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光下的刀光
早飯時分,慕容無風發現謝停雲在門外等他。
“有什麽事?”他一邊吃一邊問。
“江南龍雨閣的老爺子龍澍帶著他的六個兒子求見。同來的還有快劍堂藏劍閣的蕭沐風蕭老爺子和他的孫子蕭純甲。”謝停雲垂首道。
“我不大認得他們,”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龍澍好像幾年前來這裏治過一回病……”他想了想,隻記得他是一個嗓門粗大、滿臉通紅、神情嚴肅的老頭子。陪著他來的還有他的夫人和七八個小妾。
“龍家和蕭家是有名的武林世家,既是世交又是世親。我想他們來是為了唐門的事。”
“唐門?唐門什麽事?”他淡淡地道,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龍家老三去年死在唐門的水牢裏。他是老頭子最喜歡的兒子,聽說當時聽了這消息龍澍氣得差點死過去。”
“所以他們想來聯合我們?”
“這一次唐潛與小傅一戰,武林震動。唐家的重要角色來了一大半,自然,他們的仇人也都趕了過來。”
“這麽說來,現在外麵豈非一片熱鬧?”他冷笑。
“昨天唐家連失二將。消息一傳出來,龍家與蕭家喜出望外。今天準備在聽風樓大宴賓客,還起了個名字,叫‘掃唐宴’。說是非但請了‘水仙館’的全套戲班子和雜耍,還買了一大堆禮花爆竹,要好好地熱鬧一番。”
他的心猛地一沉,雙目直直地瞪在謝停雲的臉上:“‘連失二將’?”
“夫人昨夜殺了唐家的老大和老五。這消息穀主不知道?”
“荷衣沒告訴我。”
“屬下以為,夫人此舉大快人心。”
“我說過多少次……算了,我先去見客。”慕容無風板著臉到內室更衣去了。
……
“抱歉,穀主身子不好,會略微來得遲一些。”趙謙和一路打著哈哈,引著一群人看牆上的字畫與彝器。
結果眾人淨峰堂的花梨木太師椅上坐了半晌,才聽見輪椅軋地之聲從抄手遊廊外緩緩傳來。隨即眼睛一亮,一個穿著白袍的年輕人筆直地坐在輪椅上被推了進來。
早已聽說慕容無風被唐門斬掉一條腿,還受了不少其它的折磨,龍澍卻覺得他沒什麽很大的變化。從他見慕容無風的第一麵始,他就是一副蒼白消瘦、神情冷漠的樣子。
“對不起,我來遲了。”慕容無風淡淡一揖,說罷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郭漆園立即將一旁取暖的火盆挪到他的身邊。
“龍老爺子,久違了。這幾位是……”慕容無風看了看他身邊坐著的一排威風凜凜的年輕人。
龍澍果然有他自豪的地方。六個兒子個個虎背熊腰,看上去一個比一個長得高,一個比一個長得壯。到哪兒一坐,都會給人一種無形的震懾。他哈哈一笑,聲如洪鍾:“這是我那幾個不成氣的兒子,這個是老大龍煦之,老二龍補之,老五龍衍之,老七龍輔之,老九龍省之……最小一個,老十二,龍熙之。這一位是江南快劍堂藏劍閣的蕭沐風蕭老爺子,人稱‘鐵掌無敵’。”
“幸會。”慕容無風很客氣地朝眾人拱了拱手。
蕭沐風回了一揖,道:“老夫的四子一年前曾受重傷,當時幸得神醫妙手施治,方撿回了一條性命。老夫此來,是專程道謝。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他遞給郭漆園一份長長的禮單。
“不敢當,”慕容無風道,“治病救人乃醫家本份,無需言謝。諸位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他接過趙謙和給他斟好的乳茶,淺啜一口,進入正題。
早就聽說慕容無風性情孤僻,是個不易打交道的角色。龍澍與蕭沐風見他態度冷淡,還道是他重病纏身心情陰鬱,亦不以為怪。
“老夫聽說穀主夫人剛剛解決了唐門的兩個敗類,聞此消息不禁大快人心。龍家與唐門不共戴天,唐門與雲夢穀結怨亦久。老夫不揣冒昧,略備薄饌,想請先生移駕聽風樓一聚,共商對策。唐門此戰一共來了至少三十名弟子,都是精銳。如若龍家與慕容家聯合起來,有所行動,定能將他們殺得有去無回!”龍澍顯然早有計劃,成竹在胸,說話的時候不免涕唾橫飛、慷慨激昂。
慕容無風卻不以為然:“龍老爺子的盛情在下心領了。雲夢穀隻是一個普通的醫館,裏麵住的全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自保尚且困難,豈有餘力參與江湖恩怨?此事請恕不能奉陪。”
龍澍愣了愣,道:“慕容先生說哪裏話。此事不勞先生親自動手,隻需借幾個人給我們即可。解決了唐家,大家都少了後顧之憂,豈非一件好事?”
