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桐公子

大殿之上,隻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員才可以上朝麵聖,按官職大小排列著。等待著,仰視著,敬畏著龍椅上高高在上的那個人。

當自己的腳開始隱隱作痛的時候,舒清終於開始明白那些急於想要坐上那個位置的人的感受了。禮官念完一長串的新任官員名單之後,西烈月才慢悠悠地站起身。這時響起的是震徹整個大殿的朝拜之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西烈月微微抬手,回道:“眾卿平身。”

眾臣這時才可以稍微直起背來,微低著頭,仍是不能直視天顏。舒清輕輕轉動了一下脖子,有些僵,其實帝王氣勢,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吧。所有人都隻能匍匐在你的腳下,誰能在這樣的虛榮麵前保持長久的清醒、包容與謙和?所以自古以來明君就顯得那麽的難得了。

西烈月緩緩坐下,看著眼前的臣子,朗聲說道:“你們當中,有些是為海域效忠多年的老臣,有些是初入朝堂的後起之秀,朕希望你們盡心盡力,能為海域創造輝煌。”

她的話音才落,又是一聲齊呼,“臣等定當竭盡全力。”

舒清暗暗吐了一口氣,她懷疑這些人是經過長期的演練,才有這樣的默契,知道什麽時候應該齊聲說些什麽。

西烈月瞟了舒清一眼,她猜想她現在這樣守規矩地垂首以待,不是在掩飾笑意,就是閉目養神。不過這樣一站一個時辰,也算難為她了。

環視下麵眾人安靜的樣子,西烈月問道:“各位愛卿有什麽要啟奏的?”

久久的無語之後,一個聲音回道:“臣有本啟奏。”

舒清微微側目,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看位置和穿著,應該是尚書吧。

西烈月仿佛心情很好,微笑道:“準。”

女子垂首恭敬地回道:“承蒙陛下不棄,繼續任用微臣為戶部尚書,然戶部事物繁多,臣建議,陛下能增設侍郎一人、中郎一人。”

她就是戶部尚書?舒清更仔細地觀察著她。斐汐雯年紀不小,卻依舊端莊秀美。看她氣勢內斂,語氣謙恭,這時候提增加人手,還要是侍郎中郎之職,可見誌不在小。隻可惜,她沒有看清楚形勢,西烈月並不是西烈傾華。

西烈月大笑道:“斐卿所言,正是朕之所想。朕也覺得,現在的各部人事繁複,未能各司其職,朕也正為此事頭痛,兩位丞相有何良策?”是該改變的時候了。

季悠苒微微上前,回道:“臣以為,吏部應對各個官職管轄範圍、職責所在,做一個全麵的規定,並以此要求官員對於所管事務做出計劃籌措,吏部加強對各部的考核監管。未過考核的,應予以……罷免。”

罷免?西烈月在心裏嗤笑,好辦法,隻是,誰來監管,誰來執行呢?季悠苒的策略其實很好,有監管的部門、監管製度、獎懲方法,對於官員的考核,很有幫助。隻是,這樣的監管和所謂的罷免,最後的結果隻會是不了了之,季悠苒應該也很清楚,才會說得這樣的猶豫牽強吧。

西烈月微笑著看向舒清,問道:“左相以為?”

她想她如何以為呢?有些話,能不能說,她還在考量。舒清也微微上前,猶豫了一會兒,回道:“臣以為,右相所言甚是。有法可依,有責可究,群臣才可更好地為國效力。”

西烈月微微皺眉,她為什麽不說呢?難道她真的隻是打算獨善其身嗎?不會的,她不會是這樣的人,那麽是她有所顧慮了,既然如此,她就再推她一把,她們都已經無路可退。西烈月繼續笑道:“朕曾聽聞左相還有一個廣納賢臣的提議,今日可以提出來,讓眾卿也品評一番。”

舒清哀歎,西烈月還是希望在朝堂之上說。她是和她提過科舉製度,但是也和她提了其中的利弊。那是對皇室、貴族以及世家大族權力的挑戰,最後她可能得不到支持,甚至於最後她的母皇都會插手。一切都應該從長計議的,但是她要她今天說,看來想要變革的決心已經堅定不移了。她要說嗎?該怎麽說才能爭取到更多的支持?

