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分歧(2)

他原本並不想與商君說這些,君的善良他很珍惜,但是在這件事上,隻會成為阻礙。他們已經置身其中,不能贏就會輸得很慘,而他不允許商君再受一點點傷害。

真的是他挑撥北軍入京?商君失望地盯著眼前原本熟悉卻在這一刻顯得陌生的俊顏,厲聲責問道:“你知不知道你這麽做,會讓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饑寒交迫!毫無顧忌,不擇手段,這就是你現在的行事作風?”

商君眼中的斥責深深地刺痛了蕭縱卿的心,緊咬的牙根在本就棱角分明的臉頰上浮現出更深的痕跡。倔強地點點頭,蕭縱卿麵無表情地回道:“必要的時候!”

“你……”他居然回答得這麽坦然。商君一口氣堵在胸口,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現在的他已經是一門之主,可以一手遮天了,哪裏還需要聽別人說什麽,管他人死活!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商君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掙開蕭縱卿,轉身要走。

商君蒼白的臉色讓蕭縱卿慌了神,抓住商君的手腕,急道:“君!”

“放手!”想要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抓得更緊。商君疲倦地閉上眼睛,冷聲回道:“如果你所謂的幫我,就是這麽幫的,那我告訴你,我不需要。”那晚懇談之後,他以為,三兒已經懂得他的意思,原來他還是不懂。三兒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豈會不知,可是正是因為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他才會這樣難過,這樣生氣。是他讓三兒變得像現在這般瘋狂,這般自私,這般殘忍。

用力抽回手,商君有些心灰意冷地向著客棧走去。就在他走到客棧門邊時,身後,一聲低吼喊得他渾身一震。

“商君!”

蕭縱卿的眼死死盯著商君冷漠的背,血絲已布滿眼眶,他不怕君罵他,吼他,甚至打他,但他難以忍受他的冷漠。緊握成拳的手上青筋暴起,卻是不停地顫抖著。

“你到底要我怎麽樣你才滿意!”

“你告訴我——”

幾乎被寒風吹散的低吼如一把利劍,一點點刺入他的心頭,商君甚至連抬腳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想要他怎麽樣?他想要他不要卷進這場權力紛爭的旋渦,他想要他依舊是那個自由自在的蕭家三公子。這一切或許都是他的錯,如果當年他沒有和三兒說那些讓他挫敗的話,或是他們從不曾相識,三兒現在是否就會過得幸福一些?

可惜沒有如果。

他知道,此時的三兒,他再也趕不走了。

雪越發大了起來,如絲絲棉絮,輕盈飄落,隨風搖曳,隻可惜並不唯美,卻是冷徹心扉。商君用盡力氣,終於還是邁開步子,步入客棧的大門,最終,沒有再回頭。

秦修之剛才已經聽見他們在爭執,即使聽不清吵些什麽,他卻將商君的咆哮、失控看得一清二楚。而此刻,他與他擦身而過。片刻之後,商君房間裏傳來茶杯破碎之聲。

客棧外,那抹墨黑身影長久地立於暗夜之中,任寒風肆虐,風雪侵蝕。

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非比尋常。

秦修之,你何必自欺欺人?

……

當當當。

夜深人靜,輕叩房門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予函握筆的手一頓,一滴墨汁滴落,迅速滲透紙背。

聲響漸歇,兩名帶刀侍衛已經悄然出現在予函身旁,警覺地注視著房門。

握著筆,手下未曾停滯,筆尖流暢地在紙上劃過,予函不耐地問道:“誰?”

“商君。”

門外清潤的男聲讓予函握筆的手又是一頓,墨汁再次滴落浸透紙背。有些無奈地看著手下這幅墨跡斑斑的字,予函幹脆放下筆,對著身旁的侍衛揮揮手,侍衛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屋內。

打開房門,予函看向門外一身白衫,微笑而立的男子,問道:“商公子,這麽晚有事?”

