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還有什麽招?

也許睡得太晚,第二天起床,心兒眼睛帶著大大的黑眼圈。

“心兒,你怎麽了?難不成是昨晚沒睡覺?”離若看得好笑,從被窩裏探出頭來。

“還真是被你猜中了。”心兒無精打采地道,“都是白天累的。”

“司膳房的差事確實很辛苦。”離若感慨道,一邊縮在被窩裏看著起床洗漱的心兒,就連早晨起床,都要比她們司藥房早半個時辰。

洗漱完畢趕去司膳房,像往常一樣,心兒與幾個小宮女前往宮門處取菜。

若要說內廷之中哪一司的人起得最早,無疑便是司膳房了。天色還一片晦暗,便有數輛馬車從宮外駛來,通過重重排查,一直駛入司膳房的庫房大院內。馬車上都標注著大大的菜字,正是京城皇家菜莊的馬車。

艾錦蓮指揮著雜役們把車上的蔬菜陸續搬進屋子。

“最近的蔬菜不錯,每樣瞧著都挺新鮮。”

聽到身後的話語,艾錦蓮趕緊轉頭,“掌司,您也過來了。”

後麵走來的女子正是司膳房掌司苗鳳娘,她上前拿起幾根蔬菜看了看,點點頭,“這些菜不錯,待會兒給我送去膳房,正好用來煮粥,清淡又新鮮。”

查看完畢,又叫住一個雜役打扮的中年女子吩咐道:“你過來一下,有幾句話帶給你們管事。”

雜役連忙拋下手中的菜,跟著苗鳳娘行至一處僻靜的地方。

眼看周圍無人,苗鳳娘壓低了聲音,“葉紫萱,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你怎麽來了?”眼前雜役打扮的女子名叫葉紫萱,明麵上的身份是菜莊裏一個負責送貨的小管事,私底下卻與苗鳳娘有另一種更隱秘的聯係。

葉紫萱神秘兮兮地湊到鳳娘耳邊,“今日急著來,是因為我有靳如冰的消息了。”

“什麽?”苗鳳娘一愣,“她真的在京城?”

“你怎麽知道的?”葉紫萱驚訝起來,她也是剛剛才得知的消息。

“我是從一個新進來的小宮女那邊得到的消息。”苗鳳娘皺眉道,“你呢?”

“不知道,隻是收到了一封信,說有她的下落,就按照信上的指示趕過去了。那是京城一家繡莊,前一陣子確實聘請了一位擅長墨繡的繡娘,可惜等我找過去的時候,人已經辭工不見了。可是聽繡莊的人描述形貌,多半就是靳如冰這個賤婢。”

“哼,她竟然有膽量來京城。”苗鳳娘森然道。

“一定得盡快找到她。”葉紫萱皺眉道。

“這還用你說,”苗鳳娘冷然道,“這個賤女人,當年要不是她誣陷本司的店裏藏了五石散,本司哪用得著拋夫別女,進宮來避禍。不將她剝皮拆骨,挫骨揚灰,簡直難消本司心頭之恨。信是誰寄的?”

葉紫萱搖搖頭,“還沒查到,隻是讓一個路邊的小童送來的,根本無處尋覓。”

苗鳳娘道:“也罷,如今我宮裏還有一條線索,從這邊下手也好。”

眼看蔬菜已經卸下,兩人不再耽擱,回到原地。葉紫萱跟著車隊離開。

略看了看菜品,苗鳳娘正要轉去膳房,看到遠處走來的幾個女孩,腳步立時一頓。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望著不斷走近的身影,苗鳳娘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透過薄薄的晨霧,心兒也看到了前方身材高挑豐腴的女子,簡直恨不得拔腿就跑。她怎麽來了?堂堂掌司大人用不著這麽早出來接菜吧?