沉吟片刻,舒清回道:“臣以為,貴族世家,多才人雅士,然庶民之中,也不乏有才華的賢士想要為國效力,而海域也曾任用庶民。隻是常需多方考核其能力,費時費力。官職也多為六品以下,未能很好地為國效力。”

舒清還在想,應該如何解釋科舉製,才能不被群臣反對,西烈月卻是不容她多想,問道:“左相對此有何良策?”

輕歎了一口氣,舒清說道:“依臣之見,陛下可以開科考,廣納天下賢才,唯才是舉。”

不出所料,舒清話音才落,低低的抽氣之聲立即從身後傳來。這所謂唯才是舉,是對官爵世襲製的極大挑戰,也是世家貴族們所不能接受的。

西烈月滿意地點點頭,她總算是說出來了。第一次聽到舒清對科舉的分析解釋時,她驚歎於如此細致而有效的選拔人才製度,雖然舒清說了諸多弊端,在她看來仍是利大於弊。她要讓海域更為強大,首先就要打破長久以來盤根錯節的世家關係對朝堂的操控。底下的**她聽得很清楚,這就對了,西烈月冷冷地笑著,語氣卻是堅定而溫和地說道:“繼續說。”

舒清微微抬頭,對上西烈月霸氣而堅持的眼睛,這是一個帝王的氣勢和決心,她現在是急於翱翔於屬於她的天際裏的蒼鷹,需要一切的變革來實現自己的統治。舒清收回視線,冷靜地說道:“陛下可三年開一舉,分門考試,成績最好的三甲,可授予四品以上官職。其他成績優異者,不任用為官的,也可推薦至各大書院教學。此舉,不僅可以讓萬民讚歎陛下貼近庶民,愛才惜才,也可為朝廷注入新生力量。”

舒清說得簡單,不過從這些所謂盡心效忠的大臣微白的臉色和惴惴不安的神情中,可見他們還是聽明白了的。西烈月大笑出聲,明確地表示了自己的愉悅和讚許。她掃視了一眼,才大聲問道:“這個方法甚好,眾卿家以為如何?”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官職小的自然是不敢多話,位居二品以上的,哪個不是在這朝堂打滾了十幾年的老臣。今日陛下初登大典,就有此新政,估計是和那個舒清商量好的,還未看出個中門道,沒人上前說話。

就連西烈倩和西烈淩,都是默不作聲,靜觀其變。

不說話?西烈月看向季悠苒,問道:“右相?”她要知道季悠苒的態度。

季悠苒稍稍上前一步,謙和卻大方地說道:“臣以為,左相考慮到平衡民意,又為朝廷招攬人才,確為良策。隻是三年一舉,又隻選前三甲,若是朝廷急需用人之時,怕到時賢才奇缺。”

西烈月挑眉,還未說話,舒清卻一反常態,主動上前回道:“右相擔心的是,所以三年一舉乃常科,即定期舉行。此外,還可設置特科。每年或急需人才時,由名士或世家舉薦,或是上屆成績優異者參加考試,由吏部評選,最後由陛下殿試選拔人才。”

這些世家貴族不過是怕科舉會破壞了他們的世襲爵位,如果兩項製度一起實行,相信他們暫時也就無話可說了。不然,若是真要與庶民同考,取得功名,才是為官唯一的渠道,這些老臣估計會以祖宗法度、曆代沿襲為由,誓死捍衛世襲製。若是再來個以死明誌,隻怕到時科舉的實行就更為困難了,多少君主想要變革,最後都隻能不了了之。

舒清這圓滑的說辭,讓西烈月的臉色並不怎麽好看,她冷冷地問道:“眾卿家還有何議?”