商君微笑點頭,回道:“有一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

北軍入京,災民四起已是事實,他想借這個機會,再試一次予函是否值得他相助的明主。

門外狂風呼呼,商君單薄的白衫被吹得衣袂紛飛。予函打開門,說道:“進來再說。”

進了房內,商君掃了一眼鋪滿宣紙的案台,幾行風骨飛揚卻不太流暢的草書躍於眼前。這種時候,還有心思練字,不錯。

站著書桌前,商君也不寒暄,開門見山道:“北方駐軍得知你遇險的消息,正向天城逼近,並同時驅趕貧農南遷。因為難民湧入,糧商又私自屯米,米價正在飛漲。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百姓的生活有多苦了。”

“有這種事?”予函滿臉驚異之色,沒有立刻回應,蹙眉思索片刻,走回書桌前,一邊拿起還蘸著墨的毛筆,一邊說道,“我立刻修書北軍將領,令他們停止進軍,讓百姓重回家園。”

商君輕輕按下予函提筆的手,提醒道:“北軍越是靠近天城,睿王就越是安全。若是要逼宮,你的把握也越大,而且國內局勢越亂,越利於起兵取而代之,睿王可以再斟酌斟酌。”

口中這麽說著,商君卻一直仔細地觀察著予函的每一個表情、動作,國之將亂,必須有一個明主來掌管蒼月。他不能選錯。

予函輕歎一聲,放下筆,輕聲說道:“叫我予函吧,予函是我的字。”從見他第一眼開始,他就沒有騙過他,而他卻一再挑釁、試探甚至諷刺他。直視商君的眼,予函毫不顧忌地回道:“我雖不敢說,要奪位爭王完全是為了百姓,卻也絕不因為一己私欲陷百姓於水火之中。我隴宜亥要奪回蒼月江山,完全是名正言順的!”

他坦白的回答很符合商君的心意,不過商君有些好奇,是什麽讓他如此自信滿滿,“如何名正言順?”

看向商君清明的眼,予函回道:“我隻是還沒有找到那樣東西,隻要找到,我就能證明,我才是蒼月的國主。”

什麽東西能證明他是國主?腦中忽然晃過母親留下的那幾行字,商君臉色微變,暗自斟酌了一番,低聲問道:“你所說的,可是先帝的親筆遺詔和奉國玉璽?”

商君知道,問出這個問題也就意味著,他已經決定,與予函站在同一個方向。

予函驚恐地盯著商君,顫聲問道:“你,你怎麽會知道?”這個秘密他也是三月前從禦史大夫黃岐黃大人處得知,也正是因為知道了這個秘密,隴趨穆才留他不得。但是這些都是朝廷隱秘,商君為何會知道?是蕭縱卿告訴他的?那麽無聲門到底知道多少?

予函大驚失色,商君卻是冷笑於心,光是這兩樣東西的名字,就要了他家一百多條人命,他怎麽會不知道!無視予函急於知道答案的目光,商君暗暗調息,確定自己夠鎮定了之後,才沉聲問道:“你可記得武征廷?”

“武大將軍?”當年武將軍的死,不僅震驚蒼月,就連東隅和燕芮都不敢相信,隴趨穆怎麽會滅了武家滿門,他可是天下難求的將帥之才。在黃岐大人的解釋下,他才了解,武家撞破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又手握重兵,唯有死才能讓上位者安心。

予函點點頭,歎息回道:“蒼月人,皆敬重武將軍,我又豈會忘記他。遺詔之事,你是從武家兩位小姐那裏得知的吧。”

商君思索了一會,才回道:“是的。”他並不想提及“武家小姐”,這樣容易暴露身份,不過顯然予函知道,如此看來,他必是從黃岐、高海銘、厲陵三人處得知,因為他隻告訴他們三人而已。

“你是武將軍的——”

商君不等他問完,接話道:“武將軍於我,有活命之恩。他一生光明磊落,精忠報國,卻受此不白之冤,我曾在他墳前立誓,定為他報仇雪恨,還武家一個清白。”

“原來如此。武家兩位小姐呢?是否安好?”難怪,那時他說求一個公道,但是武家小姐為何誰也不找,單單隻找商君呢?

