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刺骨一刀

“吱呀”一聲,門開了。

他聽見一個女孩子道:“小姐請你進去,你徑直往前走就好。”

那聲音又輕又脆,帶著明顯的敵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個瞎子。

屋內燃著薰爐,顯得十分溫暖。沉香暗逸,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藥氣。

“你若以為這是客廳,那就錯了。這是小姐的診室。”

那丫頭跟在他身後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回道:“你不必告訴我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兒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吳悠一言不發地坐在內室的一把天台藤椅上,慢慢地喝著茶。

她一直注視著這個身材修偉,神態寧靜的青年。他的額頭高昂而飽滿,瞳孔漆黑,眼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之色。明明什麽也看不見,他看人的樣子卻顯得專注。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那雙眸子背後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使得他的每一次凝視都猶如一隻黑豹,與她擦肩而過。

“是你。”她很鎮定。

“是我。”他對陌生人的嗓音有細致入微的記憶力,很快認出了她。

“你就是唐潛?”

“我看著不像?”

他有些失望,發覺她一見到自己,嗓音不再像方才應門時候那樣溫柔甜美,而是立刻變回了昨日交談時的那種冷若冰霜的職業口吻。

“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微雪閣。”頓了頓,他又道,“‘微雪’這兩個字不大好。”

她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不錯,那三個字是刻在大門邊的,字跡微凹,他居然一摸就知道。

“倒要請教有何不妥?”

“令師一身風痹,遇冷則病。吳大夫還用‘青氈帳暖喜微雪,紅地爐深宜早寒’這句話,豈非故意與人過不去?”

這瞎子居然還懂詩,她有些詫異,口氣裏愈發挑釁:“我用的不是這個典。”

“該不會是‘疏鍾寒遍郭,微雪靜鳴條’罷?”他一邊說一邊搖頭,“這就更糟了。”

“何以見得就更糟了?”她冷冷地道。

“前兩句是‘永夜殊不寐,懷君正寂寥。’所謂詩言誌,歌永言——”

“你胡說!”她滿臉通紅地打斷他,“我用的是韋蘇州的‘山明野寺曙鍾微,雪滿幽林人跡稀’……”

她知道自己在狡辯。一個詞豈能拆到兩行詩裏?

唐潛隻是笑了笑,然後不緊不慢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完全可以理解。”

他仍在暗自調理內息,打通經脈,期望和她多說幾句,以便拖延時間,爭取機會恢複氣力。

——實際上,當她向慕容無風說起這個院子起名為“微雪閣”時,他隻“嗯”了一聲。

接著她請求他的“墨寶”,他就說“好”。

當晚,陳策就將他寫的字送了過來。

就是這樣簡單。

簡單得沒有任何暗示。簡單得讓人絕望。

她定了定心神,冷笑:“既然你知道我是誰,你就應當明白,我請你來,並不是為了以詩會友。”

他等著她說下去。

“你的右手邊正好有張床,你為什麽不躺下?”

他怔了怔:“你要我躺下?”

“躺下了,我才好割下你一條腿啊。我可不想讓你的血髒了我的地毯。”她放下茶杯,故意揚起聲調,“月兒,刀準備好了麽?”

“準備好了。隻是忘了磨,所以有點鈍,割起來隻怕要費些功夫。”

“他好像還不肯躺下來……”

“吸了小姐的‘七星花粉’還不肯躺下來?我隻好幫幫他的忙了。”月兒抄起手中的一個茶盤,往他腦袋上一揮,“咚”的一聲,他一頭栽倒下去,正好落在床上。

立時,有隻手將他的四肢牢牢地和床的四個角捆在一起。

“月兒,動手。”

“小姐……幹什麽?”

“脫光他的衣服。”

“我……”

“你什麽你?在這裏看見光身子的男人還少?”

“可是……我又不是大夫……”月兒跺跺腳,脫光了他的外衣,隻給他剩下了一條褲子。

吳悠瞪了她一眼,道:“我叫你脫光,這是脫光麽?”