舒清做出的解釋,大臣們似乎還算滿意,而且殿上所有人都看出西烈月決意推行科舉製,誰也不想撞這個槍口,紛紛沉默。西烈月也不再多問,直接宣道:“眾卿都認為此策甚好,那麽左右相接旨。”

舒清與季悠苒同時上前。

“右相負責督促吏部,明確各部官職管轄範圍及職責所在,做一個全麵的規定,並對各部考核監管。左相,負責開科舉之事,秋後開考,為朝廷納賢。各部官員通力合作,不得有誤。”

“臣等定當竭盡全力。”又是整齊劃一?舒清再度啞然失笑,果然多上幾次朝,她也會明白什麽時候應該說什麽了。

“退朝”之聲才起,西烈月已經匆匆離去。

看來女皇陛下是生她的氣了,不是她對西烈月的權威沒有信心,實在是……

罷了,舒清搖搖頭,緩緩走出大殿。

季悠苒正要離開之時,一個紫衣女官走到她麵前,躬身行禮之後說道:“右相,陛下書房有召。”

召見她?季悠苒看了一眼悠閑地晃出大殿外的舒清,苦笑回道:“有勞。”

進入禦書房的時候,西烈月已經端坐在龍椅之上,相較於剛才不加掩飾的怒氣,她此刻看起來,心情卻是很不錯的樣子,季悠苒俯身行禮道:“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西烈月揚揚手,笑道:“季卿家無須如此多禮了。”以前在母皇麵前,她可是有特許可以不跪不拜的。可見這個季悠苒多麽了得。不是說能得母皇特赦無需跪拜是如何了不起,而是在天子身邊,被恩寵了十幾年,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時她的意見要比她這個做女兒的意見在母皇麵前更為重要。可想而知,她是如何的得誌。然而這樣十幾年的歲月,並未讓她恃寵而驕、恃才放曠,在她這個新皇麵前,她表現出了一個臣子應有的恭敬與順從,仿佛那十年的風光隻是過眼雲煙,這就是她欣賞季悠苒的地方。

季悠苒站直身子,並沒有因為西烈月的話而有特別的表情,平靜地回道:“謝陛下。”

就是她這副寵辱不驚、過於平淡的樣子,讓人覺得難以掌控。西烈月笑道:“你可知道,朕宣你來,所為何事?”

季悠苒停頓了一會兒,回道:“臣,不知。”

西烈月搖搖頭,肯定地說道:“你知道的。”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季悠苒才低聲回道:“臣以為,萬事皆應水到渠成。”

她終於肯說真心話了?西烈月並不惱,笑道:“你認為朕操之過急?”

季悠苒微笑著並不作答,西烈月輕哼一聲,“你和舒清今日一搭一唱,倒是默契得很。”

她的兩個好丞相,一個藏而不露,一個秘而不宣,倒是心有靈犀。這兩人都是難搞的人物,她這個皇帝當得可真不易。

聽出了西烈月話裏的調侃,季悠苒微笑道:“臣以為,左相與微臣想的都是一樣。”

西烈月收起了笑意,認真地問道:“那麽依你們所見,多久方能見成效?”

“少則五年,多則十年。”

少則五年,多則十年。她說得很坦然,西烈月點點頭,不輕不重地說道:“那你也應該知道,有人怕是等不到三年,你們卻要朕等十年?”

