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色的憂鬱

他是個憂鬱的人,喜歡和憂鬱的人在一起。

唐潯說,他父親的刀法沉穩凶狠,母親的刀法輕靈迅捷,在西山先生的《刀品》中,均列為上上之選。

“我呢?我的刀法是什麽樣子?”

“你的刀風充滿憂鬱,舞起來好像一個失戀的情人。既不像你父親,也不像你母親。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把你教出來的。”

他覺得這個評價十分荒謬,隻好報之以一聲苦笑。

小雨初霽,微風輕發。這一帶盛產金桔,豐收的季節剛過,每家的門前都掛滿了串串桔皮。青石板的大街上橘香滿溢。

他習慣在日沉天暗、暮色四合之際練刀。練習完畢,像他父親一樣,端著茶壺坐在竹椅上小憩。

來到神農鎮之後,唐潯陪他逛過一次街,他立即喜歡上了這滿街的桔香。小憩後便常常沿街向東散步一周,順路買上幾斤可口的甘桔。

英雄慣見亦常人。無論江湖上關於他父母的傳說何等驚心動魄,在他心中都不曾留下什麽痕跡。他隻知道父親是個地道的蜀人,喜歡熱鬧與美食,母親來自姑蘇,會燒好吃的鹽水蝦和醬排骨。人們說,唐隱嵩叱吒武林時,何吟春一直在刀榜上緊隨其後。當年便是以刀會友,成為知己。兒子失明之後,夫婦雙雙隱退,江湖上再也看不見雙刀合璧的盛況。

二十年來,這對夫婦從未離開過蜀中一步。他們以難以想象的耐心與智慧手把手地將絕技傳授給了兒子。

他不知道這就是幸福,以為世界原本如此。

長大之後,他不再像往日那樣依賴父母,而是常常跟著兄弟朋友們外出遊曆,數月不歸。人在江湖,自然也免不了打架動武。

雖然眼中一片黑暗,他並不感到孤獨。因為他知道不論走到哪裏,自己的身後永遠會有兩雙默默關注的目光。

直到父親突然去世,他才明白幸福原來不堪一擊。

常年為唐門征戰,父母親的身上均是傷痕累累。兩年前,雲夢穀的總管謝停雲聯合峨眉派諸弟子圍攻唐家堡,他和一群兄弟苦守東門。不料南門被破,局勢危急,父母不得不操刀相助。那是夫妻倆的最後一次聯手,父親擊敗了謝停雲,令其铩羽而歸,自己也受了沉重的內傷。三天之後,病勢失控,唐門為他遍請名醫。無奈為時已晚,雖針石俱下,輔以湯劑,均如水澆石,毫無功效。

決戰後的第五日淩晨,父親溘然而逝。

那一刻,悲傷幾乎將他壓垮。他卻不知道這隻是一連串不幸的開始。

一年之後,母親悲慟過度,亦一病而亡。

陪在他身邊的隻剩下了一條往日與他形影不離的狗,名喚阿金。

一個月之後,阿金走著走著,忽然倒地不起。

站在它小小墳墓麵前,唐潯找不到別的安慰的話,隻好道:“動物不會死,動物隻會倒下。”

瞬時間,這世界就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感到命運的鎖璉正在緩緩移動,為他選擇最後的一道環扣。

活著的人當中,唐潯在血緣上離他最近。他們的父親是同胞兄弟,母親是同胞姐妹。兩人年歲相當,長相也十分相似。

他開始疏遠唐潯,害怕他會沾上自己的黴運。

“倒黴的時候,請讓我跟著你。”唐潯道,“因為我們是兄弟。”

在街口處買了一斤甘桔,他繼續往前走。

一聲尖叫劃破長空。

“媽媽——媽——媽——”

他循聲而去,就在前麵不遠之處,一陣濃鬱的橘香當中,他聽見喁喁的人聲,全被一個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淹沒。

這麽絕望而焦慮的哭聲,他還是第一次聽見,禁不住加快腳步,衝入人群,拉住一個人問道:“出了什麽事?”

