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又見三兒(3)

商君一怔,眼前拿著兩串糖葫蘆,笑得溫和,卻顯得有些滑稽的男人,是為了逗他開心嗎?緩緩點頭,商君回道:“嗯。”心裏依舊煩悶,不過剛才他確實嚐到了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總算不再愁眉苦臉了,秦修之也不追問他為什麽剛才心情不好,隻是微笑地走在他身邊。

心情好些了,商君終於注意到周圍的街道,不禁奇道:“今天街上怎麽人這麽少?店鋪也很少開。”

東隅有臨風關,蒼月有遊城,這兩個地方,都是兩國貨品交易最繁盛的地方,以往他來的時候,都是人聲鼎沸,今天是怎麽回事?

修之一路行來,也覺得蹊蹺,指著前方一家看著挺大氣的店鋪,說道:“不如我們進去看看,或許老板知道。”

商君點頭,兩人走到店鋪門前,抬眼看去,門楣上幾個燙金大字“玉滿堂”,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兩人才踏入殿門,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迎了上來招呼道:“兩位公子隨便看。本店有上好的精品古玩,這些是最新的貨色,兩位慢慢看,慢慢挑。”

商君環視了一眼,店裏裝飾得挺講究,就是貨物似乎少了些,放眼看去,都是一些普通的貨色,除了店鋪正中央擺放的一隻通體碧綠,翠色逼人的簪子。秦修之也被這隻清翠雅致的簪子吸引了注意力。

老板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看見秦修之目光停留的地方,立刻將玉簪拿出,介紹道:“公子好眼光。此款雪域墨青簪乃是本店之寶,這簪子不僅材質上乘,雕工細致,而且還有明目提神之療效,和公子這樣風流瀟灑之人,正真是絕配啊!”他也算閱人無數,這兩位公子絕對不是一般人。

這簪子確實算得上精品,卻不是極品。商君好笑地聽著老板的說辭,笑道:“那麽老板多少銀子願意割愛呢?”

老板眼前一亮,假意思考了一下才回道:“公子若是喜歡,就五百兩好了,結交公子這個朋友。”

五百兩?這老板倒也不算奸商,商君拿起玉簪一邊把玩著,一邊看向門外清朗的街道,說道:“老板是看其他店鋪都未開門,所以坐地起價吧?”

老板臉色微變,回道:“公子說的哪裏話,我這店雖然比不得東隅的珍寶齋,蕭家的流金閣,卻也是做了好幾代的古玩生意。那些關門的店鋪老板都是看遊城是貨品進出蒼月的地方,來撈點錢的外地人,現在蒼月東隅打仗了,他們早就跑了,那樣的人才是奸商呢。公子若是不喜歡我這簪子,不買便是了。”反正精品他都會收起來,等這仗打完了,再拿出來也不遲。

原來是因為戰爭,但是臨風關並沒有受多大影響啊?商君思量著,老板卻要把簪子往回拿。商君忽然按住老板的手,笑道:“既然老板是爽快人,我也不羅嗦,就五百兩吧。”說完爽快地從袖間拿出幾張銀票,推到老板麵前。

商君如此爽快,出手又大方,讓老板喜上眉梢,歡喜笑道:“我這就給公子包起來。”

這邊正說著,店外一隊人馬飛馳而去,紛雜的馬蹄聲聽得人膽戰心驚,本來就不多的路人也紛紛走避。他們穿著官服,估計是衙門的人。商君和秦修之對視一眼,都稍稍側身,背對著門外。

老板把簪子裝進禮盒,送到商君手中,搖搖頭,說道:“蒼月和東隅在打仗,聽說東隅那個將軍很厲害,蒼月已經連連敗退了。如果打輸了,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看公子也不像是遊城人,還是早日離開為好。”

商君微微拱手,笑道:“多謝老板指點。”

將銀票收好,老板一邊將幾件玉佩裝入另一個錦盒,一邊輕聲歎道:“指點不敢當。如今這世道,也不過就是混日子,原來就賦稅徭役不斷,現在又打仗,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雖然隻是低喃,卻也是無盡的心酸。商君若有所思,將手中的錦盒遞給秦修之,說道:“修之,我們走吧。”

秦修之端著錦盒,愣了一下,聽見更加急促、響亮的馬蹄聲傳來,而商君已經走到店門外。忽然商君眼神一暗,急奔向前掠去。秦修之大驚,急忙走出去,卻被狂奔而過的馬隊阻了視線,待馬隊過後,街道上盡是煙塵。

