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速之客(4)
“沒有?”未婚妻死了,他也不回去奔喪嗎?軒轅逸若不走,蒼月受降一事就勢必要繼續談下去。尤霄再次蹙眉,問道:“蒼月有沒有找到關於隴宜亥的可疑線索。”
“目前鐵甲軍還未有明確線索說明睿王沒死。”
將書丟到桌上,尤霄背著手,在大帳裏來回地踱著,頗為急促的腳步,顯示著他狂躁的心緒。踱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時間,尤霄忽然說道:“召集各將領,現在,正是反擊的大好時機!”
聽了尤霄的話,探子有些驚恐地抬起頭,急道:“但是主上說不可輕舉妄動——”
話還沒有說完,探子的聲音在尤霄鷹般陰鷙的雙目注視下,越來越小。咽了咽口水,探子趕緊回道:“屬下立刻去辦。”說完迅速退了出去。
尤霄始終背在身後的手緩緩收緊,骨骼咯咯作響,聽得人毛骨悚然。
他以戰死的假消息迷惑東隅,他們正是放鬆警惕的時候,此刻軒轅逸又六神無主,這次是反敗為勝的最後時機,隻要在回京路上設埋伏,定能要了軒轅逸的命。他絕對不會放棄,他一定可以向隴趨穆證明,他能打敗軒轅逸。
……
官道越來越寬闊,道路上的車隊行人也越來越多。不少農婦端著水果來回叫賣著。沿路上,簡易的茶寮裏,也坐滿了往來路人。
何成駕馬,走到馬車前,對著與隴宜亥一同坐在馬車前駕的秦修之微微躬身,意有所指地提醒道:“還有三裏就是城門了,少爺、夫人是否要休息一會,晚一些再進城?”
秦修之看看周圍熙熙攘攘往前趕的商旅車隊,想了想,看著身邊的隴宜亥說道:“我看不必吧,一行人在路邊歇息也不方便,早日入城,也可以早點休息。出發吧。”
秦修之所言也有道理,車隊就快進城了,一行人偏要在城門外休息,這樣更加引人注目。隴宜亥輕輕點頭。何成得到主子的示意,不再囉唆,“是。”
馬隊繼續向城門行進。何成對著前麵的何紹華還有幾名王府的家將說道:“你們幾個跟我到隊伍後麵來。”主子易容了,他們沒有易容,萬一在天城裏被人認出來,那就是給主子惹了大禍。
襲慕看了何成一眼,眼中閃過一抹激賞之色,輕輕策馬,他走在了隊伍的最前麵。
越靠近城門越熱鬧,進出城門的人很多。雖然現在蒼月已經是內憂外患了,但是天城作為一國之都,依舊保持著它該有的繁華和穩定。馬車慢慢通過城門,隴宜亥坐在馬車前,小心地駕著車。這些守城的將領都認識他,隴宜亥心裏有些緊張,麵色卻不敢有一絲變化。好在守城將領隻是看了他們一眼,並沒有為難,車隊順利進了天城。
穿過門廊街,車隊慢慢行至最為繁華的前門街,一行人懸著的心才算稍稍回了位。商君隔著門簾,看向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擁擠又急促的人潮,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起來。四年,整整四年,隴趨穆,我終於再一次和你站在同一塊土地上,這一次,我必要為武家討一個公道!
馬車走得很緩慢,因為前門大街上擁著很多人,大家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匆匆忙忙地走去。有些人不時地低聲交談著,有些人默不做聲地隨著人流。隴宜亥敏銳地感覺到,氣氛有些怪異,即使這裏是繁華的前門街,中午時分,也不應該聚集著這麽多人,看他們的樣子,更不像是來趕集的。
秦修之也發現了周圍的人群有些不對勁,對著前方的襲慕說道:“襲慕,去問問是怎麽回事。”
襲慕領命,翻身下馬,走近人潮,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襲慕對著身邊的人大聲問道:“大叔……”話還沒說出口,身邊的人已經衝到前麵去了,試了幾次,都是如此。襲慕幹脆抓住正迎麵而來,衣衫有些襤褸的年輕男子的肩膀。男子吃痛,嚇了一大跳,驚道:“你幹什麽!”
稍稍鬆了些手勁,冷聲問道:“你們急匆匆要去幹什麽?”
原來也是想湊熱鬧的,男子稍稍放下了心,口氣也輕鬆地笑道:“你不知道?外地來的吧?城中法場上,有人要被斬首啦!聽說斬的還是個大官呢。”
大官?襲慕隱隱感覺到蒼月朝中必是又出了什麽事情,追問道:“是誰?”
