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毒症指迷

秋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照了進來。

臨窗的書案上放著一盆怒放的海棠。紫藍色的花瓣卷著淺黃的花蕊,仿佛一團亂飛的蝴蝶。有幾朵落花掉在毛絨絨的綠葉上。

他將枯黃得近乎透明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拾起,埋入土中。

為了這本即將完結的書稿,他在書房裏專心寫了近兩個時辰,覺得有些累,便放下筆,擺弄了一下桌上的花草。

漫長的冬季還沒有開始,他已時時感到一種莫名的煩躁。

收拾起零亂的思緒,他定下心神,拾起筆,繼續寫道:

“瘴氣者,山嵐鬱毒之氣也。春夏之交,乍寒乍熱。其氣忽然蓊鬱,忽然發洩。更衣不時,感冒不一。本地患者不知,醫者無書可考……瘴癘雖從山川地氣,隨時令而得,亦乘人本虛,方乃受病。……瘴脈,虛者大而芤,實者弦而滑。久則變遷,亦總以無力為虛,有力為實也。”

她在一旁靜悄悄地忙碌著。

看著她的背影,他又覺得歉然,停下筆,柔聲道:“荷衣,別整天呆在屋裏,出去走走。秦姑娘昨天不是來找過你麽?”

“我哪兒也不想去,就喜歡陪著你。”

他苦笑。

她把腦袋湊過去,看他寫的字:“瘴氣?……是那種山間的毒氣麽?”

“是啊。”

“那我倒想聽聽。咱們這山上有麽?”

“沒有。”

“哪裏有?”

“瘴氣有好多種。有暑濕瘴、毒水瘴、黃茅瘴、孔雀瘴、桂花瘴、蚯蚓瘴、蚺蛇瘴……你問哪一種?”

“有這麽多啊?哪一種最毒?”

“那就是蚺蛇瘴了。秋季蚺蛇**,那時便有一種穢濁之氣充盈草木,順流而下。人若中了毒,胸腹脹痛異常,體弱的人不到兩個時辰就會死。體壯的人也撐不了一日。”

“可有救?”

“這種毒來得快去得也快。跑出森林,到一片開闊的去處,毒性頓減。再及時地瞧吃藥便不會有事。”

“告訴我這種瘴氣在哪裏,我到死也不去那一帶。”荷衣吐了吐舌頭。

慕容無風笑了起來,道:“你去過。”

“我去過?”她愣住。

“唐門背後的大山上便有這種瘴氣,所幸你去的時候是冬季。”

“那唐門的人怎麽辦?”

“這種瘴氣並不是年年都發,而且,唐家堡在山的南側,是一片開闊地段,風向又總是朝北。不會受很大的影響。何況他們大約早有防治的辦法。唐門裏有不少高明的大夫。”

——她點點頭,想起了薛紋。

他還想再說什麽,趙謙和敲著門進來了。

“什麽事?”他問。

趙謙和遲疑了一下,道:“吳大夫和陳大夫失蹤了。據謝總管估計,他們大約是被唐門的人抓去了。”

慕容無風臉色微變,道:“謝總管在哪裏?”

“他已派人四處去找,不過還是想問一下,夫人是否知道唐家的人還會藏在什麽地方。”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記得你上次說過,唐門在神農鎮有兩處產業,打的是酒店的棋號,用的卻全是唐門的家人。”

荷衣上一次殺唐大,找的就是其中一家名叫“遇仙樓”的酒館。

“不瞞穀主,遇仙樓已於昨日易主,所雇之人從裏到外更換一新,目前是翁老板代管。為了穀裏的安全,我們手段上略微霸道了一點。”

“還有一家,不是麽?”

“那一家叫作‘宣懷樓’,老板雖是唐家的,產業卻掛在知州大人的名下。我們不能冒然進去找人。”

“這個時候若還不冒然,要等到什麽時候才冒然?”他心中著急,不禁猛烈地咳嗽起來。

趙謙和道:“是。屬下們曾找人化妝成外地食客,混進去到各個角落檢查了一番。那個酒館並不大,裏麵一個可疑的人物也沒有。”

荷衣道:“穀裏出去了很多人麽?”

