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日照空山
石泉淙淙。
那小小的漁村裏有幾株老樹。
老樹之下,是一間閃著燈火的小屋。
推開小小的屋門,可以看見一道白水。
白水上架著一個小小的木橋。
木橋年久,挑水走在上麵咯吱作響。
十一月初十。入夜。一輪明月寧靜地掛在天上。
她一張開眼,就看見了兩張臉,兩張很老很老的臉。
一個老太太,一個老爺爺。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
老爺爺的手裏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魚湯,也好奇地看著她。
“姑娘,你終於醒了!”
老爺爺的臉紅通通的,笑眯眯地把湯遞過去。
她往床上縮了縮,小聲道:“這裏……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村子叫作石溪村。”
“哦!”她仍然是一臉迷惑。
“姑娘,你叫什麽名字?”老太太顫巍巍地問道。
她努力地想了想,腦中一片空白,卻不想讓人知道她在犯傻。眼珠子一轉,看見小木桌上供著一個觀音,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道:“我姓關,叫關月。”
講完這句話,她不由得喘起氣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老爺爺連忙道:“你先喝了這湯再說話。”
她很餓,把湯喝完,又吃了兩個餅子,才覺得有了一絲氣力。
“你……發生了什麽事?是洗衣裳不小心被大水卷進了江裏?還是坐船失了事?”
“我不知道……哦,大概是我坐的船……翻了,我就掉到了水裏。”
“可憐的人兒。”老太太歎了一聲:“等你好一些了,我們就送你回家。家裏人還不知道怎麽擔心呢。”
“我……我沒有家……什麽人也不認識。”她一聽,惶急地道:“我沒有地方可去。求求你們收留我。”
老太太和藹地笑了:“我們都是窮人,日子過得很苦。姑娘你……不怕吃苦麽?”
“我不怕。”
“我們是這一帶的漁民,以打魚為生的。”老爺爺道:“我們沒有孩子,所以這麽老了還要打魚。你若不嫌棄,就替你奶奶在家裏做點針線活兒罷。有我們一口飯吃,也絕少不了你的。”
她跳下床,在兩位老人麵前跪了下來。
“多謝爺爺奶奶好心收留我。我……我一時想不起來我還會做什麽事情……不過,我會慢慢想起來的。”她輕輕地道。
“可憐的孩子,一定被大水衝昏了頭了。”老奶奶將她拉起來,把她扶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
她看見屋子很小,隻有一張床,忽然問道:“我睡這裏,你們……你們睡哪裏?”
“不要緊,你不要擔心。柴房裏整理一下也可以睡人。枕著稻草睡覺可香哩!”
她一骨碌地爬起來,道:“怎麽能讓你們睡柴房呢?我去睡。”
柴房上的床早已鋪好了,她一骨碌地鑽進被子裏,笑眯眯地道:“稻草真的好香啊!”
“傻孩子,看你樂的。”老奶奶笑得很慈愛:“快些睡罷,你在水裏泡了太久,不免頭昏乏力,到了明天就好了。”
“嗯。”她乖乖地閉上眼睛,心裏暗暗地道:“到了明天真的就好了麽?”
她不愛多想,很快就睡著了。
……
“他要見你。”謝停雲心情沉重地拍了拍顧十三的肩,“他一直都在等你。”
三位總管靜悄悄地候在廊上,蔡宣站在一旁。
所有的人都憂心忡忡地看著顧十三。他剛從唐門趕回,滿身是傷。
“他總是要知道的。”
“當然。緩著些說……他……隻怕受不住。”
“明白。”
他硬著頭皮走進屋去,看見慕容無風靜靜地坐在書桌的一角。
他的臉蒼白得可怕,目光直直地盯在顧十三的臉上。
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絕望,顯然已猜到了什麽。
“對不起,我沒能把她帶回來。”顧十三直截了當地道。他一生坎坷,從市井中掙紮而起,本對一切得失無所畏懼。說完這句話,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手足冰冷,如臨大敵,十分緊張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麵前的人茫然地點了點頭,什麽也沒有說。身子卻顫抖了起來,仿佛正在竭力掩飾某種無法承受的痛苦。
過了片刻他結結巴巴地道:“你是說……你是說……”
他把事情的經過簡短地講了一下,盡量略掉惹人傷心的細節。
他垂著頭,默默地聽著。
顧十三滿懷歉意地看著他,明白自己的話正如一道重錘砸在他脆弱的心髒上。
他咬著牙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末了,聲音卻忍不住有些顫抖:“她……去的時候……沒……沒受什麽罪罷?”