“我怎麽知道。”男子不耐地扭動著肩膀,卻怎麽也掙不開襲慕的鉗製。男子哭喪著臉,說道:“你放手好不好?我還要去看熱鬧呢。”
眼見這人身上他也問不出什麽,襲慕放開了手,男子一溜煙地跑沒了影子。
襲慕回到馬車前,一行人已經停在路邊。商君和蕭縱卿也下了馬車,襲慕走到秦修之身後,回道:“主子,前方有個刑場,據說今日要斬一名朝廷重犯。”
商君心中立刻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隴趨穆也有些急了,問道:“是誰?”
襲慕搖搖頭,這些市井之徒,所知有限。
襲慕不知道,有一個人,一定知道。商君轉過身,看向身邊始終不語的蕭縱卿,輕聲問道:“三兒,是誰?”難怪剛才他一直說外麵人多,不讓他下車。隻是這被斬之人,到底會是誰呢?
蕭縱卿本不想說,但是在商君的注視下,還是沉聲回道:“前禦史大夫——黃岐。”
“黃大人?”隴宜亥大驚,怎麽會是他,黃大人可是先帝在位時欽點的最有學問的文官,多年來備受尊崇,門生眾多,如何落得這等下場?
商君倒是平靜很多,淡淡地問道:“罪名是什麽?”
看商君麵色如常,蕭縱卿才放下心來,回道:“結黨營私,迫害忠良。”
商君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隻是隴趨穆真是手段高明,黃岐為官正直,忠於朝廷,卻落得個“結黨營私,迫害忠良”的罪名,就如同父親,一生征戰沙場,為國為民,最後卻死於“叛國通敵”,多麽諷刺。
結黨營私?商君忽然想到什麽,追問道:“厲陵厲大人是否也受到牽連?”當年父親含冤受屈,厲陵雖然沒能做什麽,但是他畢竟是父親多年的好友,也已是個垂暮老者,實在不該再遭橫禍。
輕拍商君的肩膀,蕭縱卿安慰道:“厲大人因為年事已高,已被皇上禦準告老還鄉。”雖然實為削權流放,也算是保住了一條命。
“可惡!”隴宜亥一拳重重捶在車轅上,忽來的力道讓馬驚得立起了前足。好在流雲一把抓住韁繩,穩住驚馬。蕭縱卿臉色微變看向隴宜亥,冷聲說道:“我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這裏是天城,隴趨穆的爪牙遍布,稍有不慎,他的小命就要不保。
“我要去送黃大人最後一程。”雙拳緩緩鬆開,隴宜亥易容後的臉上,一片死寂,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蕭縱卿正要開口阻止,商君輕輕抓住他的手腕,低聲說道:“三兒,安排琉璃和家將們回去休息,我們陪他走一趟吧。”
“你也要去?”看看前方擁擠的人潮,蕭縱卿的眉頭幾乎要攪在一起了,隴宜亥搗亂就夠了,商君也跟著起哄。
“嗯。”商君堅定地點點頭,兩人眼神較量一番之後,蕭縱卿最後還是敗下陣來,他好像永遠也拒絕不了他的請求。有些煩躁地轉過頭,對身後的黑衣男子低聲說道:“流溪,帶他們到西巷別院休息。”
“是。”流溪領命牽著馬車往旁邊的小巷走去。蕭縱卿回過頭,商君已經和隴宜亥、秦修之融入了人潮之中,蕭縱卿低咒一聲,趕緊追趕上去。
何成為難地站在原地,跟在睿王身後,又怕被人認出連累主子,不跟他又不放心。最後,何成還是跟在了隴宜亥一行後麵,隻是隔著幾排人。
越靠近法場,人潮越是洶湧。法場兩邊,站滿了一手持盾牌,一手持大刀的士兵。商君微微抬頭,看向法場的最外圍,一字排開的弓箭皆對準了那半人高的台子。台上跪著一個滿臉血汙的中年男子,披散的發絲遮住了臉,看不清楚樣子,不過那背脊卻始終挺得直直的。
這場景太過熟悉,不同的是當年跪在台上的,是他的父親!耳邊是百姓紛擾的議論,入目皆是寒光利劍,恍惚中,家人利箭穿胸,血染黃沙的夢魘仿佛又在眼前上演了一次,商君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暖春的正午,他卻覺得自己置身冰窖。旁邊小小的推搡,他竟是站不穩。
“小心。”秦修之立刻扶住他的手,手中的冰冷和明顯的顫抖,讓秦修之心不安起來,停下腳步,握緊他的手,關切地問道,“商君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手心緩緩傳來的溫暖和力量,讓商君回過神來,虛弱地笑笑,沒有回答。
走到離法場三丈之外,人群擁擠推搡越來越明顯,幾乎挪不開步子。蕭縱卿好不容易走到商君身邊,隴宜亥、商君和蕭縱卿被流雲、襲慕護在中間,沒有被人群推搡,不過商君的臉色還是很難看。蕭縱卿有些後悔讓商君來了,但是現在四麵八方都是人,想走也走不了。
幾聲鼓聲,從法場中心傳來。急促沉重的鼓點,讓喧鬧的人群安靜了下來。一個手拿黃絹的官吏走上半人高的台子,站在黃岐身邊,大聲念道:“前禦史大夫黃岐,為官多年,借職務之便,結黨營私,夥同黨羽,秘密謀反,迫害朝廷忠良之士,其罪當誅。今日午時問斬,以儆效尤!”
