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風暴(2)
杆頭上沒有立足點,商君隻有用腳勾住杆子,手上麻利地綁上船帆加固,就在他繞了一圈之後,原來的麻繩應聲而斷,再晚一點,船帆就要掉下去了。商君剛想鬆一口氣,隻覺得手中一緊,沒有了原來的繩子固定,船帆上承載的風力一下子轉移到了商君手中的麻繩上,力量太大,商君幾乎抓不住。緊咬牙根,商君將麻繩用力扯緊,不一會兒,麻繩上盡是血痕,隨著雨水的衝刷,一點一點的殷紅血跡順著手腕滴落。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商君用腳勾住船帆的一條側邊,讓船帆靠過來一些,手上已經完全麻木,商君隻知道要盡量將繩子纏繞在桅杆之上,終於,他自己也不知道纏了多少圈,打了一個死結,總算是固定好了。
“綁好了,綁好了。”下麵船員歡呼著,蕭縱卿卻緊張得直冒冷汗,大聲叫道:“商君你快下來。”他的腳一刻不踏在船板上,他的心一刻懸著。
商君渾身濕透,被雨水砸得有些恍惚,眼睛睜不開,耳朵也隻聽見嘈雜之聲,看不見也聽不清。一陣狂風刮過,他原來勾著的船帆膨脹起來,腳下沒了支撐,商君隻覺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了出去。
“商君——”
商君像一隻斷線的風箏一般,從杆頂飛了出去,雪白的身影在風雨中還來不及看清,已經沒入洶湧的怒濤之中。
“商君!”
蕭縱卿趴在船沿上,死死地盯著波濤洶湧的海麵,浪花狂亂地相互拍打著,追逐著,形成一個個旋渦,仿佛想要將一切都吸入冰冷而寂寞的海底。商君的身體落入大海之後,就失去了蹤影,蕭縱卿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卻隻有越來越大的暴雨和撼人的驚雷猖狂地回應著。
“商君——”
蕭縱卿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狂亂得快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又似乎沒有了跳動的力氣,死寂而沉悶。他,就這樣看著商君在他眼前掉了下來,然後消失在大海裏,他就要這樣失去他了嗎?不,商君一定沒有死,他還在海裏等著他去救他。
蕭縱卿眼裏心裏全是商君在海底掙紮的情景,他推開身邊的船員,爬上船沿就要往洶湧的大海裏跳。
“小卿,不行,你不能跳下去!”好在船員們眼疾手快,幾個人撲上去把他拽了下來。他如此衝動,老尤又是驚又是氣,怒道:“你瘋了嗎?水下到處是旋渦,跳下去必死無疑!”
“商君!商君他還在下麵??”蕭縱卿哪裏聽得進這些,掙紮著要站起來,誰想他並不強壯的身材,在一番推搡下,竟然將幾名船員拖倒在地。可惜畢竟是十來歲的少年,再怎麽發狂,還是被狠狠地按在甲板上。蕭縱卿實在爬不起來,大喊道:“老尤,放開我。商君還在下麵!求求你們,放開我!”
雨水打在他年輕的臉上,看不出是淚水還是雨水,但是那幾近哀求的呼喊,讓老尤的心也疼痛不已。傻孩子,怎麽就這麽倔呢。他何嚐不想救商君,如果跳下去能救,他早就跳了。
別過頭去,不再看向蕭縱卿,老尤對其他船員大聲說道:“穩住船舵。各個方向都找一找,看見商君立刻匯報,快!”
即使所有人都努力地在翻飛的浪花間尋找那抹雪白的身影,但是依然一無所獲。老尤握緊拳頭,狠狠地捶向桅杆,他剛才就應該攔著商君,不讓他上桅杆,他也不會出事了。
這一拳打在粗壯的桅杆上,連著桅杆頂端的繩子輕輕地蕩漾著,老船員忽然拍著老尤的肩,說道:“老尤你看,連著杆頂的繩索也落到水下了,如果商公子抓著另一端,我們還有可能找到他。”
老尤抬頭看去,繩索確實是從杆頂垂落下去的,老尤大喜,叫道:“快,把繩索拉上來。”
船員們一拉繩索,立刻有了希望,因為繩索的另一端有重量,大家來了精神,合力往上拉,終於,那抹白色的身影破開浪花,再次出現在眾人麵前。
“是商公子!”
“真的是商公子!”
再次看見他,船上立刻一片沸騰。老尤最為激動,拉著麻繩,大聲喝道:“快拉。”
蕭縱卿聽到眾人的歡呼,原來悲鳴的心又注入了希望,他推開身邊的人,看向海麵,商君緊閉著眼睛,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好在手還緊緊地繞在麻繩上。蕭縱卿衝上前,和船員一起拉著繩索,嘴上對著商君大叫道:“商君,你抓緊繩子,別放手。一定不能放!”
