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陌生人的笑

唐淮想說什麽,看著唐潛的臉色微微一斂,隻好忍住。

這個人平日看上去很溫和,也很少得罪人,生起氣來,臉上會有像他父親一樣嚴峻冷漠的神色。以隱刀、潛刀的名望,他們夫婦想在江湖上興風作浪另立門戶易如反掌。唐門的餘蔭對他們而言隻是一種負累。唐家的兄弟從小誰沒被唐隱嵩打過?被他執行過家法的也為數不少。大家見了唐潛,心裏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位脾氣冷峻、一板一眼的三叔。所以唐淮雖認為小傅是雲夢穀的力量,應當痛下殺手,因初掌唐門,實力未穩,唐潛又是風頭正健,他不得不尊重他的做法。

這一戰結束得太快,不論是遠處的人還是近處的人,看了都覺得很不熱鬧很不過癮。隻有少數的幾個內行才明白其中的驚心動魄。剛一戰完,人群就迅速地退場。轉眼之間,飛鳶穀已變得格外冷清。

此時月籠寒山,冷光連野。煙橫遠岫,萬物沉寂。

秋蟲的低吟也仿佛被漸起的霜露凍住。

曠野中隻有一道一道的流風穿林度穀而來,搖著樹杳沙沙作響。

夜涼如水,雜著遠處偶起的猿聲,令人倍感淒惻。

平地上的人原本互不相識,比武之地亦終不似有錢人家的酒會,可以把盞,可以流觴,可以歌舞,可以傾談。大家匆匆地打了一個照麵,便各奔東西。

大家都注意到,有一個穿著純黑披風的女人,靜靜地站在樹陰下。

江湖中的女高手並不多,幾乎是屈指可數。這幾個人若是出手,武功高強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她們的對手。

所以這種女人脾氣會很大,根本惹不得。而且,她們嫁的男人也會很厲害。

大家便不敢冒然地去和這個神秘的女人打招呼。

站在大樹下的吳悠當然不明白武林人物的這一當子計較。她隻是一直苦等著荷衣過來接她。

荷衣說去去就來,卻去了很久也沒有回來。

在這當中,吳悠眼睜睜地看著山水與表弟同時離去,卻沒有和他們搭上話。她不想讓一個男人抱著自己走出沼澤。

漸漸的,四周隻剩下了陌生人。

後來,陌生人也走光了,四處一遍死寂。隻有唐門的幾個兄弟還停在原地低聲交談。

她低垂著頭,將自己完全包裹在披風之中,精靈一般地隱身於大樹陰影之下。

夜霧彌漫,微雲滿天,月光漸漸地暗淡了下來。

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懼悄悄地向她襲來。她的全身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師門仇敵就站在離她不遠處,背對著她竊竊私語,還裝作一副完全沒有發現她的樣子。

她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比武的時候就老有人回過頭來,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她一眼。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裏,這棵樹下,站著一個黑衣女人。

瞬時,她的腦中閃過一道陰影。

那是個她曾經醫治過的女人……被人強奸之後精神失常。盡管她治好她所有的外傷,次日,當她捧著藥去看望她時,那女人已在自己的屋內悄悄地上吊。

想到這裏,她開始摸索自己的荷包裏有些什麽東西。

隻有一隻木梳,一塊手帕。

臨行時有荷衣作伴,她什麽也沒有帶。身上無一件防身之物。

她悄悄伸出腳探了探,彎下腰來,撿起一塊石頭藏在懷裏。

“實在不行,我也可以咬舌自盡。”——她心裏暗暗道。

這法子雖從書上看過多次,卻從沒見人真地試過。

咬自己的舌頭?……那會是什麽樣子?

行醫多年,她看人已成了這樣的習慣:無論是什麽病人,在她的眼裏,都好像是凝固在琥珀中的某種生物,可以隨她任意觀察翻動,必要之時,還可以切割。

因此她明白,在內心深處,所有的女人都討厭大夫。

男人時時可以將自己的身體看作是一塊琥珀,什麽割骨療傷啦,什麽壯士斷腕啦,什麽兩肋插刀啦……女人則萬萬不行。女人隻有感覺,沒有身體。

她連忙睜開眼,口中忽然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鹹味。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她驚喜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上麵有一根金釵很是尖利,隻可惜是純金的,太軟。她還是把它拔了下來,藏在手中。萬一有什麽事,至少她還知道有一個穴道一刺就死。那樣死掉會不怎麽痛。

