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江上

天際間落日的殘暉雖已斂盡,天空中還泛著幾縷淡淡的白光。

圓月初升,湖上籠著輕霧。

服過藥後,慕容無風已沉沉地睡了。她輕手輕腳地收拾起散落在床邊的醫案,將它們整齊地排好,放到案邊,用鎮紙壓住。正欲吹掉一隻蠟燭,忽然發現桌角處的漆盒有被人移動的痕跡。

漆盒裏裝著那本幾乎被唐溶毀掉的書稿。她花了一整個下午替慕容無風抄好了丟失的二十五頁,又用線細細地將它們重新裝訂起來,放入漆盒之內。

現在漆盒內卻是空空如也。

她猛然想起傍晚那一戰,唐家子弟在唐潛和唐芃的護送下,雖有些狼狽卻是平安的撤出了神農鎮。慕容無風擔心吳悠的安危,不敢窮追不舍。

這一次行動,唐溶自始至終都不在其中。

為了寫這本書,慕容無風搜集了成千上萬份醫案。那些醫案用麻袋裝著堆在隔壁的一間屋子裏,幾乎堆滿了一整間屋子。

他忍著風濕的折磨,艱難地握著筆,熬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直到昨日上午才寫完初稿。快寫完的時候,他曾把她帶到那間屋子,告訴她,那一屋子滿滿的紙,現已完全濃縮到了那本書裏。

一下午她都陪著慕容無風,他絞盡腦汁地回憶著書上的字句。二十幾頁的內容,他居然還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誰都知道他記憶力驚人,卻不知記憶本身極耗心力。何況他的腦中已裝了太多的東西。等荷衣終於將那二十幾頁補完,他已累得不想說話了。

以他目前的情況,加之隆冬將至,重寫此書已不可能。

他睡得十分平靜。

她凝視著他,良久,在他的額上輕輕一吻,吹滅燭火,悄悄地走出門外。

……

細雨如織,漿聲搖動。

一如江湖中其它幾個寥寥的百年家族,唐門也喜歡講究排場。他們坐著一個高大的官船張燈結彩迤邐而來,回航的時候,據說候在信陵鎮官渡口等待拉纖的纖夫竟有百人之多。

唐門的生意布滿蜀地,輻射西北各個城鎮。包攬了蜀中所有的綢緞、錢莊和藥材生意,酒樓和客棧的老板中十個也有八個姓唐,剩下的兩個也急著娶唐門的女兒作媳婦。

船上共有秀軒十五間。正當中是寬敞的客廳。

客廳裏飄蕩著一股沉悶的酒氣。雖然隨船的師傅燒的是味道完全一樣的蜀菜,舉箸之時,眾人心中卻別是一番滋味。

他們的心情與船尾大艙裏停放著的三具棺木一樣沉重。這一役,唐家的首腦人物幾乎被一網打盡,此外,還有三個兄弟關押在雲夢穀裏,生死未卜。

而慕容無風那邊卻幾乎未損一卒。

唐門從未有過這樣的恥辱。

“我們不能輕饒了那個吳大夫。”唐淮道。

唐三是他嫡親兄長,兄弟之間感情一向很好。

秀軒內密帳高懸,正中一張香檀銀藤軟底方床上,牙鉤微挑,將一層紗帳挽起。

船在急流之中一陣猛烈的搖晃,吳悠驀地睜開眼,發覺四周一片黑暗。

她身上還穿著原先的衣裳。錦衾中芳香暢滿,令人微醺。

她動了動身子,一陣鑽心的疼痛火辣辣地傳過來,幾乎令她窒息。這才發覺自己的胸口上包著一層白綾。

“你醒了?”黑暗中,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她轉過頭,床頭依稀坐著一個模糊的黑影。

但那聲音卻是熟悉的。

“為什麽不點燈?”她虛弱地問道。

“對不起,我忘了。”那個黑影站了起來,不知從哪裏找出一隻火折,將床邊的一段白燭點燃。

“這是什麽地方?”借著幽微的燭光,她環眼四周,覺得分外陌生。

“船上。”他的話很簡短,臉上的神情也很奇怪。

“這船往哪裏去?”

“唐門。”

她倏地一下坐了起來,厲聲道:“唐潛,你敢綁架我?”

