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暗塵飛繞

這一年冬季飛雪連天,窗外梅清竹瘦,疏影橫斜。

正月剛過,屬於他的那一角院落已被積雪深埋。寒山聳立,北風凍住了潮聲,往日的猿鳴鶴唳,均已消失不見。

他終日枯臥,形同僵屍。

整個冬季他拒見女兒。子悅為此哭鬧過多次,均被鳳嫂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哄了過去。有一次,子悅偷偷溜進院子,扒在臥室的窗外用手指摳動窗縫,悄悄地叫道:“爹爹!爹爹!”

他聽見了,卻沒有回答。

謝停雲趕過來把她帶走,且千篇一律地勸道:“爹爹很忙,暫時不能見你。”

他聽見子悅忿忿地嚷道:“我才不信呢!一定是你們把我爹爹關起來了。我要見爹爹!我要見爹爹!”

後來她越鬧越凶,除夕那一夜,他不得不強自起身,到書房裏陪著女兒吃了一頓年飯。

為了做到這一點,他提前三日開始服用那盒從波斯人手裏買來的“狄努通筋丸”。——藥效雖無誇口的那樣顯著,卻也算物有所值。當夜,雙臂果然疼痛驟減,可以勉強活動。可惜藥性並不能持久。除夕一過,一切恢複原樣。

為掩蓋病容,他先到熱水裏浸泡良久,以求臉上有些血色。又特意穿了件寬大的貂裘,遮住滿身嶙峋的瘦骨。即便如此,看見他的時子悅還是深受驚嚇。她原本是個野氣十足的丫頭,難得有片刻安寧。那天晚上,她緊緊地縮在他懷裏,老老實實地吃飯,顯得格外乖巧聽話。

臨走時她拉住他的衣袖,輕輕地問道:“爹爹,你會死麽?”

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刺痛了他。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臉:“不會,當然不會。”

那一刻,他的神智忽然又從迷茫與失落中清醒過來,發現他要擔心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他開始急切地盼望氣候轉暖,開始強迫自己吃飯,開始憎恨這令人絕望的冬季。

正月初三,久寂的庭院再次響起一陣帶雪的足音。他聽見有人邁著沉重的步伐在廊上徘徊,良久,方敲門而入。

在這個時候看見郭漆園——他感到有些詫異。

郭漆園負責雲夢穀對外的所有生意與財務,上月中旬帳目結算時,曾到這裏來向他匯報過一次總帳。接下來當是一個二十日的長假,他打算陪夫人回江陵省親。所以他以為郭漆園現在已在江陵。

而此時的郭漆園看上去臉色陰沉、心事重重。

他指著床邊的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來說話。

遲疑了一下,郭漆園道:“有一件事……如若屬實,隻怕會連累穀主和雲夢穀的聲譽。屬下思忖良久,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雙眉微蹙,問道:“出了什麽事?”

“穀主可曾聽說過‘夜女三更’這個人?”

他想了想,點點頭。

——這名字在木玄虛一案時他曾聽葉臨安提起過。記得當時葉臨安大發牢騷,說此女是滴夜樓裏最昂貴的妓女,非但行蹤詭秘,對男客百般挑剔,且夜資過百,竟比他的年俸還高。

“我已不止一次聽人傳說,這位‘三更’姑娘來自雲夢穀,是雲夢穀裏的一位大夫。”

眾所周知,雲夢穀裏隻有一位女大夫。郭漆園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吳悠”兩個字。然後他看了慕容無風一眼,發現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做了幾十年的生意,郭漆園閱人無數,當然知道有些人驚訝時臉上的表情會很豐富,而有些人則恰恰相反。

果然,沉默了片刻,慕容無風毫無所動,隻是冷冷地從牙縫裏擠出來四個字:

“胡說八道。”

郭漆園道:“開始的時候我也不信,認為是謠傳。可事關吳大夫的聲譽,我不得不派人調查究竟是誰在背後散布流言——”

“這件事,你是什麽時候第一次聽說的?”慕容無風忽然打斷他的話,問道。

“兩年前,翁櫻堂曾悄悄告訴我,聽風樓裏有位酒客家財萬貫、自命風流。到這裏想見三更姑娘,結果慘遭拒絕。他於心不甘,便雇人半夜盯梢。見她五更出門,乘轎離去,為避人耳目,在神農鎮的小巷裏穿梭了幾個回合,方停在一個叫做‘紫雲香’的胭脂鋪門口。盯梢的人以為三更就是胭脂鋪的女老板柳亭亭。不料過了片刻,那女人又從另一個側門輕手輕腳地溜了出來,走進了隔壁的竹間館。”

