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夜來客

離那一戰隻剩下了兩天,沒有任何人來打擾他。

淩晨時分,唐潯和他去了一趟飛鳶穀,熟悉地勢。

沼澤裏散發著一種混合著石楠、酸果、苔蘚、蘆蒿以及硫磺、白堊、草根的氣味。他很容易將它與賽場背後的一大片鬆林區別開來。

“荊有雲夢,犀凹麋鹿滿之。當年楚宣王曾在這一帶狩獵,據說結駟千乘,旌旗蔽天。野火若雲,虎嗥之聲驚若雷霆,”唐潯一向話多,滔滔不絕地介紹,“千年之後,這裏地勢更加低窪,泥沼四布,據說非輕功高手難以逾越。”

他點點頭。

唐潯很喜歡用的一個詞就是“據說”。他武功不壞,但從不參與任何賽事。每次熱鬧他都到場,真正開始了,卻又找不他的人。書讀得不少,卻老記不住書名,也記不住典故的出處。他的父親唐隱僧是唐潛的親叔,唐潛一直認為,這個名字應當給唐潯才對。就因為加上了“據說”兩個字,後麵接著的話都顯得不夠權威可信。

所以,大家都知道唐潯武功不錯,卻不知道好在哪裏;都知道他有學問,卻又不怎麽佩服他。

唐潛認為,如果他能少說幾個“據說”,情況會好得多。但這個建議憋在心中十幾年也從未向他提過。他是個瞎子,所以無法“看”不慣誰。他也不好為人師,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別人長進。可是唐潯的建議他卻總是聽了進去。比如唐潯說,一個男人至少要背誦一千首唐詩,才能吸引住一個有點意思的女人。為此他背了三千首,卻連一次也沒用上。

“我一直以為古雲夢指的是洞庭一帶。書上不是說‘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麽?”

“那是南澤,這裏是北澤。據說方圓有八九百裏,原先也一片煙波浩淼的大湖,現在漸漸幹涸了。”頓了頓,唐潯黯然一笑,結束了考證,“我們來這裏的目的好像不是遊覽。我帶了一些香和紙錢,或許我們該去刀客們的墓上拜祭一番。”

“幾時變得這樣信鬼信神?”

“我不希望你死在小傅的刀下。”

墳地就在鬆林之後。淩晨時分飄著薄霧,輕風乍起,幾滴鬆露滴在他的肩頭。

在鬆林旁邊他們就聽見一陣輕微的腳步,接著發現韓允的墓邊站著一個黑衣青年,在薄霧中垂首肅立。

那人的個子並不高大,腰上別著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像他的眼睛。

他的手始終放在刀把上,好像一副隨時準備拔刀的樣子。

青煙在濕霧中冉冉升起,天空中飄著幾張破碎的紙片。

唐潯剛要開口,唐潛忽然道:“小傅?”

黑衣人抬起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是。”

——他的口音遙遠而奇特,音調與中原相異甚遠。

看樣子他並不想被人打擾,兩人知趣地打算離開。

剛走兩步,小傅忽然側過身來,問道:“你就是唐潛?”

“我是。”

“你看不見我的刀?”

“看不見。”

“我看得見你的刀,所以也希望你知道我的刀是個什麽樣子。”說罷,解下刀,遞了過去。

他明白他的意思。對一個刀客而言,刀的質量、厚度、長短、輕重、上麵的刻痕、彎曲的弧度、乃至刀把的形製、握刀的手法都能說明刀主用刀的習慣和細節。

任何一個用刀的人,都會認真觀察對手的刀。

“不必了,”他沒有伸手去接,“我對刀的形狀不感興趣,隻對刀的聲音感興趣。”

小傅一怔,目光陡寒:“我的刀下沒有活口。”

唐潛微笑:“我則恰恰相反。”

回去的路上唐潯歎道:“這人看上去簡直和書上的傅紅雪一模一樣。”

唐潛搖頭:“我不這麽想。”

“你怎麽想?”

“第一,他不跛。第二,他好像也沒有癲癇。第三,他的刀可以離開他的手。”

——武林中人都知道這位昔年風靡江湖的天下第一刀先天殘疾、身世淒涼、且患有折磨終生的癲癇病。他對刀有一種奇特的情感,即使是睡覺的時候也刀不離手。

“這說明?”