對於這句話,他不置可否。隻是輕歎一聲,伸手一按,將她按回床上:“你最好不要亂動,你的傷勢不輕。”

“當然,我記得很清楚,是你傷的我。”她冷聲道。

“你不該用自己的身子去擋慕容無風。他是男人。要擋,也該是他替你擋。”他的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他現在隻剩下了半條命?你知不知道他渾身關節僵硬,連抬一抬手都很困難?就算是那樣,在那一刻,他還拚命地把我往後拉。隻可惜他一點氣力也沒有。”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你若想快些恢複,就不要說太多的話。”他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我根本就不想說話,”她越想越氣,“你不過是唐門的一個殺手,連手無寸勁的人都殺,我真後悔認識了你。”

她的話好像一把尖刀刺過來,他心中一痛,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無話可說,他隻好默然地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

而她卻掀起被子把頭一蒙,扭過頭去,再也不理他了。

長時間的沉默。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幾乎一個時辰,才緩聲說道:“你的傷口該換藥了。是你自己換,還是我替你換?”

沒有回答。

他遲疑著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嗓音裏帶著歉疚:“對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是你。否則……我也不會傷害你。”

他不想解釋太多。

有時候人們常常忘記了他是個瞎子,忘記了他原比常人更容易出錯。

“你們準備把我怎麽辦?也砍掉我的一條腿,是麽?”她的聲音仍然是冷冰冰的。

“有我在,誰也不會傷害你。”他平靜地道。

她“哼”了一聲。

“你該換藥了。”他又說了一遍。

“我不會碰唐門的藥,”她衝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也別碰我。”

他怔了怔,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情。忽然伸手疾點,點住了止痛的穴道,然後將她扶了起來。

“別碰我!別碰我!你若敢亂動,我立即死在你麵前!”她手在他臉和脖子上亂抓,抓出幾道長長的血印。

他捏住她的手,冷冷地道:“住手,你以為我怕你嗎?”

“別碰我!”她大聲道。

“我是個壞人,”他將她的雙手塞進被子裏,用一雙空洞的眸子盯著她,陰森森地道,“而且是個脾氣很壞的壞人,你最好老實一點,不然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豈止是碰你。”

她嚇呆了:“唐潛,你敢!”

他“嘶”地一下拉開她上衣的紐扣。

她的臉刷地一下變得蒼白,想要掙紮,早被唐潛一掌按住,她反手一掌,摑在他臉上:“你這流氓!”

他死死地扣住她的手,默默地清洗好傷口,換了新藥,然後纏上幹淨的綾帶。

他的動作很規矩,幾乎沒有碰到她,手指隻在她光滑柔嫩的肌膚上不經意地劃過,包紮完畢,便又將她按回被子裏。

幹完這一切,他站起來,正要走出門外,床上的人忽然道:“你要到哪裏去?”

“稟小姐,我要出去吃飯。”他彬彬有禮地嘲弄了一句。

“你就呆在這裏!”她的心中一陣打鼓。明明很生他的氣,他若不在身邊,又覺得很害怕。

“不敢,我還是離你遠一點好。”他竹棒一挑,推開門,走了出去。

“唐潛,你站住!”她在他背後大叫一聲,無人理會,頹然地倒在床上。

客廳裏雖坐著二十來個年輕人,卻隻有一片喁喁的低語之聲。唐家規矩大,孩子們從小就學會細聲細氣地講話。唐潛不聲不響地走進去,正尋思自己該坐在哪裏,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他,耳邊傳來唐澄的聲音:“老四找你。”

他隻好跟著唐澄來到另一間房。

“哦!阿潛,我正有事找你,坐,坐。”唐淮很客氣地拉著他的手臂,將他引到自己身邊的一張圈椅上坐下來。

“那個女人怎麽樣?醒過來了?”

“醒過來了。”

“我方才正同你七哥九哥商量怎麽處置她。我們想還是用老法子,先斬掉她的一隻手,送到雲夢穀,逼慕容無風把唐灃他們交出來。”唐淮道。

唐潛皺起眉:“她隻是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何必要斬掉她的手?”

唐淮不以為然:“慕容無風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三叔還不是一樣斬掉了他的腿?這是江湖,狠者得勝。咱們得按江湖規矩辦事。”

“有我在這裏,誰也不能碰吳悠。”他淡淡地道。

唐淮吃驚地看著他,道:“你認識她?”