龍蕭兩人心中大為納罕,慕容無風受了唐門一刀,豈有不報之理?原以為一聽此事他一定踴躍相助,想不到他竟毫不熱心,不免大失所望。再見他一張臉蒼白如紙,說話低聲細氣,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不禁同時想到:此君畢竟是個讀書人,一定是被唐門折磨得太狠,嚇破了膽子。
慕容無風不為所動:“唐門雖與我有仇,內子已然解決了好幾個唐門的人。我想,這件事情對雲夢穀而言,已經結束了。”
龍澍笑道:“先生果然是神醫,心腸仁慈。唐門連失兩名高手,其中唐大還是掌門。老夫以為,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唐門畢竟是三百年來的武林第一世家,家族中無名高手甚多。如若我們不主動出擊,隻怕後患無窮。老謝,你說對麽?”龍澍眼珠一轉,立即想到謝停雲亦與唐門有糾葛,頓時將他也拉入戰營。
謝停雲笑了笑,道:“老先生熱心快腸,謝某感佩。隻可惜不參與江湖恩怨是敝穀的一向原則。穀主是個講原則的人。唐門一行,他深受其苦,尚且無怨,龍老先生想必能諒解他的苦衷。”
龍澍隻好道:“這個……當然。”
趙謙和亦道:“穀主從唐門歸來,臥病良久,至今身體虛弱,無法久坐。穀內的醫務尚且難以維持,若再加上唐門的事,他心一煩,隻怕病勢加劇。這個險我們雲夢穀可萬萬冒不得。”
——慕容無風脾氣執拗,說出來的話有時會把人活活氣死,謝趙兩位趕緊過來和稀泥。他見兩個總管又開始一唱一和,知道自己又把這一群人得罪光了,便默然不語。
“至於幫忙,我們雖不出人手,到時若有人受了傷,隻管送過來……”郭漆園見慕容無風的臉上已露出不耐煩的神態,忙找了個理由,便將他送了出去。
……
子時未到,飛鳶穀四周低矮的山頭上早已站滿了觀戰的人。小販穿梭其中,叫賣著手中的小吃。
“包子啦包子啦!和樂樓的灌漿包子,薄皮春繭包子,蝦肉包子……”
“豐糖糕、重陽糕、栗子糕、棗糕、乳糕、拍花糕六文一個,十文兩個……剛出鍋,熱的咧!”