皇家政權謀位之事多為忌諱禁忌,很少拿出來討論,季悠苒卻也沒有因為這樣敏感的話而露出忐忑的神情,隻是平靜地回道:“陛下對於所謂三年早已胸有成竹,帶領海域走向新的麵貌,又豈止十年。”

她對她倒是很有信心嘛,西烈月輕輕彈著手指,霸氣十足地說道:“可是有些刺,不拔出來,朕日夜難安。”

就是這樣帶著野心、霸氣,同時充滿著力量、智慧的笑容,讓她在十年前就知道,西烈月會給海域帶來一段不一樣的曆史。季悠苒顯然也為她的氣勢所感染,說道:“刺是一定要拔的,不過刺多半有毒,未有萬全準備,隻怕貿然拔出來,會更疼,這根刺紮得——太深了。要拔,就要拔得幹幹淨淨。”

是太深了,這是曆代女皇心中的刺,沒有人會希望被鉗製,尤其是一個君王,隻是毒刺拔出來帶來的傷痛,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但是她西烈月,是拔定了!

隻是她的兩位丞相都不讚同她速戰速決的變革方法。好吧,這次科舉是她的試金石,若是成功,她會讓這個五年、十年,很快到來。而她今天心情還不賴,起碼她已經感覺到,季悠苒能為她所用,而且,她心中也有著一團火,這就是她需要的。

輕輕抬手,西烈月說道:“退下吧。”

“臣告退。”季悠苒微微躬身,退出了禦書房。她相信,西烈月找到了她想要的,而她,也看到了她想看到的。

夏日的天氣還真是讓人難以捉摸,一會兒晴空萬裏,一會兒狂風暴雨。現在雨又漸漸小了,細細密密的,天際似有若無地出現了一道淡淡的彩虹,雖然看不真切,卻很美。

舒清並沒有打算住在西烈月準備的丞相府裏,看雨小了,她下了馬車,拿著雨傘,走在海邊的細沙上,感受著腳下綿綿的感覺。被暴雨刷洗過的天空,和海水一樣藍,隻可惜,誰也預料不到,這樣的藍能保持多久,所以,盡情享受此刻吧。

秋後,還有四個月,如何排除世家貴族明的暗的阻撓是一個難題,如何讓真正有才的人相信科舉,又是另一難題。西烈月,給她找了一個大大的麻煩。

遠遠地看見她的那片竹林,青翠與明藍,碧波與竹浪,還真是相得益彰。心情甚好的舒清正要走進竹林,卻發現竹林前的海灘上,幾塊巨大的礁石旁,坐著一個暗藍的身影。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發絲也散亂地披在身後,一滴滴的水珠沿著他的額、腮、脖子落下,顯然,他是被剛才的暴風雨洗禮過的。那人眼神空洞地看著遠方,一動不動,幾乎與身邊的礁石融為一體。

看樣子,估計是個受了打擊的失落之人吧,對於這樣的人,舒清覺得,若是他自己想不開,說什麽也沒有用。舒清正要離開,卻看見他右腿上有一條深深的劃痕,幾乎見骨,細雨就這樣澆在上邊,血順著雨水染紅了他身邊的細沙。他卻一副行屍走肉的樣子,似乎沒有痛覺。舒清猜想,這時候,他應該已經麻木了,可是這才是最危險的。他很容易失血過多,或者受到感染。想了想,舒清還是走到男子身後,小聲問道:“需要幫忙嗎?”

男子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一般,還是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舒清再上前一步,想要確定他是不是意識已經不清楚了。炎雨卻飛身擋住舒清前進的步伐,男子也在這時冷冷地說道:“走開。”

還好是清醒的,舒清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轉身入了竹林。每個人都有封閉自己的權利,或許過一會兒想透了,他自然會走的吧。

又是夕陽西下時,舒清最喜歡的事,就是在竹林的石桌旁,喝著茶,透過竹林,看絢爛的晚霞,被黑暗慢慢地吞噬。雨早就已經停了,舒清下意識地看向中午所見的男子所在的地方,他還在那兒。

舒清微微皺眉,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了,就是一個健康的人吹這麽久,估計也要生病的,更別說他的腿傷得那麽嚴重。她可以不在意別人選擇什麽樣的方式虐待自己,可是她還是不能看著一個生命在自己麵前慢慢地流逝,卻不做點什麽。

