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瘟疫(1)
商君匆匆趕回縹緲山莊,才入莊,就看見商笑雙手緊握著,焦躁地在前院走來走去,臉上滿是恐慌的表情,商君急急地走過去,問道:“笑兒?你怎麽了?”
商笑忽然聽見聲音,先是一驚,看清是商君之後,原來還皺在一起的眉頭緩緩鬆開,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歸了原位。商笑拉著商君的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哥,你終於回來了。”
商君總覺得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追問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商笑咬咬唇瓣,小聲回道:“臨風關發生了瘟疫。”
“瘟疫?”商君大驚,曆朝曆代,任何一場瘟疫都意味著滅頂之災。
“嗯,城門已經封了五天,隻有拿到郡守的通關令牌才能進出,忠叔去查看情況,到現在還沒回來。”忠叔都出去一整天了,也沒個音信,剛才她真的好害怕。
商笑緊緊拽著他的手,指甲也不知不覺地掐進肉裏,即使商君現在也是心亂如麻,臉上卻不敢表現分毫,他輕擁著商笑,鎮定地說道:“別擔心,進屋裏再說吧。”
進了前廳,商笑還是坐立難安,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遍,緊張地看向微微皺眉的商君,問道:“聽守城侍衛說,已經死了不少人。哥,我們現在怎麽辦?”她也曾聽說過瘟疫的厲害,這兩天也看了好多四國之中關於瘟疫的記載,沒有一次不是慘烈而恐怖的。
商君輕歎一聲,拉著焦躁的商笑在身邊坐下,扶著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沉靜的眼對上商笑慌亂的眸,低聲說道:“別怕,你好好待在家裏,別亂走,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嗯。”商笑輕輕地靠在商君的肩上,顫抖的身體在商君的輕拍下終於恢複了平靜。他不在的這幾天,她真的嚇壞了,忠叔和侍衛都行色匆匆,關於臨風關瘟疫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她有些六神無主。現在她終於不怕了,因為他回來了,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隻要他們在一起,就是死也沒什麽可怕的。
商笑慢慢安定下來,商君的心卻越發不安起來。侍衛匆匆行來,在前廳外停下,稟道:“主子,忠叔回來了。”
商君朗聲回道:“讓他到偏廳等我。”
“是。”
輕拍著商笑的頭,商君輕聲說道:“笑兒,你回永樂閣待著,不要到處跑。”
“不要。”商笑激動地站起來,叫道,“我看了很多關於疫病的書,我也可以幫忙。”
商君搖搖頭,不容置疑地說道:“聽話,瘟疫有時候比戰爭還可怕,不要讓我擔心你,好嗎?”不管發生什麽事情,笑兒絕對不能出事。
商笑張了張嘴,口中反駁的話硬生生地壓了下來,她低下頭,喃喃地回道:“嗯。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乖。”
商君轉身離開,商笑趕緊抬起頭,大聲叫道:“哥,你要小心啊。”
商君回過頭,笑道:“好。”
商笑怔怔地看著商君離去的背影,落寞地低頭轉身,向永樂閣走去,什麽時候,她才不用成為負擔呢?練武!她一定要好好練武。總有一天,她可以站在他身後,與他並肩作戰,為父母報仇,那時,她應該就可以再叫一聲姐姐了吧。握緊雙拳,商笑發瘋一般地向後院跑去。
商君匆忙趕到偏廳,早就候在那裏的楊忠立刻抱拳行禮道:“主子。”
商君在主位上坐下,說道:“忠叔不要拘禮了,坐下來把臨風關的疫情細說給我聽。”
“是。”楊忠站直身,卻沒有坐下,將打聽到的情況如實回稟,“半月前,臨風關南郊的虎丘村傳出有不少村民患上了急症,請了很多大夫也沒能看好。誰知才過五日,附近的村子中很多村民也相繼出現了與虎丘村民一樣的急症,大夫說,有可能是瘟疫,鬧得人心惶惶。疫情一直在蔓延,越來越多的村民都染上了急症,幾天前郡守派了重兵將那幾個村隔離起來了,臨風關也戒備森嚴,任何人進出臨風關都需要有郡守的令牌。”
已經半個月了,難怪笑兒會說死了很多人了。商君劍眉微皺,問道:“那些染病的村民現在怎麽樣?”
“他們全都被關進虎丘村裏,郡守隻是想著不讓疫情漫延開,村民的生死,他早就不關心了。不過阮家的人進了虎丘村,聽說已經在開始救治村民,隻是還是有人不斷染病。”
阮家?是阮聽雨家嗎?商君暗暗欽佩,阮家不愧為醫藥世家,妙手仁心。
“郡守有何作為?”