荷衣與吳悠坐著馬車趕到時,前麵已沒有了路。她們剛一下來,就有七八個小販湧到跟前,問她們要不要綠豆水或者木瓜汁。
吳悠披著一件純黑的鬥篷,夜風微涼,她將自己緊緊裹在鬥篷裏。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飛鳶穀。她對武林之事毫無興趣,來這裏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看一看唐潛的結局。
“這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人?”她吃驚地問道。
“這些人隻是來看熱鬧的。真正要看的人不在這裏……”荷衣帶著她來到一個隱蔽之處,吳悠感到腳下的地越來越軟。
“我們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沼澤?”她的臉有些發白。
“快了。”荷衣笑道:“你不會輕功,我隻好抱你過去看了。”
“我……你抱我?不,不,我在這裏看就可以了。”她嚇得連退了好幾步。荷衣的個子比她還矮,抱著她走過沼澤?她想都不敢想。
“可是,在這裏你根本看不清。說老實話,你最多看見兩個人影,如此而已。”
“那……可是……我……好罷。”她躊躇半晌,終於同意。
荷衣道:“你要是害怕就閉上眼睛。”
說罷,她深吸一口氣,抱起吳悠,飛快地掠過沼澤,將她輕輕地放了下來。
睜開眼時,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空曠的平地上,月光正從頭頂上照下來。
平地的遠處是一片樹林,樹林的背麵,有一個墳地。
在這裏比武死去的人,很多都是就地埋葬。
作為一個醫者,她並不怕死人。但不知為什麽一到了這種地方還是感到一股說不出的陰森之氣。
“這裏的殺氣一向很盛。”好像看出了她的恐懼,荷衣笑了笑。
“等會兒,那兩個人真的會——刀對刀——互相砍?”她想象著那血淋淋的場麵。
“真的會,”荷衣連忙安慰,“不過你放心,他們絕對不會碰你。現場上還會有不少別的人。”
說話的時候,荷衣也向賽場掃了一眼。
平地的東麵稀稀落落地站著十來個人。
她看見了山水與表弟。這兩位用刀,自然會來。
顧十三也在。
有一兩個崆峒派的人,她以前見過。
剩下的十來個人站在一團,其中有龍熙之和蕭純甲。因此她斷定這幾個大約都是龍家和蕭家的人。
唐家的人一個也沒到。
小傅已經到了。
荷衣很少跟小傅說話。和慕容無風一樣,他是個外表冷漠內心靦腆的人,見了陌生的女人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
接著,沼澤上一陣輕響,兩團灰影飛掠而來。
快到平地的時候,灰影輕輕一墜,在空中做了一個優美的收式,緩緩地站定。
是唐家的老四唐淮和老九唐浩。
跟在他們後麵的,是老三唐淵。
他的輕功顯然要高過老四和老九,雖緊隨於後,卻毫無聲響,令人幾乎無法察覺。
荷衣的眼睛眯了起來。
她突然想起方才下馬車的時候,就看見了好幾個雲夢穀的青年。為了看這一戰,穀裏的精銳想必也出來了大半。
唐門會不會利用這次比武突襲雲夢穀?會不會又將慕容無風劫走?
一想到這裏,她突然緊張了起來。對一旁的吳悠道:“我得回穀一趟,等會兒來接你。你一個人在這裏要不要緊?”
吳悠道:“不要緊。”
荷衣道:“有什麽事你可找山水和表弟。”
“不會有什麽事的。”吳悠道。她一點也不想別人把她認出來。
荷衣無聲無息地掠過沼澤,乘著馬車,輕悄悄地回到穀中。
霧氣氤氳,夜已深了。雲夢穀沉睡在群山的環抱之中。
她輕手輕腳地回到竹梧院裏。
廊上的燈籠被夜風吹得飄了起來,光影浮動,搖曳不定。
臨走之時慕容無風曾說晚上他會躺在床上看看書,改改醫案,然後等她回來。近來他病情不定,她不放心讓他一人獨處。特意請蔡宣過來陪他,萬一心疾發作,身旁也好有人照應。
走到門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毫無腳步聲,生怕突然出現會嚇他一跳,便轉過身去,打算加重腳步再走一次。
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從窗口傳了出來。
“……我要你配的藥配好了嗎?”
是慕容無風的聲音。
“學生鬥膽勸先生一句,那新製的‘定風丹’先生一定不能再用了!”
那話裏帶著一點的湘音,是蔡宣。
“我隻問你配好了沒有。用不用我自己知道。”慕容無風冷哼了一聲。
“……配好了。配了……配了一瓶。”
“我要你一次配兩瓶,你為什麽隻配了一瓶?”
“學生以為……此藥尚在試製階段,藥性過強,雖能暫時緩解風痹,卻大大增加了心疾驟發的可能。何況每次服用都會刺激胃部,致人嘔吐。這個……這個……夫人早晚也會生疑。”
“她不會知道的……這藥我隻在浴室裏才會服用。”那個聲音從容地道。
她的心突然收緊,又是憤怒又是悲傷,竟一時難以自已地發起抖來。
——難怪他近來心疾動不動就發作,難怪他越來越瘦,食欲越來越差!
