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無盡長階
乙亥年三月十二。穀雨。
這一天沒有雨,而是萬裏晴空,驕陽四射。
他剛進澄明館便遇到一位滿是刀傷的病人。
據說,那個人是一位大俠。那位大俠的名字,他從來沒聽說過。
送他進來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頭鼠目,眼光撲朔。與他說了幾句話,油腔滑調,極盡阿諛之能事。
不是大俠也不會受這種傷罷?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聲。
手下人愕然,對於他這種毫不妥協的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飛鷹寨願出五十倍的診費。神醫先生以後若還有其它的差使,隻管一句話,俺們弟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的診費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無趣,陪著笑走到抱廈等候。
在他的世界裏,人是這樣分類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還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種類似狼牙棒的鈍器擊碎,其餘各處的小傷,數不勝數。抬進診室時,肌膚好象一團零亂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縫合著。和幾個學生七手八腳地忙了一陣,外傷大至清理幹淨,內傷的調養卻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斷骨無法接合,病人將終生殘廢。
做手術的時候,窗外一隻黃鸝叫得正歡。而床上的病人則因疼痛不斷地衝他大吼,仿佛他就是那個砍傷了他的凶手。
三位助手及時地按住了病人拚命掙紮的身體。他無法動彈,便汙語連連,涕唾橫飛,其勢若臨陣罵敵,十分豪邁。
有幾粒唾沫星子濺到了他的臉上,忙碌中,竟也顧不上擦拭。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他寧願病人是個女的。
女人此時嚶嚶而泣或大聲呻吟,絕不傷大雅。大俠則要關心自己的顏麵,斷不能哭。
人生如此,無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個臨產的少婦,生了三天,孩子還沒有下來。各種法子都試過了,薰炙、針灸、推拿、灌藥……全不管用。
送入診室的時,他剛入廂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彌勒榻上小歇,又被一個弟子叫了出來。
婦人眼光渙散,氣息微弱,已是瀕危之狀。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的結局是母子兩亡。
最後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極少,母子均安的情況,全穀僅有的兩例,一例由慕容無風掌刀,另一例則是吳悠。
吳悠已去,杳如黃鶴。這一次非是他莫屬。
他喝下一小口釅茶,重新淨了手,問道:“田大夫,病人可有親屬在此?”
田鍾樾,字棕亭,在慕容無風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紀與蔡宣相仿,脾氣卻與陳策相若,是個極認真謹慎之人。他生性靦腆,平日寡言少語,慕容無風甚喜與之搭檔,兩人除了醫務之外,均不多話,做完手術各自走開,十分爽快。
田鍾樾恭敬地捧著盥洗的銅盆道:“有,是她的相公。這一位是娶進門不久的如夫人。”
來到抱廈,他看見一個頗為富態的中年男子在太師椅上愁坐。一見到他,連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線希望?”
他平靜地道:“母子俱生的機會不大,到時若均需急救,我們隻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個。不知……”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男子搶聲道:“請一定先救孩子!我……我聽說那是男孩!可憐我華氏三代單傳,前麵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歲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頓足、淚水縱橫。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錢。
他心下一寒,麵無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轉動輪椅回到內室,田鍾樾跟了進來,低聲道:“這女人氣息奄奄,且行將剖腹,救活她隻怕頗費周章。裏麵的孩子隻是胎位有異,胎息稍弱,活下來倒極有可能。”
他將臉一沉,冷冷地道:“別聽那男人胡扯。等會兒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嬰兒。——我瞧了她的脈,那胎兒不止是胎息弱,隻怕還有胎瘤,就算是生出來,也活不過三歲。”
田鍾樾垂首斂目,道:“是,弟子謹記。”
手術進行了整整兩個時辰。由於每一個步驟都事關性命,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靜氣,一言不發。大家在心中暗自驚歎眼前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雙天才的手,手指修長,骨結纖細,既沉著穩定,又靈活敏捷。他一麵替婦人手術,一麵有條不紊地指揮田鍾樾搶救嬰兒。
果然是個男孩,個頭甚大,隻可惜兩肋之下生滿了紅絲狀血瘤。婦人雖失血過多,神智不清,卻也總算保住了性命。
他檢查完嬰兒,替他剪了臍帶,將軟綿綿的孩子包在一塊棉布之中,一麵交給田鍾樾,一麵道:“男人無子,便責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腎中伏火,精多紅絲。以氣相傳,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藥,遺熱在胎。此症跟婦人無關。給他開些滋腎的藥,以瀉腎中火邪,補真陰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懷孕,受胎五月,記得以黃芩白術作散服下,當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鍾樾忙道:“學生記下了。”
他點點頭,揮了揮手:“你去和那個人說罷,我懶得再見他了。”
收拾完畢,他複又淋浴更衣。趙謙和趕過來強行將他接了出去。
“穀主,你今天不能再幹了。”
臨行之前,他聽見那男子握著婦人的手,柔聲細語:“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著你……”
走出二門,由東邊一道粉牆進了一個垂花門,再往南轉了幾道彎,趙謙和將他送到離竹梧院不遠處的一個竹亭內。
亭外遍種芭蕉,綠蔭匝地,竹影蕭疏,鳥聲聒噪。幾株櫻桃早已紅透,他仰頭一看,臉上不由得浮起了一絲微笑。臨近地麵的一層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個喜歡爬樹的小丫頭,還會是誰?