走到男子身後,舒清冷冷地說道:“你若是不想活,就要再往前走一點兒,不然想等潮水漲上來,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和中午的時候不一樣,男子的情緒似乎穩定了很多,已經沒有再呆滯地看著海麵了,可能是腳上的傷讓他動彈不得吧。聽到舒清的聲音,男子回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轉頭看向海麵。

想不到,他竟然有著一張個性十足的臉,如何俊朗就不說了。舒清發現到了海域之後,她看到的男人都長得很好看。眼前這個男子迷人的地方,在於他那一身孤傲而略帶憂鬱的氣質,優美的側臉,迷離又專注的眼神,讓他有一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感覺。

輕咳一聲,舒清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腳上,血已經被海風吹幹了,但是依然是血肉模糊的樣子。沙灘上有幾處他微微移動右腳的痕跡,他應該也想過站起來,但傷得太重,動不了了。

舒清走到他旁邊,伸出手,說道:“能站起來嗎?”

男子再次看向這個中午出現過一次的女人,她還真是多管閑事。不過她淡淡的微笑,卻是莫名地讓人討厭不起來。看著伸到自己麵前的這隻手,他竟有些恍惚。白淨而修長的手,不知道,是否溫暖。

舒清看到他一直瞪著自己的手,忽然想到,這裏是海域,雖然男子沒有像東隅的女子一樣有那麽多的規矩講究,但是和女人摟摟抱抱還是不太好的。舒清訕訕地收回手,也扶不起他,卻對著身後的炎雨說道:“炎雨,把他扶到竹林裏。”舒清說完就自顧自地走回竹林,她的茶應該煮好了。

男子的腳傷比想象中的嚴重得多,坐了一天,他根本走不了路,是被炎雨抱進竹林,放在竹榻之上的。

一直不動,不覺得痛,可是當炎雨幫他處理傷口的時候,疼痛感鋪天蓋地地襲來,頭上密密的全是汗珠,抓著竹榻的手青筋都凸了起來,但他卻緊咬著雙唇不肯吭一聲。

雖然滿頭都是汗,但是他仍是冷得發抖。舒清看不得別人這個樣子,從屋裏拿了一件披風,披在他的肩上。炎雨正用藥水幫他清洗傷口,血順著腳踝流下,染紅了一盆清水,每一次的清洗,他仿佛都像受重刑一般。舒清小心地咽了一口口水,老天,這該多疼,忍不住對炎雨說道:“炎雨,輕點。”

不想再看下去,舒清走到石桌前,繼續煮著茶。

男子一邊忍受腳的疼痛,一邊緊緊地抓住身上的披肩,他真的很冷。可是剛才在海邊,他卻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冷。原來,冰冷是相對溫暖而存在的,沒有溫暖,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麽是冷。

男子盯著舒清優雅泡茶的側臉,狐疑滿腹。這個女人是誰,這座竹林是她的嗎?和她倒是很般配。

好不容易,炎雨處理好傷口,舒清問道:“怎麽樣?”不知道會不會瘸。

炎雨起身,回道:“沒事,皮外傷。”

舒清啞然。他以為每個人都和他一樣是武林高手啊,這樣的傷就算沒有傷到骨頭,流這麽多血,創麵又這麽大,絕對不止是皮外傷而已。

男子的臉色白得有些嚇人,舒清將茶端起來,把燒茶用的炭爐移到男子腳下,溫暖的感覺瞬間將他包圍,一杯熱茶也遞到他的麵前。舒清微笑著說道:“喝杯茶吧。”看他現在的樣子,應該不會有事了。

