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堅硬的核桃
江州。
她在臨街處買了一個小樓,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平林館”。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小樓原本是個茶館,生意不冷不熱。老板是個有野心的商人,相中了街西頭的一家飯鋪,急著出手,價錢給得還算公道。
她臨走時帶走了所有的積蓄。到這裏落腳時一問物價,方知自己積蓄頗豐,簡直算是個富翁。
開業三天,醫館生意漸漸漸多了起來,她方知在雲夢穀做大夫時那種萬事俱備的好處,就是在穀外的竹間館坐堂也極為方便。四周藥鋪比比皆是,丸散膏丹一應俱全。她隻要開方子,到哪裏都抓得到藥。江州雖也是個不小的城鎮,不知為何,卻沒有一家像樣的藥鋪。一張方子開出去,過不了一會兒病人就來回告說方子配不齊,不是缺鹿茸就是少杜仲,人參的成色也大打折扣。無奈,她隻好自辦藥房。第二日便著人置了一張巨大的板桌,用來和藥。至於石磨、鐵研、乳缽、椿臼、粽掃、淨布、銅鑊、火扇、盤稱、藥櫃、藥刀、葫蘆、瓶罐、大小篩子之類藥堂必備之物,尋了五六日方得齊全。又四處托人將急缺的藥材買回,以杜不虞。當真是千頭萬緒、手忙腳亂。好在手頭寬綽,開張前一日從街對麵的藥鋪裏雇了兩個夥計,幫她打下手兼管帳。
那個從街頭撿來的女孩已然六歲,出落得一臉水靈。成天跟在她裙子後麵“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因兩人長相各異,旁人從臉上看不出半點相似,她隻好給她取名“唐爽”。怕孩子受委曲,寧肯自己擔著嫌疑,也不肯輕易說出她的出生來曆。那孩子亦格外懂事,知道母親有潔癖,成天拿著塊手帕兒,見著灰塵便擦桌擦椅,要麽便是到藥房裏幫著夥計們搗藥,捏藥丸;得了空兒便鑽到客廳,替病婦們哄孩子。惹得大家直笑,說這孩子恁地勤快,莫不是個丫頭轉世?
整整忙了半個月,過了元宵,諸事方有些頭緒。正月二十那一日夤夜,她剛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打算鎖門歇息,忽聽見一陣敲門聲。
開門一瞧,飛雪中兩輛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門外。敲門的是一個高個子灰衣人,披著一件粘滿雪花的鬥篷。她抬起燈籠仔細一看,見是謝停雲,頓時目瞪口呆,僵立在了門口。
謝停雲笑道:“吳大夫,原來你在這裏,真叫我們一頓好找。”
她咬著牙,輕輕道:“謝總管請回,時辰已晚,請恕吳悠不能見客。”
謝停雲道:“穀主來了,你也不見?”
她垂首,沉默片刻,抬起頭,道:“不見。”
謝停雲怔住,吃驚地看著麵前這個神態平靜、麵色憔悴的女人。她一反往日的溫順,變得軟硬不吃,刀槍不入。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從吳悠口裏說出來的話!
他開始打動她:告訴她穀主從不在冬季外出,這一趟顛簸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在半途染上了肺炎,咳嗽不止,路上一直半昏半醒……
“他隻想見你一麵,說幾句話,如此而已。——穀主的誠意,想必你能體諒。”
她看了一眼漆黑的馬車,知道他就坐在車上,離她隻有五步之遙。
刹那間,一縷細微的柔情從眉睫中一閃而過,她想起了神女峰上的那個傳說。
——變成了石像的東西不可能再變回來。
所以她堅決地搖了搖頭,對謝停雲說了聲“抱歉”,在風雪中關上了大門。
那一瞬,大門重逾千斤,她知道自己關掉的門,不僅僅是這一扇。
清晨時分她已經恢複了平靜,沒想到一打開門,又看見了謝停雲。
“穀主請我來轉告姑娘一句話。”
她靜靜地等待下文。
“他說他錯了,希望得到姑娘的原諒。”
她笑了笑,道:“我明白。”
“這麽說來,穀主仍有一線希望見姑娘一麵?”謝停雲試探了一句。
“不。”她堅決地搖了搖頭。
他憂慮地看了她一眼。在“平林館”巨大的招牌下,她的身影顯得格外瘦小零丁。
“你一個人在這裏……能行?”
