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暴(1)
商君在船上躺了五天,偶爾在甲板上站一會兒,一步也沒有下過商船。一來,十幾日的海上行船,讓他的身體很不舒服,需要好好休息;二來,夢意如不時會派人請他過去,他都以身體不適婉拒了,懶得應酬。吩咐了老尤給夢意如送去銀子和貨物,讓她小賺了一筆,她也不多為難,貨物很快就裝船了,現在就等著通關文箋。
商君百無聊賴地隨手翻著一本雜書,算算時間,今日該是通關文箋發下來的日子,到現在也沒有消息,莫不是,夢意如又有什麽花招不成?
商君正思量著,一個年輕的船員在艙外大聲吆喝道:“商公子,外邊有位姑娘找您。”
“好,我知道了。”商君利落地起身,走出船艙,不出所料,是蘭伊。商君點頭笑道:“蘭姑娘。”
蘭伊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冷冷地回道:“通關文箋已經辦妥,我家大人請公子過府一敘。”
看來這次是逃不掉了,也好,他再去會會那位夢大人。商君坦然說道:“有勞蘭姑娘了。”
兩人一路上沒有交談,一前一後地走著,快到商監司門口的時候,蘭伊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時,手裏拿著一個淡藍色的信封,遞到商君手中,蘭伊輕聲說道:“交給畢弦。謝謝。”
商君接過信封,輕薄如蟬翼,或許裏邊隻有寥寥數語,商君卻能感受到蘭伊書寫它的沉重。把信小心放入袖口,商君回道:“蘭姑娘無須客氣。”
蘭伊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商君隻聽見她低低的聲音傳來,“夢大人雖愛美色,但是更愛財,你自己小心。”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匆匆進了商監司。
商君輕輕揚眉,愛財?夢意如何止是愛財,簡直就是貪婪。帶著淡淡諷刺的笑容,商君緩步踏入商監司的大門,這次或許是夢意如早有交代,女將沒有多詢問,商君一路順暢地走向書房,站在門前,輕咳一聲,笑道:“夢大人。”
“商君來了,快坐。”夢意如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態度與上次大相徑庭。商君出手之闊綽,她甚是喜歡,再則她已將商君增開商船的事情上報朝廷,自然不忘吹噓是她極力爭取的結果,斐大人大喜,還多番誇獎。商君現在的身份,當然不同於初見。夢意如上下打量了商君一番,才笑道:“多日來,聽說你病了,今日看來,氣色不錯啊。”
商君微微拱手,笑道:“調理了幾日,好一些了。”
“那就好,那就好。”將書桌上的通關文箋拿在手上,夢意如得意地笑道,“這通關文箋我可是按約定給你辦下來了。”
也吃掉他不少銀子,商君心裏暗斥,臉上依舊是商人的笑容,回道:“夢大人辦事雷厲風行,讓人好生佩服。”
在他身邊坐下,夢意如大方讚道:“商君的實力也讓人大開眼界。”看了文箋上的入貨清單,她也不免驚歎,商君居然入了如此多的貨物,而且入的貨與畢弦選擇的大為不同,大多是海域珍寶,這些物件可是不便宜。
“哪裏,大人過獎了。”商君無所謂地笑笑。
夢意如將文箋放在桌上,推到商君麵前,輕拍商君的手背,意有所指,曖昧不清地說道:“其實我倆若是能多多溝通,常常往來,這關係自然是別人難比的,我能幫你多擔待著的就會多擔待些,你放心。”畢竟海域有些東西,是不許上船出港的,若是他肯就範,她自然會給他不少好處,隻是有些話不便明說,他若是聰明人,自然知道。
商君當然知道,尤其是一隻肥碩的手若有似無地在他手上來回輕撫的時候,他就更是再明白不過了。商君的怒氣隱隱由心底而升,他壓下惡心的感覺,輕輕收回手,故意將臉別開,回道:“那就要多謝大人了,以後商船常常進出海域,還得勞煩大人了。”
商君的臉色微變、不識時務的樣子,有些惹惱了夢意如,她尷尬地收回手,輕揚語調,故作為難地說道:“這是自然,不過港口船隻甚多,我就怕顧不過來。”
她這算是威脅他?商君冷笑,她以為他的錢,就這麽好拿。雙手環於胸前,商君冷冷地回道:“據我所知,每年往返海域的商隊,除了我們從東隅出海外,燕芮也有一支商隊自西海而來,應該就沒有別的商隊了吧,如果還有,這就說明海域每年外運的貨物很多,那我就沒有必要一年來四次了。”你忙是吧,那我就讓你沒得忙好了。
原以為商君是個生意人,逐利是一定的,他若是從了她,其中的好處他應該知道,誰承想,商君竟是如此不識時務,看他微怒的表情,夢意如立刻打圓場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海域的漁船也很多,平日裏公務繁忙,照顧不到。”
她已經上報朝廷了,他可不能說來就來,說不來就不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再則他來一次,自己就能得不少好處,心下雖然垂涎商君的美色,卻也不好因小失大。
那副官場算計的嘴臉沒來由地讓商君看得煩厭,他拿起桌上的文箋,起身說道:“通關文箋既已辦妥,我就不打擾大人了,待會兒就離港了。”
夢意如急道:“這麽急?那商君下次何時會來呢?”