“羞死人了,我不幹,人家還要嫁人呢。”月兒嘟囔了一陣,又盯著唐潛的身子看了半晌,吃吃地笑道,“小姐,這個瞎子長得真難看。這麽長的腿,這麽細的腰,肩膀這麽寬,皮膚這麽緊……我從沒見過身材這麽差的男人。”

“所以今天我們一定要把他的身材修理得像樣一點。唐公子,你說,對不對?”吳悠拿起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在他的頭上比劃著。

刀鋒從臉上拂過時,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真是個瞎子?我怎麽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來?咱們的迷藥究意管不管用?要不要把你上次配的那瓶‘歡心’拿來?”月兒湊近他的臉,仔細地研究著,好像他是一具屍體。

“怎麽會呢?”她慢悠悠地道。

“對,對。讓唐門的這群畜牲也嚐嚐被人砍的滋味!”月兒咬牙切齒地道。

“所以你得脫光他的衣裳,這樣我們動起手來才方便。”吳悠淡淡地道。

他的臉頓時通紅了。

月兒道:“小姐,你看,這個人還會臉紅!”

唐潛道:“拜托兩位給我個痛快。我現在這樣子,動起手來已很方便,不用再脫了……何況,刀一下去,血就會噴出來,兩位還是先預備下一塊布比較好。”

月兒笑道:“哈哈,這個人居然臉皮很薄。小姐,我來割了他的褲子,氣死他。”

“算了,給他留點麵子。你去叫輛馬車。等我們幹完,好把他人不知鬼不覺地扔到穀外的陰溝裏去。”

“我這就去!”

他感到床頭微微震蕩,有人坐到床邊,還聽到了“錚”的一聲,她好像用手彈了彈刀鋒。

刀尖在他的腿上劃了一下,大約是她在試刀子是否鋒利。

然後,他感覺她好像抬起了手,要做某種投擲的動作。

他突然大聲道:“且慢!”

她停住手,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姑娘莫要忘了,雲夢穀的弟子入穀時都發過誓,此生此世,治病救人,絕不擅用所學,誤人性命。”

“不錯。”

“我不是病人,你卻對我用私刑,這樣做有違你的誓言。”

她一言不發,慢條斯理地將一種膏藥塗在刀鋒上。

“你說得不錯,”她慢吞吞地道,“就這麽砍了你一條腿,也太便宜你們唐家了。我知道你後天有一場機會難得的賽事,唐門的人都指望你替他們露臉。所以,這種讓唐門丟臉的機會,我一定不會讓你錯過。”

他的心咚咚亂跳,聽了這話才鬆了一口氣:“你是說,你已改變了主意?”

“我隻是想在你的腿上刺上一刀,讓你受點輕傷。這樣,明天你還是可以和人決鬥,隻不過這次你一定會輸。”她撫摸著刀鋒,淡淡地說,“在那種情況下,輸就是死。”

她的聲音優美而冷酷,使人迷惑,等他明白了話裏的意思,又不禁一陣發寒。

他隻好苦笑:“這計策實在很陰毒,我一向以為隻有我們唐家的人才想得出來。”

“你若知道先生現在受的是什麽罪,你就該明白,我對你已算是很客氣了!”她終於放下斯文,嗓門越來越高,惡狠狠地向他怒叱。

“他應當很習慣才是。——他原本殘廢多病,多一條腿少一條腿根本無所謂。”明知在劫難逃,他還故意招惹她。

“啪”的一聲,她一掌摑了過去,力道十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著,她又撲了上去,雙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

他無法掙紮,滿臉發青,幾乎快要被她掐死。

“先生從小到大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仁心仁術隻知治病救人,連隻蒼蠅都沒拍死過。卻被你們折磨成這個樣子!你曉不曉得我有多恨你們?”她失去了控製,渾身發抖地衝他大嚷了起來。

他在她的指隙間困難地呼吸著,已近乎休克。

“要不是那一句誓言,今天,我豈會輕易放過你?”她的指甲修長,將他的脖子劃得滿是傷痕。

終於,她按住心頭怒火,鬆開手來,冷冰冰地道:“我要在你的腿上紮一刀,你自己挑,要留下哪一條腿?”