“嘖嘖,可憐的小丫頭!”那人答道,“大約是和父母走失了。”

這是鎮上最大的一條街,臨著江岸,沿路幾個碼頭不停地上下乘客,任何時候都滿是行人。

“天下哪有這樣粗心的爹娘?分明是窮人家的孩子,養不活,被父母扔在大街上,看有沒有好心人肯撿了她去,”另一個人更正,“你看她穿得那樣破爛,連雙鞋子都沒有,腳上滿是膿瘡——又是一個這麽小的女孩,隻怕連人販子都不會要,當真作孽!”

“她有多大?”他又問。

“看樣子不到兩歲……”

這街上並沒有太多的閑人,就是閑人,同情心也是有限。圍觀片刻,見那女孩除了號陶之外別無下文,便漸漸地散了。

小女孩扯開嗓門哭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嗓子不免發啞,接下來他隻聽見一些斷斷續續的抽噎。他走上前去,蹲下身來,伸開手,剛剛摸到女孩的頭頂,立時聽到她惶恐不安的尖叫:

“我要媽媽!嗚……我要媽媽!我不要大灰狼!”

他怔了怔,意識到自己腰掛長刀,身穿灰袍,怕嚇壞了她,連忙縮回手。

直到哭得精疲力竭,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是對他十分防範,用腳拚命地朝他蹬去。

石板地麵十分潮濕,他抓住她亂蹬的小腿,終於將她抱起來,低聲哄道:“莫哭莫哭,叔叔陪著你在這裏等媽媽,好不好?”

女孩子在他懷裏拚命掙紮,他隻好將她放回地麵。她雙腿早已腫得不能走路,想逃也逃不掉,便坐在他腿邊抽泣。他靈機一動,從一旁小販手裏買了幾塊桂花糕遞給她,女孩子立即停止哭泣,搶過去大口地吃了起來。

她餓了。

怕她吃得太急,他又給她買來一碗豆漿。女孩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個精光。

他鬆了一口氣,以為這下她可以安靜下來了。

不料有了力氣,女孩子又開始放聲大哭。他一籌莫展地立在一旁,過了半晌,大約累了,哭聲很快低了下去。他正要舉步,一隻小手抓住了他的衣擺,女孩子緊緊地靠著他,小小的身子不停地發抖。他複又將她抱了起來,她不再掙紮,隻是將頭埋在他的懷裏。

他這才發覺深秋的天氣裏她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幾乎是鶉衣百結。女孩柔軟如一隻小貓,乖乖地伏在他的身上,呼吸急促,渾身滾燙。他不相信天下會有父母把有病的孩子扔在街頭,便固執在守在原地,等了半個多時辰,也不見有人認領。而女孩的身子已顯然發起了高熱。末了,他隻好向一旁的小販打聽:“這位小哥,附近可有醫館?”

小販道:“往前走大約一百步向左拐,拐角的第一間院子就是吳大夫的竹間館,專治婦兒的。”

“多謝。”前麵的路他不曾走過,便從腰後掏出一隻極細的折疊竹杖,將它拉直,正要離開,忽聽小販輕歎一聲,道:“我送你去罷。”

到了竹間館的門口,他敲了敲門,見有人應了一聲,便推門而入。

屋內暗香輕浮,靜無人聲。他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珠簾忽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已經關門了,是急病麽?”

“小孩發燒。”

“我是吳大夫。”

“有勞。”

女子走到他身旁,將孩子抱了過去。他先是聽到一陣叮當的環佩,緊接而來的是一道幽然的花氣。那是她的發香,混合著淡淡的鸛草與紫丁的香味。她的話音呢喃,帶著明顯的吳腔,與他母親一模一樣,刹時便在他的心底引起一陣激蕩,讓他覺得柔軟熨帖,格外動聽。

“她不是你的孩子罷?”她一麵檢查,一麵問道。

“不是。”

“從大街上撿來的?”

“你怎麽知道?”

