州,無從結識京中高門子弟。如今婚嫁之齡將近,吳氏夫婦心中焦慮,隻盼為女兒找個好人家,嫁入京中,攀上好門第。

天下父母心,為兒女牽掛,竟至於此。

我也有心幫著吳家女兒物色一門親事,卻想不出京中那些紈絝子弟,哪個才算得上是好歸宿。

這兩天,城裏最熱鬧的事情,莫過於千鳶會。

春日賽紙鳶,本是京中習俗,盛行於世家女眷之間。

每到陽春三四月,京中仕女們總要找來能工巧匠,做出美輪美奐的紙鳶,邀約親眷閨友去郊外踏青、宴飲、賽紙鳶、賞歌賦……暉州原本沒有這習俗,自我來後,卻年年由吳夫人親自主持,邀集全城望族女眷,四月初九,在瓊華苑辦千鳶會。

錦兒暗裏取笑她們附庸風雅。

我倒感激吳夫人用心良苦,多少解思鄉之情,總是一番心意。

能在暉州親手升起紙鳶,是幽居獨處時光裏莫大的欣慰。

往年在家中,哥哥總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為我做紙鳶,再親筆繪上他最擅長的仕女圖,題上我所賦詩詞。我們的紙鳶放飛出去,任它飄搖,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卻奉為至寶,競相出價爭購,時人名之“美人鳶”。

今年不知哥哥又會為哪家閨秀繪製美人鳶呢?

錦兒說得對,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暉州的紙鳶再熱鬧,也比不了家中哥哥親手所繪,我想著,三年的避世幽居也夠久了,勞父母如此牽掛,是我的不孝——過了這個春天,我是該回家了。

四月初九,瓊華春宴。

芳菲仲春,群芳爭妍,暉州名門閨秀雲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來了女眷。

許多人家都同吳夫人想的一樣,那些韶齡女子都企盼在千鳶會上,一展風姿,得到豫章王妃的青睞,得以攀附高門。

在她們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貴人,是一念之間可以改變她們命運的人。

她們渴望被貴人改變命運,卻不知我的命運也不過為人擺布罷了。

我在吳夫人與一眾貴婦的隨侍下,步入苑中。

眾姬俯身見禮。

一眼看去,春日嬌娥,紅紅翠翠,各自爭妍。

三年前的我,也有這般巧心巧手,曾一個月裏天天梳不同發式,換不同新妝,引宮中競相效仿而自得其樂。自來暉州,卻日漸疏懶,脂粉釵環都嫌累贅。今日赴宴也是一身流雲紋錦深衣,素帛緩帶,發髻低綰,宛如姐姐所贈的鳳釵是唯一不離身的首飾,除此再無半粒珠翠點綴。

而此時我置身於這些芳華正好的女子之間,恍惚覺得,我已老了。

禮畢宴開,絲竹聲中,彩衣舞姬魚貫而出,翩躚起舞。

伴著絲竹樂舞,苑中率先升起一隻絳紅灑金的蝴蝶紙鳶,盈盈隨風而起。形貌富麗,並無靈氣,所花工夫卻是不少,看來是吳家千金的手筆。

我淡淡笑道:“薄翅膩煙光,長是為花忙①。”

“小女技拙,讓王妃見笑了。”吳夫人欠身,口中謙辭,喜上眉梢。

座下一名黃衫少女應聲而起,垂首斂身,朝我盈盈一拜。

吳夫人笑道:“小女蕙心,素來仰慕王妃。”

我含笑頷首,讓那少女近前,心想著,依禮要賞她什麽才好呢。

鵝黃羅衫的少女低頭走來,身姿窈窕,臉上戴了薄薄一層麵紗,迎風輕拂。

聽聞南方有舊俗,未出閣的女子須戴上麵紗方可外出,卻不知暉州今時仍有這樣的風俗,這吳家女孩在女眷之中也以紗覆麵,想來是家教極嚴。

正凝目細看這少女,忽聽一聲哨響,苑中一隻翠綠的燕子紙鳶迎風直上,靈巧可人,翻飛穿梭如投林乳燕。還未看得仔細,又一隻描金繪紅的鯉魚紙鳶升起,接著是仙桃、蓮花、玉蟬、蜻蜓……一時間,漫天紙鳶翻飛,異彩繽紛,煞是熱鬧,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中眾人都仰頭望著空中,讚歎稱奇。

吳家女兒步態嫋娜,弱柳扶風般徐行到我座前,盈盈下拜。

“好標致的女孩。”我回頭向吳夫人笑道,卻見她神色有異,定定望著麵前的少女,張了口,似要說什麽話,話音卻被陡然而來的一聲尖厲哨響蓋過。

這哨音刺耳怪異,與之前大不同。

我錯愕,抬眼見苑外東南方向飛快掠起一片灰影,挾疾風而來,竟是隻巨大的青色紙鳶衝天而起,形似蒼鷹,雙翼張開近丈,比一人還高,赫然掠過園子,向這裏直衝過來。

我直覺不妙,起身離座,向後急退。

眼前黃影一晃,那吳家女兒突然迫近,身形快如鬼魅,一探手扣住了我的肩頭,五指緊鎖,深嵌入肉,痛得我筋骨欲折,半身頓時軟麻無力。

“你不是蕙心,你是誰?”吳夫人驚駭的尖叫聲中,黃衫少女窄袖一翻,亮出森然刀光,冰冷刀鋒抵上我頸間,“誰敢近前,我便殺了王妃!”

與此同時,那紙鳶帶著巨大的陰影,席卷而至。

黑暗鋪天蓋地壓了下來。

我咬牙掙紮,隻見她揚起手掌,狠狠切來,我旋即頸間一痛,眼前一暗……最後清晰的意識裏,隱隱聽見錦兒驚叫著“郡主”,便覺身子被一股巨力淩空拔起,耳邊刮過獵獵風聲……

注:①借用了歐陽修的句子,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