唐潛點點頭:“她是我喜歡的女人。”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誰敢碰她一根指頭,我就殺了誰。”

他說話的時候很客氣,語氣也很平靜,樣子更加文雅。不明白的人還以為他正在吟誦一首古詩。

但誰都看得出,他不是開玩笑。

唐淮的臉不禁一陣發灰,腦中頓時浮起三叔那雙威嚴得讓人發抖的眸子。忽覺唐潛此時的口氣比之乃父,有過之而無不及,竟有淩駕於己之上勢,厲聲喝道:“你要明白,你是刑堂的堂主,不能自己先破了規矩。”

唐潛道:“我破了什麽規矩?”

“結交匪類,通敵謀逆。”

“四哥給我這麽大一頂帽子,我還真不敢戴。我若想通敵謀逆,早帶著她跑了,又何必趕回來救你們?”

“身為刑堂之主,職責重大。本門有難,你焉能不救?”

唐潛站了起來,道:“大哥剛剛去世,我不想多說他的壞話。但唐門若還照著這種法子搞下去,大廈傾覆,就在眼前。”

“死去的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阿潛,你的血往哪裏流?若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唐門的顏麵何在,今後又何以能在江湖上立足?”

“四哥講的這些我也明白,隻是此事與吳悠無關。她根本不會武功,砍她的手純屬濫傷無辜。”

兩個人都站了起來,唐淮氣得發抖,臉色十分難看。

唐澄連忙出來打圓場:“大家都是兄弟,有事好商量。坐下,坐下。阿潛,四哥剛剛掌門便遇到這種事情,心情一定很糟。回去在幾位大嫂麵前也難以交待,咱們當多多體量他才是。”

唐潛淡淡道:“我並不想故意得罪四哥。隻是吳悠誰也不能碰。她若想回雲夢穀,我會親自送她回去,她不是交換的條件。”

唐淮臉色稍緩,拍了拍他的肩,歎道:“四哥明白你的心思。隻是你從未出唐門,對江湖的險惡所知甚少。這不過是慕容無風的一個美人計而已。”

“我知道我在做什麽,”他不想再說下去,“倘若四哥沒有別的吩咐,我告退了。”

也不等唐淮回話,他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脾氣果然和三叔一模一樣。”唐淮氣呼呼地對著唐澄吼道。

“我記得三叔還在的時候,訓起老大就跟訓三孫子似的。大伯以前也拿他沒辦法。但三叔一家人對唐門是忠心耿耿。想當年唐門有難的時候,若不是三叔三嬸拋下這個出生不久的兒子遠征追敵,他也不至於雙目失明。何況如今的情形,沒有唐潛,我們更加不是雲夢穀的對手。”

“那我們應該怎麽辦?難道不了了之?”

“吳悠在我們手上,慕容無風一定不放心,一定會遣人追過來。我們隻需把這些人引進唐家堡即可。”

唐淮點點頭:“你盯著唐潛,小心他擅自放了吳悠。”

唐澄笑了起來:“四哥一定是糊塗了。這裏沒人盯得住唐潛,他就是當著你的麵把吳悠放了,你也一點法子沒有。這裏誰的武功都不如他。”

“你莫忘了,他是個瞎子,”唐淮的眼中陰怒忽現,“我不信我對付不了一個瞎子。”

走到客廳,心情陰暗地吃了飯,他拿起一個托盤,將一碟冬筍雞丁和清炒藕絲放了進去,又裝了一碗湯,一碗飯,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他聽見一個很輕的腳步聲,一直尾隨著他。

走了幾步,他站住,問道:“唐濱?”

唐濱排行十五,是唐淵的弟弟。

“你為什麽還要拿好飯好菜去給慕容家的女人?咱們應當活活地餓死她才對。”唐濱氣急敗壞地道,“你幾時變得吃裏扒外起來?”

他毫不動容:“我們唐家從來不小氣,餓死人的事情,我可幹不出。”

還要說話,忽聽一個沉重的腳步趕了過來,耳邊傳過來的,卻是嬉皮笑臉的聲音:“阿潛,給誰端盤子呢?我來替你拿,你好騰出手來打架。”

他皺了皺眉,道:“唐芃,一邊去,這裏沒你什麽事兒。”

“怎麽沒我的事兒?我正找你呢。唐濱,他奶奶的,你幾時連老十一也敢招惹?誰給了你豹子膽?”

