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女三更

他被人一腳從馬車上踢下來,扔到一個又髒又臭、滿是泥漿的陰溝裏。

路邊的蒿草有半人多高。水溝很深,他一路滑下來,幾塊石頭也跟著往下滾,正好砸在他的身上。所幸溝中水淺,僅及半身,狼狽之餘,他還是吞了一大口髒水。迷藥的作用仍未消退,受傷的腿劇痛難忍,他費盡氣力也爬不出去,隻好渾身僵凍地躺在溝底。

溝中蟲蟻聚集,不到片時功夫,已咬得他滿身疙瘩。他用僅剩的氣力拔掉了兩隻附在腿上的螞蝗,立即又有一群叮了過來。有幾隻聞到了鮮血的氣味,竟向他的傷口鑽去,痛得他直冒冷汗。

深秋之夜寒冷異常,他明白自己若是再躺一個時辰,定會活活凍死。靈機一動,摘下一片樹葉,放在唇間輕輕地吹動。

果然,沒過多久,傳來一陣馬蹄聲。接著,一隻手將他從水溝裏拉了出來。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是唐潯。他幫他弄掉了所有的螞蝗,開始熟練地清理傷口。

“奶奶的,你的腿被捅了一刀!”跟所有唐家子弟一樣,唐潯發起火來,滿口髒話,斯文掃地。

“還好,隻捅了一刀而已。”他苦笑。

“好個屁!”

他捏著他的腿,試探傷勢的深淺:“這一刀還真他娘的捅得妙,既未傷經,又未斷骨,還與血管擦邊而過。竟還將腿戳了個對穿……真真是好技術。——這人應當給咱們刑堂幹活才對。”

“是女人幹的。”

唐潯雙眉一展,釋然,既而開始油腔滑調:“什麽時候走的桃花運,叫人家這樣心疼你?”

“你能不能少嘮叨一句,先扶我起來?”

他將他連拉帶拽地弄到馬上,脫了件外套遞給他,又扔給他一壺酒。他凍得渾身發抖,拔開瓶塞,仰頭灌下半瓶。

唐潯牽著馬,邊走邊道:“離比武隻剩下了一天,你這個時候出事,完全是找死。”

他也格外沮喪:“你早已跟你說過,你還不信。這幾年我一直惡運當頭。”

直到次日下午他的體力方漸漸恢複。腿上的傷雖用了最好的金創藥,在一、兩日之內也不可能完全複原。盡管如此,他還是咬著牙練了兩個時辰的刀。黃昏時分,唐潯溜到他的房子裏,小聲道:“唐淮要來見你。”

唐家實行嚴格的宗法製,很早就規定了繼承人的次序。老大唐瀾被殺無子,老二唐淞已亡,老三唐淵受過家法失去資格,掌門的職位自然而然地落到老四唐淮的身上。

對這位新任的掌門,大家心中都不怎麽服氣。唐瀾八麵玲瓏、老謀深算,唐淵聰明過人、武功高強,唐淮則脾氣暴烈,好勇鬥狠,缺乏世家子弟處事應有的涵養與氣度,在兄弟中的人緣也差。

果然,唐淮來了,噓寒問暖地安慰了他幾句,話鋒一轉,道:“我知道你受了傷,情形變得對你不利。可是明晚一戰,我仍希望你堅持下去。——唐門沒有臨陣脫逃之輩。”說罷,雙眼死死盯在他的臉上,露出殷切的神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悲哀。明知小傅刀下從無活口,唐淮的這番話,無疑是叫他送死。而他卻把話說得那樣莊嚴、那樣堅決、那樣輕易地就把自己兄弟變作一件祭品供在唐門的神壇上。

他今年隻有二十四歲,人生才剛剛開始……

他拒絕多想,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唐淮前腳走,唐潯後腳就跟了進來,關起門罵道:“這小子真沒人性!我去求他出麵請小傅將比武延後,他根本不答應。——唐門的臉麵真的比你的命還重要?”