“無論如何,學生以為先生不能強用此藥,這明明是飲鴆止渴!”蔡宣的嗓音裏含著悲痛,顯然是絕望地與他據理力爭。
“我自己明白該怎麽做。你過幾天最好再配一瓶過來。”慕容無風毫無所動。
“就算是想實驗新藥,也要換個身體強壯些的人。先生哪裏承受得起?何況……何況你身上還有唐門的慢毒。那‘鳳仙花膏’一到冬日便會時時發作,比風邪入骨還難對付……”
慕容無風沉聲道:“這件事情,絕不許你向夫人提起,知道嗎?”
“……是。”
“你去罷,我想休息了。”不知為什麽,他忽然咳嗽了起來。
“夫人反複叮囑,學生必須留在這裏陪著先生。”蔡宣道,“我就算是得罪了先生也不敢得罪夫人。”
慕容無風笑了起來,道:“她看了比武就會回來。而且,現在我要去洗個澡。你還是請回罷。”
蔡宣不吭聲,也不肯走。
然後,兩個人都聽到一陣腳步聲。
“我回來了!”荷衣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
荷衣笑嘻嘻地出現在門口,把正在談話中的兩個人嚇了一跳。
慕容無風道:“比武這麽快就結束了?”
“還沒開始呢,我看穀裏會武功的小夥子們去了一大半,不放心,跑回來看一眼。”她走進來,見桌上有一杯茶,拿起來咕咚一口喝光。
“你把蔡大夫的茶喝了。”慕容無風看著她,目中含著笑意。她滿頭大汗地跑回來,額上的頭發濕成幾綹,深秋的涼夜,卻因著她的到來驟然間溫暖了起來。
荷衣像做錯了事的孩子那樣吐了吐舌頭。
“我沒事,你放心地去看罷。蔡大夫一直在這裏陪著我。”他接著道。
“我既然回來了,蔡大夫就可以早些休息了。”荷衣道。
蔡宣聽了忙道:“是,學生告退。”說罷,連忙走了出去。
“要不要喝水?我給你泡杯茶?”荷衣坐到他的床邊,輕輕問道。
“我得先去洗個澡。”他忽然感到一陣反胃。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來。”
“好罷,小心些。”她將他扶上輪椅,推進浴室,然後,像往常那樣退了出來,掩上門。
“你去泡茶罷。”臨走時,他道。
“好啊。你是要那種很複雜的泡法,對麽?”
“你還記得怎麽弄?”
“記得。”
“記住要守在爐子旁邊點水,不要離開。”他不動聲色地道。
“好。”她乖乖地點點頭。
浴室實際上是個溫泉,一年四季都彌漫著一團水汽。
她無聲無息地將門推開一條小縫,溜進門內,靠著門邊坐了下來。
他正好背對著她。
她看著他脫了外套,隻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深衣。然後,他突然猛地俯下身去,對著一個漱盂狂吐了起來。
她渾身發軟地聽著他一邊咳嗽,一邊一聲接著一聲地嘔吐。
吐了半晌。他吃力地坐了起來,剛坐定,又感到一陣惡心,隻好俯身下去接著吐。
一直吐到什麽也吐不出來了,他還在不停地作嘔。
總算吐完了。他閉上眼,滿臉發青,渾身虛弱地靠在椅背上。
休息了片刻,他恢複了一些氣力,轉過身,正要繼續脫衣裳,一抬頭看見荷衣坐在門邊,呆呆地看著他。
他手一抖,袖子裏的那瓶藥掉了出來,卻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手中。
“你……你什麽時候進來的?”他居然還很鎮定。
“這就是……定風丹?”她聲音在發抖。
他不語。
“把藥給我。”她站了起來,輕聲地勸道:“這種藥,你不能吃。”
“你別管我!”他緊緊地抓著藥瓶,生怕她會奪走。
她想撲去過搶,也有一百種法子把藥瓶搶到手。一見他身子如此單薄,心中不忍,就算是動手,也不知該從哪裏下手。隻好叉著腰,衝著他大叫:“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慕容無風!你!你氣死我啦!”