“四月之後,商隊自然會前來。商君告辭了。”說完商君大步流星地跨出書房。
夢意如輕撫著剛才握著商君的那隻手,他的皮膚比她想象中的好呢,就是脾氣大了點。不過她就是喜歡那不怒而威的霸氣,下次,下次她一定和他好好培養感情。
老尤指揮船員檢查船上的用具,看見商君麵色不悅地走上船,手中拿著方巾用力地擦拭著手背,進出海域多次,老尤猜也猜到,商君在氣什麽。老尤並不點破,上前一步,問道:“商公子,貨已備齊了,是要今晚出港嗎?”
商君點點頭,回道:“對,現在就走。”
“好吧。”
抬頭看看天色,並未全黑,天邊有幾絲紅得不尋常的妖豔霞光,空氣中鹹濕的悶熱氣息讓人莫名地有些不安,但是有什麽不妥,老尤也說不清楚,想了想,他還是大聲吆喝道:“準備出航了。”
蕭縱卿一直坐在甲板上,看商君的臉色不太對,跟著他進了船艙,問道:“商君,為什麽這麽急著走呢?”
站在床邊,看著滿天紅霞,他心中的怒意已消退了不少。商君搖搖頭,輕聲回道:“沒什麽,早些回去也好。”
無論是在哪個國度,無論是男子為尊,還是女子掌權,一樣都是如此肮髒的官場交易,一樣是掌權者恃強淩弱,可恨的是他無法改變什麽,唯有迎合這種肮髒醜惡,這是他憤怒的原因,說是在氣夢意如,不如說他是在氣自己。
蕭縱卿感受到商君隱忍的憤怒,卻不知他在憤怒什麽,就好像,他不明白商君為什麽要女扮男裝,為什麽總好像有說不出的苦楚和故事,此刻,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懂商君,這讓自己有些心慌起來。
船已起航,在波浪起伏間,慢慢下起的細雨,打濕了窗欞,天地一片灰蒙,分不出哪裏是海,哪裏是天。海上風浪漸大,讓人幾乎有些站不住,蕭縱卿勸道:“商君你坐下來吧,風浪好像有些大了,待會兒你又要暈了。”
商君一臉平靜,輕聲回道:“我沒事。”
蕭縱卿不喜歡商君這樣的表情,好像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心裏。蕭縱卿深吸一口氣,說道:“商君,我有件事想告訴你。”他要告訴商君,他喜歡他,他想要走進他的世界。
商君依然看著船外,背對著蕭縱卿,並不很在意地問道:“什麽?”
