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山中人兮

十一月十六,唐家巨舫緩緩駛入泊口,一行人抬著三具沉重的棺材魚貫而出。瞬時間,車塵飛滾,十輛馬車在三十匹飛騎的護送下,駛進唐家堡。消息早於七日前飛鴿傳入堡內。唐家大門前寬敞的空地上人蹤馬跡,滿地縱橫,楮綻紙鈔,餘灰尤在。沉甸甸的朱漆大門上白燈高懸,靈幡飛舞,兩旁候立的家仆一字排開,披麻戴孝。

何吟秋守候在照壁之內,看見唐隱僧向她走來,淺淺地一笑,微微作禮:“老爺回來了。”

好像生怕與這滿院肅殺的氣氛不相稱,她的笑容隨著自己的話音立即消失在了臉上。

唐隱僧頷首:“回來了。”

他注視著妻子,目光中帶著一絲溫暖。接下來何吟秋略一側目,給了他一個暗示。順著她的目光,他遠遠地看見一個模樣高挑的女人斜倚在北牆的門緣上,死死地盯著那幾具暫時停靠在前院的棺木。

幾張破碎的紙線在風中盤旋,飄飄揚揚,落在兩人麵前。何吟秋不禁歎道:“又是個多事之秋……”

“潛兒帶回來一個女孩兒,是雲夢穀的大夫。一路上都說要讓姨媽瞧瞧。”唐隱僧道。

“雲夢穀的大夫?這種時候?唉,這孩子真任性。”何吟秋擰起眉,不安地看了看門緣上的女人,“竹佩她們幾個……現在隻怕要把慕容家的人生吞了去呢。”

竹佩原是唐淵的側室,卻是唐淵最喜歡的女人。

她生性風流,嫁給唐淵之後仍不老實,終於給人捏住把柄告了上去。待要行家法時,卻是唐淵懇求代她受刀,從此便斷了一條腿。

所有的人都認為唐淵這麽做很不值得,何況唐淵平日自命風流,沾花惹草,從來都不是鍾情的種子。

“我不喜歡一條腿的女人。”這是唐淵自己的回答。

實際上,流行的說法是,竹佩當時對唐淵說:

“要麽你替我受刑,要麽我逃走,永遠也不回來。”

唐淵生怕她跑了,隻好替她挨了一刀。

但又有人說,像唐淵這樣的公子哥兒,身邊並不愁女人,還怕跑了一個小妾?

殊不知竹佩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江南霹靂堂堂主方霽的女兒。據說方竹佩私奔唐淵時,方霽大發雷霆,聲稱要炸平唐門。後經多方勸說,好不易咽下了這口氣,可事後一提此事,他仍要火冒三丈。

一年之後,唐淵的正室去世,竹佩節行不檢,按家法原不能扶正。唐門忌憚方家,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唐隱僧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倚在門緣上的白衣女人。女人臉色蒼白,雙眸如劍,袖帶微卷,無風自動,渾身上下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陰寒肅殺之氣。

竹佩冷漠地看了看院中的人群,“砰”的一聲關上門,身影頓時消失了。

“前天接到傳信,說雲夢穀裏來了四個人,正往我們這裏趕,隻怕不日即到。”

“又要打起來?”

“方竹暉昨天已到了,是竹佩請來助陣的。”何吟秋道。

方竹暉是霹靂門的大公子,外號“驚天雷”,精通各種機關火器,現已準備執掌門戶。

“哪四個人過來?”

“不大清楚……據說楚荷衣也來了。”

“那個女人?”

“唔,那個女人。”

“一路上我苦勸唐淮,要他行事慎重,不要惹火燒身。現在倒好,他好像決定要大幹一場了。”唐隱僧的鼻子哼了一聲。

“新掌門上任,自然要燒三把火。何況還要向這些怒氣衝天的家眷們交待……”

“沒派你幹什麽罷?”唐隱僧問。

“我說我早洗手不幹了。”何吟秋淡淡地道,不自覺地摸了摸食指上突起的一塊手繭。

“上次有三哥三嫂和‘鐵手三仙’,謝停雲铩羽而歸。這一次家裏還有誰?”