他不答話,默默地看著她。
她跺跺腳,道:“說話啊!你說話啊!”
他沉默了好久,方道:“因為我不想像僵屍一樣地躺在床上。我不願意再過去年冬天那種日子。”
去年冬季,他的風痹第一次全身發作,有近兩個月的時間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為了照料他,荷衣勞累過度,也跟著瘦了下去。
雖然以前他也時時生病,隻要清醒過來,始終都能照顧自己。但去年冬天他始終清醒著,卻病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嚴重。天山奇藥的作用已漸漸消退,他的身體一天一天地滑向深淵。
十天下來,荷衣的臉就變得又尖又瘦。
就算是她是身體最強壯的劍客,也經不起勞累和恐懼的雙重折磨。
“那……那隻是一個冬天而已!”她流著淚道,“我完全可以照顧你,你會好起來的。”
“荷衣,我不願意你像那樣……像那樣照顧我。我天生就是個不自由的人,一個人不自由已經夠了。沒有必要再拖你下水。”他的眼中充滿內疚,“難道我什麽幸福也不能給你嗎?”
“我很幸福啊!無風,你為什麽以為我不幸福?”
“你不自由……整個冬天你嚇得連一步也不敢離開我,你也快變成僵屍了。”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我服了藥,這個冬天我們就不必像以前那樣了。會好很多!”
“我是自由的啊!”她握著他的手,柔聲道:“不過是自由地選擇了不自由而已!我心甘情願不自由!就算你……就算你什麽病也沒有,我也會成天陪著你。”
他搖了搖頭。
“無風,我求你,求你把藥給我。不要再吃了,答應我!”
“不。”他堅決地道。
“給我!”她急了,抓住他的手,去搶那個瓶子。他卻不知哪來的勁,將她的手一擰,一推,道:“你別過來搶!這藥配製不易。”
她氣得臉色發白,厲聲道:“你給我!”
他把藥瓶藏在腰後,道:“你別過來。”
她站在他的麵前,氣得渾身發顫,高聲道:“好!慕容無風,你好……我還真不信我把你沒辦法!”
她忽然抽出劍,往自己左手上一揮。
一節斷指高高地飛了起來,帶著血,正好掉在他麵前的地上。
那是她的一節手指。
血立即湧了出來。
“你吃啊!吃一粒我就砍一節手指,你隻管吃。看是你的藥多還是我的手指頭多!”她衝著他發瘋似地大嚷。
他撲了過去,死死地捂住她的手,血卻已滴了他一身。
那最小的手指本有三節的,如今隻剩下了兩節。
“荷衣!你……你瘋了!”他心痛得幾乎心疾瘁發:“藥你拿去好啦。僵屍就僵屍罷!你別再……別再……砍你的手啦!”
他手忙腳亂地找出一塊手絹將傷口之處緊緊地紮住。
“你發誓!你發誓再也不折磨自己啦!”她狠狠地盯著他,大聲道。
“我……我發誓。”他捂著她的手,傷心欲絕地看著她。
血早已浸濕了手絹……他的眼前一片紅色。
他的神誌開始昏亂,頭一陣一陣地發脹,身子開始搖晃起來。
“沒事,沒事。我是嚇唬你的!這點小傷不要緊!”見他臉色發紫,她嚇得緊緊地扶住他,迭聲安慰。
“下次你生氣,不要隨便動刀子,行麽?”他氣喘籲籲地看著她,勉強鎮定下來。
“誰要你這麽強?人家每次都要流血你才會改變主意……”她將頭埋在他的懷裏,喃喃地道。
他將藥全數倒入漱盂之中,歎了一聲,點住她止血的穴道,道:“跟我回屋,你的傷口要縫針。”
她軟綿綿地將身子縮在他的懷裏:“不,我哪裏都不去,隻要你抱著我,永遠抱著我。永遠……永遠也不死。”
他苦笑。俯下身,拾起那節斷指,用手絹包了起來。
“荷衣……別這樣想。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你要……要想開一些。”他撫摸著她的一頭柔發,輕輕地道。
還有多少日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他隨時都可能死去。
——死對他而言早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
“我不管……我就是想不開。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去死,好在那邊接你。”她滿臉是淚。
“胡說!”他心痛欲裂,“我現在已快被你說的話氣死了。答應我,你永遠也不會這樣做!”