“能行。”
在路上,他一直這樣想:破碎的就讓它破碎吧。
那個斯文柔順的女學生已離他遠去,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果然,在以後的日子裏,他見過唐潛、見過她的孩子、見過和她打交道的很多人,卻至死也未再見過吳悠。
……
乙亥年三月初一,一個沉重的木箱被人用牛車拉著,送到雲夢穀木匠老劉的作坊。
他當然認得這個上了七八個鐵鎖的箱子。
拉車的人傳告了慕容無風的吩咐:“穀主說,您老上次的話很有道理,鐵箱子的確比木箱子要好。他還說,您一定要想法子把蓋子封死,讓誰也打不開。”
這其實是鐵匠的事情,老劉還是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就在鐵箱子運回來的那一日,慕容無風看見了唐潛。
他本當在吳悠出走後不久見到唐潛,結果隻收到了唐潯的一個短函,說唐潛因事去了西北,估計要兩個月之後才能回家。
三月的春色已暖,他的身體漸漸恢複。坐在湖心亭裏,他替唐潛斟了一杯碧螺春,緩緩地道:“我一直想謝謝你,多謝你送給我那包醉魚草。——我知道那是唐門的禁藥,到手非常不易。沒有它,那個冬季我隻怕挺不過去。”
唐潛這才明白為什麽慕容無風深惡唐門,對他卻並不壞。甚至,兩人之間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友誼。在木玄虛一案裏他竭力相助,隻怕也是出於這份感激。
於是他問:“是誰告訴你這包醉魚草是我弄來的?”
“吳大夫。”
“她隻告訴了你這些?”
“難道還有別的?”
他告訴慕容無風那一天發生的事。
在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之夜,吳悠獨自遊到湖心島,偷走了醉魚草。逃走的路上遇到守衛,她差一點殺了一個人。後來,她被逮住,就關在曾經關押過慕容無風的地牢裏,為此大病一場。
慕容無風悚然,長歎一聲,覺得難以置信:“她會遊泳?”
唐潛接著道:“自從你夫人去世之後,這麽多年來,我一直以為你早晚會給她一個機會。”
他搖頭苦笑:“我已害死了一個女人,不想再害另一個。何況,她現在已經離開了雲夢穀。”
唐潛的臉上露出了驚異的神情:“為什麽?”
“是我趕走了她。——我本當是這穀裏最後一個能為她說話的人,到了要緊關頭卻沒有發話。這說明我是個糟糕的男人,既不配作她的老師,也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的話音充滿自責,十分沮喪。
“不必為此內疚。——她不是一個尋常的女人,我們隻是不大了解她而已。”唐潛寬容地笑了。
停頓了片刻,慕容無風忽然問:“你呢?你為什麽不去看她?”
——能幫她盜藥,且寧願麵壁一載。唐潛與吳悠的交情,絕非一般。
“我為什麽要看她?她喜歡的人又不是我。”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邊有一個女孩子?”
唐潛搖頭:“我曾在大街上撿到過一個女孩,到竹間館遇到吳悠,她說有一位崔姓大夫一直不育,問我可願意將孩子交給他收養,我同意了。”
他釋然:“大約她後來發現崔大夫的妻子忽然間又了懷孕,便沒有開這個口。隻好改為自己收養。”
“你看,她這人行事雖有些任性,心眼卻一點兒也不壞。”唐潛讚道。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遲疑了片刻,慕容無風忽然道。
“什麽事?”
“去看看她。”
……
對他來說,這世界沒有光線,因此也就不分早晚。
到達江州之後,他卻開始認真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什麽時候見她最好?早上,還是晚上?