不能放,商君!
商君覺得自己被卷入了一片黑暗中,身邊有無數股力量或輕或重地推搡他,他胸口好痛,痛到不能呼吸,他想動,但是不管他多麽努力,身體就是不由他控製。漸漸地,他累了,什麽也聽不見,沉浸在黑暗中漂蕩著,沉浮著,身體上的疼痛仿佛在慢慢消退。
眼前閃過爹爹爽朗的笑容,娘親親昵的愛撫,師傅嚴厲的教導,笑兒甜甜的笑容,沒有刻骨的仇恨,沒有血腥的屠殺,他們都在他的身邊,溫柔地看著他。商君再也不想動,不想思考,不想努力,不想堅持,這就是死的感覺嗎?原來並不可怕。
商君幾乎沉溺在這樣的感覺中,手忽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提了起來,那股力量將他帶離了那片寧靜的地方。他的胸口又開始疼了,手也被扯得厲害,好像快斷掉了,耳邊又響起了嘈雜聲,是誰?是誰在叫他的名字?叫他不要放手,叫得那樣聲嘶力竭,讓人痛心。是誰?
用盡全力睜開眼睛,卻隻睜開了一條縫,朦朧間,他看見三兒焦急的臉,他是在哭嗎?不是,應該是雨水吧。他好累,眼皮終於還是抵不過疲倦,慢慢地垂了下來。
“商君!商君!商君——”他的臉色一片死灰,就連唇也泛著嚇人的紫色。蕭縱卿抱著商君冰冷瘦弱的身體,不敢搖他,除了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他不知道還能幹什麽,隻是那顫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不認識。
老尤從有點傻掉的蕭縱卿手裏接過商君,將他平放在甲板上,使力按壓著他的胸口,幾次過後,商君一陣輕咳,嘔出了不少水。老尤暗暗鬆了一口氣,拍拍蕭縱卿的臉頰,說道:“小卿,他沒事的,先扶進艙裏去。”
蕭縱卿終於回過神來,抱著商君踉蹌地往船艙裏走去。
進了船艙,老尤拿出幾床棉被,說道:“你們趕快把他的濕衣服脫下來,我去生火爐。千萬別讓他著涼,在海上發熱就糟了。”
幾個跟進來的船員擁了上去,七手八腳地就要解商君的衣衫,蕭縱卿忽然想到商君是女子的事實,他推開船員的手,攔在商君身前,大吼道:“住手!”
船員們麵麵相覷,不明白他要幹什麽,蕭縱卿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不自在地說道:“你們都出去,我來就好了。”
老尤微微皺眉,小卿的臉為何莫名地紅了起來,他對商君,莫不是——
這孩子怎麽……
“哎。”輕歎一聲,老尤擺擺手,說道,“算了,走吧,你們回船尾把好船舵,船還在風暴中心,一切要小心。這裏,就交給小卿吧。”出門前,老尤若有所思地看了蕭縱卿一眼,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退了出去。
船艙裏又隻剩下蕭縱卿和商君,蕭縱卿的手幾次放在商君衣領上,又放了下來,商君是女子,他這樣解他的衣服,豈不是壞了他的名節?管不了那麽多了,救人要緊,若是商君介意,那他娶他好了,反正他也喜歡商君。
一番自我說服之後,蕭縱卿屏住呼吸,輕輕地解開了商君的外衣,衣服濕濕地貼在身上,想要解下來不容易。蕭縱卿將他攬在懷裏,不敢**,先小心翼翼地脫下外袍,接下來是纏在胸前的束布,這就更難了。蕭縱卿的額頭布滿了細汗,他深呼吸了幾下,才將手伸向商君胸前的束布,可是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這也纏得太緊了吧?
商君恍惚間,覺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努力地睜開眼,就看見蕭縱卿的手在他胸前拉扯著,驚得他趕忙叫道:“你幹什麽?”
虛弱的身體,讓他的嗬斥顯得軟弱無力,蕭縱卿看向商君,見他醒了過來,開心地笑道:“商君,你醒了?”想想現在曖昧的姿勢,蕭縱卿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他趕緊收回手,解釋道:“你不要誤會,我是想幫你把濕衣服脫下來而已。”
商君艱難地坐起身子,往後退到床裏麵,回道:“不行。”
“你這樣會生病的,不要倔強了。”蕭縱卿又想上前,商君抓起旁邊的被子抱在胸前,大叫道:“我說不行!”
