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朗月(1)
慕雲君苑。
長燭將盡,商君輕揉前額,疲憊地閉上眼睛。幾月未歸,查看賬麵就是一件讓人心力交瘁的事情,而這幾個月,進出龍峽穀的人比他預計的要多,看來明天,他要去一趟飛鷹寨。
輕靠著椅背,微閉著眼睛,商君低語道:“何事?”
清冷的低語,讓站在門口猶豫著是否要回稟的衛溪一怔,繼而回道:“主子,女子的身份已查明,她叫文朗月,臨風關人士,家世簡單清白,其父是一家小私塾的教書先生,其母五年前病故,沒有兄弟姐妹。半月前在放燈節詩會上被郡守看上,欲納她為妾,父女倆不肯從,她父親將她藏到山裏躲避逼婚。郡守幾次上門都沒能找到她,一怒之下,將她父親痛打了一頓,三天前不治而亡。”
“我知道了,你也早點休息吧。”這就是她的身世嗎?黃史傑他是見識過的,一個人渣。商君緩緩睜開眼,想起下午女子悲愴麻木的眼,不免心生惻隱之情。
衛溪卻沒有離開,為難地站在門外。
商君輕問道:“還有事?”
“那女子進來之後並未休息,執意要見主子,已在前院徘徊了兩個多時辰了,是否先將她軟禁起來?”除了這樣,他實在想不到應該把那倔強的女子怎麽辦!
原來商君以為那女子心懷不軌,另有所圖,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那麽回事,那她這般執著為哪般呢?輕歎一聲,商君疲憊地說道:“罷了,帶她過來吧。”
商君斜撐著頭,閉目養神,不一會兒,女子略帶遲疑卻也毅然地緩緩踏入慕雲君苑,就在女子即將走到門前時,商君平和的聲音傳來,“姑娘留步,你我男女有別,為了姑娘的名節著想,深更半夜不宜相見,你若有什麽事情需要商君幫忙,商君定然竭盡全力,你先回去休息,明日再談可好?”
久久,女子既不回話,也沒有打算離開的樣子,隔著薄薄的窗紙,商君看不清她的表情。月光將女子清瘦的身形拉得完美而修長,墨黑的青絲,輕柔的素衣羅裙在夜風的撩撥下,紛飛飄揚。
商君頭疼了,她不會要在他門口站一宿吧?商君正在苦惱應該怎麽和她溝通的時候,女子忽然的一個動作,嚇得商君立刻站了起來,目瞪口呆,腦子一瞬間一片空白,因為她就站在他的門前——脫衣服!
“姑娘你……你住手,你不能……”商君第一次說話都語無倫次了,可門外的女子就像什麽也沒有聽見一般,羅衫輕解,翩然落地。白皙的皮膚在月光的撫慰下,瑩潤而光潔。
商君可沒有心情欣賞這些!天!他的頭更痛了,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莊內一向有暗侍守護巡防,而她執意前來,衛溪一定調派了侍衛在院子裏守護,一方小院裏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
“夠了,不要再脫了!”
就在女子伸手解開肚兜的時候,木門飛快地開啟,一塊寬大的披風向女子飛過去,正好籠罩住她衣不蔽體的身體。商君輕攬女子的肩背,將她帶進屋內,門又立刻關上,隔絕了所有的視線。
讓女子站定,商君退到離她一丈有餘的地方,才背過身去,既無奈又惱火地說道:“姑娘你這是何苦?”
女子微低著頭,冷硬地回道:“我既已賣給你一夜,理應如此!”
商君苦不堪言,不管他是女子還是男子,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麵對一個急於獻身的女人!想了又想,商君幾乎是無奈地輕哄道:“我想姑娘你誤會了,救你的是笑兒,她不過是想幫你,並非真要你回報什麽,再則,商君亦不是貪於好色之徒,姑娘無須如此。若是你不嫌棄,就在舍下多住幾日,我會為你安排一個安全的住所,開始新的生活,可好?”
身後安靜得可怕,商君不得不回頭,隻聽得撲通一聲悶響,女子忽然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他麵前。商君後退一步,驚道:“姑娘?”
女子緩緩抬起頭,臉上早已是淚眼迷蒙,而一直冷漠僵硬的臉也終於有了一些神采,沙啞的聲音悲戚地說道:“朗月知道,公子為人正義,乘人之危的事情,不屑為之。但是,就當朗月求您,要我!”
商君皺眉,一個女子,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氣,才敢在一個男人門前寬衣解帶,才敢開口要求一個男人要她?她真的隻是單純地為了那五十兩銀子來獻身的嗎?直覺告訴他,不是!商君低聲問道:“姑娘是有什麽苦衷嗎?你說出來,我或許可以幫你。”
女子輕輕搖頭,用手背粗魯地抹掉淚痕,倔強地回道:“公子要我,就是幫我。”
“你不願說,便罷了。”她是他見過最固執,簡直可以稱之為難纏的人。商君無語,他現在隻想趕快離開,這間房間就留給她好了。
“公子!”眼見商君就要離開,女子終於還是緩緩開口,“我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我要替他報仇。我要讓那個人得到報應!”