“這說明他的刀法可能比傅紅雪還要好。”

……

唐潛四歲開始練刀。除了出遊及假日,二十年來每天練刀兩個時辰,從不間斷。即使大戰迫在眉睫,他也不會更改自己練刀的習慣。

所以這一天他過得與平日並無二致。練完刀後,照樣坐在竹椅上喝茶,照樣在傍晚的清風中閑坐片刻,又照樣出門散步。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晚飯十分豐盛,很多人向他勸酒,他亦隻如往日那樣有節製地小飲了兩杯。喝完最後一口湯,他決定離開酒桌,早些歇息。

亂哄哄中有人問道:“老大他們怎麽還沒回來?”

剛要起身,忽聽“砰”的一聲,一件重物扔到他的桌上,正好砸中一碗魚湯,頓時杯盤狼藉、水漿四濺。一旁的唐潯正要將手中之酒一飲而盡,不知何時,玉瓷杯中多出一點紅暈。紅暈漸漸漾開,化作幾縷浮絲。

一滴血。

大廳忽然安靜下來,所有的眼睛都瞪在桌上那隻血淋淋的包袱上。

沿著包袱扔來的方向,他們看見門邊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紫衫女人,看上去個子很小。

“老大回來了,”那女人似笑非笑,手輕輕一揮,“就在桌上。”

那包袱上的繩結忽然斷開,露出一個熟悉的人頭!

唐瀾。

瞬時間,每一個人的臉色都變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目中充滿了恐懼與憤怒!

已有不少人認出來者是楚荷衣,那個把慕容無風從地牢裏救出來的女人。

意識到事情不妙,老四唐淮厲聲問道:“唐五呢?”

唐五是唐瀾最親近的謀臣和保鏢,武功也很驚人,是唐家四大青年高手之一。

唐門的各種“複興計劃”幾乎都出自唐五之手。

“砰”的一聲,楚荷衣扔出了另一個沾著血的包袱。大家都是江湖上人,一切都用不著解釋。

唐潯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道:“你殺了他們,還敢到這裏來找死?”

紫衣女人一聲冷笑,手一揚,一粒鮮紅的藥丸落入桌上的一隻空碗。

那藥丸色子般在碗中滴溜溜地亂轉,停下來的時候,已變成一堆紅色的粉末。她走到桌邊,將桌子輕輕一拍,那粉末騰空而起,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唐三“倏”地站了起來,向桌後一閃,大聲道:“大家小心!這是迷藥!”

頃刻之間,眾人紛紛後退三尺。心中暗忖:那藥粉早已融入空氣之中,隻怕早已中毒。

荷衣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道:“他說的不錯,識趣的人現在最好老實一點。我有兩條路,各位可以自己挑。第一,想要命的人統統滾,刑堂的人留下來。或者,所有的人都留下來,每個人都斬下一條腿。”

話音未落,唐三已經柱著鐵杖飄出了大門。

“我先走,我隻有一條腿。”

霎時間,人影閃動,大廳裏的人忽然都不見了。

隻剩下了唐潯和唐潛。

荷衣將兩個人左右打量,問:“誰是唐潛?”

唐潛道:“我”。

“你身邊的這個人是誰?”

“他是我的兄弟,與刑堂沒有任何關係。”

荷衣道:“那你為什麽還不請他出去?”

唐潛拍了拍唐潯的肩,道:“你先出去,我不會有事的。”

“可是……”

“你在這裏,麻煩隻會更多。”他板起臉,加上了一句。

唐潯遲疑了一下,推門而去。

他微一吸氣,發覺內力絲毫無法運用,知道迷藥已開始生效。

大廳裏飄浮著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連壁上巨燭燃燒的煙味也難以掩蓋。他拉了把椅子,幹脆坐了下來。

“隱刀與潛刀兩位先生,當年也是我極佩服的人。”

他的父親外號“隱刀”,與號稱“潛刀”的母親何吟春在江湖上地位尊崇,可以算是唐門上一輩的奇跡與神話人物。他們曾連續十年雙雙出現在刀榜的前三名。這種夫婦均是頂尖高手的情況在江湖上極其少見,近五十年來幾乎絕無僅有。

“他是刑堂的總管,我早該想到他就是給慕容無風行刑的人。”荷衣眯著眼,話中隱藏著殺氣,“隻是不肯相信一代刀法的宗師,也會做這種卑鄙齷齪的事。”

他微微皺了皺眉頭。

實際上給慕容無風行刑是唐瀾的決定,父親當年曾極度反對,認為如此會激怒雲夢穀,給唐家堡帶來更多的危險。可是唐瀾根本不聽,說服七位長老同時向刑堂施壓。根據家法,長老會的決定刑堂不能違抗,必須執行。

他知道一些內幕,卻不想解釋,隻淡淡地道:“家父家母均已去世。不論你有什麽帳要算,都可以來找我。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放心,我不會讓你死得很容易。”荷衣道,“現在得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裏?”