“老九。他剛剛雲遊回來,正好趕上唐濟的噩耗。”

“我真希望他不在這裏。”唐隱僧望了一眼灰白的天空,心事重重地說道。

他看見一個家人匆匆地從後門趕過來,在唐淮的身邊耳語了幾句。

空中忽然飄起了細雨。

細雨如絲,灑在山水的臉上。

“我們好像一進來就中了埋伏。”他一刀飛出,一邊從容地將騰空撲來的一隻獵犬砍翻,一邊大聲地對表弟道。

他們正以最快的速度向著唐門背後的群山逃逸。在他們身後,跟著三十幾個拿著各種兵刃的灰衣人。

毒針、袖箭、飛蝗石、柳葉刀……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種暗器鋪天蓋地飛過來。

表弟躲開兩隻楓葉鏢,手臂眼看要被突然從左側飛來的流星錘擊中,山水眼疾手快地將銅鏈削斷,滿是鐵刺的大錘“忽啦”一聲從二人的頭頂上掃過,“喀嚓”一響,砸在道邊的一棵小樹上。小樹應聲而斷,絆倒了七八個人。

實際上他們身後原本跟著六十多人,半途中顧十三隻好和他們分手,以期轉移一半的兵力。

向他們撲去不僅是那些體形彪悍訓練有素的青年,還有一群凶猛的狼犬。

饒是刀法精到,山水的腿上仍給一條惡犬咬傷,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到了森林邊緣,那群灰衣人忽地停住腳步。山水與表弟卻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他們為什麽不追了?”表弟刷刷幾刀,砍掉前麵擋路的荊棘,問道。

天陰得厲害,明明還是上午,森林內卻暗如黑夜,四周一片可怕的寧靜。

“也許前麵有埋伏。”山水停下來,掏出懷裏的金創藥,手腳麻利地包好了腿上的傷口。等他再抬起頭時,發覺不遠處站著一個鷹鼻瘦臉,頭戴鶴冠的道人。

道人的眼珠是灰色的,神態裏有一種高雅的冷漠。他獨自一人站在樹叢間的一小塊空地上,羽衣拂動,汗氣從頭頂蒸騰而出。

明眼人一看即知這人有很深的內家功夫。

道人半閉著眼,好像在吮吸著林中飄來的一道樟木香氣,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道:“歡迎光臨招魂穀。”

他的嗓音枯澀,聽起來就好像是刀尖刮在刀鞘上發出的聲音。

而山水與表弟的目光卻同時停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戴著一個鹿皮手套。

表弟看著自己握刀的右手,眼皮動了動,露出尊敬之色:“唐隱戈?”

道人的臉十分陰沉,冷笑道:“不錯。我已有三十年未出江湖,想不到居然還有人認得我。”

他看上去有五十餘歲,內外雙修,尤精刀法,輕功與暗器獨步天下,與號稱“隱刀”與“潛刀”的唐隱嵩夫婦共成為唐門幾塊不倒的招牌之一。幾十年前他曾憑著一把龍頭大刀連肅唐門左近的七路悍匪,從此門前蜀道一路暢通,連路過的商旅提起此事,都要謝他三分。這個傳奇人物不知為什麽在那一役後突然洗心向道,拋家離子,過起了雲遊四海的生活。

據說,他一般三五年才會回唐門一次,不過三天就會走。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表弟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來。

唐隱戈是唐五的父親。

山水直起腰,冷冷地道:“閣下為什麽還不動手?”

“我在等你出手,”唐隱戈款款地道:“你們是客,客人先請。”

他背著手,一動不動地站著,除了那隻手套,他的身上沒有任何兵器。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山水握刀的手已凸出了青筋,刀忽然一揮,“錚”的一聲破空而來,直攻他的下盤。

他原本是殺手,用刀簡潔明快,不好看,卻是又實用又有效。

表弟大叫一聲:“小心右邊!”