趙謙和點點頭:“出去了一小半,有一半人留守。顧十三、山水、表弟還有葉家兄弟都去了。”他頓了頓,又道:“兩位大夫不是在穀內失蹤的。今天鎮上有一個醫會,穀裏有不少大夫都去參加。吳大夫原本是不去的,不知為什麽早上卻跟著陳大夫的馬車出了穀。——他們是在路上被劫走的。”

陳策是慕容無風的首徒,主持穀外諸館的醫務,尤精內科與傷科。他經常出穀到鎮上各館巡診。

荷衣道:“昨天我去接吳大夫時,她在唐潛的手上。要不是半途上殺來了一群五毒教的洞主,吳大夫隻怕早已被擄到了唐門。”

慕容無風皺著眉道:“昨晚上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已將她救了回來,以為她不會再有事了。”不讓他接話,她又道:“你別擔心,方才你不是叫我出去走走麽?我這就出去。”

“等等!”他想拉住她,卻已遲了,眼睜睜地看著她衣影一飄,飄出了門外。

趙謙和也跟著退了出去。

過了片刻,門外傳來兩聲咳嗽,趙謙和又折了回來。

“還有什麽事?”他靠在椅背上,道:“怎麽最近大家都病了,連你也咳嗽起來了?”

趙謙和道:“穀主說哪裏話?我老頭子怎麽會病?隻不過是這天氣實在有些冷,又濕又冷,我不免犯些咳嗽而已。”

“前天聽風樓上和蔣家的那筆生意談妥了?”

“談妥了,一談就妥。”

慕容無風冷冷地打量著他,忽然道:“從來沒有什麽蔣家,閣下究竟是誰?”

趙謙和哈哈一笑,嗓音忽然變得十分尖銳:“人人都說神醫慕容是個天才,我今天果然見識了!”他將臉上的麵具一拉,露出一張滑膩的圓臉和一雙機靈的小眼,道:“敝姓唐,單名一個‘溶’字,如果這個名字你記不住,也可以叫我唐十九。”

唐家的人太多,整個家族有幾百號人,沒人能夠記得住每個人的名字。經常在江湖上露麵的幾十人大家卻都知道名頭。

慕容無風總算從荷衣給他講過了江湖故事中,想起了“千變神君”範石淙這個人物。荷衣說,此人曾以“無形神掌”獨步天下,晚年收了一位唐門子弟作他的高足,盡得他的真傳。

慕容無風道:“唐公子要到雲夢穀來,在大門通報一聲即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他神態淡定,毫不動容。

唐溶掃了一眼他的書案,道:“聽說穀主近來又要寫一本與唐家過不去的書,公布一批唐門毒藥的秘製配方。書的名字……”他一把將桌上攤著的一疊書稿拿在手上,翻出首頁,“叫作《雲夢驗案類說續編之毒症指迷》。這名字真好聽,可惜太長。我借回去先睹為快,可以嗎?”

他嘴上說得很客氣,卻毫不猶豫地將所有的書稿卷成一大卷,塞在懷裏。

慕容無風冷冷地看著他,道:“原來唐門的人也幹起了偷盜這種令人不齒的勾當。”

“若不是穀主始終與唐門作對,弄得我們幾乎大廈將傾。我們也不至於如此墮落。”

“你想怎麽樣?”

“不想怎麽樣。現在無論我怎麽對付你,都有些於心不忍。還是給你一個痛快體麵的死法比較好。”

說罷,他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掐住了慕容無風的脖子。

他的臉在唐溶鐵箍一般的巨掌下開始變紅,繼而變紫,他渾身虛弱已極,竟連一點掙紮的氣力也沒有。唐溶明明輕易就可以擰斷慕容無風的脖子,卻更願意看著這個人在自己的掌下劇烈抽搐而亡。——他雖排行十九,剛剛死去的唐五卻是他嫡親的兄長。

正在這時,他的身後忽然傳來劍氣破空的嘯聲。慕容無風坐著,他站著,那劍直刺向他的太陽穴。

他放開手,從腰下抽出一條三節棍,“咣”地一聲,將劍砸開!

回頭一看,自己胸前的灰袍已然被劍劃開了一個大口,書稿有一大半散落在地。

那劍簡直不容他細想,便如快電追風般地卷了過來,直將他迫到窗口。

他一腳踢開銅爐上的小鍋,將剩下的書稿扔到爐中。

那是上好的宣紙,極細極輕,入火即騰騰地燃燒了起來!紫衣人見狀大怒,刷刷幾劍,挑開尚未燃著的一團紙,劍法越發毒辣,招招致命,竟露出與他拚命的架式來了。

唐溶無奈,隻好奪窗而逃。他輕功極佳,在房簷上幾個輕縱,便消失不見。

荷衣無心戀戰,扔開劍,將倒在地上的慕容無風送到床上,推拿半晌,他才幽幽地醒過來。

“我的書……”

“被他燒了一些,大約有二十來頁……你別著急。”見他臉色仍舊發紫,她將他的身子抬起來,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二十來頁……還不算太多。我還記得起來,”他的臉色很可怕,卻掙紮著要坐起來,“趁現在還記得,我得馬上將這幾頁補上。”

“你的記性一向很好。”她輕輕地按住他:“別多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