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分歧(1)

何成握刀的手一緊,心也提上來。這個商君身份不明,無聲門門主對他卻是寵愛有加,發麻的虎口也提醒著他,商君的武功在他之上。如果今天這個人要與主子為敵,該如何是好?

予函與商君,兩人的視線交會,誰也沒有妥協。所有人都看向商君,等待著他會說些什麽。商君卻輕輕鬆手,指尖的薄冰輕巧落地,沒入雪中,然後轉身走向樹林旁的矮叢邊,負手而立,看著漸漸被暮雲吞噬的紅霞,隻留給疑惑的眾人一個孤傲的背影。

予函輕輕揚眉,抬腳跟了過去。何成緊張地也想要跟上去,卻被流雲的長劍攔住了去路。

才在商君身邊站定,予函就聽見一道輕如弦樂的男聲低低響起,隻可惜是質問之聲,“為什麽非殺他們不可?”

“殺人償命。”

商君雙手環於胸前,依舊輕聲地問道:“他們這麽做,是誰的錯?”

“朝廷。”予函答得沒有遲疑。

商君忽然蹲下身子,遠處的何成嚇了一跳,手中的長劍幾乎出鞘,卻發現商君隻是在矮叢裏尋找著什麽,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何成尷尬地輕咳了一聲,但是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商君。

商君翻找了一會,終於從矮叢中抓出一隻被困在枝葉間的小雪貂,輕撫著雪貂凍得發紫的鼻子,若有似無,仿佛不是很在意一般,問道:“而你現在卻執意要殺這些被逼行凶之人?”

“我不否認是因為朝廷的無能和荒淫他們才走上這條路,但是這並不能成為他們殺人越貨的理由。”盯著商君柔和的側臉,予函沉聲說道,“國有國法,他們必須正法。”

商君撫摸雪貂的手停頓了一會,不過很快將小雪貂放進衣袖裏讓他取暖,然後漫不經心地問道:“在你心中,法比情重要?若是你以後稱王,必是要以法治國了?”

“是。”

予函的手心在慢慢收緊,不知是為了商君傲慢的態度,還是在表現自己的決心。

對手心裏的小雪貂極盡溫情地輕撫,可惜商君口中的話卻著實咄咄逼人:“你心中隻有冷硬的法理,沒有脈脈溫情,如何能體會百姓疾苦?”

被商君的態度激怒,予函的聲音也大了起來,指著滿地的屍骸,厲聲喝道:“什麽是有情,什麽是無情?我對這些盜賊有情,是否就是對那些慘死的人無情!他們又何辜?君王的恩情,真正能眷顧到多少人?蒼月之大,要如何以情治國?你所謂冷硬的法理,正因為冷硬,所以它更能約束人,不管是百姓還是高官。若人人遵守該遵守的法規,百姓自然能安居樂業。”

耳邊幾乎是咆哮的嘶吼。商君看進予函帶著激揚之色的眼,有些諷刺地勾起唇角。相較於予函的激動,他顯得格外冷清,一字一句問道:“你口中的人人,可包括自己?”還是帝王所謂的人人都隻是那些可憐的老百姓而已!

“當然包括。”

予函戴著易容麵具,商君看不清他真實的表情,不過那利眸中的坦蕩,他看得仔細,剛毅聲音裏的堅決,他也聽得清楚。再次蹲下身子,讓暖和的小雪貂從他掌心中慢慢爬出來,直到它漸漸跑遠,商君才起身拍拍身上的碎葉,走回馬車。隻是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予函清楚地聽到一聲輕吟。

“你最好,記住今天你所說的話。”

兩個時辰後,小巾山下,堆起了數十個土墳。

……

鹽城。

馬車一路顛簸,沒有多久,便入了鹽城。商君緩緩睜開眼睛,看向身旁的蕭縱卿,他也與他一樣,半靠著車身,微眯著眼。隻是這馬車本來就不大,為了讓他躺得舒服一些,三兒半蜷著身子,高大的身子緊挨著車壁,怎麽看怎麽委屈。

商君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隻是盡量輕地坐直身子。現在不過是華燈初上的時候,車外安靜得有些過分,商君輕輕撩起布簾,看向窗外。

雜亂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麽人走動,即使有,也是以極快速度奔跑而過。街邊的商鋪基本已經關門,有些客棧隻開著一道小小的門縫,讓人覺得這座城鎮死氣沉沉。