“沒有,一切都發生得很快。”他輕聲道。
“她最後……說了些什麽……”
“她說,她不想看見你那麽辛苦,你的每一天對她而言……都很珍貴。”
他的身子猛然一震,好像給雷電擊中了一般,喃喃地道:“我錯了!我不該讓她太擔心……她一直不肯相信……”他忽然抬起頭,悲傷地看著他,“我隻是個沒用的殘廢。她的每一天都比我珍貴千倍,是我浪費了她的生命,是我害了她!”
“你不該那麽想。”他長歎一聲,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的情緒無法平靜,卻又是一如往常那般一聲不響。顧十三隻好緊張地看著這個麵色蒼白,呼吸急促,滿頭大汗的人。感到他的悲傷巨石般地從自己的心頭碾過,一時間胸中窒悶難當,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去休息罷,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慕容無風頹然地道。
“這是她托我給你帶回來的書。”他把那本封麵上全是血的書放在書桌上。
那裏麵有荷衣的血,也有他的血。
不敢再看他悲傷的樣子,他一扭頭,掀簾走出門外。
門外的人心急如焚地看著顧十三,見他出來,小聲道:“穀主他……”
“他很難過。”他隻好道。
話音未落,屋內傳來嘔吐之聲。
幾個人同時衝了進去。
雲夢穀的人心驚肉跳地等待著慕容無風病情的好轉,竹梧院內卻是一片死寂。
隆冬來臨的時候,唐門忽然傳出唐淮傷重不治的消息。那一役他也在其中,身上曾中過小傅的一刀。依照繼承人的順序,接下來輪到的應當是老八唐澄。此人一貫膽小怕事,隻到總管那裏看了一頁唐門的債單,就表示願意“避而讓賢”,掌門之位改由老九唐潯接任。
唐潯任職的第二天,就去遊說七位長老,企圖放出唐潛,讓其暫複堂主之職“以觀後效”。口舌費盡,長老們方勉強同意將兩年的監禁縮短為一年,據說還是看在死去的唐隱嵩的份上。唐潯仍不罷休,死纏到底,長老會最後決定將期限減少到五個月。
一月之後,唐門派人送來了山水與表弟的棺木。
慕容無風一言不發地出現在葬禮中,由人攙扶著,獨自默默地為死者燒了一個時辰的紙錢。
他形銷骨立地坐在蒲團上,看上去無比憔悴,單薄得好像一道月光下的影子。
雖虛弱已極,他的腰依然筆直。
燒完了紙,他什麽也沒說,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趙謙和跟了過去,小聲地道:“唐門的人說,夫人的遺體埋在山中太深,難以找到。問……穀主是否想親臨唐門致祭?他們可以安排一切,已在那邊修了一個院子。穀主若是……若是想去看看……可以就住在那個院子裏。”
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
趙謙和嚇得不敢再提。
風痹開始頻頻發作,他卻遣開了房內所有照料他的人。
無奈,謝停雲快騎趕到江陵,將小時候一直照料他的老家人洪叔找了過來。
“你住幾天就去罷,一家子人都在江陵,來看我做什麽?”慕容無風對他道。