“這種事常有發生。”她卷起衣袖,“我先幫她洗個澡,清理一下傷口再說。”

“麻煩你了。”

她轉身去了裏間。一陣嘩嘩水響。女孩子驚醒了,複又抽泣起來。她低聲地哄著,女孩子卻怎麽也安靜不下來。

門簾又是一響,女子來到他麵前,說道:“我已給她上了藥,這是藥包。每兩個時辰換一次。內服的湯劑需用水煎至少一個時辰。還有一盒‘雨露清心丸’,作解毒之用。盡量讓她多喝涼水,如若高熱不退,你明天再來。”

一股腦地說完,女子將大包小包塞進他的手中。

他覺得有些奇怪。這女子的聲音雖然動聽,卻有一副鐵打不動的職業態度。與人交接,絕不多話,好像這是她今天看過的第一百個病人。

不過,至少她知道他是個瞎子,很難分清這些大大小小的藥包,末了又加上一句:“我在繩結上做了記號:有兩個結的外敷,一個結的內服。”

“多謝。這是藥金和診費,不用找了。”他給了她一綻銀子。

她走到裏屋,找給他一大把銅錢:“藥金和診費都有定價,找你七十七文,請收好。”

他有些尷尬,淡淡一笑,將銅錢收入囊中。

“隻怕你還得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剛給她服了一碗藥,劑量有些大,怕她承受不住,需多留她片刻,以備不虞。你沒什麽急事罷?”

“沒有。”

他坐了下來,女孩子就躺在他身邊的小床上,一個勁兒地翻來覆去。

他聽見那女子輕輕地拍著孩子的身子,柔聲道:“小妹妹快睡罷。”

“我要媽媽——”大約是見她麵善,女孩子拉著她的手不放,虛弱地叫一聲。

“小妹妹睡著了,叔叔就帶你去找媽媽……”

“我不要大灰狼帶我去找媽媽……”

女子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窘然一笑,連忙自嘲:“我這樣子是不是看上去很像一隻大灰狼?”

女子沒有回答,輕聲地對孩子道:“阿姨跟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女孩子點點頭。

“從前,有一個小姑娘住在村子裏。有一天,小姑娘的媽媽給了她一籃子紅棗,對她說:‘你外婆生病了,你帶著紅棗去看看外婆,好不好?’小姑娘說,好。”

“小姑娘的外婆獨自住在森林中的一間小屋子裏。森林又黑又大,有許多岔道。小姑娘去過外婆家很多次,所以不會迷路。媽媽臨走前給了她一把匕首,說森林裏有大灰狼,隻要她按著媽媽交待的路線來走,避開她平日最喜歡的那條長滿草莓的小道,一路上就會平安無事。”

他在一旁聽著,默默地笑了。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入睡之前母親總會在床前給他講一個故事,“狼外婆”便是幾百個故事當中的一個。

講到這裏,女子忽然停了下來。

他問道:“怎麽啦?”

“她睡著了。”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他忽然道。

“什麽事?”

“繼續講完這個故事。”

“為什麽?”女子冷冷地道。

“我很想聽你講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理由十分荒唐,隻是對她的聲音充滿眷念,便輕聲懇求。

“好罷,”她歎了一聲,道:“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森林裏雖然有大灰狼,隻要小姑娘按照媽媽交待的路線來走,就會平安無事……”

她接了下去:“小姑娘連忙點頭答應。換上了自己最喜歡的裙子,認真地梳了一條小辮子,還在頭上戴了一朵小花,然後興致勃勃地上了路。”

“陽光下的森林仍然陰暗,小姑娘邊走邊玩,一點也不害怕。她最喜歡吃的東西就是草莓,便徑直走上了那條長滿草莓的小道。剛走了片刻,草叢裏就跳出了一隻大灰狼。”

“小姑娘從沒有見過大灰狼,隻覺得它像一隻大灰狗。便對他說:‘大灰狗,你好!’大灰狼一聽,趕緊收回自己尖利的爪子,向她友好地一笑,由衷地讚道:‘小姑娘,你真美!——你是我見過的女孩子中最美麗的一位。’小姑娘聽罷滿臉通紅,忸怩著身子,十分羞澀地笑了起來。”