緊接著這個問題發展成了在什麽地方見比較好?是直接去平林館?還是約她到江邊的茶樓?到時該說些什麽話?——連慕容無風都吃了閉門羹,吳悠可有耐心聽他寒暄?
他甚至問唐芃穿什麽樣的衣裳才能讓一個心情不好的女人不要心煩?
他提出了無數個荒唐幼稚的問題,將對此事的毫無信心徹底地暴露在唐芃的麵前。
開始唐芃還一本正經跟他探討,見他事無巨細皆一絲不苟,不免好笑:“又不是去求神拜佛,難道你還要焚香沐浴、齋戒三天不成?”
這一句話提醒了他,他真地跑到街西頭的寶通寺連吃了三頓素食,當夜沐浴一新,焚香靜坐,對神禱告。
“明早我去見她。”臨睡前他對唐芃道。
“為什麽不挑晚上?晚上才是女人空床難守、多愁善感的時候,”唐芃裝出老練的樣子,“一到了早晨,給陽光一照,女人立刻變得意誌堅強,難以打動。”
“我看上去像是一個乘虛而入的人麽?”唐潛道,“早上,就是早上。”
“對你來說,我的意見向來隻有一隻用途——”唐芃吹熄了燭火,躺在床上長籲短歎。
“什麽用途?”
“僅供反對。”
清晨,他踩著露水獨自來到平林館。
薄霧迷蒙,江風清冷,黎明時分,街道十分安靜。
時刻太早,他拐到街對麵的一家飯館吃了一頓早飯,要了一壺茶,漫不經心地聽著桌旁的茶客們閑聊。直到聽見其中的一個人說道:“小丁子,都太陽當頭了,你小子還貓在這裏聽書,不去看攤!快去快去,不然又要吃你二叔的耳刮子啦!”他這才推桌而起,大步走出門去。
竹竿一點,大門半掩。他正要敲門,有隻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擺,一個稚嫩的女聲輕道:“叔叔,你是來找我媽媽的麽?”
他屈膝在地,微笑:“我找吳大夫。”
“我媽媽就是吳大夫。”
“那我就是來找你媽媽的。”
女孩踢著地上的石塊,一臉的擔心:“我媽媽昨夜出診去了,她說今早就回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回!”
“所以你起了個大早,在門口等她?”他摸了摸女孩子的頭,和聲道。
“嗯!”
“你叫什麽名字?”
“唐爽。不是糖果的糖哦!是糖果的糖的右邊!”她剛剛開始識字,對名字的寫法十分計較。
他心頭微微一怔,還想細問,又覺不妥,忙道:“快進屋去吧,別在街上玩耍。”
“不怕,有阿春嫂看著我呢!”女孩子咯咯地笑道,“不如叔叔先進屋坐著,我媽媽這就回來了。裏麵已等著好多人了。”
她把他也當作了病人,見他舉著竹竿,便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到客廳內,找了一張寬椅坐下。
“喝茶不喝?”她細聲細氣地問,“我去給你泡!”
“不不不!你年紀太小,仔細燙手。”他連連搖頭。
“我一點也不小,都六歲啦!我天天都給人泡茶,從來也沒燙過手!”女孩子不服氣地叫了起來。
他神秘地笑了,摸摸她的鼻子,道:“你不認得叔叔,叔叔可認得你。叔叔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呢!”
“吹牛!騙人!叔叔才不會見過我小時候的樣子!”女孩子爭辯道。
“為什麽呀?”
“我媽媽說,我是天上的小公主,小時候騎在一隻白鶴上四處玩耍。有一天,我看見了媽媽,發現媽媽很孤單,我就下來陪著媽媽了。”她振振有辭地道,“難道那個時候,你也在天上?”