不過她麵目會扭曲成一種可怕的樣子。

她曾見過一個男人這樣死去,臉上所有的線條和孔穴猶如一朵怒放的鮮花或一圈驟然激起的漣漪向四麵散開。那神情仿佛是在盛典中吃錯了東西,或祭祖時胃痛發作。總之,小醜的臉也沒他看上去滑稽古怪。

他的死明明很悲壯,大家瞻仰他的遺容,又忍不住偷偷地想笑。

人一生的經曆有時候並不朝著某個主題聚攏,這實在是件遺憾的事情。

她為自己生動想象而驚恐——好像這些全是正在發生的事情——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了起來。

怎麽辦?我怎麽辦?她的大腦翻騰著。

漸漸地,她鬆了一口氣。唐門的人顯然沒有發現她。他們陸續地離開了。最後,唐潛也慢慢地向沼澤的邊緣走去。

天上的雲越來越多,天也越來越暗。要不是那一塊地格外空曠,她幾乎分辨不出樹影與人影了。

她渾身發軟地倚在樹旁。一邊觀察著唐潛的腳步,一邊絕望地等著荷衣的到來。

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啦?他發現了什麽?

她屏住呼吸,心怦怦亂跳,覺得自己已緊張地快暈過去了。

然後,他忽然轉過身,向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她已嚇得不敢動了。

他的腳步很堅定,好像知道這裏有一個人。等他走到她麵前,神情卻猶疑了起來。

她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好像隻要這樣一做,自己就可以在這瞎子的麵前消失。

是真的消失了麽?

小時候,她經常玩躲貓的遊戲,這已是十幾年前的事情。當他緩步向她走來時,她好像被那個抓貓的人突然逮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掏出懷裏的石頭向他的腦門上砸去!

他準確地抓住了她的手,問道:“我們認識?為什麽你一見我就要動手?”

她大叫一聲,道:“你別碰我!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咬舌頭自盡!”

他淡淡地笑了,放開她的手:“原來是吳大夫。”

趁這當兒,她卻抓起手中的金釵向他的喉嚨刺了過來!

他隻好又抓住了她的手,將金釵從她的手裏奪走。

然後她用腳拚命地踢他。她當然知道男人有個地方是很怕踢的。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向那個地方踢了過去。

他伸出一隻長腿,擋住了她的腳,輕而易舉地避開了。

“果然是大夫,踢人都踢得比常人講究。”他笑著道。

“你……你想幹什麽?別動什麽壞心思,荷衣馬上就要過來接我了。”她喘息著道,心咚咚直跳。

他不為所動,抱著胳膊,怡然地道:“我隻是在想,昨天的那一刀,我是現在還給你呢?還是……”

話講到一半,她掉頭就跑。

濃雲早已擋住月光,四麵一片漆黑。她心亂如麻,拔足狂奔,不辨東西。等她明白自己跑錯了地方已經晚了,她的兩隻腳已然陷到了泥沼裏。

她越是想拔出腿,越是陷得快,頓時,泥沼已淹沒了她的膝蓋!

“救命啊!”她大叫一聲。然後身子一緊,唐潛已然將她從淤泥裏拉了出來,拖到陸地上。

“我沒要你救我的命!”她尖聲道。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已狠狠地吃了吳悠一腳。

然後她扭過頭,拔腿向叢林中逃去。

“林子裏麵有狼……”他在她身後交待了一句。

已奔到林邊,聽了這話,她連忙停住,雙眉倒豎,反身怒道:“唐潛,你究意想幹什麽?”

他淡淡地道:“我隻是想問一問,你一個人呆在這裏害不害怕?要不要幫忙?”

“呸!唐門的人會有那麽好?你不過是想……是想圖謀不軌!你給我聽著,姓唐的!你若是敢對我無禮,我寧肯給狼咬死,也不會受辱!”她朗聲道。

“嘖嘖,這話聽起來不錯,很壯烈。”他又開始笑,接著道:“既然你不害怕,也不需要幫忙,那我就告辭了。”

說完話,他轉過身去,真地就走了。

他的腿還是有些跛,實際上,跛得有些厲害。

她想自己昨天紮的那一刀。

“喂!唐潛!”她忽然又大叫了一聲。

他轉過身來,道:“又有什麽事?”

“帶我出去。”明明是在求他,說出來卻變成了命令的口氣。

他走過來,問道:“你會不會輕功?”

她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發現他還在等她回答,這才想起他是瞎子,看不見,便道:“不會,一點也不會。”

“那你為什麽要來這裏湊這份熱鬧?”

“我隻是想來看一看你會怎麽死掉,如此而已。想不到你居然沒死,真真令人失望。”她大言不慚地看著他。

“這話聽起來不大厚道。”他搖了搖頭。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就是!你管得著麽!”