慕容無風馬上道:“我記得吳大夫並不獨住,她的身邊一向有兩個丫環。”

這兩個丫環都是穀內老仆人的後代。初入雲夢穀時,吳悠年方二八,家門慘變,無依無靠,看上去十分孤零柔弱。他於心不忍,對她格外關照。特地吩咐趙謙和找了兩個伶俐的丫頭與她同住,照料她的起居。後來聽說三人極為相睦,情同姐妹,幾乎形影不離。

“是有兩個丫環。以前吳悠住在穀內與她們朝夕相伴。可自從陳大夫命她入駐竹間館後,她便自始至終一人獨居,從來不帶丫環們出穀。”

他繼續為她辯護:“就算是這個人進了竹間館,也不能證明她就是吳大夫。”

郭漆園表示同意:“我也這麽想。所以當時隻把它當作無稽之談,並未深究。直到一個月前,又有一個人向我提起此事,我這才覺得蹊蹺。”

“哦?”

“因為這一次遇到她的人是蕭逵。”

他的神情不僅愕然,臉色也漸漸有些發白。

——蕭逵原籍新安,是近兩年入穀的年輕大夫。其人相貌英偉,才華橫溢,與蔡宣堪有一比。拜在蔡宣門下,兩人詩酒相得,亦師亦友,穀中人呼之為“蔡老二”。此君年少未婚,風流自賞,在女人中大有人緣。一次在手術中乍見吳悠,驚為天人,當夜詠出排句一百行,中有“且拋杯酒行歡夢,守拙獨為眼前人”之句在穀中傳誦。此後,蕭逵對吳悠大獻殷勤,為她寫下的詩詞就有厚厚兩冊。其聲勢之大,攻勢之猛,比之當年的蔡宣,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悶哼了一聲,道:“那種地方,蕭逵也去?”

“無非是年輕人獵奇之心作祟。他去的那天正逢縣衙裏有一群捕快在滴夜樓拿人。兩人剛剛完事,聽見樓下一片吵嚷,有人舉著火把正在查房。三更姑娘怕露了行蹤,便匆匆告辭。而咱們的蕭大夫則順手在她的妝台上拿了一件物事留作紀念。彼時屋內漆黑一團,他亦不知所拿何物。待出了大門,在燭光下一瞧,原來是隻玉鐲。”

說著,他從袖中掏出那個玉鐲,放在幾上。

他臉色微變。

那是吳悠的玉鐲。據說,是她母親的遺物。每次手術前,她都會先把它除下來,用手帕包著,放在一個穩妥之處。手術之後認認真真地淨了手,再戴回去。一天若有五次手術,她就會將這種儀式一絲不苟地重複五次。有一次,蔡宣不小心將它碰倒在地,摔成兩半,眼見著吳悠的眼淚就要溢了出來,嚇得他連夜乘船趕到江陵請最好的金匠描補。那金匠果然了得,將斷口做了兩個金托,再用金鏈連接。金上又細細地刻了幾個佛像,惟妙惟肖。第五日趕回來見她,先自責三千,再陪上無數好話。——看在師兄的麵上,吳悠不好發作,這才委委曲曲地收下了。所以隻要是穀裏常與她合作的大夫,無人不識得這隻珍貴的手鐲。

“也有可能是偷來的。”慕容無風自然也認得那隻手鐲,卻繼續為她辯白。

“我怕事情越鬧越大,也這麽跟蕭逵解釋,”郭漆園苦笑,“穀主可知道這位三更姑娘接客的規矩甚是古怪苛刻?她先要丈量客人的身高體寬,如不符合一個固定的尺寸,她拒不接見。”

慕容無風失笑:“有這樣的事?”