“過幾天去把子悅接回來罷。”他道。
“前天老謝到舅爺家去了一趟,她和一群表哥玩得不亦樂乎,死拉活勸也不肯回來。”趙謙和一麵說著,一麵將亭上月白亮紗的卷簾放下來。暮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來擾人,不可不擋。
“那就讓她多住幾天。”他緩緩地道。
陽光從樹隙間斜射過來,透過紗簾,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幾個時辰緊張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趙謙和燃起茶爐,將一個雨過天青的桌罩鋪上石桌,給他倒了一杯茶,便悄然退下。
一陣輕風從林隙間吹來,空氣中忽然充滿了鬆木的芬芳。還是初春天氣,風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將微微發燙的茶壺握在手中。
淩霄花已攀上了竹籬,山牆上古藤蔥綠,薜荔覆滿窗牖,蓋住了上麵雕刻的流雲仙鶴。
遠處一道小溪傳來歡快的水聲,一隻鴨子安閑地遊過,身後跟著七隻毛絨絨的小鴨。岸邊的碧草襯出幼雛金黃的毛色,它們在水中嬉戲,自由自在。
晴空之下的神女峰像一位穿著黑衣的仕女,顯得肅穆悲傷。
幾團煙氣迅速飛過,留下一片蒼茫的水霧。
在山際間移動的幾個白點,是江鷗。黑點,大約是山鷹罷?
草叢中“倏”地一聲響動,一隻野兔飛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隨著空中雲朵舒卷的形狀,掠過山尖,在重巒疊障中消磨。
思緒如洇開的墨跡在圖卷中緩緩散開。
遠處峭壁上一個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陰翳的古木裹著一團冷光翠色高插天際。——山亭屬於那群緣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隻在完工時去過一次,隱約記得亭下臨著一個深穀,是雲夢穀的藥園所在。
雖是正午,那裏並沒有什麽遊人。
隻有一個藍衣人抱著一個孩子在亭子中走來走去。
那是個女人。有著濃密的頭發,腦後挽著一個極大的發髻,以至於他差一點把發髻當成了一頂帽子。
她個頭與荷衣一樣瘦小窈窕。
她來來回回地走著,似乎在哄手中的孩子入睡。
女人的步伐充滿活力,一副隨時準備跳起來的樣子。
他不禁笑了。
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讓孩子扒在腰側,一支手臂穩穩地兜住他的腰,從遠處看,好像是挎著一個籃子。
他不由得想起荷衣抱子悅時的樣子。她總說這種抱法最省力。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目光不知不覺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著,那女人背對著他坐了下來,理了理頭發,將有些鬆散的發髻拆開,又重新別起。她這樣做時,先把簪子含在口裏,手則沿著腦緣劃過來,將長發繞成一卷,再用簪子穩穩插住。
他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也許他見過的女人太少。也許,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盤發。也許……
低頭沉思片刻,他複又將目光移回。刹那間,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來,衣裳開始變紫……他怔怔地望著前方,幻影又出現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欄,緩緩轉過身來,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頭,拒絕再看,卻奮力地驅動起輪椅。他一溜煙地駛過長廊,越過八角門,穿過一道木橋,轉了三四折,才發覺那亭子其實離自己方才的所在極遠。目光是筆直的,走到那裏卻要費盡周折。
這一處新園他極少光顧,腳下的路幾乎是陌生的。他發瘋似地往前趕,怕她會消失不見。好不易駛到亭下,已累得氣喘籲籲。前麵的遊廊上卻有四級台階,越過台階,還要再走幾步才能到達亭腳。從亭腳往上,山勢陡峻,石階雲梯般豎起,又窄又高。
那石階究竟有多少,他沒有數。
亭名“觀峰”,原不在草圖上,是他自己後來加上去的。
此處遙對碧峰,下臨繡穀,風景如畫,正是築亭佳處。考慮到慕容無風行動不便,方天寧隻好將之放棄。
趙謙和曾反複叮囑他,穀內所有建築的基本原則,是“必須讓穀主感到方便”。
是以當慕容無風問起何以不在此處築亭時,方天寧解釋道:“從廊下拾階而上,需在第四十級台階之處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級就四十級。我去不了,別人總可以去。”他大筆一揮,添上了一個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他抬起頭,發覺亭子的大半被一棵古槐和幾塊嶙峋的山石遮住,剩下的小半裏不見那女人的身影。
那會是她麽?她還在不在?