“我帶你過去要抱著你,你不介意罷?”他慢吞吞地又說了一句。

“給!”她拉著他的手,遞給他一樣又輕又軟的東西。

他摸了摸,道:“這是什麽?”

“手套,戴上它,你就可以抱我啦。”她振振有辭。

“我從來不戴手套。”他將那一團東西往她身上一擲。

“我數一、二、三,你自己決定要不要跟我走。”他淡淡地道:“一。”

“戴手套又怎麽啦?你為什麽不肯戴?”

“二。”

“難道我會怕你?難道沒有你,我就不敢呆在這裏?笑話!”

“三。”

“好罷,沒手套就沒手套……”她妥協了。

他抱起她,從沼澤上飛掠而過。她的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幾乎將他勒死。

腳下泥地忽硬,他停住身形,將她輕輕一放:“到了。”

她說了聲“多謝”,語氣中無半點溫暖。

“再見。”他道。

“再見。”她道。

他往西走,她往東走。

“喂!”她又叫住了他。

“還有什麽吩咐?”他站住腳。

“這裏為什麽這麽黑?為什麽伸手不見五指?”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樹影,不禁裹足。

“因為現在是半夜。”

“我根本看不見路,你……你有沒有火折子?”

他歪著頭,抱著胳膊,笑眯眯地看著她。

“你笑什麽?”她道。

“你找瞎子借火?”

她的臉馬上紅了,隻好道:“那你告訴我,前麵怎麽走?”

他又笑眯眯地看著她。

“你又笑什麽?”

“你找瞎子問路?”

“我……”她啞口無言。

她想了想,道:“這裏明明隻有一條路,是往東的。為什麽你反而倒往西走?”

“因為那裏有人等著我。”

“等著你?為什麽?”

“因為我不熟悉這裏,很容易迷路。”他淡淡地解釋。

原來他還是個瞎子,並非如她想象的那樣神通廣大。

“我害怕一個人走,這裏這麽黑。”她支支吾吾。

“我送你一程罷。前麵大約要走一個時辰才會到神農鎮,如果……那就會快一些。”他想說,“如果我帶著你,施展輕功,就會快一些。”話到嘴邊卻覺不妥,便省略了其中的幾個字,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她咬著嘴唇輕輕地道。

他沒說什麽,隻好像保鏢一樣地跟在她的身後。

月影朦朧,天上幾粒星辰微微閃爍,沒有餘光透入林中。

小道十分平緩,兩人一路並肩走著,誰也不吱聲。

過了片刻,唐潛終於忍不住搭訕了一句:“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原籍蘇州。”

“我母親也是。”他道。

“你們全家都遷到這裏來了?”他又問。

“我父親是朝庭犯官,坐獄而死。母親自盡,全家被抄,隻剩下一個兄弟,是十足的花花公子,除了向我要錢,什麽也不會幹。”她一股腦地說完,冷冷地瞧了他一眼,道,“閣下還有什麽要問的?”

“對不起。”

他的嗓音忽然變得很柔和,心中閃過一絲悲傷。看來世上倒黴的人並不止他一個。

又默默地走了近半個時辰,唐潛忽然站住了。

她一直走在他的身邊,隻好也跟著停了下來。

“出來。”他對著前麵的一片黑暗道。

有人拍著手從樹林裏走了出來。

“嘩”的一下,道中突然亮起了十幾隻鬆木火把。

一群人早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久違了,唐潛。”為首一個穿紫衣的青年道。

“孟彤?”他微微一愣。

“不錯。這可不是冤家路窄,我們是特意來找上門的。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哦,唐姑娘也在。你今天沒帶五毒神針罷?對了,上次從方洞主那裏偷走的百脈神芒用得可稱心?”

孟彤沒有見過唐家老十唐靈,所以將吳悠誤會成了她。一聽到“唐姑娘”,他手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閃,顯出十分防備、格外忌憚的樣子。

這“百脈神芒”是雲南五仙教的密傳暗器,一般用袖弩發射。唐十偷來之後略加改進,裝在一個與暴雨梨花針十分相似的針筒裏,一次可發一百多針,美其名曰“五毒神針”,頓時在江湖上名聲大噪。

“唐某何德何能,竟能勞動五仙教的七位洞主聯袂而來?”唐潛道。眉心微蹙,站到吳悠的前麵,將她正好擋住。他故意不說明她的身份,與其說是吳悠壯了他們的膽子,還不如就默認她是唐十,好讓這些人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吳悠偏偏大聲道:“我不是唐十!我怎麽會是那種女人?”