他的頸子剛從她的手掌裏逃脫出來,一個勁兒地喘著粗氣,半天才擠出兩個字:“右腿……”

她冷笑:“好。”

一抬手,一刀紮在他的右腿上,將他的大腿刺了個對穿,幾乎將他釘在床板上。

他整個人痛得彈了起來。血如泉湧。

……

她很快就睡著了。

他卻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來到書房。

整個晚上,為了等荷衣,他什麽事也沒做,醫案堆在案頭,一本也沒打開過。

方才在湖心亭上久坐,受了些冷氣,他寫字的左手馬上感到吃力。批改醫案的時候,頭一句還勉強能將幾個字寫得一般大小,往後,字開始越來越大,越來越散架。

他捉著筆,一筆一劃地寫著,寫完一行,已累得冷汗淋漓。

再往後,整隻手腕酸痛難忍,握筆已十分困難。

他把筆放到一旁,換了一隻手。

右手的風濕更加嚴重,肘部已有些不大靈活,所幸還捏得住筆。

饒是這樣,他仍舊寫得慢,寫得吃力。以這樣的速度,就算是寫到天明也寫不完。

他趴在桌上寫了整整一個時辰,隻批改了六份,已累得頭昏眼花。然後,他的胸口便有一種說不出的脹悶,太陽穴上青筋亂跳。眼前的字跡亦跟著浮動起來。

他連忙放下筆,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眶。

杯裏的釅茶早已涼透,茶壺是空的。

“在這裏。”身後一個聲音輕輕地道,將一杯熱茶遞了過來。

他接過茶盅,一飲而盡:“我一個人來就行了,你去睡,別管我。”

那茶盅很小,仔細一看,卻是個酒杯。

他詫異地看著她,問道:“為什麽要用酒杯?”

“你的手還拿得動茶杯麽?”她看著他微微腫脹的手腕,歎道。

他連忙將手縮進袖子裏:“可能是受了一點寒,不要緊,我已服了藥,過兩天就會好。”

“我來幫你。你說我寫,不過,別挑剔我的字啊!再差也比你現在寫的強。”她擠到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拿起毛筆。

大約與練劍有關係罷,荷衣的字寫的並不差。兩年下來,她已跟著他識得不少字。

“不用……”他整個人累得靠在她的背上。

“又跟我客氣呢?”她捅了捅他,笑道,“說罷,寫什麽,慕容大師?”

“弦細而微,此陽明之經本虛。”

她嘩嘩兩下,寫完了。

“這麽快?”他微微有些吃驚。荷衣的手雖沒有毛病,寫字卻一貫磨磨蹭蹭。

一看,竟沒有錯。

“佩服我吧?這可是以劍法寫書法……嘻嘻,就是你說的公孫大娘什麽的。”她得意洋洋。

“五體投地。”他笑了笑,繼續往下說:“胃氣虛,經絡之氣亦虛。故大惡風寒。先以附子理中丸數服,溫其中氣……”

“狐狸什麽丸?”她問。

“附子理中丸。”他更正。

“是這樣幾個字?”她寫給他看。

“沒錯。”

“次以升麻湯加附子行其經絡。”

“我一直以為有‘什麽菜’,原來還有個‘什麽湯’。”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是‘升麻湯’。升高的升,麻藥的麻。”他給她改過來。

“先攻其裏,後瀉經絡中之風熱,故升麻湯加黃連,以寒治熱也。”

他看了看,這幾句話,她倒是全寫對了。

荷衣習字時讀的就是這些醫案。讀不懂的地方,他常常解釋給她聽。是以總算對醫家常用的句法及詞匯並不陌生。

“這一張方子,就改完了,”他摸了摸她的頭,“有老婆幫忙,果然快了不少。”

“早說啊!自已一個人在這裏悶頭悶腦地吭哧了半天……”

那嬌小的身子在他麵前搖來晃去,長發在腦後海藻般膨起,每次回頭都會將他的下巴輕輕地刷一下。

他不禁有些悵然。

這種日子,還會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