唐隱戈一個轉身,避過這凶險一擊,手一揚,一把毒砂暴雨般飛出。

表弟伸手一拉,要將山水拉出飛沙之外,揮刀狂舞,隻擋住了射向山水臉部的全部砂粒。有一半還是灑到了山水的身上。

“這是我昨天才配出來的毒砂,就算是慕容無風在這裏,也要想兩天才解得出來。”

說完這話,他的人就消失了。

那顯然是一種烈性的毒藥,頃刻間已將山水的衣服蝕了一個大洞,他腹上一大片肌膚頓時變成了黑色。

扶著山水隻走了幾步,他就開始不停地嘔吐,臉色一片死灰。

表弟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藥丸,捏成粉末,灑在他的傷口上,然後撕開衣袍,替他緊緊包紮起來。

“你還能不能走?”他問。

“能。”他的臉蒼白如紙,咬了咬牙,道:“當然能。”

他們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處狂奔了近半個時辰才發覺身後毫無動靜,那些追兵根本就沒有跟過來。

一隻蜥蜴緩緩地在道旁的枝椏上爬行。冰冷的雨點打在他們的身上。小徑崎嶇,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著走著,忽然整個人栽倒下去。

表弟搶過去要扶起他,他卻已勉強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繼續向前走。

“歇一會兒。”他的嗓音變得柔和:“這裏好像隻剩下了我們。”

他頹然地倒在一棵樹下,背著身子,向草叢中狂吐。

這一回,他吐出來的是一口一口的鮮血,胃部好像刀攪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自己的臉色也漸漸蒼白了起來,歎道:“想不到毒砂這麽厲害!”

他要檢查山水的傷勢,被他一把攔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馬上離開這裏,我現已明白他們為什麽不追過來了。”

前方的山穀中始終飄浮著一團的雲霧,一路上他們隻看得見參天的巨木。低矮的灌木樹葉枯黃,四處是一片可怕的寂靜。沒有鳥聲,沒有蟲鳴,唯一所見的動物,除了那隻緩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隻倒在石壁旁邊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這潮濕的林中,卻不見蒼蠅和蛆蟲。

空氣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奇怪氣味。水珠從樹葉上滴落,冰涼地落在肌膚上,立時引起遍布全身的搔癢。

表弟想了想,霍然道:“他們不進來,難道是因為這裏有瘴氣?”

“不錯。”山水慘然一笑:“我以前聽說過唐門的大山裏終年都有可怕的瘴氣,那是一種毒蛇**時產生的氣味。”

“我也聽說過。”表弟幹脆坐了下來。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們其實跑得並不遠,現在隻怕還在林子的邊緣。你隻需走出這片樹林,瘴毒立時自解。不然……”他沒有說下去。

——不然這裏就是他們的葬身之處。

他一陣猛烈地咳嗽,口中噴出一團血沫。

“喝點水再走。”表弟解開懷裏的水囊,要將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搖搖頭,胸口急促地喘息著:“不用,你留著自已喝罷,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襲來,渾身的肌肉都跟著顫抖起來。他已經不能站起來了。

表弟二話不說,捏著他的嘴,將一口水強灌了進去。然後將他一扛,扛在自己的背上:“我背你走。”

他在背上一陣用力地掙紮,傷口抽搐得更加嚴重,竟痛苦得整張臉都擰了起來,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隻好把他放下來。淒然地看著他四肢卷曲,縮成一團,倒在地上。

他的臉已漸漸發黑,眼睛絕望地盯著前方。

連表弟自己也開始感到呼吸困難,頭目昏眩。

瘴毒無處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隻怕……隻怕也要死在這裏!”他一把推開他,衝著他大吼:“走啊!快走!這個時候你犯什麽傻?”

他非但沒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我當然會走,隻不過想在這裏再陪你一會兒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頃刻,臉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畫……”他歎道:“都留給你。”

那些畫,雖無人能懂,卻是他最珍貴的東西。

“我會好好保存它們的。”

他放心地點點頭,開始大口吸氣,眼神正在漸漸遠離。

“你還有什麽心願?”他顫聲道,一掌抵在他的後腰上,輸給他一些真氣。

“我現在……隻有一個心願……你……你快些離開我。”他抓著他的手,吃力地道。

“……我這就走。”他沒有走,反而坐了下來,讓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

“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他最後一眼目光炯炯,凝視良久,氣息已不能回轉,彌留之際,等待著他的承諾。

“當然!”表弟大聲道。

聽了這句話,他的眼睛終於合上,終於停止了呼吸。

他的臉是灰黑色的,上麵還殘留著一絲最後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體卻不再溫暖,而是漸漸地冷卻,變得和周圍的草木一樣冰涼。

他想在摯友的屍首前痛哭,卻沒有力量流淚,以為自己會傷心地發狂,卻感到精疲力竭。好像自己也成了一個生命垂危的人,對最後的結局不再關心,隻希望能在這個亙古般幽靜的森林裏,一個人靜靜地躺下去。