“不答應!死也不答應!你若一死,我就抱著你從神女峰上跳下去。”
他的心怦怦亂跳,隻覺一陣窒息。
“我們是兩個人啊!荷衣!”他絕望地道,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去阻止她這瘋狂的想法。
“我們是兩個人,不過隻有一個靈魂。不許你死!你死就是謀殺我!”她大叫。
“好了,荷衣!”他抱著她,推著輪椅,來到臥室。
“把我的手指和你的腿埋在一起……合葬。”她在他懷裏道。
“荷衣……”他看著她,隻有歎息。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縫了幾針,塗上金創藥,將斷指用一條三尺長的軟絹包紮了起來。
銀針刺入傷口時,她的手指顫抖了一下,他的心亦隨之一痛,仿佛也被那針紮了一下。
難道……難道他們真的隻有一個靈魂?
他忍不住端詳她那隻柔軟受傷的手。她的手小而纖細,柔若無骨,卻很白皙。
如今,末指已然斷去一截,裹在一大團白絹之中,一點隱隱的紅色從裏透了出來。
無論他的醫術如何高明,這已不再是隻完美的手。
他閉上眼,心中滿是內疚,竟再也不敢往她的傷口上看。
“下次不許再這樣了,荷衣。”他歎道,“我們可以打架,你卻絕不可以傷自己……知道嗎?”
她乖乖地鑽進了被子,道:“我困了……”過了一會兒,猛地想起一件事,又道:“啊!糟啦!”
然後突然從床上跳了起來,道:“我要去接吳大夫!飛鳶穀裏的比武想必已經結束了!”
慕容無風愣了愣,道:“吳大夫會在飛鳶穀?”
他還想再問一句,荷衣人影一閃,早已衝出了門外。
他連忙對著門口道:“荷衣回來。”
“什麽事?”那人影又閃了回來。
“叫謝停雲去接就好,你剛剛受了傷。”
“還是我去,謝停雲不方便。”那影子一晃,又消失了。
叫一個大男人抱著嬌滴滴的吳大夫飛過沼澤,荷衣覺得大不妥當。
……
月光靜靜地灑在沼澤中的那片空地上。
遠遠地看去,空地就像一個白色的舞台。
吳悠將自己緊緊地裹在一件純黑的鬥篷當中。鬥篷的帽子垂下來,擋住了她大半張臉。
她站在離空地中心較遠的一棵大樹旁,周圍零零散散地站著幾個完全陌生的人。
然後她發現其實不必那麽緊張,在空地上觀戰的人,彼此似乎都不認識。
無人交談。大家全都是雙拳緊握,雙唇緊閉,神情嚴肅地直視著空地的中心,等待著比武的開始。
子正已過,所有的證人和客人都已到齊,唐潛卻一直沒有露麵。
龍澍突然大聲道:“子時已到,傅公子早已等在這裏。唐潛為什麽還不到?莫非是怯敵不來?”
他的兩個兒子中午中了唐門的毒砂,送到雲夢穀時老二龍補之的一隻手已爛得隻剩下了一截白骨。雖經大夫們全力施救,性命已無大礙,那一隻手卻肯定是廢了。
龍澍一想到這事就氣得暴跳如雷,龍家的暗器在江湖上也是大名鼎鼎,這一回若不是在狂歡濫飲之中失了警惕,豈能輕易著了唐家的道兒?
唐淮冷冷地盯了龍澍一眼,沉聲道:“唐門從沒有臨陣脫逃之輩!”
龍衍之道:“唐門的人什麽下三濫的事情都做得出,臨陣脫逃又算什麽?”
