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速之客(1)
商君緩步走在客棧的走廊上,清冷而昏暗。客棧外邊也是一片寂靜,風聲漸歇,就連落雪的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月光下的大地,一片蒼茫,白得有些耀眼。這應該是初春到來前的最後一場雪了吧?今年的天氣,格外異常,快春天了,反而,越發的冷。
已是三更了吧,他卻毫無睡意,饑民的事情可以解決,駐軍的問題也能調解,但是三兒呢?他要如何與三兒溝通,如何讓他明白他的想法?他不忍心傷害三兒,他明白三兒這些年為他做的,但是他也不能認同三兒的作為,最可悲的是,他似乎不再能說服他了。
他到底要怎麽辦?
身上隻穿著單薄的素白外衫,商君卻不急著回房,而是靠著走廊的木梯,怔怔地看著客棧外的皚皚白雪,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
不知站了多久,忽然從右邊的小院傳來一串極輕的腳步聲。商君眯眼看去,隻看過一抹刺目的紅影一閃而過,身形奇快,那妖嬈輕盈的體態,一看就是個女子,可惜商君未來得及看清楚樣貌,來人已經躥進了最靠裏的包間。
那是修之的房間。
商君大驚,臉色微變,不過才奔出數步,商君又停了下來。剛才那女子是誰?那身手,自然不會是郡主,紅衣女子是不是修之認識的人?他這樣闖過去,會不會不太好。
再次看向修之的房間,裏邊依舊一片漆黑,沒有點燈,也沒有聲息。如果是會友,何以會不點燈?難道是……
不可能,修之不是那樣的人!
即使心裏依舊滿腹疑惑,商君還是極快地奔向修之所在的房間,站在門口,屏息靜聽,裏邊一點動靜也沒有,貼著房門看去,裏邊又是一片漆黑。一咬牙,商君一把推開修之的房門。
房門才開,還未及看清裏邊的情況,一條火紅的絲帶滿含勁力地朝著他的脖子襲來。
商君暗驚,後躍一步,避開絲帶的攻勢,伸出手想要抓住它,才發現這紅得熾烈的絲帶竟是極薄極輕,但卻柔韌而冰冷,幾乎抓不住它。它仿佛有靈性一般,從指縫間滑走。商君緊蹙眉頭,手也撫上了腰間的淩霄軟劍,能如此精妙地控製這樣一條輕薄古怪的絲帶,這人的武功路數必定詭異。
側身掠過絲帶,商君揮出軟劍,想要將絲帶斬斷,誰知,絲帶竟與軟劍相交,擦出一道微弱的火花。絲帶承受不住商君的勁力軟倒下來,但是卻絲毫未損。
商君瞠目,這是什麽兵器,竟是淩霄也斬它不斷?
絲帶滑落,商君有些急切地看向它的盡頭,想看看擁有此等兵器的,是什麽人。
屋裏光線昏暗,商君費力地眯眼開去,總算看清不遠處的人,那是一張極年輕嬌豔的臉龐,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黑暗中,女子一雙靈眸熠熠生輝,驕傲而率性寫滿微昂的俏臉,一身烈焰紅裝,配上她略黑的小麥色皮膚,顯得健康而野性十足。
女子也怔怔地盯著商君,一雙眼在他的臉上流連,毫不掩飾她的驚豔。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商君忽然想起修之的情況還不明了,眼前的人是敵是友也不知道,心下一橫,再次揚起手中的淩霄軟劍,劍尖直指女子執著絲帶的右手。
商君身手奇快,女子大驚,再次揮舞絲帶。可惜商君已經近在咫尺,眼看右臂就要被軟劍纏上,隻聽見一聲劍氣低吟由遠及近,商君立刻感到一股強盛的勁力襲來,手中的淩霄軟劍被彈開。
這屋裏還有別人?他剛才居然一點也沒感覺出來,他的武功真的倒退到這種程度?
淩霄軟劍因為剛才的撞擊,發出嗡嗡的長鳴,虎口處隱隱作痛,商君抬眼看去,一柄血紅色的重劍橫在眼前,閃著渴血的寒光。
這是——
暗夜中,高大的黑衣男子一手握著長劍,一手捏著修之的咽喉,冷若寒冰的逼視讓人窒息。
這雙眼睛,他,認得。
“又是你!”商君低叫。
一年前追殺修之的男人,怎麽又是他?商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即使他功力十足的時候,也未見得是他的對手,更何況現在。
心急如焚的時刻,商君想起了還站在身邊的紅衣女子,女子的紅綢雖然是件利器,可惜她功力尚淺,而且剛才黑衣男子出劍救她,兩人必是一夥的。要救修之,商君決定——賭一賭!