男子接過茶,並不急著喝下去,隻是握在手裏,有些放肆而無禮地盯著舒清。

雖然他的眼光怪異,舒清還是坦然地與他對視,說道:“你先休息一會兒,待會兒我讓人送你回家。”男子私自在外過夜,對他的名聲會有影響。看他衣料上乘,身上的掛件雖然不多,卻精致名貴,還有他流露出來的氣質,應該是世家公子吧。

舒清的話,仿佛觸碰了他心中的痛楚,男子放下手中的茶,冷聲回道:“我自己會走。”

今天西烈淩又來家裏了,看來他一日不入泯王府,她一日不會死心,父母疲於應付,又不敢得罪她。他知道他們也很為難,可是他真的不願意跟著西烈淩這樣的女人,寧死也不願。

哥哥的風涼話很傷人,如果再在家裏待下去,他一定會瘋掉。漫無目的地來到海邊,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這片竹林讓他停下了腳步。它們傲人地生長著,有著不屈的風骨。他也有,可是,卻不能像它們這樣自由地生長。爬上最高的礁石,看著眼前蔚藍的大海,是不是一頭栽下去,就沒有這麽多的痛苦和無奈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天上下起了暴雨。雨點打在身上,會痛,但是更痛的,是他的心。閉上眼睛,不去控製身體,隻感覺自己跌下了礁石,接著就是右腿鑽心的痛。或許就這樣死在海邊,也沒什麽吧。

誰知原來死也不是這麽容易的事情,在海邊坐了一天,他也知道,死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是雙腿已經麻痹,他根本動不了,這個時候,她出現了,救了他,但是那又怎麽樣呢,最後一樣還是急於把他送回那個他想要逃離的家。

這個男子自然就是西烈月的表弟——齊青桐。

舒清看著他眼神倔強中帶著迷茫,逞強地想要站起來,可是根本沒有一絲力氣的腳任他再努力也不能如願,便輕歎一聲,別開頭不去看他,歎道:“骨氣不等於逞強,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能解決你的問題嗎?”

輕柔的低喃,讓青桐安靜了下來,苦笑著,青桐自嘲道:“當你可以操控的,僅僅隻是自己身體的時候,有時自虐也能證明自己還活著,可惜連身體都不屬於自己的時候,就不知道怎麽證明還活著了。”

又是一個被禁錮的靈魂嗎?他讓她想起了宛如,那也是一個禁錮的靈魂,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眼前的男子,比起宛如,是幸還是不幸?宛如在禁錮的世界裏,適應地生活著,即使有傷痛,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掙脫。而他,明白自己被禁錮著,也想要抗爭,要掙紮,最後卻發現自己根本逃不出去,所以,他應該更加痛苦吧。

舒清看著他,說道:“你很不快樂。”

青桐在笑,可是他的笑看起來卻比哭更難看,“在別人看來,我是快樂的吧。”家世、樣貌、才情,他樣樣都有,海域泯王還對他情有獨鍾,怎麽能不快樂呢?

舒清撐著石桌,看著他,笑道:“給你講個故事。”

在青桐期待而疑惑的目光下,舒清並沒有急著說故事。她起身把他身邊的杯子拿過來,將涼了的茶倒掉,為他重新沏了一杯茶交到他手中,才坐到他身邊,說道:“有一個人,他出生的時候,母親就死了,父親獨自撫養著他,生活很艱苦。但是他很快樂,因為父親沒有遺棄他。後來父親給他找了一個後母,後母每天都虐待他,還要做很多家務,但他卻很快樂,這說明,他還有家。成親後,需要養家糊口,一天結束時,他疲勞不堪,渾身酸痛,但他依然很快樂,因為那表示他還有拚命工作的能力。他生了重病,沒有錢醫治,可他仍然很快樂,因為妻子、孩子陪在他身邊。臨死之前,他說了一句話:人生,沒有最壞的事情。”

人生沒有最壞的事情?青桐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隻回蕩著這句話。

舒清沒有再說話,讓他自己去體會,她不知道能和他說什麽,說不可以放棄?說要努力抗爭?其實,有些事情真的不是說去抗爭就能解決的,或許學會釋懷,有一個好的心態更加重要吧。