“怎麽了?”如剛剛睡醒一般的低啞男聲在耳邊響起,他的氣息噴灑在臉上,有些癢。商君一僵,不自在地別過頭,放下布簾,故作輕鬆地回道:“沒什麽,隻是覺得,這鹽城有些怪。”

他的君是在害羞嗎?蕭縱卿輕輕揚眉,心情大好地與商君並肩而坐,慢慢伸直腳。蜷久了,有些麻。這小小的車廂,還真是讓人坐臥難安,比騎馬難受多了。不過他已經決定,以後要經常找機會到這裏邊坐。

馬車緩緩停穩,蕭縱卿掀開布簾跳下馬車,把手伸向商君,笑道:“到了,下車再說吧。”

用力拍了蕭縱卿的手心一下,商君白了他一眼,他還沒這麽弱,下個車還要人扶。商君瀟灑地走下馬車,就看見秦修之站在馬車邊,等著隴琉璃下車。

隴琉璃餘光看見商君就站在不遠處,眸光一閃,正要跨下馬車的腳一滑,驚呼一聲栽倒下去。秦修之眼明手快,趕緊扶著她的胳膊,隴琉璃卻順勢倒入他懷裏。

溫香軟玉依在懷裏,淡淡的如蘭香氣在鼻尖環繞,秦修之有一瞬間的呆愣。因為,他沒有感覺,沒有心跳急速或麵紅燥熱,更別說血脈翻湧,與上次商君抱著他的感覺完全不同。他為什麽會對女人完全沒有感覺,難道是他一直都不明白自己,他原來喜歡的根本就是男人?

修之沒有推開她,隴琉璃心下一喜,緩緩站直身子,仿若不經意般掃過一眼商君。他麵色如常整理著微皺的白衫,似乎沒有注意過他們一樣,但是隴琉璃相信,商君已經看見剛才那一幕,這就夠了。

商君當然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清楚到隴琉璃眼中的算計他都沒有錯過,其實她何苦如此?他與修之,隻怕終是要陌路的,她何苦與一個“男子”吃醋爭寵?

商君雖然低頭整理著衣衫,卻也感覺到有一行人直直向他們衝過來。商君抬頭,三兒已經警覺地攔在他麵前。這一行人人數不多,但是看得出來個個都是高手。雖然他們沒有衝上來,隻是靜靜地站著看向他們身後,流雲的手還是緊緊握住了腰間的長劍。

商君微微偏頭,看清來人,平拍著三兒的肩膀,笑道:“流雲,他們是我的人。”

聽見商君的聲音,衛溪、齊淩上前一步,抱拳叫道:“主子。”

“衛溪,齊淩,辛苦你們了。”

衛溪從懷裏掏出一個暗黑色信封,恭敬地遞給商君,說道:“一接到您的飛鴿傳書,我們就立刻趕到鹽城等待了。這是忠叔給您的書信。”

商君展開信箋,才看了一會,眼眉上盡是笑意,歡愉不言而喻。蕭縱卿很少看見商君笑得如此開懷,奇道:“什麽事這麽開心?”

晃了晃手中的信箋,商君笑道:“舒清已經救出來了,現在在宮裏學禮儀,下月十五就和軒轅逸成親。”舒清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與笑兒一般至親的親人,她就要與心愛之人共結連理,商君說不出心中到底是什麽感受,既感慨又有些興奮吧。

想了想,商君忽然問道:“對了,今天幾月初幾?”

看他喜形於色的樣子,蕭縱卿失笑地搖搖頭,回道:“正月二十九。”君都沒有這樣關心過他,這個慕容舒清到底是個什麽人物?

“二十九了。”商君輕輕皺眉,苦惱地低喃道,“那還有十多天,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準備禮物。舒清為何如此著急呢?難道這婚事中還有什麽隱情嗎?”

夜色漸深,寒意漸濃,蕭縱卿剛想叫商君先進客棧,一聲哭喊劃破夜空,在這蕭索的夜裏,聽起來尤為淒厲!