“大灰狼問她去哪裏,她如實以告。大灰狼說:‘我正好也要去那個方向,不如我們結伴同行吧。’一路上,大灰狼不停地鑽進草叢,替她采最大的草莓。又不斷地講笑話,扮鬼臉,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還一直幫她提著那隻沉澱澱的小籃子。小姑娘請他吃紅棗,他不舍得吃,說紅棗要留給有病的外婆。她們手拉手,越來越親密,走到外婆屋子的門口時,小姑娘已經愛上了大灰狼。”

“這個時候,大灰狼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對小姑娘說道:‘既然你喜歡我,我要告訴你一句實話。——我是人見人怕的大灰狼,不是大灰狗。’小姑娘噘起了嘴,堅決不信。她說:‘你是大灰狗。——我說你是大灰狗,你就是大灰狗。’大灰狼亮出了自己尖尖的爪子和鋒利的牙齒,對著她發出一聲地地道道的狼嚎,然後道:‘這樣你總肯相信了吧?’小姑娘搖頭大笑:‘大灰狗,你真有趣,裝狼都裝得那麽像!天黑了,外麵那麽冷,跟我一起進屋子喝杯酒,取取暖吧!’大灰狼十分沮喪,隻好夾起尾巴,灰溜溜地跟在她的身後。”

“他們進屋去見了外婆。外婆正在爐邊烤火,看見大灰狼,一把拉過小姑娘,毫無不遲疑地將手中的一隻通紅的火鉗向大灰狼戳去。正好戳在大灰狼的肩上,痛得他咧嘴直叫。小姑娘連忙攔住外婆,大聲道:‘外婆不要傷害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大灰狼!’外婆氣呼呼地說:‘不要聽信他的甜言蜜語,大灰狼就是大灰狼,現在不殺他,早晚要把你連人帶骨地吃掉!’說罷,從地上拾起一把柴刀,向大灰狼砍去。大灰狼嚇得奪窗要逃,小姑娘一把揪住他的尾巴,怒道:‘你這膽小鬼!你說你喜歡我,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現在你就要逃命去了麽?’被逼無奈,大灰狼怒吼一聲,向外婆亮出了自己的尖牙,想把外婆嚇跑。”

“豈知外婆毫不懼怕,不顧小姑娘的苦苦哀求,從火堆裏夾出一塊熱炭,向大灰狼扔去。隻聽見‘嗤’的一聲,將他臉上的長毛燒焦了一大塊,大灰狼連忙捂住臉。趁著他分心的一刹那,奶奶再次提起柴刀,向大灰狼的頭上砍去!”

“那刀並沒有砍中大灰狼,卻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隨即聽見‘撲通’一聲,外婆忽然倒在地上。定睛一看,她的身上插著一把匕首,鮮血流了一地。小姑娘滿臉怒容地站在一旁,對著大灰狼尖叫:‘你果然不是大灰狼,連我外婆也不敢吃!’說罷,將外婆的眼珠和牙齒弄下來,放進一個盛著玉米的小鍋裏,一口氣吃了個精光。然後指揮大灰狼將外婆的屍首拋到門外捕狼的陷阱裏埋了起來……”

講到這裏,女子戛然而止。而他卻已聽得一身冷汗,忍不住問道:

“後來呢?”

“後來,小姑娘與大灰狼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他承認這故事有些殘忍,讓他聽起來不是滋味。他甚至可以猜到那女子一邊講一邊盯著他的臉,觀察他的反應。

為此,他記住了這個故事,也記住了講故事的人。

大街上有些冷清。

他回到小女孩走失之處,仍舊抱著她,孤零零地等在路邊。

無數的行人從他身旁走過,沒人多看他一眼。

遠處城關傳來三聲鼓響,他知道自己又等了近兩個時辰。子時一過,夜船紛紛停櫓,偶有幾個剛下碼頭的乘客,挑著咯吱作響的擔子,在石板的路麵上留下沉重的足音。

嘈雜頓去,大街終於安靜下來。

這時,他忽然感到有人在離他不遠處輕輕地徘徊。那是女子的腳步,輕柔細碎,夾雜著裙帶擺動之聲,走走停停,似在觀察著什麽。

他心頭一暖,慶幸自己沒有猜錯。來人一定是女孩子的母親。

他等著她走上前來,那腳步卻遠遠地在街對麵停了下來。盡管如此,他凝神屏氣仍可聽見女子的呼吸。

她為什麽不過來?