“那為何要我……”她爹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但是商君不解的是,她要那人得到報應,和一定要獻身給他之間有什麽關係?
“那人之所以打死我爹,是為了要我的身子,我,會給他的,用他的狗命來換!”女子神色有些激動,秀美的臉上盡是冷冽狠絕之色,眼中滿含著蝕骨的恨。這種眼神他認得,因為他當年也曾如她一般,湮沒在那無邊的仇恨之中。
聽她話裏的意思,商君猜測道:“你是想用自己的身體做餌?”
“對!”女子答得幹脆,這是她能想到也能做到的唯一辦法!
“我不想將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給那樣一個畜生!求公子成全!”女子站起身,一副毅然決然的樣子,一步一步走向商君,身上的披肩也隨著她的走動而再一次翩然飄落。
“別!”商君趕快上前一步,點了女子的穴道,趕緊將已經滑落了一半的披風拉好。別說他不是男子,即使他真的是男子,也絕不可能答應這樣的要求!現在怎麽辦呢?她根本不聽人勸告,而連日的奔波也讓商君實在疲於應付。
“得罪了。”商君將她攔腰抱起,小心地放到床上,拉過棉絨絲被幫她蓋好,柔聲勸道,“你今天太累了,先好好睡一覺吧。有什麽事情,明日再從長計議。”簾帳緩緩放下來的那一刻,商君看見了女子眼角滑落的淚。
這樣的疼,他也曾經曆過,那是除了仇敵的血,誰也安撫不了的傷,磨滅不了的恨,遺忘不得的痛。站在簾帳外,商君悵然地低聲說道:“商君明白你的心情,有些仇不報不足以苟活於世,但是世上的事情,總是那麽不公平,能同歸於盡,倒是一件幸事,就怕賠上了性命,也不過成為別人蔑視炫耀的資本,那便是不值得了。姑娘的仇要報,卻不應該是這樣報。”
他,言盡於此,緩步離開房間,將這一室的舒適和溫暖都留給了她。
朗月一雙淚眼悲哀地盯著床頂的帷幔,心,痛得不能自已。
如果她不去詩會,她就不會碰上那賊人。
如果她不躲到山裏,爹爹就不會死,起碼要死,他們也可以死在一起。
如果她能早一點遇見這個清朗溫潤的男子,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如果……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商君隻休息了兩個時辰,就趕著上龍峽穀見冷冽,一番長談之後,本來要回來了,又被冷芙拉著非要他用過午飯才能走,席間免不了要和冷冽喝幾杯,折騰到下午才回來,進到縹緲山莊時,都已是夜暮時分了!
商笑在前廳等了半天,終於等到商君了,拉著他的衣袖,商笑數落道:“哥,你可算回來了,我等著你吃晚飯呢!以後可不許這麽晚才吃飯了!”
商君好笑地搖搖頭,笑兒越大管得倒是越多了。進了正廳,商君就看見一大桌子菜,而且還是熱氣騰騰的,這麽冷的天,也不知道熱了多少回了吧。牽著商笑的手,商君的心也和這些飯菜一樣暖暖的。
落座之後,商君才發現隻有他們兩個人,問道:“笑兒,那位姑娘呢?”以笑兒的性格,不可能對那女子不管不問的。
商笑輕鬆地笑道:“走了。”
“走了?”
“嗯,早上她來找我,說要回家,我就送她出去了。”真好,她終於想通了,若是硬要賴在山莊裏,他們倒還麻煩了。
“你知道她出去之後上哪兒了嗎?”
商笑搖搖頭,回道:“不知道啊,應該是回家了吧。”她這麽大人總不會丟吧?她要給她銀子她還是不要,真是奇怪!
回家?商君暗叫一聲,“糟了!”以那女子執拗的性格,必是報仇去了!
“哥——”商笑不明就裏地看著又匆匆跑出去的商君,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郡守府。
夜,迷魅惑亂的時刻,所有肮髒猥瑣的事情,都喜歡在夜的掩蓋下進行。即使今夜的月光異常明亮皎潔,華彩照亮每一處黑暗,卻依舊照不進黑暗後的陰影。雕花重樓,富貴奢華的雅間裏,傳來猥瑣奸猾的笑聲,讓人覺得惡心而寒栗。
一抹黑影穿梭於郡守府內,鬆懈的巡防,膿包的衙役,讓黑影如入無人之境。商君身著一襲黑衣勁裝,冷傲的容顏也藏在黑巾之下,黃史傑見過他,他不能讓他認出來。
“小美人,算你識相。放心,隻要你乖乖的,我會好好疼你的。”找到雅間外,黃史傑得意的淫笑聲傳出,讓商君蹙起了眉頭。他微微眯眼,從窗欞間看去,隻見黃史傑一隻肥膩的手正捏著朗月的下巴,另一隻則在拉扯著她的衣襟。
朗月緊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是顫抖的嬌軀還是顯示著她心中的恐懼和羞恥。任由黃史傑將她壓在身下,朗月的手一直緊緊地壓著藏在腰帶裏的短刀,她要一刀刺在他的心窩上!