“少爺這樣子我老洪就算是死了也沒法子跟穀主交待。與其等死了後挨老爺的罵,不如在這裏多伺候少爺幾日……少爺若肯看著老仆的薄麵多吃一碗飯,老仆也就死而無怨了。”洪叔在他床前涕淚交流,慕容無風長歎一聲,默然無語。
接下來的兩個月他非但無法起床,簡直連動都動不了。漸漸地,他吃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勉強。
大家開始擔心他熬不熬得過這個冬季。
那一年的冬季漫長無比,雲夢穀的醫務卻如往日一般忙碌,少了慕容無風和陳策,他們不得不從外地抽調十名大夫回穀。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提心吊膽。
到了二月中旬,慕容無風已病得神誌不清,生命已全靠湯藥維持。
不論清醒還是昏睡,他都目色恍惚,神情失落,沉默得好像一座墳墓。以至於洪叔每天幫他洗浴時都不敢相信這個消瘦得好像一片羽毛般的人還活著。
終於有一天,情況發生了變化。
一天夜裏,鳳嫂忽然抱著子悅闖進了他的臥室。
他睜著眼,還沒有入睡,鳳嫂驚慌地大聲嚷嚷了起來:“穀主,你好歹看看子悅……她發燒兩天了,吃了藥也不見好,方才哭鬧了半天,吳大夫出診去了,蔡大夫也找不見。”
他聽罷雙眼一瞪,竟發了瘋似地從床上掙紮著坐了起來,將燒得嘴唇幹裂的女兒抱在懷裏,吃力地抬著腫得變了形的手,忍著病痛給她紮了兩針,又拿著筆歪歪扭扭地開了一張方子。
無法把字寫小,二十來個字他竟寫了四張紙才算寫完。
“爹爹……我不要……”藥湯太苦,子悅喝得直咧嘴。
他心頭一震,將孩子緊緊摟在懷中,喃喃地道:“聽話……子悅。”
“媽媽……媽媽……”女孩兒又響亮地叫起來,手在他懷裏亂揮,腳蹬來蹬去。
他一陣心酸,摸了摸她那長著幾根黃毛的頭,遲疑片刻,道:“媽媽不在。”
接下來的那幾日,他開始逼著自己吃飯,一天喝好幾種藥,身子竟又開始好轉。到了三月末,寒冬已過,他漸漸地可以起床了。
四月初,唐潯接到慕容無風一封措辭簡約的拜帖,懇請親赴唐門祭奠亡妻。
兩紙素箋,墨跡微凹,唐潛指尖輕輕一拂,喃喃念道:
……弟乃一介蜉蝣,不知旦暮;唯有此妻,願與攜老。不意中道而逝,捐我於青山黃土之外,棄我以荒寒寂寞之濱。茫茫長夜,形影相吊,蓬萊路遠,青鳥不達。觸目傷懷,尚強顏以應世。驟雨飄風,知天地亦不久。去歲初冬,即擬西渡,無奈病勢忽深,憾未成行。現疾稍愈,特乞兄方寸之地,吊唁一日,聊申懷想,以通幽冥。事盡即返,不敢多擾,如蒙惠允,不勝感涕……
唐潛讀罷歎道:“原來慕容無風也是性情中人……”
唐潯苦笑:“希望這次兩家的仇怨能夠有個了結。不然冤冤相報,死不完的人命啊。”
唐潛問:“他什麽時候到?”
“五日前已到了,隻是又病了。目前住在鬆鶴堂裏。我去看望了一次,回來時遇到五嫂,被她揪到家裏痛罵了一頓。”
“曉得這掌門難當了罷?”
“嘿嘿。正好你回來了,所以慕容無風這一趟,就由我們倆陪同。”
“我們?我和你?”
“不錯。”
“你饒了我罷。”
“你究竟幫不幫我?”
“幫。”
“他再過一個時辰就到,你去準備準備,換件白衣服。”
“遵旨。”
“謝停雲會陪他一起進來,我們隻用替他們引路就行了。其它一切我已準備妥當。”
“除了謝停雲,還有誰陪著來了?”