要不是苗鳳娘的視線正死死盯著她,心兒早就溜之大吉了,此時無處可避,隻得硬著頭皮走上前,與眾人一同躬身行禮道:“參見掌司。”

苗鳳娘點點頭,順手指了指地上幾棵菜,對著心兒吩咐道,“你拿著這些菜,跟我走一趟。”

心兒無奈,躬身抱起菜。

一路走過長廊,心兒忍不住想,待會兒她要是再叫來宮女大棒,自己該怎麽辦?反擊嗎?上次挨了那一頓打,可是足足痛了好幾天啊……

正胡思亂想著,前麵苗鳳娘腳步一頓。心兒趕緊跟著停下,四麵一看,已經到了一處膳房門前。房內寬敞整潔,桌案上整齊擺放著各色廚具。

苗鳳娘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這些日子過得很悠閑啊。”

悠閑個鬼啊,每天累死累活好不好,夜晚還要加班探地道。心兒嘴角抽搐,麵上卻依然畢恭畢敬地道:“多謝掌司照顧。”

“其實這次向楊女史要人的時候,我想不到你會這麽老實地過來。”苗鳳娘笑吟吟地說道。

“若是不來,掌司會放過我嗎?”

“不會,不過少不得要與林雪儀扯皮一番了。我沒想到,你竟然沒有去求她,難道你不是她的人?”

心兒暗歎一聲,“我倒是想站在她那一邊。可惜林尚宮要的東西,我付不起啊。”

苗鳳娘上前一步,心兒警惕地後退一步。

苗鳳娘失笑,“不用怕。既然沒有效果,同樣的手段我不會再用第二遍了。反正本宮有足夠的時間跟你磨,我就不信你不會說實話。”說罷,從心兒手中接過蔬菜,進了膳房。

心兒終於鬆了一口氣,如蒙大赦地趕緊跑了回去。

又是繁忙的一天結束,心兒精疲力竭地回到房內,一頭栽倒在床上。

剛剛合上眼睛,就被人一陣猛推。睜開眼睛,是離若放大了的臉孔,正湊近了神神秘秘地問道:“心兒,你幫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麽?”心兒打了個哈欠,問道。

“你幫我看看這封信上麵寫著什麽。”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一封信。

“你從哪兒弄來的啊?”心兒疑惑,一邊伸手接過那巴掌大的紙張,定神看去,“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易雲能來?”

“什麽意思?”離若急得抓耳撓腮。

“這……就是說日子一天天經過,思念之情悠悠不絕。路途遙遙千萬裏,你什麽時候才會來到我身邊?”心兒翻譯過來,看到離若捧著信箋興奮不已的模樣,忍不住問道,“離若,你這封信是從哪裏來的?難不成是宮裏哪位侍衛……這可是違背宮規的,你小心……”

“哎呀,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怎麽會跟什麽侍衛……”離若趕緊打斷她,“我對阿七哥哥的心意生死不變,絕無二心。”

相處這些日子,從離若點點滴滴透露出的消息,心兒也知道,這個阿七就是她在鄉間的戀人。離若她從小父母雙亡,隻剩下一個弟弟相依為命,多年前便投奔了遠親陳家,與陳家的兒子,她的陳七哥哥從小青梅竹馬。

“那個阿七不是宮外的人嗎,怎麽可能把信寄到這裏來?”心兒大惑不解。

“當然是托人帶進來的了。”離若看了看窗外,確定四周無人,才關上門窗,湊到心兒身邊小聲道,“司計房那邊的掌司金巧玉你知道吧,她負責宮外采買,所以經常也幫宮女帶些宮外的首飾、花粉什麽的,當然要收辛苦費的。不過你也知道宮裏的東西有多貴,就算加上金巧玉的過路費,從宮外買也比宮裏便宜很多呢。聽說不僅我們當宮女的,還有一些低等級的妃嬪也經常托她買東西。”

原來如此。心兒腦中靈光一閃,她竟然忘了還有這條路。

“你這封信是阿七送到金巧玉手上的嗎?”