青桐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她算是在安慰他嗎?雖然她的話對他的現狀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幫助,不過他承認,在她這兒待了一會兒後,心情似乎平靜了很多。

她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言行也很奇特,青桐忽然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便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舒清還沒說話,身後傳來一身冷哼,“清兒。”

舒清背脊一僵,她剛才說她出來喝茶,現在要怎麽解釋喝茶喝出一個男人了呢?慢慢轉過頭,看到軒轅逸的臉黑成這樣,舒清覺得還是乖乖地不說話為好。

軒轅逸看了青桐一眼,這個男子他早上就已經見過了,他還真是會選地方自殺。

軒轅逸走到她麵前,握著舒清的手,忽然大聲哼道:“我說過一百遍,不要管閑事,不要和陌生男人說話,你當耳邊風嗎?”她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這是海域。上次在碼頭她就扶了一下旁邊扭傷腳的男人,就差點被說成是調戲良家男子,賴著她不放了。今天這個不知道又要惹出什麽麻煩了,這海域的男人簡直莫名其妙。

舒清輕輕掏掏耳邊,無辜地搖搖頭,解釋道:“我一直銘記在心。”海域的男女角色互換她有時也會適應不過來,不過她確實也沒想去招惹他們。

“銘記於心,就是不當一回事。”

軒轅逸臉色沒有好轉,舒清覺得這時候應該使出殺手鐧,於是輕輕晃著軒轅逸的手,可憐兮兮地說道:“我忽然覺得肚子有點餓。”看他沒有什麽反應,舒清忽然向前傾一些,在軒轅逸的衣服上聞了一下,笑道:“糖醋排骨,我喜歡。”說來也很好笑,上次商君做了一次給她吃,軒轅逸就記住了,硬是要她告訴他做法。偷偷練習了幾個月,才做得像模像樣。雖然隻會做這一道菜,她卻百吃不厭,因為菜裏麵有太多他的心意。

麵對舒清少有的嬌嗔,軒轅逸最終隻有投降的份,牽起她的手,故意板著臉說道:“算了,吃飯。”

舒清暗暗竊喜,果然有用,跟著軒轅逸走了兩步,舒清忽然想到了什麽,回頭對炎雨說道:“炎雨,待會兒送他回家。”他這個樣子估計自己也走不了。

“是。”炎雨收拾著剛才用過的東西,反正主子和軒轅逸過招,從來沒有懸念。

“清兒!”好不容易才臉色多雲轉晴的軒轅逸在聽到舒清的吩咐之後,臉色又變得烏雲密布。

“吃飯吃飯!”舒清趕緊拉著軒轅逸往竹屋走去,忽然軒轅逸彎腰將她橫抱起來,惹得舒清驚呼出聲,不知道還說了什麽,總之兩人笑鬧著進了竹屋。

他們兩個玩得肆無忌憚,青桐卻看得目瞪口呆。眼前這個不時撒嬌耍賴的女子,是剛才那個清雅淡然,又總給人淡淡疏離感的女子嗎?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似乎在那個充滿霸氣的男人出現之後,她就變得不太一樣了,是隻有在他麵前,她才會變得這樣的溫柔?

男人可以這樣不可一世、盛氣淩人嗎?那個男人又是什麽人?