商君已經伸出的手僵在窗前,不知道是應該上去救她,還是讓她完成她的心願,畢竟她深刻地明白這報仇對她的意義。商君遲疑著,一串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輕輕躍起,躲到了屋簷之下。
師爺跑到門前已是一頭大汗,他微喘著輕拍著房門,低叫道:“老爺!老爺!”
壓在朗月身上,黃史傑粗喘著不耐煩地吼道:“找死啊,敢打擾本老爺的好事!滾!”
師爺也很為難,若不是來的是得罪不起的人,給他十個腦袋,他也不敢來打擾大人的好事啊!師爺緊張地搓著手,為難地低聲說道:“是……是那位大人來了。”
“呃?”原來還一臉色欲熏心的黃史傑,一聽來人是誰,立刻緊張地吩咐道,“命人奉茶!好好服侍,我立刻過去。”
“是是是。”師爺連連點頭,離開的步子也比來的時候更加急促。
低咒一聲,黃史傑不甘不願地放開懷裏的朗月,朗月已經握緊短刀的手不得不停下來,不甘心讓他就這樣跑掉。朗月緊緊拽著他的衣帶,身子又迎了上去,她如此主動,黃史傑心花怒放,不過想到前廳裏的那位,還是不得不輕推開朗月,嘴上淫笑道:“小美人,你別心急,我很快就回來。”說完一邊整理衣衫,一邊急急地朝著前廳奔去。
商君微眯著眼,盯著黃史傑匆忙的背影,是什麽人,讓他懼怕成這樣,即使美人在懷,他這色鬼也能抽身離去?看了一眼木然跌坐在地的朗月,目前她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商君決定跟上黃史傑看個究竟。
越過九曲回廊,黃史傑走進了正院前廳。商君悄無聲息地潛入,背靠著梁柱,從半開的窗戶看去,一個紫衣男子背著手,站在大廳中間,挺拔的背影極具存在感,讓人覺得莫名地壓抑。黃史傑進門立刻拱手,謙恭地連連說道:“大人前來,有失遠迎,失禮了,失禮了。”
“哪裏,黃大人貴人事忙。”男子緩緩轉過身,低沉的聲音讓黃史傑緊張得猛咽口水,黃史傑搖頭急道:“不敢當不敢當,大人折殺我了。”每次和他說話,他都要出一身的冷汗。
是他!看清男子的長相,商君大驚。
尤霄!蒼月禦前鐵甲衛總兵為何會在深夜出現在東隅臨風關郡守府邸?東隅郡守為何要對他低頭哈腰?商君隱隱感覺到這其中泛著陰謀的味道。
“上次的事你辦得很好,主上很滿意。”尤霄從袖口中拿出一個白色信封,輕輕放在一個方形木盒上,手裏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愜意地笑道,“隻要你辦好該辦的事,這些裏麵的東西就都是你的。辦不好,就隻能把你的頭,裝進去了。”
輕鬆的語調裏卻隱含著陰鷙和殺機,黃史傑臉色立變,腳都有些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嘴上更是不敢有一絲怠慢,哆嗦地回道:“是是是,多謝尤大人賞識,下官一定,一定竭盡所能辦妥。”
他們之間有什麽交易?看來隻有拿到那信封才能知道,商君斂眉思索著,一聲踩碎枯枝的輕響驚擾到了屋裏的尤霄。隻聽一聲低吼,“誰在外麵?”
這樣低級的錯誤不會出現在商君身上,他微微側身,立即隱沒在黑暗中,但是當他看清站在院中發出聲音的始作俑者時,一雙劍眉深深地皺在一起。
怎麽會是她!文朗月,她不是應該好好地待在雅間裏嗎?若是讓尤霄發現她,為了秘密不被揭穿,她必死無疑!就在大門打開的一瞬間,黑影如閃電般掠過朗月的身邊,將她帶到旁邊的花叢裏。
忽然被人攬在懷裏,嘴又被捂住,朗月驚恐地睜大眼睛,手不停地揮舞著。
“別動!”耳邊清朗低沉的聲音讓朗月一僵,這聲音……是昨天那位公子!他怎麽會在這裏?朗月終於安靜了下來,商君放開捂著她的手,低聲說道:“待會慢慢爬出去,從後門走。”這裏離後門小徑很近,她應該能逃得出去。
不由他多想,尤霄已衝了出來,站在院子中央,一雙鷹眼敏銳地注視著周圍。朗月不會武功,呼吸難以隱匿,尤霄很快發現了草叢裏藏著一隻“大老鼠”,於是勾起一抹殘酷的笑容,朝草叢緩步走來,每一步都走得悠閑而響亮,仿佛一隻狩獵的貓兒,玩弄著即將到手的獵物。
商君對朗月使了一個眼神,便從草叢間一躍而起,在空中翻騰數圈,越過尤霄的頭頂,在他背後的一棵大樹上站定,戲謔的低笑聲在寧靜的夜裏幽幽響起,“尤霄,數月未見,別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