“當然不能這麽直接了,在宮裏,私自傳遞信息畢竟是大罪。不過啊,我的阿七哥哥今年到銀月軒那邊當了學徒,主要就是做這種荷花簪子。”離若走到梳妝台前,拿起一支做工精致的荷花簪,在心兒麵前炫耀地搖了搖。銀月軒是京城老字號的首飾店了,主營銀器首飾,做工精致,價格又比金玉之類便宜,所以很受荷包並不豐厚的小戶人家女兒喜愛。時常有宮女拜托金巧玉去購買那邊的首飾。

心兒接過簪子,入手立刻感覺重量不對,仔細一看,就發現了關竅,扭開荷花蕊,果然裏麵是中空的。

“原來信是放在這裏麵帶進來的。”心兒笑起來,“鬼丫頭。”

“在入宮之前我就和他約定好了,隻要去店裏指明買這種簪子,而且要做成七瓣的,他就知道是我了。”離若得意揚揚地說道。

將好不容易得來的信箋捧在胸前,離若又煩惱起來,“這下子應該怎麽寫回信呢?我想你……不好不好,我也思念你……哎呀,太直白了。”

心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離若臉上一紅,坐到床邊搖搖她,“好心兒,別笑了,你書讀得多,趕緊幫我想一想,怎麽寫回信呢?最近阿七哥讀了好多書,學了好多新的詩,要是我再寫不出新花樣,我怕他會嫌棄我。”

心兒想了想,輕輕一笑,“就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什麽意思?”

心兒笑道:“你那青青的衣領,我悠悠牽掛的心。即使我不給你音信,難道你就忍心不理我了?”

離若大喜,“這個好,這個好,我這樣寫了,他一定會高興壞的。”說著便伏在案上,書寫起來,寫到一半,又問道,“青是這麽寫對嗎?是哪個矜啊?”

心兒幫她以手代筆寫在桌上,離若飛快地抄了起來。

心兒又問:“你怎麽把信送出去啊?”

“這個簡單,我就說這支簪子形狀不合我意,拜托首飾匠幫我再打精細一些。反正金巧玉那邊隻收銀子,隻要銀子給足了,才不管你是要買什麽呢。”

“你是說,什麽也可以帶嗎?包括一些比較稀罕的東西……”

“應該能吧,不過可能銀子要收得更多了。金巧玉可是出名的認錢不認人。”離若笑道。

“要收多少?”

“平常的首飾一兩銀子一次吧。”

心兒忽然想到,“我們入宮之後,還沒發月錢吧,你哪來的銀子給她啊?”

離若動作一頓,“那邊也可以賒賬啊,不過……我,其實……”猶豫再三,離若還是決定對朋友實話實說,“其實,是上次司藥房裏蕭淑妃想要製作珍珠玉女膏,送來了一斛珍珠。我在碾碎的時候,偷偷扣下了最小的一顆……”

“你……”心兒變了臉色,“小心被人發現,這可是大罪啊。”

“我知道。”離若小聲道,“我隻是選了最小粒兒的一顆,而且偷偷放了些麵粉進去,所以最後稱重的時候也沒有被藥師發現。偶爾一次,事急從權嘛。”

見心兒臉色鄭重,她繼續說道:“心兒你不用擔心,這個宮裏其實很常見,我們剛來找不到路子罷了,甚至我還聽說……”離若壓低了聲音,湊到心兒耳邊,“你們司膳房那邊更厲害,尤其是那個苗鳳娘,公開收受賄賂不說,還私自盜賣宮中物品呢,隻是幾年來一直沒有被人抓住把柄罷了。”

“真的假的?”心兒神色一動。果然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誰知道呢,也隻是傳說而已。反正沒有證據,誰都不知道真假。”離若笑道,一邊將寫好的信箋吹幹,卷起塞進了簪子裏。

“不說了,我去找金巧玉了。”說罷,離若急不可待地離開房間。

望著她的背影,心兒陷入沉思,若金巧玉真這麽神通廣大,那麽化鐵水就不是難題了。

清風微拂,花香怡人,湛藍的湖水在陽光下宛如鋪陳著點點碎金,十分耀目。

武媚娘坐在曲折的廊道欄杆上,俯看著湖中暢遊的紅鯉。隨手撒了一把魚食,她漫不經心地問道:“風雨雷電那邊怎麽樣?還沒有動手嗎?”