商君赫然回身,速退一步,運足全力,逼向紅衣女子。莫殘手中擒著修之,未能反應,薇娜已經落入商君手中。
扣住薇娜的咽喉,商君與莫殘冷眼相對。
莫殘原本就冷漠的眼,此時閃著幽深的寒光,即使是身處黑暗中,那冷殘的殺氣依舊震懾人心,低沉的男聲如同夾帶著冰霜一般襲來:“放開她。”
商君前胸隱隱作痛,好強的內力。看著莫殘的指尖幾乎嵌入修之的脖頸之中,黑暗的房間裏看不見修之的臉,但是從喉間溢出的痛苦低吟顯示著修之此時的危急。
他根本不是男子的對手,商君輕咬牙根,冷聲回道:“你先放開他!”手下也使了力氣,女子疼痛地悶哼一聲。商君感受到女子脖間的脈搏怦怦地劇烈跳動著,女子的性命就握在他掌心,聽到暗處男子的呼吸聲漸漸有些紊亂,商君知道自己抓對了籌碼。此時女子的臉色也憋得漲紅,商君沒有放開她,手勁卻是鬆了一些。
感覺到商君手裏收了些許力道,薇娜抓著藥粉的手也是一頓。她身上有上百種可以讓人生不如死的藥,誰擒了她,是自找苦吃。不過這個白衣男子倒是有些意思,她有點舍不得他死。而且她也可以乘機試試莫殘到底有多在乎她。將藥粉重新收回袖間,薇娜配合地任由商君挾持,即使脖子已經不是很痛,還是繼續表現出痛苦萬分的樣子。
商君有些莫名,他明明已經收了勁道,女子怎麽還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心下疑惑,不過他現在的精力隻能放在莫殘身上,無暇顧及其他。
兩人各自擒著人質,冷目敵視著,誰也不肯妥協。商君更是不敢妥協,因為他的武功,早已大不如前。
屋裏的這番打鬥,驚動了旁屋的襲慕、夜焰,兩人衝進門來,就看見秦修之被一個黑衣男子挾持著。兩人抽出長劍,向黑衣男子攻去。
商君挾持著薇娜與他對峙,莫殘心情本來就極壞,現在又有兩個不怕死的往前衝,他更是不耐,“你們想要他死,可以再靠近一點。”
商君離他最近。黑衣男子話音剛落,修之忽然發出一聲極痛苦的悶哼,商君嚇得臉色微白,對著急忙迎上來的兩人吼道:“不要過來。”
襲慕、夜焰腳下一僵,他們也聽見了秦修之痛苦的聲音,心裏又急又氣,卻也隻得停在原地狠狠地盯著黑衣男子。如果目光可以殺人,莫殘估計已經千瘡百孔,可惜莫殘根本不把這種瞪視放在眼裏。
男子的指力如此之強,修之命在旦夕,想到黑暗中的修之臉色通紅,呼吸困難的樣子,商君的心竟是有些慌亂起來。暗暗調息之後,商君才冷靜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這個男子,是叫商君吧。他對他印象深刻。一年前,算是被他弄混了一回,今天,光聽他的吐納,已知他內力虧損,卻還能這般強硬地與他為敵。黑暗中,莫殘一向漠然的嘴角輕揚,聲音依舊冷傲:“莫殘。”
莫殘!
江湖排名第一的殺手,莫殘。
商君心下一涼,難怪他武功高不可測,難怪他的劍渴血猩紅,難怪他敢說,他殺人從來隻殺一次。
他殺人,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商君本就惶惶的心,此時更加不安。迎視著那雙冰冷的眼,商君怒道:“莫殘,你不講信用。”他答應過如果他輸了,就不會再殺修之,他居然出爾反爾。
莫殘一張冷臉仿佛結了霜一般,極度不耐煩地回道:“我這次來,又不是來要他的命的。如果我想他死,沒有人可以攔得住我。你最好立刻放了那個女人,不然我就要改變主意了。”本來他打算問清楚一件事情就走,若不是他闖進來搗亂,他早就已經離開了。
不要修之的命他來這幹什麽?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麽,商君承認一點,如果他要修之死,他確實攔不住。看看被他挾製在懷裏的紅衣女子,再僵持下去,也沒有意義,商君大聲說道:“好,我們同時放人。”
莫殘默不作聲,商君依舊故我,朗聲說道:“一、二、三!”