接下來的話卻令他笑不出。

“那個尺寸,”郭漆園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與穀主的身材正好相符。”

他大窘。

“更衣入室之前,男客會先飲一碗湯藥,令雙腿暫時酸軟。”

“那是為了防人用強——”

“她也這麽對客人解釋,”郭漆園管了幾十年的帳,心思縝密,不是十拿九穩的結論也不輕易出口,“我找人弄了一個樣品請蔡大夫檢查。他說這雖是常見的迷藥,難得的是劑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效程極短,無毒無害,尋常的大夫絕對配不出來。——而且,穀裏除了吳悠和夫人,還有哪位女人會知道穀主的身高長短,且寸毫不差?”

他沉默,無話可說。

“此外,客人見她之前,必先沐浴三番,換上一件她準備好的寢衣。”

“這也有奇特的地方?”

“這件寢衣——我冒昧地請人弄了一件回來——經辨認,是穀主的寢衣。大約有人定期從洗衣房裏偷出來收藏。”

他本有潔癖,加之時時臥病,所以寢衣甚多,經常換洗。他隻知每隔數日便有一位侍女拿走他所有的換洗衣裳,再隔一日將洗淨晾幹的衣物疊好送回。至於送走與拿回的衣物在數目上是否相合,他從未關心過。

他雙眉皺成一團:“你是想說,吳大夫是個偷衣賊?”

“當然不是。她的丫環小月承認,當初吳大夫聞得穀主死訊,悲傷過度、神情恍惚、飲食俱廢。為了讓她略為好受,小月悄悄地拿了幾件穀主的舊衣裳,想給她留個紀念。不料愈發勾起她的心思,每夜隻是對衣垂淚。後來漸漸性情大變,動輒發怒,和誰都過不去,——這才弄得大夫們怨聲不斷。”

他在心底暗暗歎了一聲,道:“就算這些都是真的,她也不至於因此要去滴夜樓。”

“說道滴夜樓,”郭漆園繼續道,“穀主可記得吳大夫的父親原是朝庭犯官,滿門被抄,所有女眷打入樂籍?若不是她父親的一個學生事先得到了消息,將他的一雙兒女藏匿,他們兩個隻怕也難逃入籍和流徙的命運。”

他點點頭。記得當時吳悠初到雲夢穀,便是受人輾轉所托。她的身世,所托之人亦據實相告。他倒並不介意,招她入穀原是看在她師出揚州名醫段石原門下之故。

和所有入穀的學生一樣,吳悠經過了一次嚴格的考試。其它人要兩個時辰才能做完的題目,她半個時辰就擲筆而出。答卷簡潔精當,切中要害,至今無人出其右,讓他大為驚訝。因此入穀之後,對她格外倚重關照。

“而滴夜樓的老板菊煙原籍蘇州,與吳大夫同鄉——這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懷疑。經查,她原本是吳家的侍女,因禍被迫入了樂籍,不知怎地又跑到這裏來開業。穀主想想,以三更姑娘那樣高的規矩,就算夜資過百,一個月也碰不到一個合適人選。所掙的銀子,根本抵不上一個普通妓女。除了自家熟人,這種賠錢的買賣誰會讓她做下去?而且,穀裏還有另一個傳言。”

“什麽傳言?”

“穀主可知道吳大夫收養著一個女孩?”

那女孩他沒見過,不過此事卻略有所聞:“聽說過,不是很清楚。”

“穀內傳言,這女孩子可能是她的私生女。兩年前,她曾回過一趟蘇州,說是探親。陳大夫隻準了她四個月的假,她卻在那裏一住七個月。兩年後,她的身邊突然多了個兩歲的女孩,且對女孩的來曆三緘其口。若真是好心收養,穀裏不乏可托之人。她一個單身女人犯不著攬這麽大的責任,背這麽大的嫌疑。現在想來,隻怕是去滴夜樓的次數太多,不免出了紕漏……不過,這種說法查無實據,不大可信,隻能以備一說。”

“所以你認為,夜女三更一定是吳大夫。”

“肯定是。”

在郭漆園看來,事情再明白不過:雲夢穀優雅高貴的女大夫吳悠,為情所困,意亂心迷,做出了瘋狂之舉。她白日開診,夜間風流,將每位男客都扮作自己的假想戀人,當真是名醫名妓兩不誤。——茲事體大,若傳揚開去,雲夢穀將顏麵無存!

“穀主,紙包不住火。此事若不處置,隻怕越傳越遠,成了人家的笑柄。”

窗外隻有簌簌的雪聲。

沉默片刻,慕容無風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為什麽穀裏會有這麽多傳聞?且全集中在吳大夫的身上?”