楊忠臉上盡是鄙夷之色,回道:“他早在兩天前將家眷搬至百裏外的鳳山鎮,自己躲在郡守府裏不敢出門,每日隻給駐軍和村民提供一百石糧食,看樣子,他是想讓村民自生自滅。”黃史傑這個敗類,仗著姐姐嫁給了吏部侍郎,在朝中有些關係,謀了臨風關郡守之職,平日裏隻知道苛捐重稅,欺壓良民,這樣危急的時候,半點作為都沒有。
瘟疫若是依靠這樣的堵截就能解決,曆年來也不會有如此多人命喪於此了。商君起身,走至前院,交代道:“忠叔,你將山莊前廳與後庭間隔開,女眷全都移至後庭。凡是出過山莊的下人和侍衛,都不許進入後庭,每日煎熬藥石淨手,噴灑庭院,不能讓山莊中的人染上疫病。還有,調集山莊的影衛,等我的命令。”
聽商君的語氣,楊忠隱隱有些不安,問道:“主子,你想?”
“我要進虎丘村探個究竟。”阮家人在裏邊,疫情仍得不到控製,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
“使不得!”一聽商君要涉險,楊忠急道,“瘟疫可不是兒戲,到現在為止,阮家都未能找到醫治的方法。”
“疫情控製不住,縹緲山莊也不能幸免於難。”正是知道疫情的可怕,商君才非去不可。
楊忠攔在商君之前,沉聲說道:“一定要去,就讓老奴去吧。”
他給威遠鏢局當了一輩子鏢師,押送過無數次貨物,出生入死,結果因為一場意外,貨物被劫了,他們居然汙蔑他與盜賊合謀侵吞貨物,將他趕出鏢局,江湖上的人,聽信威遠鏢局一麵之詞,視他為奸險之人,多少曾經把酒言歡的所謂朋友都對他敬而遠之。唯獨他,這個叫商君的年輕人,不僅信他的為人,還對他委以重任,他年紀一大把,就一個人,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再則為他死,值得。
商君搖搖頭,笑道:“我與阮家還有些淵源,我去更為妥當,入村之後,我便不回山莊了,每日酉時,你到虎丘村後山等我的命令。”他何嚐不知道楊忠的用意,隻是他如何能讓一個老者涉險。
商君的決定,從不容人質疑,楊忠潸然,最後也隻得回道:“是。”
商君滿意地點點頭,消瘦的身影向著虎丘村急速奔去,即使他才剛剛從蒼月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即使他已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
虎丘村。
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叫醒了沉寂一夜的天幕,雲層間火紅的光亮,正一點一點暈染天際,如同一塊炫紅的絲綢,曼妙地飄搖於天際。本該是萬籟俱寂的黎明,卻交叉著呻吟與低泣。對虎丘村來說,漫長而恐怖的一天又開始了。
阮聽風拔出細針,手中的孩子終於又有了淺淺的呼吸聲,將孩子交到哭了一夜的娘親手中,阮聽風疲憊地淨淨手,對著身邊的小童低聲說道:“霖芹,藥。”
“是。”霖芹熟練地倒出藥汁,扶著孩子的頭,一點一點地給他喂藥。
阮聽風揉揉太陽穴,等待眩暈的感覺消退。身後不遠處,阮聽雨焦急的聲音傳來,“大哥,你過來一下。”
“用了藥之後,給他用湯藥拭身。”匆忙交代完霖芹,阮聽風趕到阮聽雨身邊,“怎麽了?”
她腳邊,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平躺在用一塊木板簡單拚成的床上,皮膚已泛著淡淡灰色,身上惡臭傳出,阮聽雨麵色凝重地搖搖頭,阮聽風撫上婦人的頸間,脈息全無。
阮聽風收回手,低聲說道:“屍體,盡快燒掉。”
呆坐在婦人身邊的少年立刻彈了起來,就要撲到婦人身上,被阮聽風拉住手腕。少年跪倒在他腳邊,哭喊道:“不可能,我娘親沒死,她昨晚還和我說話呢!大夫,求求你,再看看,再看看!不要燒掉我娘親。”
阮聽風痛苦地閉上眼睛,任少年拉扯著他,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旁邊的村民上前把少年拉走,阮聽風無力地走出臨時搭建的帳篷,行醫十數年,這是他經曆最為慘痛的一次,見慣生離死別的他,也為每天重複上演的死亡感到心力交瘁。
阮聽雨站在他身後,怔怔地盯著初升的太陽,活力四射的晨光,卻絲毫未能給她帶來生的希望。一雙秀眉也糾結在一起,阮聽雨歎道:“已經是今天的第七個了,這樣下去,怎麽辦?”