“滅門之禍以後,她們孤立無援,最後找到了我,將事情的原委說清楚後,我將她們送往別國療養了,現在一切安好。”商君走到圓桌旁的木椅上坐下,敷衍地一語帶過,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

他明顯不願透露兩位小姐的情況,保護得滴水不漏。看向商君俊美絕倫的側臉,冷漠疏離卻又異常地吸引人,予函恍然大悟,莫不是,商君正是武家小姐的心上人?武將軍的準女婿?難怪他會一力承當武家的仇怨,難怪武小姐將這個秘密告訴他。

自認為已經猜到商君與武家的關係,予函也不再糾結於此,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關於玉璽和遺詔的事情,你還有什麽消息嗎?我隻聽黃岐大人提到,武家小姐曾說過武夫人臨終前留下血書,上麵記載著隴趨穆篡位的事實和玉璽、遺詔的所在。”

“血書我看過。不過上麵隻提到禦筆遺詔、奉國玉璽藏於鳳凰靈柩,玄石為匙。其他的什麽也沒有。你聽說過這兩樣東西嗎?”予函從小生活在宮中,希望他能知道些線索,哪怕一點也好。

可惜,商君失望了。予函茫然地搖搖頭,回道:“鳳凰靈柩?玄石?我在宮中這麽多年,從沒聽過,也不曾聽父親提起過,你一點也查不到嗎?”

“關於鳳凰靈柩,一點消息和記載都沒有,而玄石,確實有些眉目。”在予函期待的目光下,商君侃侃回道:“玄石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仙石,傳說得此靈石者,可覓人間仙境。我猜,這人間仙境應該就是先皇所知的鳳凰靈柩。先皇臨終前,與一術士來往甚密,先皇駕崩後,他便失了蹤影。玄石極有可能就是術士之物,但是先皇駕崩快三十年了,術士那時已年過百歲,現在早已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查到,術士有兩個弟子,但是我找了三年,依然毫無所獲。”

這麽說,術士可能已經百年歸老了。予函問道:“術士的兩個弟子,是什麽人?”

“據說,大弟子是神醫,二弟子多年來,竟是無人提及無人知曉,神秘之極。天下間算得上神醫的,我幾乎都查過了,還是找不到。這麽多年來,隴趨穆也一直在找,關於玄石,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們多。我們一定要比他快才行,如果遺詔和玉璽落到他手裏,對你,極為不利。”

這個他自然明白,與武將軍手下的眾將經常往來,他們對隴趨穆的所為也心存怨恨,但是卻表示,絕不做叛臣亂黨,如果不能拿出遺詔證明他才是蒼月的正主,就注定得不到武家軍的支持。

“連無聲門也沒有辦法?”

商君搖搖頭,無奈地回道:“無聲門在蒼月的力量要大一些,而術士的弟子,應該是東隅人。”這些年無聲門一直在查,查出最多的,是隴趨穆篡位逼宮的事實,對於玄石和術士的情況,還是知之甚少。

原來以為會有希望,現在看來卻是困難重重,迷霧不斷,兩人都有些鬱結。

予函忽然站起身,爽朗地笑了笑,說道:“沒關係,玄石我們可以慢慢找。最起碼,這兩樣東西的存在,證明了我不是叛亂忤逆之臣。我先寫信函給北軍將領,難民要先讓他們能回家,不至於客死他鄉。然後再潛回天城,伺機而動,至於術士弟子之事,還是求助風雨樓吧。”

商君微笑著點頭,回道:“嗯,我會和沈嘯雲談的。”

站在予函身後,看著他沉著地寫著給北軍將領的密函,商君忽然覺得,輕鬆了很多。這個人,處事自有法度,對百姓有著憐憫之心,而在困難麵前,毫不氣餒。他這次,應該是選對人了吧。

看他寫完,將信箋小心封好,商君淡淡地說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商君。”

商君正要推開門,就聽見予函的聲音,回過身,予函忽然認真地對他說道:“謝謝你。”

商君一臉莫名,輕輕挑眉笑道:“謝我什麽?”

“謝你的忠肝義膽。”

忠肝義膽?商君失笑,父親聽見或許會開心吧,而他自己,卻沒有什麽感覺,因為他並沒有所謂的忠肝義膽。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還是幽山絕壁,自由自在普普通通的女子。

隻微微一笑,商君不曾回話,轉身離去。

予函看著那道傲人離去的背影,眉頭漸漸蹙了起來。他見過所謂淡泊名利之人,他們不喜問世事,孤高自許,顯然商君不是,他也見過心存高義之人,他們渴望做一番大事業,達成鴻鵠之誌,而商君也不是。

商君,你到底是怎麽樣的人?

這樣的人,會為他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