一長串的疑問一直在青桐腦海裏來回蕩漾著,就是坐上了回去的馬車,他心裏也一直想著這些問題。不自覺地拉緊身上的披風,藏青色的緞子,這是她的披風。

馬車速度很快,似乎隻用了一炷香的時間,他就回到了齊府,這個華麗的牢籠。

在炎雨的攙扶下,他下了馬車。才出現在門口,一直等在那裏的小廝連忙跑過來,高興地說道:“二少爺,您可回來了。”再不見少爺,估計今晚他就要被剝皮了。

青桐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地走進齊府。炎雨剛要放手離開,就看見從齊府裏湧出來一群人,青桐的手忽然抓緊,拉住了正要鬆手的炎雨。

青桐的表情變得很難看,炎雨並沒有掙脫他的手,而是暗暗地打量著眼前的一行人。

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迎向青桐,臉露焦急,看到他,才放下心了,說道:“青桐,你終於回來了。”

“出去了一天,上哪兒去了?”齊櫻看到兒子回來了,心裏也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這樣跑出去,要是出了什麽事情,那可怎麽是好。

青桐微低著頭,默不作聲。

安靜的庭院裏,一道有些刻薄的聲音出自齊家的大少爺齊青林,“年紀也不小了,你以後還是少做這樣讓人擔心的事情。”

齊青林斜睨了青桐一眼,不就是自以為受王爺寵愛就耍性子嗎?若不是有他在,他也不用整天生活在陰影之下,被別人比來比去。

感覺很疲憊的青桐不想再看這樣的鬧劇,想要向後院走去,腳上的傷卻讓他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站在他身邊的林驪才發現不對勁,連忙問道:“青桐,你的腳怎麽了?”

看著父親緊張的樣子,青桐搖搖頭,回道:“沒事,摔傷了。”

人進來了這麽久,才發現受傷了,這家人是真的關心他嗎?炎雨在心裏嗤笑,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剛要離開,就聽見一聲囂張的女聲,“傳禦醫。”

聲音傳出的同時,人群趕快恭敬地讓出一條道來。裏屋緩緩走出一華服女子,看到青桐站在那裏,立刻走了過去,說道:“本王看看,哪裏受傷了?”

“不用了,已經看過了。”青桐急忙後退了一大步,身形不穩地晃了一下,炎雨在身後暗暗地扶了他一把。青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炎雨卻冷冷地別過頭去。

“那怎麽行?”他越是退,西烈淩倒是越來勁了,硬是跟上前去,就要來掀青桐的披風。

炎雨看到這個女人一副輕薄的樣子,這家人卻沒有一個敢吭聲的,一個氣惱,就架住青桐的肩膀,使力將他往後帶出幾米遠,低沉的聲音像是夾著風霜一般說道:“他說了不用。”

好快的身手,這時所有人才注意到青桐身邊居然還有另一個男子。

青桐也嚇了一跳,他以為在竹林的時候這個叫炎雨的男子就已經夠冷了,想不到,現在才是真正的冷,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勢讓他都覺得毛骨悚然。

西烈淩眼前一亮,這男子真是非同一般,太有個性了,她喜歡。

上下打量了炎雨一番,西烈淩才問道:“這位是?”

所有人都想知道這個冷傲的男人是誰,青桐有些為難地想了想,最後答非所問地回道:“他救了我。”他確實不知道他是誰,就是知道,他也不打算告訴他們。

西烈淩一副恍然的樣子,點點頭,對著炎雨笑道:“原來是你救了我的青桐,既然如此,留下來用膳吧。”

這女人簡直讓人惡心至極。

人他已經送到家了,主子交代的事情已經完成,炎雨連正眼也沒看西烈淩一下,就迅速起身,飛掠上牆頭,瞬間就沒了蹤影。西烈淩的侍衛還來不及反應,人就沒影了。

西烈淩看著炎雨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這個男人身手頗佳、氣質不凡,京城裏何時冒出這樣的人物,他是什麽人呢?

林驪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武功高強又冷酷至極的男子,青桐怎麽會認識這種人呢?他拉著青桐的胳膊,小聲問道:“青桐,他到底是誰?”

青桐一直盯著炎雨飛掠而去的方向,喃喃回道:“不知道。”

原來他的武功這麽厲害,可是他是誰,她又是誰呢?又一次撫上肩上的披風,此時青桐腦子裏,想的全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