孟彤邪邪地笑了起來:“這位姑娘長得美,人也很老實,我倒很想認識。”說罷眼光往她的胸口處一掃:“我一直都缺一位洞主夫人。姑娘看上去倒是十分合適,怎麽樣?離了這個瞎子,跟了我罷!我保你一輩子呼奴使婢,吃香喝辣。”

吳悠一聽,知道自己惹了麻煩,趕緊不吭聲了。

“你站在這裏別動,行麽?”唐潛低聲道,遞給她一個小小的針筒。

“我聽你的。”她老老實實地接過針筒,仔細打量,忍不住道:“這是什麽?怎麽用?”

“這是暗器。”他摸到機簧之處,指給她看:“這是機栝,對準別人一按就行。”

“要我用唐門的暗器?呸!呸!我才不用呢!”她把針筒往地上一扔,還往上跺了兩腳,直瞪瞪地望著他。

“我們隻有兩個人,人家有十幾個人,你聽說過五仙教沒有?”他皺著眉道。

“當然聽說過!”她爭辯道。其實她隻知道五仙教又稱五毒教,擅於使毒,如此而已。

“你乖乖地坐著罷。”他歎了一口氣,用刀把拍了拍她的胳膊,指著自己身邊的一塊巨石,道:“不要亂動就好。”

她坐了上去。

他想了想,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坐在石頭上麵?”

“嗯。”

她高高地坐在上頭,活生生的一個箭把子。

“坐下來,石頭是擋東西用的。”他一把將她拉了下來,讓她坐在地上,背靠著石頭。接著,他的刀把在地上一探,將針筒輕輕一挑,拿在手中。

“諸位想單挑?還是一起上?”唐潛單刀橫握在手,緩緩地道:“對不起,我忘了,五仙教一向是群起而攻之的。”

“唐公子對我們知之甚深嘛。”孟彤幹笑了兩聲。他是一個矮個子,有些胖,手中拿著一柄奇形的刀器。

這是南詔大理的詔刀,刀身很窄,刀把是兩塊捆在一起的竹片。

在火把的照耀中,刀尖流淌著一縷碧色。

“兄弟們,擺滾刀陣!”

那一群人中有十個人忽然分成兩隊,一輪一輪地殺了過來。孟彤為首,刀把一掄,“嗆”的一聲,火星四迸,正砸在吳悠身邊的大石上。

這一招叫做“力掃千鈞”,孟彤原本膂力奇大,又擅長地趟功夫。這一刀砸過來,便是開石裂碑的力道。

以他往日的脾氣,隻要他心情不好,麵前不論是什麽東西,給他這麽一砸,都會變成扁的。

刀聲在吳悠的耳旁嗚嗚作響。她嚇得連忙閉上眼,雙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

這滾刀陣是車輪戰術,第一撥的五個人圍了上來,唐潛刀光一閃,立即解決了兩個。正待與第二輪廝殺,忽聽吳悠尖叫:“救命!他們……手!”

他後退一步,刀一揮,隻聽得一人慘號,一隻胳膊掉了下來。卻是有人趁亂想將吳悠拉走。

“你沒事罷?”他問道。

“沒有!後麵!”她又尖叫一聲。他的刀追了過去,卻有些晚,饒是他身法奇快,肩上還是著了一刀。

“把針筒給我!”吳悠臉色慘白,忽然大聲道:“把針筒給我!”

唐潛掏出針筒扔給她,手中仍是忙個不停,應付車輪般圍攻上去的七八個人。

因要照應吳悠,他隻能守在巨石附近困鬥,雖刀法奇佳,卻無法騰挪閃動,體力上不免大為吃虧。

情急中,吳悠摸到針筒的機簧,將它對準前麵一幹人,便咬咬牙,將機簧死命一擰!

哪知那針筒彈力甚強,加之她從不會用這一類的東西,手一抖,針筒便歪向一邊,那一筒針發了個空倒不說,竟有一小半打入正在前麵禦敵的唐潛的小腿之中!

他聽到風聲正欲閃開,孟彤一刀卻向吳悠斫去!他隻好回跳一步,擋住那凶猛而來的一刀。腿上吃痛,知那一筒針中至少有三十來發盡入腿中,小腿一麻,身子不免晃了一晃。

吳悠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大聲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腿上中針,行動大為吃力,隻因穿著純黑的衣裳,在黑夜之中,流血的跡象倒完全看不出來。他突然飛竄出去,一刀砍中其中一個洞主的人頭,那人頭在空中一彈,怒目而視,正好掉在吳悠的身上!

她不由得又尖叫了一聲。

那人頭雖已脫離身體,口中仍有餘力,掉在她身上時竟張口一咬,咬住了吳悠胸前的衣裳,竟將自己掛在她的衣裳上!