遠處水聲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輕快地跳躍著。

“這麽早,你就敢帶著我到這裏四處散步?也不怕你家裏的人把我抓了去?”吳悠道。

乍聽見潺潺的水聲,走不了幾步,一道小溪忽然橫在眼前。

唐潛一到家門就扔開了竹棒,他熟悉這裏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會迷路。

“這裏的人都說,唐門是個美麗的地方。至少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想象的那樣可恨。”他笑了笑。

這是一片古老的園林,經過曆代的修繕,現已規模全備。老一輩的人還經常談起當時入奧疏源,就低鑿水,搜土開穴,培山築樓時的情形。如今這裏四處都是畫檻雕欄,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徑花蹊連著小橋飛瀑,到了春夏草木扶疏之際,更是廊廡連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綠,鳥語花香。

吳悠隻好老實承認:“這裏的風景的確不壞。你看,湖心的小島上還有兩隻白鶴!”

說了這話她立即臉紅了起來。

身邊的人明明“看”不見,她竟還要人家看。這不是存心戲弄人麽?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表情平靜,似乎並不在意,心中一愧,低頭不語。

他毫不介意:“你說不錯。那湖裏一直都有兩隻白鶴,我以前還摸過它們呢。”

她還是很尷尬,扭怩著不肯說話。

他隻好站住,問道:“怎麽啦?”

“那兩隻白鶴,我也想摸。”

他失笑:“你能看,為什麽還要摸?”

“我覺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訴我,它們究竟在哪裏。”

她握著他的手,朝白鶴的方向一指,他便帶著她一掠十丈,雙足在水中輕點數下,又騰身而起,輕飄飄地落在島中。

“是這裏?”他問。

“是。”她道:“我們來了,白鶴為什麽還不飛走?”

“有人修理過它們的翅膀,飛不遠。”

那兩隻白鶴非但不走,竟還發出一聲清亮的鶴唳,向他們奔了過來。

“抱歉,鶴兄,今天我什麽吃的也沒帶。”他摸了摸鶴頸,然後抓著她的手,將它輕輕地放在鶴羽上。

她閉上眼,手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細軟光滑之感。

“有趣嗎?”他側過頭,用一雙空虛的眼睛看著她。

“有趣。”

她盯著他雙眼,發覺他一直凝視著她,仿佛觸動了某件心事,一言不發。

“你敢摸鶴的腦袋麽?”她隻好沒話找話。

“當然敢。”他伸出了手,卻伸錯了方向,手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不說話,也不動,任憑他的手指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撫摸著。

指尖在光潤的肌膚上流連,依依不舍。

“喂,這不是鶴的腦袋。”她小聲提醒了一句。

“當然不是。”他喃喃地道,並沒有收回手,反而輕輕地抬起了她的下頜。

她的心中一陣驚慌,卻又強自鎮定。

他垂下頭,挺直的鼻梁已觸到她的額上。

“你想幹什麽?”她警惕地道。

“想看看你。”他淡淡地一笑,嘴輕輕地,卻是很有禮貌地在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驀地,她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眼中淚波湧起。

“你是不是還怕我?”他一直握著她的手,柔聲撫慰,“因為我出生唐門?”

“不怕。”

“那你剛才為什麽渾身發抖?”

“我覺得有些冷。”

白鶴“嘩”地一下飛開了。

他脫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今夜你想歇在哪裏?”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問,“我的院子裏有客房,還有幾個舊仆。你若害怕一個人住,可以住在我姨媽家。”

“會不會歇在你們家的水牢裏?”她反問了一句。

“當然不會,”早已習慣了她的搶白,他從容不迫地改變了話題,“中飯由我來請客。我一直想讓你嚐嚐我的手藝。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的廚藝很好?”

她淺淺一笑:“不奇怪,你不是練刀的麽?”

“這麽說來你的廚藝也應當不錯。”

“何以見得?”

“你也是練刀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慢條斯理地回了一句。

穿過一條掛著一溜絳紗燈籠的長廊,唐潛將吳悠引到一個幽靜的院落。他獨自在廚房裏忙了一陣,端出來一碟筍絲。

“這筍絲細得跟頭發一樣。”吳悠愕然道。

“真有這麽亂麽?我記得我好像把每一小把筍絲都用一根粉條捆了起來,以免放在碟子裏不好看。”

他幽幽地看著她。

她幾乎要為他這種精益求精的樣子捧腹大笑,卻忍住沒笑出聲來:“做這種菜一定很費功夫。”

“如果刀功可以的話,就很快。”他漫不經心地道。

“慚愧,我的廚藝隻怕不及你的一半。”

“不敢當。”

她撲哧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為什麽笑?”