“隻有他們倆。”
“哦。”他失望地哼了一聲。
慕容無風的馬車於巳時正準時停在了唐家堡的大門前。侍從將他從車上扶下來時,刺眼的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已有半年沒有曬過太陽了,隻覺陽光沉重如鐵,令人目眩。
迎接他的是唐潯和唐潛。為了表示敬意,兩個人都穿著一襲白衣。他微一點頭,算是打了一個招呼。
餘下來,唐潯似乎還想和他多寒暄幾句,一連問了慕容無風幾個問題,答話的人卻是謝停雲。
看得出來,慕容無風身體極度虛弱,幾乎無法說話。
何況等會兒他的心情隻會更糟。
唐潯心中暗歎。為了這一趟安排,他力排眾議,打了不知有多少口舌官司。差一點被唐門的一群孤兒寡母們罵死。
至今還有幾位大嫂見了他的麵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們怎麽想。他也是唐門的人。
而這些人卻不知道,如若慕容無風不肯放手,唐門絕對熬不過這一年。他們的生意會完全被雲夢穀擠垮。
慕容無風也許打不過唐門,卻有法子餓死唐門所有的人。
他若不這麽做,唐門隻怕連最後一點複蘇的希望也要破滅了。
轉過那一道長廊,前麵已沒有了路。
那是一片滿是亂石的小坡,唐潯已於前幾日派人臨時用碎石鋪了一道小路,僅供慕容無風的輪椅行走。
陽光強烈,他抬起頭,腦中一陣昏亂,不由得閉上了眼。
他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謝停雲趕忙為他撐起了一把傘。
一座大山兀然地立在眼前。
在一片連綿起伏的江天疊障之中,它顯得孤獨,好像亙古以來便不與身後的那一團雲嵐泱莽,泉石噴薄的秀美圖景連在一起。
山上風煙變幻,林木搖動。滿山遍野開著一叢叢淡紫色的小花。
一種生命消失,往往化做另一種生命的盛宴。
印跡仿佛一團煙霧彌散到了空中……被風帶走,沒有一絲餘留以茲懷想。
他仰目悵望,不知不覺,目中已充滿了淚水。
隻有橫在路中的幾塊巨石是唯一可見的頹塌之跡,卻顯然是山體震動時從高處滾落下來的。
“那洞叫做淩虛洞,很深,卻沒有出口。原本是我們夏日納涼藏冰的去處。”唐潯解釋道。
“洞口在哪裏?”他問了一句。
“已經埋得很深了,根本找不到了。不過,大致是這個地方。這一道台階原本是通向洞門的。”唐潯指了指腳下。
他垂下頭,沿著自己癱瘓的腿看到地上隱現的幾道白玉台階。台階早已被黃土填平,上麵長滿了青草,隻有幾道白印淺淺地露出來。
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
“穀主!你沒事罷?”
謝停雲連忙扶住他。
“我和謝總管可不可以單獨在這裏呆一會兒?”他抬起臉問唐潯。
他的臉蒼白如紙,目光卻是冷森森的。
“當然,請便。如有需要,請盡管吩咐。”唐潯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
“多謝。”他的聲音很鎮定。
畢竟已過了四個月,一切該平息下來了罷?
再往前已完全沒有路了。
他拄著拐杖,在謝停雲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三叔那一刀,也真夠狠的。”唐潯看著慕容無風舉步維艱的樣子,忍不住歎了一聲。
“他的樣子很可怕?”唐潛問道。
“幸好你什麽也看不見,不然隻怕你也會難受。”
“他走到了那個洞口前,謝停雲找到一小塊平地,便將他扶回輪椅上。”像往常一樣,唐潯描述了起來。
“然後呢?”
“謝停雲遞給他一隻黑木匣子。”
“哦。”
“然後謝停雲就回來了,他正向我們走過來。”
“你確信他一個人在那裏安全麽?”唐潛忽然問道。
“應該是安全的,這座山總不會突然垮下來罷?”
“我指的是五嫂她們。”
“她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唐潛又問:“那木匣子裏會不會裝著炸藥?”
“你太能猜了,老弟。”
“他會不會是來殉情,打算也把自己炸死在這座山裏?”