說完三的時候,商君鬆開了扣住紅衣女子咽喉的手,另一手在女子身後抓住她的腰帶,眼睛緊盯著莫殘。
片刻之後,商君聽見修之大聲喘氣的聲音,心終於放了下來,莫殘鬆手了。
秦修之有些踉蹌地走出裏間,商君立刻放開抓住紅衣女子的手,迎了上去。
薇娜失望地撇撇嘴,好沒意思。莫殘都沒有為她著急,也沒有問她有沒有受傷。
“修之,你怎麽樣?”扶著修之的手,商君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的手冰冷得嚇人。修之隻覺得喉嚨和胸口像是火燎過一般疼痛,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能對著商君微笑搖頭。希望能讓他安心。
此時的秦修之,臉憋得通紅,脖子上,紅白相間的五指印格外刺眼,而他還是一如平常地對他溫和地笑著,想要安撫他驚魂未定的心,卻不知修之此時的笑容,隻會讓他的心更痛。
商君倒了一杯水給修之順氣。莫殘冷硬的聲音再次響起:“我隻和他一個人談。”
商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道:“不可能。”修之的臉色還未恢複,淤痕也赫然在目,除非他瘋了,不然絕不可能讓修之獨自和這個渾身上下都危險的人待在一起。
商君回得決絕,莫殘也絲毫不肯妥協,兩人又一次怒目而視,好不容易稍微緩和的氣氛,再一次緊張起來。一直站在旁邊的紅衣女子翻了個白眼,這兩個人就打算這麽瞪一個晚上,還是先打一架?指著襲慕和夜焰,女子說道:“行了,你可以留下,他們不行。”
他的武功現在不足以保護修之,商君還在思考。修之喝了水,氣好不容易順了下來,不忍商君苦惱,用沙啞的聲音吃力地說道:“襲慕、夜焰,在門外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是。”襲慕、夜焰對視一眼,依目前的情況,也隻能先退出去再說。
屋裏隻剩下四人,薇娜從腰間拿出火折子點上蠟燭,房間裏一下子明亮了起來,叉著腰,微笑著對莫殘說道:“好了,沒外人了,要說什麽快說,再不說天都亮了。”
莫殘瞪著薇娜的笑臉,一聲不吭。薇娜莫名其妙,她在幫他耶,就知道瞪人。撅著嘴,薇娜也睜大眼睛瞪回去,不服氣地回道:“你瞪我幹什麽?人家是一對,你非要趕他走他也不會走啊!”
商君本來閑閑地看著他倆吵起來,誰知道女子會忽然來這麽一句,害怕自己女子的身份暴露,心下一慌,立刻怒道:“荒唐。”
他激烈的反應換來三人的側目,秦修之的心更是沉入了穀底。商君果然是鄙視那樣的感情的,咽下心中的苦澀,秦修之也配合地解釋道:“這位姑娘你誤會了,我們隻是好朋友。”
“好朋友?”薇娜嗤之以鼻,哼道,“剛才怎麽沒有一麵鏡子讓你們看看對方的表情。”喜歡就喜歡嘛,不知道他們別扭些什麽。
商君與秦修之都有些尷尬,各自別開頭。商君輕咳一聲,故意沉聲說道:“你不要再胡說了。我們倆都是男子,這麽可能是一對。”
“男子?”薇娜打量的目光在商君身上溜達了一圈,他是不是男子,她不敢確定。不過剛才他把她困在懷裏的時候,她似乎感覺到了不屬於男人的柔軟。商君被薇娜看得心緊張地怦怦跳,臉上卻不敢表現出分毫。就在商君擔心薇娜會說出什麽的時候,她卻是話鋒一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男子也可以是一對嘛。”
“啊?”商君傻眼。
輕輕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樣子,薇娜背著手,說教道:“師父說過,世上的愛情,隻要是真心相對,就什麽都可以超越,超越年齡,超越性別,甚至超越時空,而且啊——”
“薇——娜!”莫殘額間的青筋幾乎暴起,他不說話,她就當他死了是不是,那麽多廢話。
薇娜輕輕吐舌,有人好像要發飆了,感覺退到旁邊的椅子上乖乖坐好,連聲回道:“好好好,我閉嘴,你們繼續。”
商君好笑地搖搖頭,這女子古靈精怪,率性而為,還真是有些可愛呢。
真心相對,真的可以超越一切嗎?修之若有所思地看向商君的側臉,最後隻能化作一聲低歎。
一聲雞鳴劃破長空,雖然屋外仍舊一片漆黑,卻也昭示著黎明即將達到,莫殘低咒一聲,這一晚上都在幹什麽。
走到秦修之麵前,莫殘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垂在秦修之麵前,冷聲問道:“我隻問你,這個,原本是不是你的東西?”