郭漆園微微一怔,繼而撇撇嘴:“也許因為她是穀裏唯一的女大夫。一舉一動,不免受人關注。”

“有否可能,她這樣做是被人脅迫?”

“看不出有脅迫的跡象。”

“難道她會自願做這些事?”他怎麽也不肯相信。

“依屬下看來,她好像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慕容無風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你怎麽知道是樂在其中?難不成你也去過?”

郭漆園垂首:“穀主言過了。屬下五短身材,腰肥體胖。就是有此妄想,也不夠條件。穀主若實在不信,屬下倒可以安排穀主親自去一趟,驗明正——”

話未說完,見慕容無風怒容隱現,目色轉寒,忙將最後一個字咽了回去。

“這裏一直都是讀書人的地方,本該清靜無為、專心學問才是,想不到也有這麽多好事之徒。”

“是啊。好事之人多了,無風也會起塵,無鬼也會死人……”見慕容無風無半點要處置吳悠的意思,郭漆園自覺無趣,連忙望風轉舵。

“我看蕭逵就是個好事之徒。福州白鶴堂丁大夫那裏一直缺人手,正月過完,你就要陳策把他調過去。”

“是。”

“此外,我想見一個人。”

“請穀主吩咐。”

“唐潛。”

“這個好辦。如果他在唐門,飛鴿傳信三天就可以到。”

“你先去罷。”慕容無風頹然靠在床頭。

“是。”

走到門邊,慕容無風忽又道:“還有,你去告訴吳大夫,就說今晚我想見她。”

“在哪裏?”

“這裏,書房。”

……

世事如草蛇灰線,馬跡蛛絲,隱於無言,細入無間。

自從認識荷衣之後,他發現自己對女人的了解格外淺薄。他這才想起自己從小到大認真打過交道的女人,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兩位。

荷衣是他的淨土,他的解脫。吳悠是他的助手,他的同事。

與荷衣相比,他認識吳悠更早,與她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他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樣熟悉吳悠在這一行裏的習慣與表現。他知道她喜歡用多少號的銀針,什麽尺寸的手術刀,縫合傷口從何處下手,麻醉時好用哪個配方……合作了近十年,他們已完全達到默契。所以每當遇到有難度的手術而他風痹發作不能握刀時,有吳悠在場,他會比較放心。

因為這一層明顯的信賴與偏愛,致使吳悠在這一群眼高於頂、自以為是的師兄師弟中頗招忌妒。漸漸地,穀內穀外都傳聞吳悠暗戀“穀主”。每一個人都認為他們是完美的一對,早晚要喜結良緣。為此,她變得小心謹慎,而他亦主動避嫌,除醫務之外,兩人幾乎毫無往來。盡管如此,在他與荷衣離開雲夢穀的那段時間,吳悠還是遭到排擠,過不了多久就被遣出穀外。

據他個人的印象,吳悠其實是個沉著冷靜的女人,至少在手術台上如此。醫會的時候她很少發言,在一群侃侃而談的男人麵前她顯得平庸。若問她有什麽見解,她則唯唯諾諾,附會大多數人的說法。比她晚來的人,輩份比她低的人都能在她麵前旁征博引、指點江山、滔滔不絕、毫無愧色。她唯一習慣做的事就是不斷地點頭稱是,比那在官場上混了多年的人還知道韜光養晦。有時他會為她的謙虛忿忿不平,故意當著許多人的麵提一個很難的問題,一時間整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語,吳悠也跟著垂眼,臉上卻露出會心的一笑。在這種場合她永遠也不會開口,把聰明暴露給眾人。

他為此感到難過,她父親在朝中便是以耿直遭禍,彈劾他的正是他自己的學生。——也許這就是悲慘的家難留給她的陰影,讓她對世人失去信任,懷有恐懼。他覺得自己應當體諒她的難處,為此他改變了作風。他原本對所有的學生都十分嚴厲,批評起來不留情麵,唯獨對吳悠一直和顏悅色,從未說過一句硬話。