難道她不認得自己的孩子?

兩人隔街對峙,過了半晌,他才猛然想起在醫館時,那位女大夫見小女孩衣著單薄,便在她的身上裹了一層小毯,是以她的穿著與走失的時候迥然不同,隻怕她的母親不敢冒然認領。便大步走過街去,向著那人朗聲道:“請問姑娘可是來找一個女孩子的麽?”

話一說完他就知道自己錯了,鸛草與紫丁的氣味再次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那女子漠然的聲音:

“是我,吳大夫。”

他失望地“哦”了一聲。

“我有一位鄰居多年不育,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你若找不到合適的人撫養她,不妨考慮一下。”

“我自己可以將她養大。”

“你?”她冷笑,“你是男人。”

“那又如何?”

“別意氣用事,孩子需要的是一位母親。——這種事我比你清楚。”

後麵這一點說服了他,沉思片刻,他問:“你的鄰居是什麽樣的人?人品是否可靠?”

“他也是一位大夫,就是前麵西水街上長春閣的掌堂,姓崔。夫婦倆都很和善,成親十年了,一直沒有孩子。”

他點點頭,又問:“請問這鎮上的大夫,是不是全是慕容無風的學生?”

“全是。”

“那麽,你也是?”

“當然。”

——慕容無風隻有一個女弟子,而且傳聞甚多,他立即明白了她是誰。

猶豫了一會兒,他終於慎重地道:“如此甚好,拜托了。”

他將她送回醫館,到了門口,將孩子交到她的手中。

“你隨時都可以來看她。”

“不必了。”他搖了搖頭,“她還小,沒有什麽記憶,就讓她有一個全新的開始罷。”

“這種想法很高尚。”

他歪了歪頭,露出傾聽的神情:“請問,我做錯了什麽嗎?”

“沒有。”

“可我感覺你好像是在挖苦我。”

“如果你認為給一個沒有記憶的女孩子編造記憶很有趣的話。”

他怔住,完全想不到她會這麽說。

——兒時的記憶有多少是真實的?

他記得小時候總是問父母自己是怎麽來到這世上的。母親摸著他的頭,柔聲答道:“你原本是天上的孩子,無憂無慮,騎在一隻仙鶴上。有一天,你遇到了爹爹媽媽,覺得我們很孤單,便來到人世陪伴我們。你是上天給爹媽的禮物。”

後來,他去問別的同伴,大多數的回答卻是:“我娘說,我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

為此他得意了好久,覺得自己比誰都珍貴。

長大之後自然發現這故事荒誕無稽,謊言的作用卻已深入腦髓。直到現在他還慶幸父母並沒有人雲亦雲地對他說,他也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

不知該怎麽回答,他隻好微微頷首,表示理解:“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不過,多謝你的提醒。”

“別客氣。好走。”

他轉身告辭,門“咣當”一聲,極不友善地關上了。

他並不為自己的不受歡迎感到難過,卻覺得這女人冰冷的嗓音中藏著一腔憤怒,他來的不是時候,正好發泄到他身上。

她也是個憂鬱的女人。

唯一不同的是,大多數人的憂鬱是藍色的,而她的憂鬱卻是紅色的。

夜風徐來,他慢慢地踱回客棧。大廳喧聲鬧耳,不知有何喜事,他的兄弟們還在喝酒猜拳。

覺得有些疲憊,他想徑直上樓休息,唐潯攔住了他,遞給他一杯酒:“這麽晚才回?喝幾杯再睡吧。”

“什麽事這麽熱鬧?”

“下午有人在聽風樓裏看見了慕容無風。”

“哦。”

“他的隨從不多。老大派了十幾個人埋伏在回穀的路上。據說,偷襲成功,幹掉了他們三個侍衛,連慕容無風也受了重傷。”

他的眉頭擰了起來:“這麽做也太魯莽了罷?這裏是他們的地盤。”

“我也這麽說,可是沒人聽。老大還說雲夢穀人手有限,不足為懼。他真正擔心的是龍家的人。”

“龍家的人也來了?”

“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