秦修之細看,是一塊扇形白玉玲瓏,晶瑩剔透。不明的燭光下,玉佩仍發出淡淡的玉質柔光。玉玲瓏正麵雕著蘭草,沒有開花,寥寥數筆的雕刻,卻將蘭的清幽靜雅躍然於玉上。
確實是他交給慕容舒清的那塊玉玲瓏,秦修之坦誠回道:“這東西並不是我的,我不過是代為保管。”
莫殘眼中光芒更勝,似乎有些激動,盯著秦修之,急道:“這東西從哪來?”
看了一眼莫殘急切的樣子,秦修之掩眉思索了一會,回道:“我已經把這玉玲瓏和它的來曆都給了擁有上闋的人,你若真是它的主人,應該已經知曉。”
莫殘冷聲回道:“慕容舒清隻把玉玲瓏交給我,沒有說明來曆。”
他真的是從舒清那兒得到的嗎?想了想,秦修之回道:“好,如果如你所說,那麽上闋應該也在你手中,你拿得出上闋,我便告訴你。”
莫殘並沒有多做考慮,將手探入懷中,很快,拿出了另一塊玉玲瓏。秦修之接過仔細辨認,這塊玉麵一邊雕刻的是一枝怒放的寒梅,一樣簡單的雕刻,卻已經將梅花的靈性和傲骨雕刻得惟妙惟肖了,可見雕刻之人必有愛梅之心。
看起來應該是一對,但是這上闋他隻見過一次,並不敢確定。想了想,秦修之拿起兩塊玉玲瓏,將係於上闋頂端的殷紅錦線提起,讓其懸於半空中。
忽然——四周的光線仿佛瞬間就聚集在白玉之中一般,由內而外,慢慢透出微微的紫色熒光。兩塊玉玲瓏漸漸發出柔和的紫光,紫光愈來愈甚,當紫光包圍著它們的時候,玉佩開始輕輕顫抖起來。它們的震動,發出一陣低低淺淺的如鈴聲般清脆的響聲,窸窸窣窣,忽高忽低,如情人間的低語,如歡快的對吟。
“這——”商君驚訝地看著眼前唯美的一幕,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說什麽。
“天啊!”薇娜也圍在桌旁,盯著兩塊交相應和的玉佩,奇道,“太神奇了!”她家裏也有好多奇珍異寶,都沒有這個有趣。
秦修之將它們稍稍分開,紫光和低鳴都明顯減弱,將它們靠近,就再次發出絢麗的紫光和漸強的低吟。與那日他和舒清看到的一樣。緩緩將玉玲瓏放下,修之笑道:“果然是一對。”
玉佩放下之後,隻一瞬間,光華盡斂,怎麽看,都隻是兩塊玉料上乘的擺件而已。
三人都還震撼於剛才的奇景中,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莫殘看著兩塊玉玲瓏,心中有一種難言的感覺,這就是所謂的一對嗎?隻有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光華萬千?既然如此,又何以分開二十餘年?
掩下心中微亂的情緒,莫殘對著秦修之,說道:“你現在可以說了。”
修之點點頭,說道:“其實……”
秦修之才說了兩個字,一支淩厲的長箭刺破窗紙,向著他的咽喉處襲來。長箭力透千鈞,來勢洶洶,商君感覺一股殺氣逼人而來,隻來得及拉住修之的衣襟往旁邊帶去,卻來不及救站在修之身後的薇娜。好在莫殘機敏,手中的赤煉擊向長箭,箭峰與重劍摩擦而過,偏了方向,最後直直插在床沿上,箭身沒入一半。可見,這力道之猛烈。
箭尾的翎毛還在不斷地抖動著。四人麵麵相覷,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莫殘和商君忽然臉色大變。商君大叫一聲:“小心!”
幾乎與商君的喊聲同時而來,數十支羽翎長箭再一次淩厲地破窗如入。商君拉著秦修之躲到床旁的衣櫃後,隻聽見長箭咻咻地釘入木櫃的聲音。商君手撐著櫃子,每一下長箭嵌入木頭的勁力都透過木櫃穿透過來。商君暗暗心驚,好強的臂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