阮聽風頹然地搖搖頭,“沒有綠縊草,藥配不齊全,我們也隻能盡力而為了。”藥湯換過四五次了,收效甚微,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喜鵲從另一頭匆匆走過來,看了一眼頭痛不已的阮聽風,遲疑了一下,轉身附在阮聽雨耳邊輕聲說道:“小姐,粥不夠了。”昨日的糧食已經吃完,今日的糧食還沒有送到,即使送到了,也是不夠。
“又不夠了?”阮聽雨看著哥哥疲憊的背影,不忍再為這些事去打擾他,她對著喜鵲吩咐道,“以後缺糧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讓家裏直接運些糧食過來吧。”
喜鵲雙拳緊握,不平地低吼道:“我們是醫藥之家,又不是開米鋪的,這麽多人,家裏的糧食還能撐多久?家裏的藥倉都開空了,現在還要派糧,那郡守真是該死!”官府隻知道把染病的人丟進來,卻不管他們死活!他們阮家還能撐多久。
阮聽雨瞪了喜鵲一眼,示意她不要大聲張揚,揮揮手,心煩地說道:“好了別嘮叨,快去。”
喜鵲還想再說什麽,但是看看周圍或哀泣,或垂死掙紮的人,又覺得現在抱怨這些也是無用,剛轉身離開,卻在遠處看見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既陌生又熟悉的消瘦身影。喜鵲拉著阮聽雨的手,叫道:“小姐,你快看,那人,那人——”叫什麽名字喜鵲一時想不起來。
“商君?”阮聽雨低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他,真的是他嗎?
昨晚忙於籌糧,一早進入虎丘村,商君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雙眼,村裏的房子不夠用,大多數染病的村民被安置在村裏臨時搭建的帳篷裏。呻吟聲、嘔吐聲、哭泣聲交匯著惡臭與藥草的味道充斥著這個小小的山村,屍體被一具一具地抬出來,堆在遠處架滿柴薪的木架上,一些或呆滯、或恐慌、或悲痛的人蹲在木架旁,眼中的絕望,讓人心顫。
商君正要尋找阮家的人,就聽見一聲低呼在遠處傳來,抬眼看去,他看見了晨光中的阮聽雨。
商君走過去,阮聽雨也迎了上來,上上下下打量著商君,急道:“商君,你怎麽會在這裏?”莫不是,他也染上了疫症?
“我聽說這裏發生了瘟疫,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得上你們的。”看見阮聽雨,商君微訝,知道阮家的人在這裏,卻沒想到阮聽雨也來了,身為女子,在這樣的時候毅然挑起重任,她果然如他初見時一般,巾幗不讓須眉。
知他不是染病,阮聽雨一顆心總算歸了位,不過看看周圍衰敗、慘烈的景象,阮聽雨歎道:“這裏很危險,你不應該來的。”
“無妨,疫情若是得不到控製,哪裏都一樣危險。”轉向站在一旁的阮聽風,商君問道,“阮公子,商君有什麽可以幫上忙的?”
阮聽風微微點頭回禮,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喜鵲卻抱怨道:“你又不會醫術,能幫上什麽忙。本來就不夠吃的了,無緣無故又多了一個。”
“喜鵲!”阮聽雨低斥。
阮聽風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雖然他很佩服這個叫商君的男子,如此有膽識,孤身獨闖疫區,可見此人心地純良,胸懷天下,他頗為欣賞,隻是喜鵲說的也是實話,他貿然闖進來,也幫不了什麽忙。
商君指著村子入口處,守將們幫忙推進來的五大車糧食,笑道:“糧食我來的時候,已經籌備了一些,一千石應該可以撐一段時間吧,不夠我再想辦法。這樣我可以留下來了嗎?”
喜鵲急忙看過去,果然看見幾百袋糧食堆在村口,她驚喜地叫道:“真的是你運來的嗎?太好了。”她不用再為吃飯的問題發愁了。
“謝謝你,商君。”阮聽雨也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阮家的財力,真的支持不了多久。
商君並不居功,淡然回道:“別這麽說,和你們比起來,這些不算什麽。你們還沒有找到能治療疫病的藥石嗎?”