馬路對麵,商君半跪著身子蹲在地上。秦修之趕緊跑過去,正想去扶他,商君緩緩站直身子,他懷裏還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孩子,你沒事吧?”商君輕拍男孩的臉。他渾身都在發抖,臉色慘白,估計是嚇怕了。

男孩愣了一會,忽然比剛才更為驚恐地跳了起來,推開商君的懷抱,眼睛裏盡是慌亂,在路上尋找著什麽。終於,他看見了路中間被踩得稀巴爛的饅頭,小手顫抖著去抓那不成樣的饅頭,眼睛死死盯著馬隊離去的方向,口中不停地念道:“我的饅頭……賠我饅頭……”

孩子喃喃自語的低泣,誰看了都會不忍心。路過的一個大嬸好心地勸道:“我說孩子,還是快回家去吧,沒撞死你就算幸運了。人家可是辦大事的人,不會理會你一個小娃的。”

馬隊早已沒了蹤影,手中隻剩下肮髒的饅頭殘渣,男孩木然地撿拾著,眼裏流轉著淚花,聽著婦人的話,茫然地抬起頭,絕望地問道:“沒有這些饅頭,我娘和妹妹就要餓死。他們要辦大事,就可以踩爛我的饅頭?”

他們要辦大事,就可以踩爛我的饅頭?

孩子稚嫩的聲音,悲戚的眼神仿佛一根針,一下紮中商君的心。他要做的事,是否也會踩壞很多人的饅頭呢?他痛得無以複加,想上前扶起孩子,竟是挪不開步子。

孩子的問題,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將踩碎的饅頭收好,男孩一個勁兒地往前衝,朝著他的家,那些殘渣還能救活他的母親。

路人紛紛散去,商君一直怔怔地站著。秦修之擔憂地問道:“商君,你怎麽了?”

久久,商君終於回過神,卻是有些迷茫地問道:“這世上的事情,到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呢?”

秦修之心下一驚,他從沒見過商君現在這樣茫然無措的眼神,那麽不確定。輕拍著商君的肩膀,秦修之坦然答道:“或許本來就沒有什麽對與錯之分,做人做事,但求心安理得吧。”

心安理得!好個心安理得,好難的心安理得!

又下雪了,一朵朵純白的雪花,從空中緩緩飄落,落在肩頭,無聲卻寒冷。秦修之舉起手中的錦盒,為商君遮住密密的雪花,依舊不語地陪著他,直到他願意離開為止。

不知道過了過久,流雲遠遠地向他們奔過來,秦修之才慢慢放下手。奔到商君麵前,流雲抱拳以禮,有些急促地說道:“商公子,門主正在四處找您,請您盡快回去。”

商君微微低頭,掩下心中的波瀾,才抬起頭,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蒼月已降。”

蒼月降了?這麽快嗎?商君臉色微變,急道:“回去!”

商君與流雲急急走在前麵,秦修之緩步跟在後麵,結著薄冰的錦盒抱在懷裏,隻因為他的手早已沒了知覺。

商君隨著流雲匆匆踏入緋紅環翠,就看見庭院裏,蕭縱卿高大的身影,他的發上、肩上盡是厚厚的白雪,不知道在院裏站了多久,仿佛融入了大雪之中,渾身上下滿是冷酷之氣。他麵色陰鷙,眼神卻焦急地盯著大門。看見商君,蕭縱卿立刻迎了上去,本來一腔怒火,在看見他蒼白的雪顏時,隻剩下低聲的埋怨:“這麽大的雪,出門為什麽不叫我?”

他連眉毛上都沾滿了雪花,商君本來想笑,但在聽見他沙啞的聲音之後,就笑不出來了。這雪看起來是要越下越大,拉著蕭縱卿的衣袖,商君說道:“先進去再說。”

走了兩步,商君想到秦修之還在身後,回頭看去,隻見他還怔怔地站在院門處,商君叫道:“修之?”

秦修之沒有朝他們走近,隻淡淡回道:“你們聊吧,我先回房了。”說完便朝著側院走去。他墨色的修長身影朦朧在雪幕裏,商君心下一緊,想要跟過去,肩膀卻被蕭縱卿攬著,將他推進房間。蕭縱卿麵帶憂色地說道:“進去吧,我有事和你說。”

想到蒼月投降的事情,商君沒有抗拒,隨著他走進屋裏。蕭縱卿卻是緩緩回頭,看了一眼那道風雪中的飄逸墨影,握著商君肩膀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入了室內,兩盆炭火燒得正旺。一下子被溫暖包圍,商君舒服地輕歎一聲,在木椅上坐下,才在雪地裏走了一會,他就覺得累了,這身體是越來越沒用了。