十年下來,吳悠留給穀人的印象始終是位合格的美人、標準的淑女:說話斯文,行事恭讓,對病人更是柔聲細語、體貼入微。她有一雙無辜的眼睛,臉上充滿少女的天真,與人交接半含半斂欲語還羞。除了溫柔多情、多愁善感之外,她既無性格也沒脾氣,以至於陳策向他解釋為何要將吳悠調到穀外時,他毫不客氣地把陳策訓了一頓:“穀裏通共就這麽一位女大夫,你們還容不下!把她調回來,有誰不服氣,叫他來見我。”

人們說,自從慕容無風離開雲夢穀,吳悠就開始變得不像個女人。隻有慕容無風回來,她才會變回來。

他並沒有這麽大的魔力。回來之後,他雖將她從竹間館招回,並特意在穀內為她另建了一座新園,吳悠卻很少留在穀內。除了手術,他也極少在其它場合見到她。他們一直保持著客氣的往來,所談的話題僅限於醫務。從偶爾交換的眼神中,他感到了一絲無言的抗拒。

流言一直不肯放過她。尤其是她已大大地超過了出嫁的年紀,卻不談婚事,對所有的仰慕者都冷言拒之,身邊又多出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孩。——他卻認為她沒什麽很大的變化,所有的謠言不過是憑空捏造、誇大其詞。

郭漆園的一席話讓他震驚,仿佛老天爺給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夜女三更會是吳悠?

所謂水底觀日,日不一影,晴天看雲,雲不一色。

正如他不了解荷衣的以前,顯然他也不了解吳悠的現在。

他原以為隻有荷衣一個謎,現在吳悠也成了謎。

他再次陷入迷中。

桌上的銀燭微微閃動。

他一直在沉思,驀地,一個柔宛的聲音輕輕道:“郭總管說,先生有事找我?”

他猛地一怔,發現吳悠不知何時已悄悄地走進房中。

見他神色驚異,她淡然一笑,解釋:“我敲了門,先生大約沒聽見。”

“哦,請坐。”他指著對麵的一把椅子。

巨大的書案猶如一泓秋水將兩人分開。

玉鐲就擺在桌子的正中,她想必早已看見。

他遠遠地審視著她,發覺她的神態鎮定異常。

“有人拾到這隻鐲子,還到我這裏。我猜想這大約是你的東西。”他不動聲色地道。

她將玉鐲戴回腕上,淺淺一笑:“近來事忙,不記得失落何方。”

他這才發現她雙眼發黑,瘦得很厲害。冬季醫務原本繁忙,自己臥床不起,她不得不替時時回穀頂班。想到這裏,心中便有歉意,喟歎一聲,道:“這幾個月病人極多,我也幫不上忙,累壞你了。”

“還好,不累,”她故作輕鬆地眨眨眼,“放心罷,我能應付。”

“我已通知陳大夫,讓他安排你休息幾個月。或許你願意回老家走走?你隻怕有好幾年沒回老家了罷?那裏可還有些親人?”他的口氣很溫和,盡量讓一切顯得自然。

“還有一個弟弟……”

“生活得好麽?”

“挺好的。”

不知道該怎麽把話說下去,他想了想,忽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慎重地道:“我知道這幾年你過得不大開心。告訴我,可曾有人暗地裏找你的麻煩,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不要誤會,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不論有多大的麻煩,請你一定告訴我,我會盡全力替你解決。”

她目光微動,既而恢複平靜:“沒有,我沒遇到過什麽麻煩。”

所有拋出去的球,都被她擲了回來。瞬時間,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半晌,他隻好道:“前幾天收到葉憲的一封信,說他的老父親去世了,想回穀守孝三年。鬆鶴堂總領西北所有的醫務,雖然他手下也有一班子人,可我還是不大放心。想請你到蜀中暫住一年,替我打理一下,你可願意?”

他不相信她的所作所為純屬自願,懷疑是受人脅迫。解決這件事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她離開神農鎮,到別處暫避一段時間。他好派人收拾殘局,杜絕一切流言蜚語。

雖然方才兩個人都在兜圈子,他相信自己已給了她足夠的暗示與退路。為什麽要這樣安排,她心裏應當明白。

可是,她的回答卻令他感到意外:

“我不去。”

“你說什麽?”他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去。”她的聲音斬釘截鐵。

“為什麽?到那裏你可以獨當一麵……”

“不。”

他簡直嚇了一跳。這穀裏除了荷衣,從沒有人敢跟他說一個“不”字。就算是拒絕,也會找一大堆理由,而且會說得很客氣。

既然她這麽直截了當,不肯成全他的好意,他也索性一錘到底:“你可以留在這裏。不過,不能再去滴夜樓。”

果然,吳悠的臉“騰”地一下變得通紅,一雙杏眸燃燒了起來。他先以為那是出於羞愧,緊接著發現完全不那麽一回事。她雙目直視,怒容滿麵,口氣陰寒:

“請問先生,我可曾在任何時候耽誤過手術?”