“到這種時候,多說無益,我們還是談些開心的事情比較好。”他微微苦笑,笑得有些僵硬,“至少讓我死前心情愉快一些。”

唐潯目光微動,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趁你還沒死,趕快告訴我。”

“什麽事?”

“他們說,你到現在還是個處男,這是真的?”

他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道:“你難道不知道君子有三戒?少時氣血未定,戒之在色?”

“第二戒你就不記得了?‘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要你不去鬥,你非要去,白白丟掉一條命。”

“每次你要幹壞事,都會先引證《論語》。”唐潛立即警惕起來。

“君子三戒可是你先提的,”唐淮一句話堵了回去,繼續往下說,“他們還說,你從小到大,連個女人的手都不曾認真摸過……”

——他其實在姊妹中頗有人緣。一大群堂姐表妹見了他也是“阿潛、阿潛”地亂叫。要他幫忙更是細心周到,有求必應。雖然兄弟姐妹之間可以談笑無忌,他卻很明白自己是個瞎子,不想給人增添煩惱,所以從不曾與任何女子有過親密的關係。在他的記憶中,小時玩耍時曾糊裏糊塗地誤拉過一次女孩子的手臂,不料正撞在人家的火頭上,被她劈頭蓋臉地大罵了一頓。從此之後,他變得更加靦腆,竟真的連女孩子的手都不曾摸過。

原本就對生命充滿留戀,現在就更加遺憾了。他不耐煩地喝了一口酒,怒道:“你說夠了沒有?”

唐潯道:“反正早晚是個死,不如今晚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麽地方?”

“你可曾聽說過‘夜女三更’?”

……

從聽風樓出來往右拐,走進一個叫做“豹子頭”的裏弄,就可以看見一個終日滿是笑語笙歌的小樓。

小樓的名字叫“滴夜”。神農鎮的人卻心照不宣地稱它為“爹”。

所以,倘若有人問你“什麽時候去你爹那兒?”,你千萬不要誤會。

夜女三更就住在小樓的樓頂上。

她的名字不在水牌之內,隻因她的夜資格外昂貴,對男人也特別挑剔。她的屋內垂著厚厚的簾幕,擺滿鮮花,卻從不點燭。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和長相,因為她三更才來,五更便走,在那幾個時辰內,她會使出渾身解數,讓你欲仙欲死。所以人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作“三更”。

滴夜樓的老板是個長著一雙鳳眼的標致女人,身段纖柔,嘴甜如蜜,名叫“菊煙”。她是見過世麵的蘇州人,做生意有自己的一套。知道這裏水陸通匯,行客混雜,滴夜樓的節目也是年年一變,花樣翻新,以滿足眾人的獵奇之心。

人們傳說,三更並不是本地人。因為她出身官妓,說一口純正的官話。至於官妓為何流落到了村頭,無從而知。而真正享受過這位官妓招待的人,寥寥無幾。首先,夜資一次一百兩,已嚇跑了所有的窮人。其次,她的門前有個一人來高的長形方框,用來衡量來者的身高與體寬。對此她有苛刻的要求,總的來說,頭頂和兩肩碰不到方框的恕不接待。寬度超過二寸以內,高度超過三寸以內的可以容忍。超出此範圍的也請就地返回。出得起一百兩銀子的人用這個標準一量,十個也走掉了九個。最後,她不喜歡粗人,每一位來客必須抽簽對詩。抽到上句的對下句,抽到下句的對上句,回答正確方可入內。而那竹筒裏的詩又以冷僻居多,抓耳撓腮、張口結舌者大有人在。算來算去,一月之內也難得一人有此美運。

“你要我去見的人,就是這位夜女三更?”唐潛一個勁地皺眉,“你一向是個規矩的讀書人,幾時變得這樣荒唐?”

“別潑冷水,我可是把我的機會讓給了你。若不是咱倆身材相仿,我又先墊了一百兩銀子,你想今晚見她,門都沒有。”怕人看見,一路上唐潯帶著他隻在小巷裏穿梭,“就算如此,也要看你抽簽的運氣。”

“你抽的是什麽?”唐潛問。

“山外青山樓外樓。”

“這就叫冷僻?”