官吏念完,百姓竊竊私語起來,隻是聲音窸窸窣窣,沒有人敢大聲說話。
“午時已到。”官吏大喝之聲,讓原本唏噓聲不斷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
今日的監斬官有兩人。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起身,頗為恭敬地朗聲問道:“黃大人,午時已到,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一直低著頭的黃岐終於緩緩抬起頭來,血汙的臉上滿是鄙夷之色,目光炯炯,沉聲回道:“我沒什麽可說的。”天道不仁,暴君當道,他還有什麽可說的。
男子身邊另一名官員一臉的不耐,拿起旁邊的監斬令,狠狠地扔到台上,大喝道:“那還等什麽,斬!”
商君眯眼看去,他認得他,方繁!當年他也是監斬官,那獐頭鼠目的嘴臉他不會忘記,隻是今天看來,他似乎升官了,樣子可比那時的誠惶誠恐囂張得多。
劊子手拿著大刀,一步一步跨上台階,明晃晃的大刀看得周圍的百姓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隴宜亥一直站在商君前麵,看不見他的表情。當大刀舉起的那一刻,商君發現他的背肌肉一緊,商君的手立刻搭上隴宜亥的肩膀,抓住他的衣襟,低聲叫道:“予函!冷靜!”
掌下的身體壓抑地低喘著,商君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傷和不甘,隻是這種時刻,他們什麽也幹不了。
黃岐低歎,他一生光明磊落,想不到卻要死於此等莫須有的罪名。罷了,公道自在人心!眼光掃過刑台下的人群,黃岐一直平靜的眼倏地睜大,死死盯著人群中的一點,臉上表情滿是驚異。忽然,他仰天長笑起來,笑聲響亮淋漓,口中不斷地大聲叫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想不到他臨死前,還能再見到那個人!這五年來,他不止一次後悔自己當時的瞻前顧後,後悔沒能留住那個烈性女子。今天,他居然再見到她。不,應該是他才對,他竟然真的女伴男裝,那絕美逼人的容貌,卓爾不凡的氣勢,即使他站在一群人中間,他依舊一眼就認出了他。將他環繞著護在中間的幾個男子,看起來也絕非泛泛之輩。
當年他們三人果然沒有看錯人,若他為男子,必有無限的作為。
大笑聲響徹雲霄。商君抬眼看去,與黃岐的眼神交會,那雙圓睜的眼裏,有驚訝,有欣慰,有希望。商君微怔,他沒有想到,他竟還會認得他。思索了一會兒,商君還是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方繁被黃岐的笑聲驚得毛骨悚然,大聲喝道:“還不快斬!”
劊子手回過神來,再次舉起大刀。黃岐輕昂起頭,看向朗朗晴空,大聲笑道:“武將軍,黃某人這就來陪你!”
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濺白帷,一顆頭顱翻滾幾下,短短一瞬間,一條生命逝去。
商君痛苦地閉上眼睛,那聲“武將軍”叫得他的心莫名地疼痛。
隴宜亥卻是全程都睜著眼睛,眼睜睜地看著大刀揮落,頭顱翻滾,幽深的眼睛裏,仿佛也染上了鮮紅,閃著冷殘的光芒。商君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身上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
“走吧,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做。”說完,商君轉身,向著人潮的反方向走去,現在血腥的味道讓他惡心。
這不會是第一場屠殺,也不會是最後一場,或者有一點三兒說得對,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須有所犧牲,什麽都想顧及,最後隻會什麽都顧不上。
低頭思索著,商君忽然感到一道陰冷的視線盯得他很不舒服。抬起頭看去,卻是什麽也沒有,再次低頭,這種感覺又一次襲來。商君敏銳地回過身,一抹白得刺目的身影落入眼中。
街角外,熙攘的人潮中,那抹白影突兀地站在那兒,半麵玄鐵麵具在陽光的反射下刺眼而森冷,張狂的發絲紛飛肆意,手中的折扇嫣紅似血,他立在那裏,仿佛不是人一般。商君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時刻感受到來自他的壓力,冰冷、詭異、邪肆,光是這樣對視著,商君的手心竟是起了一層薄汗。
“君?”蕭縱卿看他傻傻地站著,叫他也不回答,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商君卻像被嚇了一跳一般,愣愣地看著他。
“你怎麽了?”蕭縱卿不解地看著他。
商君沒有回答,而是立刻看向剛才那人所在的街角,隻剩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剛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