沒有多想,他將輪椅拋在一邊,抽出拐杖站起了身子,扶著欄杆,顫顫巍巍地爬上了四級台階,又勉力向前行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狂。
受傷之後,他極度消瘦。雙臂羸弱,腰肢無力,離開了輪椅幾乎寸步難行。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很可怕,隻要力所能及,從不讓荷衣相助,總想證明自己的身子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糟糕。
思緒總把他引向心潮澎湃。
他停下來,靠著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兩粒藥丸,等待呼吸平靜。
目光沿著長廊搜索,他期望此時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隻有簷上啁啾的鳥聲和漏窗灑下的遲遲日影。
他隻好拄著拐杖,強迫自己什麽也不想,埋著頭繼續往前走。
遠處猿聲嗚咽。
風在山穀間回旋。
山坡上長滿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純白的花瓣紛紛飄落,灑了一地。
有幾片飄進了廊內。
——杜芫:辛、苦,微溫,有毒。瀉水逐飲,行氣通脈。
——辛夷:性溫,味辛微苦。祛風,通竅。陰虛火旺者忌服……
腦中不知不覺地閃過了藥書上的幾行字。他嘲笑自己是個書呆子,不論看見什麽花草,第一個反應總是《本草經》上的條目。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氣,令他陣陣作嘔。
憑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終於來到了亭腳。
離開了遊廊,坐欄也跟著消失了。唯一能讓他憑借的,隻有石階兩旁的扶欄。
扶欄的那一邊,是深穀。
稍有不慎,隨時可能跌下去。
一陣山風呼嘯而來,吹得他的袍袖獵獵作響,幾乎要將他卷到半空。
他卻感到一陣輕鬆,深吸一口氣,借著這股強勁的風力發瘋似地往上爬。
他以為自己爬了很久,雖然胸口已被狂跳的心髒塞滿,早已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還在無知無覺地往上爬。回頭看時,那石階他隻上了七級。
長發早已被汗水打濕,一綹一綹地搭在肩上。他咬著牙竭力想站穩,身子卻在空中晃了兩晃,正要伸手抓住扶欄,轉身之時卻聽見“叮當”一聲,一支拐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強地支撐著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當然不會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為何一定要見到這女人,原因連他自己都覺荒唐。
那隻是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發的樣子,抱孩子的動作,走路的姿勢……勾起了他無窮無盡的思念。
他隻是瘋狂地撲向那個影子,任何一絲能讓他辨認出荷衣的痕跡都讓他瘋狂。
隻要看一眼這個與荷衣相似的女人,並不需要認識她,他就心滿意足。
我一定是瘋了。他自言自語地道。手一鬆,跌倒在地,手掌在粗糙的石階上重重地擦了一下,掌心滿是血痕。
陡直的台階無限漫長地向上延伸著。
前麵的亭中沒有半分動靜,她顯然毫無所覺。
已過了這麽久,她是否還留在亭內?
哦,她多半已經離開了。不然,那拐杖落下時發出的叮當之聲,不會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嘲笑著自己癡迷不悟,而那可怕的疾病又開始發作。他頹然癱倒,垂下頭,忍受著心頭一陣襲來的絞痛。
一片槐葉悠悠蕩蕩地飄下來,掠過他的頭頂,落在麵前的台階上。
他注視著它。
風乍起,槐葉飛向空中,飄向深穀。
他明白自己早已墜入了幻影,在記憶的深穀中,他正加速墜落。
一個人在悲傷之中豈非更加真實?
如果時空的另一端還有一個世界在等待著他,他將帶走自己與荷衣的所有圖卷。
將它們在那個魂夢可以複活的地方一一展開。
空穀中回蕩著嗚咽的風聲。
溫暖的陽光灑在肩頭。
他的身體已因激動而疲憊不堪。
他知道自己無法見到亭上的女子。
但這並不妨礙今天成為一個美好的日子。
他靜靜地靠在欄杆上聆聽。
那深沉的回聲似乎來自亙古,讓他憂傷,又讓他解脫。
腦中閃過與荷衣相處的日日夜夜,每一個細節都如蛛網般透徹清晰。
那一瞬間,時間滾滾向前,湧向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