“我抽出來的時候,連守門的丫頭都說這是百年難遇的好簽。天地良心,我竟把這上好的機會讓給了你。你若不好好珍惜今晚的時光,我可跟你沒完。”

“等我回家告訴四叔,看誰跟你沒完。臨走時四嬸還叮囑我,要我好好看著你。”他故意板起臉。

“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也要死成個快活鬼。”唐潯嘀咕了一聲。

那是個兩層的小樓,並不高。他聽見自己的靴子踏在樓板上,叮叮咚咚作響。刀傷未愈,他跛得很厲害。明日一戰,他已不抱什麽希望,所以像個臨死的人那樣,他渴望接受某種即將到來的狂歡。

來到門前,掀簾而入,他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柔聲問道:“是張公子?”

他有些緊張,點了點頭。——為了隱蔽起見,唐潯報了一個假名,他也隻好跟著姓張。

“你交了銀子沒有?”

“嗯……我兄弟已經替我交了。”

“可有存根?”

他掏出一張紙遞過去。

“看上去你和他的身材相仿,不過我還是得再量一次,公子不會介意罷?”

“不介意,請便。”

一隻柔滑的手將他引到門邊,他感到一塊橫木擋在他的鼻梁上。

那少女道:“還好,隻超過了三寸。”

接著他聽見嘩嘩的竹簽聲,少女道:“你抽一根。”

他隨手抽出一根,上麵刻著一行小楷,手指輕輕一拂,說道:“‘目送歸雲飛’,上句當是‘憂隨落花散’罷?”

女孩子咯咯地笑起來,將頭擠到他身邊,頑皮地道:“原來你不但長得好看,還挺有學問。”

很少被女人這樣恭維,他頓時耳根通紅,連忙低下頭。

“接下來我得替你洗個澡。小姐是個愛幹淨的人。”

他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我自己洗就行了。”

女孩子抿起嘴笑道:“看來你不是這裏的常客,我們樓裏沒有你這樣害羞的男人。浴室就在隔壁,水我已經放好了。洗完之後將你的衣物裝在籃子裏,然後換上衣架上的那件睡袍,再來見我。”

他答應了一聲,又道:“請問浴室在左邊還是在右邊?”

“這裏隻有一個門,你沒看見?”

“我是個瞎子。”

那女孩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大眼珠,將他的臉仔細打量,還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兩晃,吃驚地道:“你是瞎子?我怎麽一點也沒看出來?”

“慢慢就會看出來了。”他笑了笑。

慢條斯理地洗浴一新,他換上了一件寬敞的絲袍,女孩拿來剪刀,替他修了修指甲。然後遞給他一小杯酒,道:“喝下去。”

他嗅出一股奇異的藥氣,警惕地道:“我不喝,這是藥酒。”

“小姐身子柔弱,以前曾受過傷害。擔心客人心急用強,便在酒裏配了藥。放心吧,它隻會令你雙腿暫時無力,過了兩個時辰,藥性會自然消失。”

他將信將疑地飲罷杯中之酒,女孩子拉著他的手,將他引入內室的一張床上緩緩坐下,輕聲道:“小姐馬上就來。”

他怔了怔:“現在已經三更了?”

話音剛落,果聽樓外三聲鼓響,女孩子退了出去,關上門。與此同時,他聽見另一個門“吱呀”一聲開了。

床腳的薰爐裏散發一股濃鬱的芸香。

他知道屋內一片漆黑,四周垂著簾幕,空氣因此有些窒悶。

女子踩著碎步向他走來,柔聲道:“客官稍坐片刻,容我更衣化妝。”

說罷,她窸窸窣窣地換了衣裳,坐到床邊的一個妝台上,打開妝盒,將裏麵的脂粉拿了出來。

他立即聞到一股甜膩膩的香味,於是問道:“這裏好像沒有燈。”

“是沒有。”

“你在幹什麽?”

“畫眉。”

“既然什麽也看不見,為什麽還要畫?”