“不會。”唐潯看了他一眼。
謝停雲走到兩人麵前,打了一個招呼,唐潯唐潛都應了一聲。
“謝總管莫非有什麽吩咐?”
“沒有,我隻是在這裏等著他。穀主想單獨呆一會兒。”
“要不要給他送一杯茶?”唐潛道。
“不必。他心情很糟,不願有人打攪。”
“他看上去病得不輕……”唐潯小心翼翼地表示同情。
“那是拜唐門之賜。”謝停雲不客氣地頂了回來。
有謝停雲在身旁,唐潯不便繼續向唐潛描述慕容無風的情況。
三人在一旁等了一個多時辰,慕容無風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草叢之中傳來一絲幾乎聽不出的輕響,與此同時,唐潛與謝停雲的人影已飛了出去!
“哧”地一聲,暗器破空而出,三粒三星鏢向慕容無風飛去。
“當!當!當!”三聲,不知從哪裏飛來一粒石塊,後發先至,不偏不倚,斜斜地擊中當中的一粒,角度奇特,正好將其它兩粒撞開。
謝停雲回身看了看唐潛,目中露出尊敬之色,道:“佩服。”
“不敢當。”唐潛微微一笑。唐門裏每一個習武的人從蹲馬步踢腿開始,就開始練習暗器。他自然多少也會一點。
“是誰?”
“她已跑了。不必擔心,餘下的時間,由我守在你們穀主的身邊。唐門的人由唐門人去對付,會比較有效。”他淡淡地道。
“那就拜托了。”謝停雲一拱手,身形微展,退回到長廊之內。
他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慕容無風坐著的地方。他的衣裳有一種淡而悠遠的香氣。讓他覺得似曾相識,卻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聞過。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慕容無風沒什麽印象。
作為一個瞎子,他會對話多的人印象較深。而從他遇到慕容無風的第一日起,他就很少說話,即使說了話,聲音也很低。他對這個人的所有認識僅限於各種傳說。
麵前的山壁上有一道長長的人影。
他微微一愣,沒有回頭,徑直說道:“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我不會打擾你,”唐潛道,“你就當我是一塊石頭好了。”
他憤怒地看了他一眼,想發火,卻發現心中已被悲傷溢滿。
過了一會兒,唐潛聽見他擺弄拐杖的聲音,輪椅咯吱作響的聲音,他好像正在想法子站起來。
他在想自己要不要去扶他一把。
終於,他遲疑地伸出手,卻被推開了,一個聲音冷冷地道:“別碰我!”
他彬彬有禮地一歪頭,口中已有譏誚之意:“遵命。”
而慕容無風顯然沒有站穩,身子忽然向一旁跌去。
他及時地抓住了他搖晃的身子,讓他重新站直。他的行動無法自理,顯得格外笨拙,有好幾次額頭都磕在他的鼻梁上。唐潛的心微微一動,索性扶著他坐了下來,道:“既然你想獨自留在這裏,我到下麵去等你。”
“我的盒子掉了。”還是那個冷漠的聲音。
“在哪裏?”他伸出竹竿,往地上探了探。
“往左。”他歎了一聲。
他探到盒子,輕輕一挑,盒子飛到手中。
是空的。
“是不是有東西掉了出來?”他繼續伸出竹竿。
“沒有,它本來就是空的。”
“你想幹什麽?”他終於問道。
“我想帶些洞裏的土回去。”他的嗓音有些嘶啞,平靜中帶著一絲顫抖。
輪椅上不好用力,所以他要站起來。
“我來幫你。”
他重新擺出拐杖,唐潛扶住他的手臂。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他聽見他的手指在山壁上挖掘著,土塊剝落,不一會兒功夫,大約,那木盒已然盛滿。
他坐了下來,淡淡地道:“多謝。”
“那一刀是我父親砍的,”他忽然道,“他已經去世了。當時他並不情願這麽做。”
“我並不恨你父親。”他靜靜地道。
他吃驚地抬起頭。
“我隻恨他當初為什麽不一刀將我砍死。我若早些死,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
歎息化作一陣唏噓。
“對不起。”他輕輕道。