蕭縱卿對著商君清冷的背影,他或許有勇氣說出來,於是握緊雙拳,暗暗咬牙,說道:“商君,我,我喜歡——”
話還沒說完,船忽然劇烈地晃了起來,兩人都沒站穩,後退了好幾步,隻聽見外邊傳來一聲巨響,然後就是甲板上紛紛擾擾的腳步聲和低吼聲。雨勢漸大,從窗外看去,隻覺得到處都是水,打濕窗欞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浪花。
“怎麽回事?”商君皺起眉,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拉開艙門,一陣狂風夾雜著水霧襲來。商君抓緊船艙旁的扶手,才勉強能在巨浪中行進的船上走動,蕭縱卿也緊跟其後,兩人一陣摸索,好不容易出了船艙,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天地間一片昏暗,烏雲滾滾,閃電劃破長空,仿佛一條條銀蛇穿梭於雲層波濤之間,刺目的閃光,映照出風暴下深海暴怒的猙獰,雨比想象中的大,和著狂風,砸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巨浪蕩得比船更高,不時撲向甲板。商君和蕭縱卿才走出艙門,就已經被雨水和浪花打得渾身濕透。
甲板上,老尤和幾個年輕的船員正拿著幾捆麻繩向船尾奔去。商君踉蹌地走過去,大聲問道:“老尤,怎麽回事?”即使商君已經用了最大的聲音,在驚濤駭浪的海麵上,仍幾乎被狂風吹散。
老尤扶著商君,在他耳邊大聲回道:“忽然起了風暴,看樣子不會這麽快結束。”是他的失誤,看到滿天異樣的紅霞,卻依然自大地認為,在深秋時節少有風暴,結果居然遇上了如此大的暴風雨。
船晃得厲害,商君緊緊地抓住船邊,才勉強站住腳,急道:“現在回港還來得及嗎?”才出港一個多時辰,現在回去避一避也好。
老尤搖搖頭,沉重地回道:“不行,颶風是向海內吹的,現在根本回不了港口,隻有順著風向繼續走,出了風暴的範圍就好了。”現在是退無可退,隻有順風闖過去了。
蕭縱卿站在商君身後,一隻手緊緊地拉著商君的手,一隻手抓住船邊的麻繩穩住身子。雨越下越大,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才算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船在風浪中如一片無依的落葉,失控地打著轉,蕭縱卿不解地問道:“為什麽船一直在打轉?”
老尤指著船尾巨大的船帆,回道:“主帆的桅杆斷了一邊,船帆固定不了,船把不住方向。”
商君回頭,風雨中隻見船帆在劇烈地抖動著,傳來啪啪的巨響,商君抓住老尤的衣袖,叫道:“帶我過去看看。”
“不行。”老尤用力搖搖頭,回道,“浪太大了,你們不習慣風浪中行走,一不小心就會掉下海裏,而且商公子你還暈船,還是到船艙裏好些。”他瘦成這樣,狂風都能把他吹跑了。
“我現在沒事,老尤,別說這麽多了,先過去看看。”才上船一會兒,前兩天又休息得很好,商君隻覺得有些眩暈,還能支持。是他執意要在晚上出港,遇上風暴,他責無旁貸,不去一看究竟,他心有不安。放開抓著老尤的手,商君扶著船邊,艱難地向船尾走去。
“商君等等我!”即使抓著麻繩的手已經麻木,蕭縱卿仍是要跟著商君走向船尾,他怎麽可以連一個女孩子都比不過。
“商公子!”老尤大喊,商君消瘦的背影依舊堅定地在狂風中艱難行進,老尤無奈地背起一捆麻繩,走在商君和蕭縱卿身後。
來到船尾,商君看見十幾個船員都集中在這裏。抬頭看去,三角形的主帆右下角已經崩脫,在狂風暴雨下左右翻飛,幾個船員已經好不容易抓住了布腳,用麻繩捆緊,卻是怎樣也不能在如此大的風力下將船帆係回去。
看見老尤,一個老船員手中緊拽著麻繩,嘴上大吼道:“老尤,不行,風太大,船帆根本綁不上。”
老尤將麻繩往腳下一放,也衝了過去,合力拽著仍狂動不已的船帆,對著船員說道:“綁不上也得綁,多來幾個人,一定要把船帆固定,不然我們隻能在風暴中央旋轉,最後卷入旋渦。大家一起用力!”
“一二三,一二三——”在老尤的指揮下,船員很快分別拉住兩根繩索,和著節奏,船帆終於一點一點地靠近桅杆。
用腳蹬著桅杆固定身子,老尤臉憋得通紅,對著身旁的小船員艱難地說道:“快!綁上去!”