阮聽雨為難地看向阮聽風,阮聽風一臉愁緒,回道:“找到了,還差一味藥,綠縊草。”
綠縊草?他沒聽說過,不過這並不重要,他現在關心的隻有一點,“找到綠縊草就能解這次疫災?”
阮聽風搖搖頭,並不敢肯定,“綠縊草能讓膿瘡等傷口快速愈合,扶內氣抑邪毒,應該可以解疫,但是一切要等患者服用過後,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這也是他翻遍了先祖留下的醫學典籍,才找到的方子,自己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疫情。
那就隻有試過才知道了,商君追問,“哪裏可以找到綠縊草?”
阮聽風頭疼地回道:“綠縊草產於蒼月南麵的岐山,隻長在山底溪流匯聚的深潭裏,難以取得。或許,也隻有蕭家或者宮裏才可能會有吧。但是那綠縊草珍貴至極,莫說蕭家不一定有,即使有,也未必肯給。”
商君輕皺眉頭,宮裏的藥他是肯定拿不到了,至於蕭家,這次不是做生意,而是與蕭家求藥,他是真的沒有把握,暗暗咬牙,商君還是說道:“我來想辦法。”
阮聽雨眼前一亮,叫道:“商君,你真的能找到綠縊草?”他是個言出必行之人,若是他說有辦法,就一定有辦法,那這些村民就有救了。
阮聽風則是一臉驚異地看向商君,若真能得此藥,這人倒是真正有些能耐。
兩道過於炙熱的視線,讓商君不知如何回答,唯有苦笑道:“盡力而為吧。”
商君站在虎丘村後的山峰上,從這裏可以看見整個村子,然而最顯眼的,不是村子裏殘敗的景象,而是村口一裏外,層層把守的兵士。一個一個纏滿荊棘的木欄橫在村口,數千士兵身著鐵甲,手握長矛,戒備地盯著村口,仿佛裏邊關著一隻凶猛恐怖的怪獸一般,長弓利箭皆對準了一個方向,隻要有人想靠近木欄,他們就可以把他射成刺蝟。
這村子裏,確實住著一隻隨時都能將人殺死的猙獰怪獸,而他們把村民孤立無援地扔在村子裏,任怪獸肆虐。可是他卻不能責怪他們,他們在捍衛更多人生的權利,在這樣的大局麵前,一個小村子,又算得了什麽,是嗎?商君收回視線,抬頭仰望天際,不禁勾起一抹諷刺的笑容。
“主子。”背後傳來一聲恭敬的男聲。
背對著楊忠,商君向前走了幾步,輕輕揚手,示意他不要再上前,平緩的聲音裏,是淡淡的疲憊,“行了,就站在那吧。”
楊忠看著不遠處那抹傲然天地間,卻單薄疲憊的背影,擔憂地問道:“您還好吧?”
回過身,商君揚起唇角掩蓋疲倦,雙目間盡是堅毅之色,回道:“我沒事,這封信,快馬加鞭,盡快送到蕭家,一定要親手交給蕭家三少爺。還有,讓影幽盜取郡守令牌,開官倉,把糧食運進虎丘村。”籌措些糧食,對縹緲山莊來說,並不是難事,隻是他看不得郡守置身事外,罔顧村民性命,既然黃史傑不肯做點什麽,那就隻有他幫他做了。
“是。”
將信放在腳邊的石塊上,商君轉身走下山去,才走了兩步,他停下腳步,久久才牽掛地問道:“笑兒還好吧?”
楊忠撿起信封置於袖間,回道:“小姐還不知道您進了虎丘村,現在乖乖地待在永樂閣裏。”
“不要讓她知道,也別讓她離開縹緲山莊。”說完,商君不再遲疑地快步離開。笑兒總是要長大的,她必須慢慢學會照顧自己,學會獨自生活,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讓她依賴多久。
楊忠沉聲回道:“是。”
商君坐在巨石之上,看著前方濃煙四起,火光繚繞,聽著薪柴燃燒時的吱吱聲,伴隨著聲聲撕裂人心的哭泣。這是他待在這兒的幾天裏,見得最多的場景。一個人在前一天還在和你說笑,今天就可能毫無生息,熔於烈火。
“疫症會傳染,最好用紗布覆麵,接觸了染病的人和進食之前,一定要用藥湯淨手。”阮聽雨拿著一塊素白的麵紗遞給商君,這幾天,她忙著照顧村民,他又經常來去無蹤,好不容易看見他,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邊。
“謝謝。”商君接過麵紗,一雙深沉的眼目視前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