“我喜歡。”

黑暗中,她畫得很認真,所以花掉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小時候玩過‘過家家’麽?”她邊畫邊問。

“這是女孩子的遊戲。”

“是啊。那時我們老想找個男孩陪我們一起玩兒,總也找不到。”

“我們通常玩的是騎馬打仗。”不知道該如何與這種女人打交道,他老老實實地答道。

“你現在願意陪我玩一次麽?我是說,過家家?”

他訝然,覺得這女人的話忽老忽少,匪夷所思,想逃,腿卻酸軟無力。

過了半晌,他道:“既然你想玩,我就陪你。”

“我們玩真的,從入洞房那一刻開始,好不好?”

她站起來,蓮步輕移,坐到床邊。良久,見他毫無動靜,輕聲地提醒了一句:“你要掀開我的頭蓋。”

他抬手揭開蒙在她頭上的一塊繡布。

“現在你看見我了麽?”

“看不見。”

“傻瓜,用手來摸。”

她梳著一個春螺髻,上麵插滿珠翠。當中是一隻鳳釵,兩側各有一串攢著細珠的步搖。步搖輕輕搖晃,在黑暗中叮當作響。

她的臉塗滿了脂粉,顯得有些油膩,口脂裏帶著幾分薄荷的氣息。他的手沒有在她的臉上停留,指尖劃過頸端,停在她的領口上。

“替我脫衣,好麽?”她揚著臉,幽幽地道。

她穿了好幾層衣裳。外麵是一道雲鶴錦的刻絲長袍,當中一件柔軟的內衫,係著十錦回春的胸扣。他手忙腳亂地解了數不清的扣子,才除去所有衣物,隻剩下一件抹胸。

她乖乖地坐在床上,顯得十分配合聽話。

“你曾愛過什麽人沒有?”她忽然問。

“沒有。”

“真幸福。”

“你呢?”

“我不幸福。”她淺淺地歎了一聲。

“你要我幫你麽?”他問。

“誰也幫不了我。”

“為什麽?”

“因為我是個瘋子。”

“瘋子我也可以幫的。”覺得她的話音裏充滿了絕望與悲傷,他握住了她的手,道:“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沒有。”她笑了,“是我自己欺負自己。”

接著,她的心情似乎變得好了一些,摸了摸他的臉,道:“這是你的第一次?瞧你笨手笨腳的樣子,顯然沒碰過女人。”

他沒有說話。

“不要緊,我來教你。”柔美的聲音再度響起。

即使在黑暗中,她的身體也充滿了細節。

他拆掉了她頭上的發簪,將叮當作響的頭飾扔到床腳。長發流泉般滑落,傾泄到他赤裸的身上。

仿佛有些怕冷,她曲起雙腿,海馬一般蜷進他的懷裏,任他撫摸自己纖細的手臂,輕齧稚嫩的指尖。擁抱中,他們氣息交錯,睫毛在彼此的頰上閃動。她揚起下顎,露出一道優美的凹陷,他俯下身去輕吻她的胸口。柔軟的十指在脊背上輕輕滑動,琵琶無聲地彈奏。漸漸地他已開始激動。雙肩聳起時,他的脊背寬厚,當中有一道深深的凹槽,她便像攀登絕壁一般,將手指緊扣在岩縫之中。接著,她拉著他的手,指引著他,直到他徹底迷失在自己的欲望之中,在狂歡中忘記了死神。

從頭到尾,她不曾說過一句話。

末了,她替他擦汗,輕輕道:“你不該到這裏來,以後不要再來了。”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拍了拍他的臉,輕笑了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你為什麽還要明白?”

接著,她開始收拾衣物。他聽見她赤著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腳步十分輕快。她甚至還低聲地哼著一支曲子,過了一會兒,還問他想不想吃東西。

“我想喝口水。”他道。

她在黑暗中摸到茶壺,給他倒了一杯茶。他一飲而盡。

“今夜你覺得快樂麽?”末了,她問。

“很快樂。”

“記住,不要再來了。”她又說了一遍。

“為什麽?”

“瘋狂隻在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