小船員手忙腳亂地將麻繩繞過桅杆,卻還是差一點點,老尤大喝一聲,“加——把——勁!”憋足一口氣,所有人的身子都盡力地向船桅的方向用力一分,即使肩膀手掌早已磨破,那股勁仍不鬆懈。
終於,就在那一點點的靠近中,船帆捆回了桅杆上,船仍是在巨浪中顛簸,卻不再旋轉。一股勁一鬆,包括老尤在內,一群人全都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任雨水衝刷,臉上卻是爽朗的笑容。
商君眯著眼,深深地敬佩著這群不懼驚濤駭浪、狂風暴雨的漢子。就在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商君忽然聽見桅杆頂端發出奇怪的聲音,即使在暴雨下,依然清晰,想要細看,卻被雨水衝得睜不開眼。
顯然老尤也聽見了,商君看不清,常年在海上往來的老尤卻是看得一清二楚,瞬間臉色變得慘白。
原來鬆了一口氣的船員看老尤表情詭異,紛紛抬頭看去,一看之下,皆倒吸了一口涼氣。
桅杆最上方的船帆鬆了。
驚恐地看著三丈有餘的高杆上搖搖欲墜的船帆,老船員急道:“怎麽辦?要是主帆掉下來,風暴這麽大,絕不可能再綁上去。”剛才隻是那些小的一角他們就已經精疲力竭,桅杆之上他們根本無能為力。
“爬上去加固它。”老尤牙一咬,叫道,“拿繩子來。”
船員們麵麵相覷,卻沒有一個人拿。老船員搖搖頭,苦歎道:“老尤,風浪這麽大,不可能爬上去的。”
主桅杆少說三丈有餘,杆體筆直,上麵隻有幾個簡易的木樁子供攀爬。平時陽光明媚、風平浪靜的情況下,也隻有經驗豐富的老船員才能爬上去,現在狂風暴雨,杆子濕滑,晃得厲害,怎麽可能爬上去。
彎腰撿起一捆麻繩背在肩上,老尤麵色平靜地回道:“不可能也要試一試,不然就是等死!”
老船員搶過麻繩,說道:“那我去!”
“我去!”
“我去!”
幾個有經驗的老船員紛紛湧上前去,老尤大喝一聲,“胡鬧,桅杆這麽高,一不小心被風暴掀下來,必定掉到海裏,這樣的天氣掉下海就是一死。”老天似乎為了迎合老尤的話,一聲驚雷適時響起,那要將天地劈開的氣勢讓人心驚膽戰。
“走開。”老尤奪回麻繩,趁著他們沒回過神來,蹬掉鞋子,獨自攀爬在光滑筆直、搖擺不定的桅杆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誰也顧不得雨水砸在眼睛裏是什麽滋味,隻是眼光一刻也不肯離開老尤那艱難向上的身影。雨水順著桅杆流下來,即使老尤脫了鞋,在濕滑的桅杆上,還是寸步難行,往上爬上一點,又滑下一截,如此反複幾次,他才爬到不過三分之一處,卻已經精疲力竭。風暴似乎在和他們作對,越發猖狂起來,小船此刻就隻是它的玩具,任其蹂躪。一個巨浪打來,船上的人踉蹌跌倒,老尤也從桅杆上摔了下來。
“老尤。”
所有人都圍了上去,商君急道:“你怎麽樣?”
老尤搖搖頭,扶著腰,緩緩地坐了起來。好在老尤爬得不高,摔在了船上,若是再高一些,跌到海裏,就難逃不測了。
主杆上繩索與桅杆摩擦的聲音越來越響,颶風下,仿佛隨時就要掉下來。老尤驚道:“主帆快支持不住了。”
老尤掙紮著還要站起來,被一隻並不厚實卻有力的手按了下來。
商君拿下老尤身上的麻繩,說道:“我來吧。”
“商君你不行!”蕭縱卿瞪大眼,他親眼看見老尤這樣壯實的男人都被風浪掀了下來,何況商君這瘦弱的女子。
船員都是一臉驚恐不信地看向商君,連老尤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又怎麽可能做到,這不是找死嗎?老尤大驚,叫道:“商公子使不得。”
商君走到桅杆下,指著杆頭,問道:“你們誰能躍上杆頂?”
躍上?爬上都困難,怎麽可能躍上去。
商君朗聲說道:“我能!”他也知道,這條船上,隻有他能。即使現在已被風浪轉得頭暈目眩,他還是要去。
“商君——”蕭縱卿見識過商君的武功,這桅杆,他確實能一躍而上,但是現在畢竟不是在平地上,他的臉色灰白,他不知道,他現在的樣子,仿佛隨時都會倒一般。
“別說了,我一定要去。”容不得多想,眼看船帆就要倒下來了,拿好繩索,商君提氣於胸,一躍而上。或許是颶風太強,或許是商君身體不適,他沒能一躍到杆頂,隻是上到一半,商君腳踏桅杆,再次借力而上,最終還是上了杆頭。
下麵的船員都看傻了眼,紛紛叫好,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書生居然身懷武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