“雲夢穀。”

他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你若要殺我,最好現在就動手。”

“你若不跟我走,我先殺了你,再去殺唐三唐四唐七唐八。”

鑒於她已殺了唐大和唐五,這句話看來不假。

他隻好站了起來。

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奔馳,荷衣顯然對他憎惡之極,一路上懶發一言。行了約有半個時辰,馬車漸漸停下來,大約是到了雲夢穀的大門。他聽見守門的人問道:“是哪一位?”馬夫簡短地答了一聲:“是夫人。”於是馬車通過,又駛了近一盞茶的功夫方緩緩停定。兩人下了車,沿著一條鵝卵石的小路步行片刻,他忽然聞到一股沁人的桂香,便問:“我們是不是已經到了?”

荷衣沒有回答,打開一道門,將他推了進去。

他好像走進了一道有著潺潺流水之聲的院落,四周闃無人聲,隻聽得木葉在風中沙沙作響。一路上他都在通關打穴,企圖恢複一成內力,卻不料那迷藥異常頑固,竟毫無作用。才走幾步,雙腿直如灌鉛一般,所幸入門即是曲廊,他不得不扶著廊沿方能勉步向前。

來至一扇門前,荷衣敲了敲門,回首對他道:“我不是唯一恨你的女人,她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的。”

裏麵有個很低很溫柔的聲音輕輕應道:“是誰?”

“是我。”

“他是不是已來了?”

“來了。”

那溫柔的聲音似乎含著笑:“拜托你莫要告訴先生,他若知道一定會生氣的。”

“當然。”荷衣道,“我告辭,人交給你了。”

“慢走。月兒,送夫人。”

“不必了。”

……

湖上夜霧初發,流煙澹沱。天際間疏星朗朗,一鉤新星淡淡地掛上遠處濃黑的山巔上。

“這麽晚了還沒睡?”一雙手從他背後環了上來。

她緊緊地擁抱著他,呼吸吹入頸間,熱得有些發燙。而他的身子卻是冷的,在亭中久坐,不免渾身僵硬。

他抓住她的手腕,輕輕地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說罷將頭埋入他的頸中,親吻他微微敞開的胸口。她的唇溫暖濕潤,融化著他幾乎快要失去的知覺。他伸過手去,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

“在這裏坐了很久?”她問。

“不算久。”

——不知道她究竟幹了什麽,為什麽會這麽晚才回來。他沒有問。

回來就好。

“坐累了嗎?”她將他膝上的毯子掖了掖。

“有一點兒。”

“臂上的傷可好些了?”

“已不礙事了。”

——下午回穀途中,他們的馬車忽遭突襲,饒是荷衣反應極快,他的臂上還是中了一箭。雖僅傷及皮肉,因箭頭淬有劇毒,一時間整條臂膀都發起黑來。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地配出了解藥,隻怕性命難保。即使如此,也讓荷衣大大地虛驚了一場。回到穀內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時辰,醒來時發現荷衣已不在身邊。

他猜到她多半去幹了什麽,想勸她不要意氣用事,忽覺胸中一陣煩惡,忙轉身拾起漱盂,無法抑止地嘔吐了起來。

“怎麽啦?”她失聲道。

他吐得很凶,身子緊張地弓著,腹部一陣陣地抽搐。她端來濃茶幫他止吐也不管用。喝進去的水不到眨眼功夫便吐得精光。折騰半晌方停歇下來,已是精疲力竭。

他近來胃口一直不好,吃飯吃得很少,人也格外消瘦。天山歸來之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原本就很嚴重的風濕已延至全身。氣候稍寒,右手關節便會腫漲僵硬,左手也漸漸不大靈活。在最困難的日子裏,他非但無法行醫,連起坐也不能自如。去年冬季格外寒冷,致使他的風濕、心疾、舊創交替發作,竟有三個多月臥床不起,連醫案也無法批閱,隻好閉門謝客。