這是他第一次為自己的父親說對不起。
“荷衣既然已在這裏,我就該回去了。”他收拾了一下身邊的東西。
“荷衣?”他皺起眉,沒聽明白這句話。
“荷衣就在土裏。”他漠然地加了一句。
……
他總是選擇在月夜時分去看望她。
月光之下,她的墓顯得十分柔和。
眼前的每一道景致都能將他刺傷。
他坐到墳邊,俯下身去,雙手用力挖開了一道深坑,將那個盛著土的木盒放了進去。
露水濕透了他的衣裳,石塊割破了手指,指甲剝裂,渾身冰冷,這些他全渾然無覺。
迷離之中,一道若隱若現的人影向他走來。
在夜霧中,她看上去好生蒼白。
“荷衣……你回來了。”他喃喃地道。
他死死地盯住前方,生怕眼睫一動,那個身影就會消失。
“你好麽?”那個聲音輕輕地道。
溫柔的手撫摸著他的臉,一聲輕喟傳來:“你瘦了。”
“你回來了?”他伸出手去拉她,卻拉了個空。
那麽,這不是真的了。他歎了一聲。
“荷衣,你明白麽?”他哽聲道,“我不能去找你,現在還不能。……子悅太小。”
“……我明白。”
“可你一定要等著我。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我,到了那邊也不會,是麽?”他心中灰冷,慟不欲生。
“當然不會。”她溫柔地看著他。
那天夜裏,他無法入睡,隻能喝酒。
那天之後的很多夜裏,他都隻能喝醉了之後才能入睡。
……
“叉魚的時候有一個訣竅,就是要把叉子對準魚的前方一尺處,猛地紮過去。”中年漁夫坐在船尾上,一邊抽著捍煙,一邊對著麵前的女人道。
“嗯。”一叉子投出去。
“叉中了麽?”他吐了一口煙圈。
“叉中了。又中了,我怎麽就這麽準啊。”那女人叉著腰歎道,“我好像天生就是個叉魚的。”
她跳下水去,將一隻戳出腦漿子的大魚抱上來。
“我看也是。”中年漁夫有點妒忌地看著她。
“你真的是洗衣裳的時候被水衝到江裏去的?”他忍不住又問。
“每一個能幹的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她一本正經地道,“洗衣裳就是我最脆弱的時候。”
“縫衣裳好像也是。”漁夫挖苦道。
村子早就傳開了這個被村頭老杜家從水裏救出來的姑娘做得一手可怕的針線,隻縫了幾次衣裳,杜奶奶就叫她改行專職燒飯了。
“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份,”老奶奶笑眯眯地安慰她,“你的天份不在這裏。”
她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天份,她會捕魚,擲起魚叉比誰都準。
從此,老爺爺便帶著她一道打魚。他年邁體衰,專管劃船。
後來,劃船也免了,由她一人代勞。
她辛勤地勞作了四個月後,有一天,她又要下水,卻被老奶奶一把叫住。
“月兒回來。”
“奶奶,什麽事?”
“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我屬龍的。”
“二十的人屬狗。”
“你結過婚沒有?”
她結結巴巴地道:“結婚?……當然結了。”
“你相公是誰?”
“他……他死啦。他是生意人……跑生意遇到了響馬,給人家一刀砍死了。”
“什麽時候?”
“就在我出事之前。”
老奶奶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歎了一聲,道:“你懷孕幾個月了?”
她連忙用手擋住肚子:“我……我……大概五個月了。”
“你不怕死啊!懷著孩子去打魚?你也不怕孩子丟了?”
“不會,”她笑道,“我身子結實。她可乖了。”
“以後不許去打魚了,生了孩子再說,知道麽?”
“唔,那我幫奶奶燒飯。”她乖乖地道。
“你啊……”她歎了一聲。
她當然說的不是實話。但……也不好多問。一定是與情郎私會,不小心做出了事,怕人追究,想不開就投了水。
一個懷著孕卻沒有丈夫的女人,又跳了水,一般都是這種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