饒是見過很多具死屍,乍見如此奇異之事,她忍不住嚇得哭了起來。

“怎麽啦?”唐潛問道,一揮手,一刀正中一個人的咽喉。

“嗚嗚嗚……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快嚇死啦……這個人頭……他不肯掉下來!”她使勁地拉著胸口的那個充滿血腥味的光頭,想不到那人牙齒奇牢,怎麽拉也拉不下來。

他的刀輕輕一挑,削掉了她胸前的一小片衣裳,人頭終於掉在地上。他伸手過去一摸,道:“你受傷了麽?”

那手一觸到她的胸口,便閃電般地彈了回來。

她連忙用手捂住胸前那一片搖搖欲墜的白布,還是一個勁兒地抽泣著。

“刷刷”數聲,他攻出去幾刀,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扔給了她。

她一披在身上方感到外套的肩部已然被血濕透。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腿……他的腿傷雖看不出,但他實際上一直都是右腿用力。

她突然恨自己無能!在這個時候,竟讓一個瞎子,一個她的師門仇敵來保護她!而且她自己非但不能幫忙,好不易幫了忙,卻是一個倒忙!自己真是沒用!

十幾人雖已變成了幾個人,留下來的卻是最凶悍的。他鬥得已有些吃力。

忽然,人群中紫光一閃,一個小個子女人衝了起來,大叫一聲:“吳大夫,你在麽?”

是荷衣!

吳悠驚喜地道:“夫人!我在這裏!快來幫我們!”

荷衣衝過來,將吳悠一拉,她的身子騰起在半空,還沒等她明白過來,荷衣已帶著她飛掠而去。

吳悠在空中大聲道:“他……唐潛……”

荷衣咬牙切齒地道:“唐家的人死光了才好!”

……

荷衣帶著吳悠一團雲霧般地飛馳而去,在樹隙間穿梭,行了近半裏地,方輕飄飄地落在一匹馬上。

吳悠早已因方才的一陣緊張,加之憂慮過度,竟急昏了過去。

荷衣帶著她馳入穀中,找到蔡宣,給她紮了兩針,她方幽幽地醒過來,卻仍是一副飽受驚嚇的樣子。

荷衣看著她,歉然地道:“都怪我來晚了,害得你差一點被唐家的人劫持了去!”

蔡宣接口道:“唐門?又是唐門?”

她臉色蒼白,看著他們關切的目光,想說什麽,又不敢說。

荷衣道:“那個唐潛,他沒欺負你罷?告訴我,我這就回去找他算帳!”說罷,不由得想起自己昨天給吳悠出的餿主意,叫她戳唐潛一刀,生怕唐潛會趁機報複。

“沒……沒有……”她吞吞吐吐。

“幸虧他沒有得手!”荷衣微微一笑:“太晚了,我送你回微雪閣罷。”

“其實……如若吳大夫太累,在這裏暫歇一夜也無妨。這是澄明館裏的客房。以前穀主熬夜身子不舒服的時候,也在這裏休息過。”蔡宣忙道。

“那就不要回去了,好麽?微雪閣離這裏雖也不遠,可是你暫時還不能走路。”荷衣柔聲勸道。

蔡宣端來了洗臉的水。她坐起來,洗了一把臉。解開頭上的發髻,柔軟的長發黑緞般地在他麵前展開。那張秀美白皙的臉,便如一輪明月在雲間穿梭,直把蔡宣看得癡了過去。

荷衣碰了碰他,對吳悠道:“你早些休息,我們去了。要不要把月兒叫來?”

她搖了搖頭。

蔡宣依依不舍地跟著荷衣走了出來,掩上了門。

在門外,荷衣忽然道:“蔡大夫,你知道什麽是鳳仙花膏麽?”

蔡宣陡然止步,便知今夜與慕容無風的一番談話已被她聽了去:“是一種慢毒,同時亦有止血之效。相信是唐門動刑時故意給先生塗上的。”

荷衣深吸一口氣:“發作起來會是什麽樣子?”

“一般是伴隨風濕一起發作,痛入骨髓。”

“可有解藥?”

“我們有解藥的配方,隻缺一種醉魚草。這種草十分罕見,隻在一種特殊的土壤裏方能成活。”

“哪裏可以弄到?”

“唐門,隻有唐門。——因此草可作多種毒藥的藥引,他們視如珍寶,從不出售。”

“你可知道它的形狀?”

蔡宣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有人知道。”

“誰?”

“吳大夫。——關於毒藥的知識,穀裏除了先生,沒人比吳大夫知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