給商君倒了一杯熱茶,蕭縱卿才說道:“今日巳時,蒼月掛上了戰降牌。”

商君握著茶杯暖手,眉頭輕輕蹙起,“軒轅逸果然厲害!不過你不覺得蒼月降得太突然了?”即使軒轅逸幾次強攻,尤霄守得狼狽,卻也不該隻短短的七八天,就投降了。

蕭縱卿搖搖頭,回道:“蒼月會在此時投降除了軒轅逸確實勇猛之外,自然還有另外兩個原因。”

商君喝著熱茶不語,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本來想吊吊商君的胃口,看他不急不慢的樣子,蕭縱卿也沒了興致,懶懶地回道:“第一,就是隴宜亥的失蹤,他一日不死,隴趨穆的龍椅坐得一日不安,這是內憂;第二,燕芮宏冥已經稱王,世人或許都稱道其賢明,隴趨穆卻十分清楚,宏冥就是一條毒蛇,有時候比東隅這頭猛虎還來得可怕。原來二人合謀先滅東隅再做計較,可惜最後失敗了,隴趨穆不得不防燕芮在他力竭之時反撲。”

“你說得有些道理,不過我看這次降更像是緩兵之計,隴趨穆不會甘心就此放棄。隻要隴宜亥一死,內憂解除,他必會再興風雨。所以隴宜亥不能死。”

蕭縱卿勾起唇角,自信地笑道:“你放心,這麽重要的棋子我不會讓他死的,先護送他回天城,我們再推波助瀾,到時就有好戲看了。”

說到這裏,商君忽然眼神一暗,麵色變得有些晦澀。蕭縱卿擔憂地問道:“君?你怎麽了?”剛才不是還說得好好的?

輕輕搖頭,商君低聲回道:“先等一等。”

“等什麽?”蕭縱卿不解。

“相助隴宜亥之事,先等一等。”

“為什麽?”等?現在是最好的時機,蕭縱卿覺得今天的商君很是奇怪。

“你也說現在內憂外患,隴趨穆一死,蒼月立刻就會陷入危機之中。沒有一個足以保護蒼月的新王出現之前,隴趨穆還不能死。”下午那孩子悲愴的眼,稚嫩的聲音,犀利的質問再一次在腦中繚繞,商君害怕看見更多這樣的眼睛。

新王?蕭縱卿不確定地問道:“君,你的意思是,要為蒼月找到一個明君?匡扶其登基,才能殺隴趨穆?”

商君沉默了良久,最終的回答卻是無不堅定:“是。還未能肯定隴宜亥是不是那個人之前,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蒼月不需要另一個隴趨穆。

“君,你這麽做,就是選了一條艱難一百倍的路來走!你不過是一個女子,天下興亡,與你何幹?”蕭縱卿緊緊握住商君的肩膀,精銳的眼裏,滿是心疼甚至憤怒,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

三兒捏到他有些痛,不過他說的是事實,他選了一條艱難的路來走,或許最後他不但沒能殺了隴趨穆,反而死得淒慘,那又如何呢?起碼他在黃泉麵對爹娘的時候,不愧為武家的女兒。

輕輕揚起笑容,商君淡淡回道:“天下興亡或許與我無關,我隻求心安理得吧。”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他的心很平靜,沒有下午的恐慌,這或許就是修之所說的心安理得吧。

心安理得?蕭縱卿本來還狂躁的眼漸漸變得幽深,鬆開商君的肩,蕭縱卿沒有再說什麽,打開房門,柔聲說道:“你累了,早點休息。這些事明天再說吧。”

是啊,他累了,明天再說吧。商君點點頭,起身離開。

目視著商君漸行漸遠的清瘦背影,蕭縱卿原來還溫和的眼越發冷冽。

“流光。”

“是。”蕭縱卿話音才落,一身勁裝的男子已出現在身後。

“把睿王被追殺、迫害的消息傳到北軍駐地。還有,我回到天城之時,要聽見關於奉國玉璽的各種流言。”

“是。”

房間裏再一次恢複了安靜,炭火燒得正旺,啪啪作響,天漸漸黑了,雪還在不停地下著,蕭縱卿一把推開木窗,任雪花夾雜著寒風撲麵而來,霸占了一室的溫暖。

他真是粗心,怎麽忘記了,商君再怎麽堅強,也還是個女子,而且是個善良美好的女子,那些殘酷的事情,不應該讓他去麵對。一切血腥和醜惡,都交給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