“難道你常常自己做飯?”

“當然。”

“我不信。”

“我是個口味很挑剔的人,別人做的東西如果不好,我就吃不下去。這種經曆實在太多,逼得我隻好自己動手。”

他頓了頓,又道:“你在這兒坐一會兒,還有幾個菜,我的湯也快好了,我得去端過來。”他站起身,掩上門,走出門外。

吳悠含笑看著他,回過頭時,發覺那碟子裏的筍絲已經空了。

她詫異地看了看四周,不見一人,卻聽見一個聲音從身後的一座琉璃屏風裏傳了出來:

“我在這裏。”

她嚇了一跳,那是荷衣的聲音!

她站起來,搶到屏風後麵,看見荷衣一手抓著一把筍絲,正大口大口地往嘴裏送。

“夫人!”她小聲道。

“唔,小聲些!那瞎子耳朵靈得很,我方才躲在窗外,不然早被他發現了。”

吳悠乍然聽見“瞎子”兩字,不知為何,心中一陣翻騰,隻好道:“你還是快些走……他……他馬上就要回來了。”

“看來他暫時不會傷害你,”眨眼功夫,荷衣已將筍絲吃得一幹二淨,長噓了一口氣,嘖嘖歎道,“嗬,這唐潛燒的菜還真好吃,隻是一點也不辣。”

“是蘇菜。”

“等我們辦完了事就來接你。——就算有唐潛照顧你,這裏還是很危險。”

“夫人誤會了,”她平靜地道,“我留在這裏,並不是為了跟唐潛親熱。”

荷衣怔了怔,驚訝地看著她。

“我在找醉魚草。”

“太危險了!你又不會武功,”荷衣急道,“告訴我那草長的是什麽樣子,我去找!”

“有些事情不一定要豪奪,”吳悠淡淡道,“巧取也可以。”

荷衣道:“你……”忽見門外有一絲動靜,連忙飛身而去。

他把湯放在桌子正中。

“對不起,筍絲太好吃了,我把它全吃光了。”她故作內疚地道。

他的心中一陣歡喜。接著,他聽見她舀湯的聲音,舉箸的聲音,細細品嚐的聲音,知道這一頓她吃得很愉快。果然,她將湯一飲而盡,柔聲讚道:“我從沒喝過這麽好的湯。”

“過獎。”他高興地笑了起來。

人們常說,女孩的心情如天氣一般陰晴不定,難以預料。雖然他暫時沒有掌握規律,顯然美食可以解決一部分問題。

他甚至在想明天的活動,是帶她去茶館好?還是去聽戲好?

夜雨傾盆。在廊頂的一條橫梁上蟄伏了三個時辰,荷衣才終於等到夜幕降臨。

一個年邁的仆人手執燭火,正一個一個地點著長廊上的燈籠。

眼看這個人快要走到自己的麵前時,荷衣一個鯉魚翻身,藏到廊脊上。

正當她打算拐進吳悠告訴她的那個院子時,忽聽屋頂上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她靈機一動,飛身上簷,屋脊上一個黑影疾掠而過。

她冰綃一抖,那黑影驀然回首,向她奔了過來。

是顧十三。

“你怎麽也來了?”他低聲問。

“唐溶偷走了無風的書稿。我比你們晚幾個時辰趕到,山水和表弟呢?”

“我們分開了,他們往大山裏去了。不過,他們會留下標記。”

“在哪裏會合?”荷衣道。

“原本是約好晚上在屋頂上見,我等了很久也沒有人來,正四處地找呢。”

荷衣眉心一皺,道:“他們會不會有事?”