“沒有。”

“我的手術可曾違規犯錯?”

“沒有。”

“我可曾騷擾過他人的醫務?”

“沒有。”

“既然都沒有,剩下的時間就是我自己的。我想去哪裏去哪裏,誰也管不了!”她瞪圓了眼,硬碰硬地回了一句。

他的火一下子竄到頭頂,不得不深吸兩口氣,強行按捺:“滴夜樓也是你去的地方?請問你去那裏幹什麽?”

“娛樂。”

他被她這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的態度激怒了,終於吼了起來:“娛樂?別以為你做的事沒人知道!”

見他臉上紫氣隱現,她沒有吱聲,臉卻是一副死不認錯,頑抗到底的樣子。

他讀出了她心裏的話:

——你知道我這樣做是為什麽,不是麽?

——你一直知道,很早就知道。

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勉強平靜下來,道:“有一個事實我知道你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死死地盯著他的臉,胸口起伏,如聽宣判,如中極刑。

“這個事實是:這世上除了荷衣,我從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人,”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以前不曾,現在不會,將來也不可能。”

刹時間,她的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不知哪來的一陣刺骨的寒氣,讓她心髒停跳,渾身發抖。她感到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那一塊終於被他無情地捏碎了。不由得臉色煞白,目光陡然一凜:“可是,她已經死了四年了!”

四年了!

四年了,這穀裏沒有任何人敢向他提起荷衣!

對他而言,荷衣的死永遠是剛剛發生,恍如昨日。連他自己都不曾數過她離開他的時日。隻要一閉眼,他就會聽見隆隆的爆炸聲,看見巨石滾落,她滿身鮮血,麵目全非地埋在泥土之中……

四年了,隻要一提到荷衣的死,他還會像第一次聽見這個消息那樣感到晴天霹靂、萬箭穿心。他臉上的神情,好像一個犯人正在飽受酷刑,眼中全是痛苦。如果他能動,他會像一個野獸猛撲過去,將麵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他聽見自己對著她大吼:“出去!出去!你出去!”

她倏地站起身子,嗓音因激動而發顫:“你以為我很喜歡呆在這臭男人成堆的地方麽?你以為我成天在那群自以為是的男人麵前裝傻很有趣麽?女大夫、女學生、女弟子、女、女、女!我有什麽地方比他們差?好!我走,讓你們徹底幹淨!”說罷便往門外衝去。

“站住!”他大叫一聲,神智開始恢複,“這件事你怎麽想都沒關係,但你犯不著這樣糟蹋自己!”

她已衝到門口,站住,緩緩轉過頭來,冷冷地道:“誰說我糟蹋自己?我愛過一個人,願意為他死;認認真真行醫,救過別人的命。我看不出我有什麽地方不純潔,誰也別想讓我羞愧!”

他目瞪口呆,無言以對。眼睜睜地看著她疾步奔出廊外。

過了片刻,他的腦中還是一片混亂,急忙拉鈴喚人。

洪叔首先衝進來,見他臉色大變,二話不說,強行將他送到床上。他一把拽住洪叔的手,急道:“你趕快跟著吳大夫——一步也不許離開她!”

“是。”

過了一柱香功夫,洪叔又趕了回來,向他報告:“少爺,吳大夫我看不住。她拿了幾件隨身的衣物,坐著馬車出穀了。我想攔住她,她‘刷’地一下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說誰敢攔她她就宰了誰。”

“你……你可知道她想去什麽地方?”他忍不住要坐起來。

“不知道。謝總管跟過去想勸她幾句,也被她罵了回來。”頓了頓,他忽又咬牙切齒地補充了一句,“穀主,像這種大逆不道、忘恩負義的女人,我們還理她做甚?”

他板起臉怒斥:“胡說!她有什麽地方大逆不道?”

“她要我轉告穀主:從今往後,她與雲夢穀一刀兩斷。她不再是您的學生,您也不再是她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