蕭縱卿一愣,抓抓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知道你是女子,不方便讓我給你寬衣,但是你的濕衣服不脫下來不行,你讓我幫你好嗎?我保證不亂看不**。”說到後麵,還舉起兩隻手指頭做起誓狀。
商君大驚,低吼道:“你胡說什麽?”他怎麽會知道他是女子,難道他剛才——
蕭縱卿低聲說道:“我沒有胡說,來的時候看你吐了一身,我幫你收拾時無意中就發現了。”
他說完,商君的臉色越發灰暗,原來就慘白的臉,現在更是嚇人。不能讓商君再這樣僵持下去了,要是真的引起熱病可怎麽辦,蕭縱卿坐在床沿,認真地說道:“商君,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隱瞞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但是你的命我一定要管,如果你不讓我幫你,我隻好不顧你的意願了。”
三兒的性格他很清楚,他說到做到,商君趕緊說道:“等等,我自己可以。”
蕭縱卿懷疑地看著他。商君輕輕點頭。
背過身去,蕭縱卿悶悶地說道:“你自己來,要是不行,你叫我。”
商君看著蕭縱卿僵直的背影,不禁哭笑不得,他要怎麽當著一個男子的麵,不,即使是背寬衣解帶?商君低歎道:“三兒,你能不能出去?”
“不行,要是你暈倒了怎麽辦?如果你不放心,我再蒙上眼睛。”說完他真的拿起旁邊的布巾將自己的眼睛蒙上。
“我——”商君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罷了,他小心地解開胸前的束布,纏繞了太多層,光是解開它就耗費了商君全部的力氣。好不容易將身上的濕衣服全部脫下,商君才發現,他沒有幹的衣服可以換,無奈之下,他隻能把兩床被子裹在身上。
眼睛被蒙上,耳朵就會特別敏銳,身後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聲音,還有商君輕淺的呼吸聲,都讓蕭縱卿緊張得心跳加速。
好久之後,蕭縱卿低聲問道:“好了嗎?”
商君低頭看看自己,回道:“好了。”應該算好了吧。
解開布巾,蕭縱卿轉過頭來一愣,他這是幹嗎?身上堆滿了被子,隻露出一個頭。但是看向旁邊放著的濕衣服,蕭縱卿明白過來了。這麽說,被子下麵,商君什麽也沒穿了?即使商君現在包得嚴嚴實實,蕭縱卿還是沒來由地一陣燥熱。他們這麽對看不太好吧。
“我——”別開視線,蕭縱卿轉過身,有些手足無措地說道,“我,我去拿火爐。”
蕭縱卿走到門邊又走回來,在衣櫃裏幫商君找了一套衣服放在床邊,才又急急地走出去。
“三兒。”蕭縱卿停下腳步,卻還是沒回頭。商君想了想,低聲問道,“我是女子的事,你還和誰說過?”
蕭縱卿背後一僵,他有些賭氣,冷淡地回道:“你放心吧,你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會和別人說。”
嘭的一聲,門關上了,商君撫著自己的頭,好疼。他沒有想過三兒會知道他是女子的事情,這件事,他對誰也不想說,隻想自己努力變強,然後為爹娘報仇,他甚至害怕別人知道他是女子的事實,他承認,他現在腦子裏一團糨糊。
抓過衣服胡亂地穿上,商君還是把自己包裹得好好的,因為他覺得從頭到腳他都冷,沒有一處不痛,卻又怎麽也睡不著。
一會兒之後,蕭縱卿在門外低聲問道:“我能進來嗎?”
“可以。”
門被輕輕推開,商君不得不佩服蕭縱卿,在這麽晃的船上,硬是端進來一個火盆,火盆裏還放著一碗薑湯。
把火盆放下,蕭縱卿用布包住碗,把薑湯遞到商君手裏,悶悶地說道:“喝點薑湯,好好休息。”
商君接過,一股暖流從手中直達心底。
背對著商君,蕭縱卿坐在火爐前,一句話也不說地幫他烘烤濕透的衣服,自己一身濕漉漉的卻不管。商君看著他冷硬的背影,低歎一聲,說道:“三兒,謝謝你。你在生氣?”他應該生氣的,是他先女扮男裝騙他,現在還懷疑他。
蕭縱卿轉過身,氣惱地回道:“對,我在生氣,氣你不肯告訴我你是女子,氣你明明是女子,卻比男子更要強,氣你不懂得照顧自己,氣你不相信我。”而他最氣的,是他自己,他竟然不能保護他不受傷害!
“對不起。”除了說這個,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低下頭,商君黯然地說道,“我假扮男子,有我的苦衷。這裏邊關係到我的家仇,所以我才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就算再辛苦,再難熬,付出再多,我也會堅持下去。”
隱忍的堅持在那沙啞的嗓音裏緩緩流淌,這樣的商君,讓蕭縱卿心疼,他放下手中的衣服,說道:“你這麽辛苦,讓我幫你吧。”他想為他承擔,想讓幸福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商君笑起來,一定很美。
商君堅定地搖搖頭。
“為什麽?”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想連累任何人。”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他的使命。
“我不怕你連累。”他要他說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