水花翻滾,大小紅鯉簇擁上來,小嘴張合不定,競相爭食。

雲兒微微欠身,“聽說長孫無忌派了很多官兵保護沈庭之,倘若貿然動手,怕會有所暴露。”

“長孫大人打的好算盤啊,這個沈庭之就是他的試金石,倘若本宮派人劫殺他,他必然趁機將本宮在外麵的勢力一網打盡,倘若本宮就此收手,那王皇後一案就能重審,無論如何選擇,他都占盡了贏麵。”

“娘娘,那我們……”

“責令風雨雷電盡快行動,不惜代價。另外告訴他們,他們的家人本宮會好好照顧。”

她將最後一把魚食撒落,站起身來,向甘露殿方向走去。剛步下飛橋,一陣喧嘩聲傳來。

武媚娘蹙起眉頭,雲兒見狀,立刻呼喝道:“是誰在那裏?”

話音未落,樹叢那邊躥出一個身影,踉蹌奔跑,見到前麵有人,嚇了一跳,定神細看,頓時惶恐地跪倒在地,“奴才叩見昭儀娘娘。”

是一個麵生的小太監。雲兒上前一步問道:“你們在這裏做什麽?內廷之中怎可如此喧嘩吵鬧!”

“娘娘,是……是太子殿下,奴才們本來正在禦花園中打掃,太子殿下過來,說要玩遊戲,讓我們往各個方向跑,他用彈弓來打,誰要是躲得不好被彈弓打中了,就罰他一天不許吃飯……”

話音未落,後麵又連接衝出四五個人,都是禦花園中打掃的宮女太監,有一個手裏還拿著掃帚。見到武媚娘,無不大驚,趕緊伏地跪倒。

武媚娘繞過樹叢,眼前是一片空地,十幾杆掃帚橫七豎八扔在地上,被踩踏得不成樣子,連盛放垃圾的木桶都變成了碎片,落葉枯草灑了一地。還有兩個小宮女,頭臉青腫,蹲在一旁,顯然是跑得慢被打中了。

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正站在場地中央,麵容俊美,鼻梁高挺,手裏把玩著一個精致的彈弓。

見到武媚娘出現,他臉上閃過一絲意外,卻完全沒有行禮的打算。反而是他旁邊的平嬤嬤大驚失色,連忙跪倒在地上,“奴婢參見昭儀娘娘。”

武媚娘走上前,看了二人一眼,輕輕地一笑,“太子殿下喜歡打人?”

麵對武媚娘的詢問,大唐當今的太子李忠抬了抬眼,不動也不說話。

一旁的平嬤嬤卻很清楚眼前是何等殺伐決斷的主兒,趕緊磕了個頭,哀求道:“娘娘,是太子殿下一時衝動,請您看在太子年幼無知的分上,饒他這一次吧!”

武媚娘不緊不慢地笑道:“太子殿子年幼無知,自然得網開一麵,可是你們縱容太子行凶,就是失職的大罪,來人啊,把平嬤嬤拉出去打。”

“是。”雲兒立刻帶著幾名宮女上前去拉平嬤嬤。

李忠麵色一變,飛快地撲上去攔在平嬤嬤麵前,同時怒視武媚娘,“明明是我犯的錯,為什麽要打我嬤嬤?”

武媚娘冷哼一聲,“原來太子殿下也知道心疼人啊?你的平嬤嬤是人,其他的太監宮女難道就不是人了嗎?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有沒有想過疼惜他們的人會有多難過?”

李忠眸中閃過一絲戾氣,“你少在這兒假惺惺地教訓人,你這個壞女人,你迷惑我父皇,害了我母後,我恨死你了。”

武媚娘身形一顫,“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李忠笑起來,“沒有人教我,是我自己想的。”

武媚娘神色不動,“那你真是太聰明了。”她走到李忠麵前定定地望著他,“既然這麽聰明,為什麽還要胡作非為,讓本宮抓住把柄呢?你難道不怕本宮向皇上告狀廢了你嗎?”

李忠毫不退讓地迎上她的目光,冷笑一聲,“如今父皇被你迷惑,廢我不過是早晚的事。所以對我來說,對付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像現在這樣讓你難堪,如果你懲罰我,大家都會說你虐待別人的兒子,如果你縱容我,大家又會說你護短治宮不嚴,橫豎你這個壞女人是當定了。”

武媚娘頓時愣住了,“這個孩子……”

她搖搖頭,“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居然有這樣的心機!”