驀地,他的眼睛有些發酸:“我不在天上,不過我曾看見你穿著好看的衣裳,騎著白鶴,飛來飛去。”
仿佛受到誇獎,女孩得意地笑了起來。
他聽見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然後唐爽叫道:“媽媽!”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忽然渾身緊張了起來。
多年不見,她的聲音還是那樣熟悉,且添了一層親切:
“是你?什麽時候到的?”
“昨天剛到。”
“路過?”
“不是,專程拜訪。”
“這裏人多,到偏廳去小坐,行麽?”
“行。”
她給他斟了一杯茶,兩人談了一陣子江州的物產、蜀中的氣候、彼此的近況,漸漸有些無話可說。唐潛沒有問她為什麽會離開雲夢穀,她也沒有問唐潛是何來意。
“她是那個女孩子?”
“是啊。抱歉,原本是要交給崔大夫的,不料還未向他提起,他先告訴我他夫人已經懷了孕。我就自己把她收下了。——這孩子可乖了,人見人愛,我十分喜歡。”
“我也很喜歡。”
“我讓她姓唐,你不介意吧?終歸是你把她撿回來的,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榮幸得很。”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來之前我見過慕容先生,他托我來看你,問你是否一切都好。”
“今天天氣挺不錯。”她答非所問。
“是啊,坐船的時候一直陰雨綿綿,難得一個大好的晴天。”
“別忘了我還欠著你一個大大的人情。”她微微地笑道,“多住幾天再走。今晚我下廚,請你嚐嚐我的手藝。”
“說到人情,我……一直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覺得唐突。”他的聲音開始緊張,指節發白,幾乎要將手上的竹竿擰斷。
“說吧,我一定盡力。”
“你能嫁給我麽?”
她渾身一震,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禁深深地看了他的一眼。
他目光虛無,卻滿含熱度,耳根通紅地等待著她的答複。
過了一會兒,她輕歎一聲道:“我不是個好女人,幹過不名譽的事情,為此我離開了雲夢穀。你若想知道我究竟幹了些什麽,我會坦言相告。”
她以為聽了這話他會驚訝,會惱怒,可他臉上的虔誠絲毫不變:“我也幹過同樣的事,你可想知道?”
“不想。”
“我也不想,更不在乎。——現在你可以答應嫁給我了吧?”他認真的道。
“天下的好女人多得是,何苦一定要吞下我這顆堅硬的核桃?”她苦笑。
“我不信你有這麽難消化,”他握住了她的手,好像生怕她會逃走,“我已消化了核桃的仁,消化它的殼是遲早的事。”
“不,不,”她顫聲道,“你會後悔。”
“我永不後悔!”他掌心是熱的,堅定地握緊了她,“嫁給我!”
月光中江水激蕩,漁光點點。
雖然一路上她什麽也沒說,他知道自己已說服了她。
船舷上寂無人聲,她憑欄斜倚,望著黑色的江水,默默出神。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識的那一天,你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靠在舷邊,他麵對著她道。
“狼外婆的故事?”她想起了自己的惡作劇,一直奇怪當時唐潛為什麽沒有聽得變過臉去。
“你發現了沒有?因為我是唐門的人,你一直以為我是條大灰狼,”他的額頭有些發白,在夜光中顯得明亮。他的心情很愉快,一路上都在跟她開玩笑,“其實我不過是個可愛的小姑娘。”
“是啊,你一直以為我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其實我才是條大灰狼。”
“不要這麽想,”唐潛撫著她的臉,微笑,“小姑娘與大灰狼其實是同一個人。而且故事的結局是美好的: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是啊,美好的。
在聽來的故事裏,不會有這樣的結局。隻有自己編的故事,才會有自己想要的結局。
她輕輕依偎在他的懷裏,江風徐徐,吹散了她的長發。
他又聞到了鸛草與紫丁的氣味。
他還記得那天夜裏的三聲鼓響,在甜膩的脂粉之下,他聞到了熟悉的發香。
他還記得當時的驚訝,記得自己曾經這樣問她: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卻忘了他是個瞎子。
被他撫摸過的身體,手指永遠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