“很難說,唐家這次準備充分,我們差一點著了他們的道兒。”

遲疑了片刻,他又道:“乘著夜深人靜,你最好還是先回去。找書的事情我一個人幹就可以了。”

“瞧不起我?”她一翻白眼。

“你來的時候,慕容知道麽?”他問。

“沒告訴他。”

“他現在一定急壞了。”

“不會,他一向對我很放心。”

“他不是個喜歡放心的人,”顧十三道,“你還是趕快回去比較妥。”

“不,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稿子再走。”她堅決地道,“何況,我們也該去找找山水他們。”

“那我們現在就去。”

“他們若進了森林,這時候去不妥,太黑,我們又不能用火把。”

顧十三歎了一口氣,道:“你說得不錯。”

他們悄悄地找到唐溶的院子,發現院子是空的。隻有幾名仆婦在門廊裏走動。兩人分頭翻進每一間房搜索,均不見書稿的蹤影。

不敢打草驚蛇,他們隻好伏在橫梁上,等待唐溶歸來。天剛亮時分顧十三叫醒了她,唐溶一夜未歸。兩人決定先到森林裏去找山水和表弟。

淩晨的風很涼。噩運的發生沒有半點征兆。

他們一路橫掠而去,驕陽還沉睡在山下,天空中隻有幾縷淡紅的霞光。

“今天天氣不錯。”荷衣一邊施展輕功,一邊對顧十三道。

她發現顧十三雙唇緊閉,一副十分警惕的樣子。

“你發現沒有,這裏有些過份安靜。”他雙足一跨,一個優美的翻身,身子從一旁的大樹躍過,停在枝頭上。荷衣足尖一點,身形一轉,輕飄飄地跟了上去。

“我們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森林?”她問道。

“最好從樹上走,下麵有什麽情況比較容易發現。何況我還擔心唐門的暗器和埋伏。”

荷衣微笑不語。

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在西北最粗糙的風沙裏長大的漢子居然這麽細心。

他們在樹上轉了一圈,差點迷路。隻好跳到樹下,尋找山水的記號。

不一會兒,荷衣發現幾棵大樹的樹幹上,有被刀削過的痕跡。

他們一路追了過去,行了大約小半個時辰,突然站住。

前麵不遠處,有一個新挖的大坑。

好像已猜到那是什麽,荷衣渾身開始發抖,抖得很厲害。顧十三一把扶住了她,兩個人一起走到坑前。

挖出來的土幾乎還是嶄新的,整齊地堆在一側。

兩柄金魚吞口的單刀直直地釘在坑邊,鮮紅的刀穗上係著三塊元寶和幾張銀票。一旁的樹幹上是九個鐵劃銀鉤的大字:

“拿銀者,請填我一抔土。”

她渾身發軟地靠在樹幹上,喪失了往下看的勇氣。

她已不必再看,因為一旁的巨石上又有六個剛勁的大字:

“山水、徐衎之墓。”

不知不覺,淚水狂湧而出。

表弟平靜地躺在坑內,山水的屍體在他的右側,已然掩埋完畢,隻有一隻手露出來,緊緊地和表弟的手握在一起。

她忽然感到一陣窒息,一陣說不出的沉痛,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顧十三歎了一聲,輕輕跳到坑中。

坑中人已死去多時,屍身已然完全僵硬。

“他好像並沒有受什麽外傷,”他神情黯然地道,“不過,這山穀裏可能有殺人的瘴氣。”

荷衣顫聲道:“他為什麽不走?他明明可以走的!”

“我們並不了解他們。”顧十三長歎一聲。

她抽起那兩把刀,放入坑內,幫著顧十三一起將一旁的黃土推落。

黃土是潮濕的,裏麵全是樹葉和草根,坑中已聚了不少昨夜的雨水。

表弟的手指早已被水泡得腫脹了起來。

她抬起他的手,將它放在他的胸口上,心中一陣酸痛。

然後她看了他最後一眼,便將他掩埋了起來。

站起身時,她感到一陣頭昏,連忙道:“這裏果然有瘴氣,無風以前曾提起過。他說那是蚺蛇瘴,身子不好的人在裏麵呆上一個時辰就會死,身子好的人也挺不過一日。……可是……可是……”她泣不成聲:“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表弟不肯走……”

天地寧靜,他最後的樣子竟是那樣地從容安詳。

除了沉默的死者,誰也不能給她答案。

“這世上我們不明白的事情原本很多,”顧十三又歎了一聲,“隻要他們自己明白就行了。”

兩人在墓前默然無語,垂首多時。荷衣又看了一眼巨石上的字,對顧十三道:“原來表弟姓徐,那個字是什麽……我卻不認得。”

“我也不認得。”顧十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