他是個高傲而倔強的人,一向不願麻煩別人。看著妻子日益尖瘦的臉,心中不忍,開始同意改由手下的學生輪流照顧自己。可是荷衣堅決反對,當天就把學生全部轟出門外。她深知慕容無風生性靦腆,不喜與外人交接,沐浴更衣換藥之類的事情必由她親自料理。除非自己倒下,絕不許外人碰他一下。

漸漸地,他開始隱瞞自己的病情,開始將一切痛苦說得輕描淡寫,開始格外認真地服藥。

“再喝點水。”她撫著他的背,輕聲勸道。

他直起腰來,接過茶杯,漱了漱口,不忘安慰她一句:“沒事,老毛病,偶然發作一下而已。”

“這幾日大霧天氣,隻怕是刀傷又犯了。”她歎息了一聲,“夜裏老聽見你在床上翻來覆去。”

“怎麽會?這幾天我睡得很好。”

“一定痛得很厲害,我得去問問蔡大夫。”

“真的沒事。”

“還說沒事!”她急得變了臉,“床單都給你抓出個大洞。”

他隻好不吭聲。

她將他送回臥室,熄了燈,靜悄悄地躺在他的身旁。知他還在猜測自已下午的行蹤,怕他逼問,故意找了一個輕鬆的話題:“早上在蔡大夫那裏碰到了你的一大群學生。”

“那是今天例行的醫會,我沒有去。”

“他們纏著我,問所有的弟子當中究竟誰的醫術最高。”

慕容無風平日訓徒甚嚴,口不臧否人事。學生們總想從荷衣的口裏掏出一點機密。

“告訴他們:各有所長,難分上下。”

“我就是這麽說的。這一句話沒油沒鹽地說了無數遍,連我自己的胃口都給吊起來了。不如你現在就悄悄告訴我,我發誓絕不告訴別人,好不好?”

“我想睡了……”

“是蔡宣?”

“……”

“是陳策?”

“……”

“是王紫荊?”

“……”

“究竟是誰?”

沉默半晌,慕容無風終於報出了一個名字:

“吳悠。”

荷衣長歎一聲,忽然道:“你發現了沒有?吳悠變了很多。”

剛從天山回來的時候,穀裏人告訴他們,接到慕容無風的“死訊”之後吳悠曾大病了一場。雖然大家都知道是為什麽,誰也不敢點破。那段時間,人們常在深夜裏看見她穿著一襲白衣幽靈般在湖邊徘徊。怕她想不開,郭漆園不得不吩咐一個手下悄悄地跟在她身後。可是她什麽也沒做,奄奄一息地病了幾個月,漸漸好轉,整張臉瘦得縮小了一圈,遠遠望去,隻剩下了兩隻大大的眼睛。她變得格外沉默,脾氣卻越來越壞,越來越難以捉摸。她挑剔陳策的方子,嫌蔡宣手慢,在醫會上與所有的人爭吵,讓外地的大夫下不了台。漸漸地,穀裏的人誰也不敢招惹她。

有一天,大夫們終於忍無可忍,一起向主管醫務的陳策訴苦。陳策隻好找個理由把她調到穀外的竹間館。緊接著,人們迅速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作為大夫的吳悠是不可替代的。她最擅長的手術其它人都沒有把握。少了她,穀內處理病人的速度立即慢了許多。

為大局起見,陳策隻好又勸她回穀。這一回,三位主管輪流當說客,誰也沒能把她請回穀去。

直到慕容無風回穀聽了此事,親自跑到竹間館去說了句“我實在需要你來幫忙”她才乖乖地跟著他的馬車回來。盡管如此,她還是不情願留在穀內。慕容無風隻好讓她每個月的前十天留穀,後二十天駐竹間館。他若生病無法起床,吳悠則會自動請求整月留在穀內,替他應付醫務。

“她是有一些變化,”慕容無風承認,“前些時,我總在冰室裏看見她獨自解剖屍體,很晚也不睡。她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可是這些屍體大多支離破碎、麵目可憎,就是我看久了也會心煩。而她卻好像十分喜歡,常常一邊幹一邊吃東西,有時還喝點酒。”

“你不是也一邊幹一邊吃葡萄麽?”荷衣笑道。

“我和她不同。”

“有什麽不同?”

“我一直如此,”他道,“而她以前並不是這樣。她一向不大喜歡麵對死屍。那個冰室,她總是能不去就不去。我們若走了,她也會跟著走,很少單獨留下來。”

“這種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們回來之後。”

“也許她嫁了人會好些。”

“為什麽?”

“對於有些女人來說,嫁人本身就是一種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