“搶米啊!快來人啊!抓住他。”

商君抬眼看去,前方一條小巷道裏,一個三十出頭的矮瘦男子扛著一大袋東西,朝這邊一路狂奔。他的身後,一個五十開外的老婦人踉蹌地追趕著,一邊追,一邊喊:“不要跑!還我的米——”

商君蹙眉,輕聲說道:“抓住他。”

話音剛落,齊淩一個健步迎了上去,一雙鐵腕抓住男子的背襟。男子被拽倒在地上。看齊淩氣勢凜然,男子顧不得許多,就將肩上的袋子砸向齊淩。齊淩後退一步,一手抓住袋口。男子趁機脫了上衣,泥鰍一樣滑了出去,沒命地往小巷裏麵鑽。

齊淩放下袋子,就要提氣追上去。商君輕輕抬手,示意他不用追了。走到袋子前,商君輕觸袋沿,確實是大米。

此時老婦人也跌跌撞撞跑了過來。商君微笑著說道:“大嬸,這是您的米吧。”

“是我的,我的。”老婦人竟是撲到米袋之上,將米袋環在懷裏,才一個勁兒地道謝道,“謝謝,謝謝公子,謝謝。”

商君微怔,一袋米而已,這冬夜的地上,該有多冷!商君小心地攙扶起老婦人,勸道:“大嬸,你先起來。”

在商君的攙扶下,老婦人才慢慢站起來。看看商君身後壯實的齊淩,再看看商君溫潤親和的臉,老婦人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央求道:“公子,求求您,好人做到底,能不能,讓他送我回家?這些米是我花了十兩銀子買的,是家裏僅有的積蓄了。如果被人搶了,我和老頭子都不用活了。”

商君一驚,“十兩銀子?大嬸,你起來說。”扶著老婦人的手肘,商君輕輕使力一帶,將老婦人扶了起來。

商君不解地問道:“這不過三十斤米,為何賣這麽貴?”

老婦人低歎一聲,回道:“哎!我們也不知道,這幾個月以來,米價一直漲。不過就算漲,還不到一兩銀子,勉強還能生活。可是這十來天裏,米價是瘋了一般往上漲啊,前兩天已是六兩一袋了,今天幹脆賣到十兩。若是不買,隻怕再也吃不起米了。”說著說著,老婦人悲從中來,竟低泣起來。

一袋米居然漲了十多倍?到底是怎麽回事?商君扶著老婦人,輕聲問道:“官府不管嗎?”

老婦人用衣袖在眼角上一抹,搖搖頭,回道:“官府的事情,我們老百姓哪裏知道。我老了,什麽也不懂,活一天是一天吧。”

老婦人將米扛在背上,走了兩步似乎覺得不妥,又放了下來,緊緊抱在懷裏。畢竟是三十斤的米,老婦人隻得慢慢往前挪著,寒風肆虐吹拂著她單薄的舊棉衣,絲絲銀發與雪花同舞。

“齊淩,送老人家回去。”

“是。”

商君臉色微冷,看著老婦人離去的方向久久無語,任寒雪厲風劃過身畔。

蕭縱卿走到他身邊,輕拍著他的肩膀。商君緩緩轉過身,一雙眼直直地盯著蕭縱卿。

迎著商君逼視的目光,蕭縱卿心下一顫,卻也不躲閃,兩人就這樣對視著,互不相讓。

流雲與衛溪對看一眼,兩人都有些尷尬,各自朝客棧走去,在門口站定,隻遠遠地看著自家主子,並不走遠。

“你有什麽要和我說的?”他身為無聲門門主,蒼月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會逃過他的眼睛,而他刻意隱瞞,隻有一個原因,糧價暴漲一定與他有關!

商君冰冷的聲音讓蕭縱卿的眉頭輕蹙了起來,心下不愉,口氣也有些衝,“你想知道什麽?”

“你做了什麽?”

“你以為我會做什麽?”

“三兒!”商君低吼一聲,他隻是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他打算就這樣糊弄他嗎?

雙手緊緊握住商君的肩膀,蕭縱卿沉聲回道:“君,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須有所犧牲,你什麽都想顧及,最後隻會什麽都顧不上!”

他這麽說,是不是就是承認了?商君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問道:“你到底做了什麽?”

商君不妥協的逼視終於還是讓蕭縱卿鬆了口:“北方駐軍已經知道睿王遇險的消息,正以軍中出現叛徒為名,向天城逼近,並同時驅趕貧農南遷。大批難民湧入,糧食緊缺,糧商屯米,價格自然飛漲。很快,難民會因為沒有糧食而與朝廷出現衝突。隴趨穆如果調兵鎮壓難民,就沒有兵力控製北方駐軍入京,如果調兵壓製北方駐軍,天城也將陷入混亂。亂世中,不管你要助誰登基,都能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