唐芃叉手叉腳地走過去,指著唐濱的鼻子道:“你剛才一直盯著阿潛,當我沒瞧見?你曉得那女人是誰?將來就是你十一嫂,這事兒你別管。”

唐濱喝道:“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唐芃道:“沒老三護著你你也敢橫?還真有你的。潛叔,你忙你的去,這裏有我來對付。”

唐潛一笑,道:“頭頂上長著一圈黃毛還敢到處出頭,我幾時教過你這些?這是你十五叔,別沒大沒小的,明白麽?”

唐芃道:“哦!明白。”

唐潛道:“明白了就替我把他扔到江裏去,他會遊泳。”

他轉過身,兩個人大打了起來,他聽見唐濱“啊”的一聲大叫,接著“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這小子真橫,下回我擰斷他的脖子。”唐芃掏出手絹擦了擦手。

唐潛道:“找我什麽事?”

唐芃怪笑:“聽說你的屋子裏藏著絕色美女,我能不能也去看一眼?”

“去,去。別來煩我!”

他自顧自地敲了敲秀軒的小門,道了聲:“是我,唐潛。”便推門而入。小心翼翼地將托盤放在一旁的桌上,正要說話,卻忽然怔住。

他的脊背一陣發涼。

床上沒有人!

他握著刀,腳一踹艙門,衝了出去。

有一隻手將他拉住:“她在後舷。”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站住,道:“她一個人?”

“嗯。”唐芃道,“好像是暈船……正對著江水嘔吐。”

他的心跳慢了下來,怔怔地站著。

“你為什麽還不去?”唐芃問道。

“我去幹什麽?”

唐芃抓抓腦袋:“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你去啊。”

唐芃看了看他,道:“你真笨,瞧人家吐得那麽慘,這個時候正好獻殷勤。”

“你小聲點行不行?”唐潛悄聲道,“她身上的傷全是我弄出來的。人家現在正恨著我哪。”

“糟了,她……爬上了船舷!潛叔,吳大夫莫不是想不開罷?”唐芃忽然大聲道。他的話音未落,唐潛已一陣風似地撲了過去,一把拉住吳悠,卻瞬時明白那是唐芃的謊話,連忙退了一步,觸電一般地放開手。

“你……你沒事罷?”他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

“我沒事。”難得她的聲音這樣柔和,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

“你……你……暈船?”

“嗯……很少坐船。”

“外麵很冷,回去吃飯罷。”不知為什麽,難得她和顏悅色,他竟緊張得心突突直跳,連忙垂下頭。

“好。”

她非但老老實實地跟著他走,走的時候,還一直拉著他的袖子。

他把她讓進門,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默默地等著她吃飯。

她很餓,吃了滿滿一碗,才歇了下來。

“傷可好些了?”他問。

“別擔心,那不是很重的傷。”她輕聲道,從茶壺裏給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茶。然後把茶杯擺在他的右側離桌緣五寸之處。

一縷微聞的鬢香掠過他的鼻尖,依然帶著淡淡的鸛草與紫丁的香氣。衣袖垂柳般在腕間拂動。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時候吃飯時母親在他身邊忙碌的情景。

“多謝。”他手很容易地找到了茶杯。

“你的茶杯總是放在這個位置上,對麽?”她伸手支著頭,看著他問。

“你怎麽知道?”

“唐潯就是這麽擺的。”

他垂下頭,顯得很不自在。

“碗筷通常會是怎麽個擺法?”她歪著頭又問。

“你不必知道。”他冷冷地道。

“為什麽?”

“我不會要你替我擺碗筷。”他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淡淡地道,“你呢?你麵前的碗筷通常是個什麽擺法?”

“要我教你?”

“嗯。”

她捉住了他的手,將筷子遞到他的手中,道:“筷子放在這裏,要平行,平行的放在碗的右側三寸之處。兩菜一湯,呈三角形。兩個菜在前麵,湯碗在後麵居中。湯勺兩個,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湯碗裏,小的放在桌上。飯碗放在我麵前偏右處,因為我用右手。餐巾和手絹,放在左手邊。”

她引著他的手,將麵前的碗碟重新擺了一遍。末了,唐潛歎道:“我實在有些糊塗,這屋子裏真的隻有一個瞎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