唐淮剛要接口反擊,忽聽一人淡淡地道:“你們談的那個人,是我嗎?”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盯著那個從唐家兄弟身後慢慢走出來的人。
唐潛。
他穿著一件純黑的絲袍,卻係著一個紅色的腰帶。手上拿著一把鱷魚皮吞口的刀。
月光正照在他高高的額頭上,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溫和,還帶著點笑容。一雙眸子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寂寞之意。
盡管他竭力掩飾,大家還是注意到,他走路的時候右腿有點兒跛。
一點。隻是一點兒。
可是他是怎麽靜悄悄地越過這一片沼澤到了這裏,就不為人所知了。
這地上站著的全是天下一流的輕功高手,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是怎麽來的。
而他卻已經到了。
“那瞎子終於來了。”龍衍之回頭向龍澍大聲道。
其實這裏所有的人都知道唐潛是個瞎子,龍衍之卻故意要把這兩個字說得很響。
唐潛笑了笑,不予理睬。走到小傅麵前,道:“我來了。”
小傅看著他,道:“很好。”
頓了頓,又道:“你是唐氏雙刀的傳人?”
“是。”
“聽說傅公子與當年天下第一刀傅紅雪也有關係?”
小傅道:“恨不能學其一二。”
唐潛一笑:“不必過謙。”
小傅打量著他,問:“你是瞎子?”
“從小就是。”
“瞎子怎麽練刀?”
他是個年輕人,比唐潛年輕好幾歲,在塞外長大,說話很直,很嗆人。
唐潛並不介意:“傅大俠也是一個跛子,他好像還有別的毛病。不過,他的刀法仍然很好。”
小傅怔了怔,道:“今天比武,我不會用左手,因為我不想占人便宜。”
唐潛淡淡道:“你最好兩隻手都用,不然你會輸的。”
他的臉板了起來,好像有點生氣。
小傅道:“時間已到,請。”
“請。”
“嗆”的一聲龍吟,兩人同時拔出了刀。
然後眾人眼睛一錯,兩個人影已然飛出,橫掠十丈,到了沼澤之中。
這雖隻是鄂西一大片雲夢澤地之中的小小一塊,沼澤就是沼澤。
較之陸地,在沼澤上比刀肯定要困難得多。
這看似平靜的曠野實際上卻是一大片緩緩流動的汙泥。汙泥攪動著樹木的殘枝與動物腐敗的屍體,沉入到地底的最深處,卻釋放出一個又一個的氣泡。
偏偏在這最陰暗的夜影之下,沼澤上生長著一叢叢長滿倒刺的蕨草與葛藤。散發著一種古怪誘人,卻近乎死亡的氣息。
那兩個身影在沼地上飄浮,足尖不時地從蕨草上點過,猶如花叢中穿梭的兩隻蜻蜓。
吳悠的目光卻一直追隨著唐潛腰上的那條鮮紅的腰帶。她不得不承認,盡管完全是個外行,這一戰也很值得一看。
可是站在沼澤之外和平地之上的人,卻不一定能將這兩團黑影與沼澤上的夜色分辨出來。實際上,大家隻聽見了不時傳來的刀聲,卻並沒有看清楚兩個人的動作。
“你說,唐潛會不會突然使出暗器?”龍衍之假裝對龍熙之道,嗓門卻大得刺耳。
“十之八九。他把小傅引向沼澤,原本就是居心叵測。”龍熙之道。
人群中果然有不少人竊竊私語起來。
私語之聲剛起,又很快安靜了下來。因為那兩團黑影已然回到了平地上!
交織的刀光中,火星四濺。
小傅的手慢了下來,而且他一直往後退。
內行的人已看出唐潛占了上風。
眨眼間三十個變化一閃而過,刀光與人影如波搖月碎,風卷亂花。
小傅突然向前猛跨一步,奮力一擊!
刀光一閃,消失。
兩個人都停了手。
小傅臉色蒼白,道:“你贏了。”
唐潛淡淡道:“承讓。”
話音剛落,小傅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家好像還沒看明白是怎麽一回事,顧十三已然抱起了小傅,消失在沼澤之中。
唐淮走過來,拍著他的肩問道:“你殺了他?”
唐潛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