李忠惡狠狠道:“你怕了嗎?”

望著眼前齜牙咧嘴如同一隻憤怒小獸般的李忠,媚娘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李忠一怔,有些惱羞成怒,“你笑什麽?”

武媚娘笑道:“我笑是因為我找到了對付你的辦法。”

李忠急道:“什麽辦法?”

“我不告訴你,讓你幹著急。”武媚娘眨了眨眼睛,意外地有幾分頑皮。

李忠頓時愣住了。

武媚娘卻不再看他,轉身吩咐道:“來人,送太子殿下回東宮。”

雲兒立刻帶著幾個宮女送平嬤嬤和李忠往外走去。

忽然,李忠回過頭來,他燦爛地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武昭儀,我聽說你的生辰快到了,我準備了一份禮物送給你,相信你一定會非常喜歡。”

說著他飛快地掏出彈弓。小石子在半空中劃過弧線,帶著尖銳的呼嘯聲重重打在了武媚娘的額角上。

一瞬間武媚娘隻覺頭腦發暈,許久未曾感受過的鑽心疼痛蔓延開來,她連忙捂住了臉。

李忠清朗的聲音回蕩在她耳邊,“你可以去告訴父皇,說我對你不恭,然後廢了我,立你的兒子為太子。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大禮啊?哈哈哈……”說著頭也不回地跑了。

武媚娘睜開眼睛,望著他的背影,整個人凝住了。

這一日傍晚,武媚娘如往常一般穿過花木繁茂的禦花園,沿著長長的廊道,往宣政殿而去。經過後殿,她腳步一頓,素來嚴整肅穆的宣政殿大殿上,竟然隱隱有笑聲傳來。自王皇後一案發生後,這裏的氣氛日漸沉悶,已經好久沒聽過這樣爽朗開懷的笑聲了。

武媚娘視線掃過,連殿外輪值的侍衛,都不同於以往的一絲不苟。隨著殿內不斷傳來的奇異聲響,他們忍不住向內中偷偷瞟去。

透過敞開的窗戶,隱見殿內一片輝煌,竟像是點燃了無數盞燈火。定神一看,確實有數盞燈火,或者說火球,正飄浮在空氣中,不似凡景,玄妙難言。

在這璀璨光芒的中心,是一個年輕男子修長挺拔的身影,正背對著窗戶,他一揮手,飄浮在空中的四個火球又變成了八個,越發映照得殿內富麗堂皇,纖毫畢現。

年輕男子又不知變了什麽法術,雙手一展,眨眼間浮動著空氣中的火球活動起來,竟是一群絢麗的蝴蝶,自火焰中飛出,豔麗悅目,耀然生輝。

殿中傳來壓抑不住的驚呼,連殿外偷看的侍衛都禁不住睜大了眼睛。

李治俯身向前,驚呼一聲:“小心,別燒死了。”

聽聞李治的話語,年輕人雙手一攏,滿天蝴蝶向下飄落,他雙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琉璃瓶,蝴蝶竟然像是得到了指示一般,一隻不落地飛進了瓶子裏。然後他上前一步,躬身遞上琉璃瓶,“陛下,承蒙您憐惜這些小生靈,就請您笑納了。”

“好。”李治拊掌大笑,略一示意,旁邊的貼身內監元修立刻會意,上前接過琉璃瓶,遞到禦前。

李治接過,愛不釋手。色彩斑斕的蝴蝶映襯在漆黑如墨的眼眸中,蒼白俊雅的臉孔上浮現出長久未見的喜悅。

武媚娘的視線落在那個笑得歡快又滿足的年輕人身上,耀目的光芒籠罩著他,那是大唐年輕的帝王,也是她的夫君。他已經多久沒有這麽開懷地笑過了!她怔怔望著他,心緒波動。

殿前的侍衛這才回過神來,看到站在門外的武媚娘,大驚,連忙行禮,“娘娘。”

李治抬頭看到武媚娘,立刻笑道:“媚娘,你也來了。快進來看看,京城第一戲法師明崇儼的戲法果然名不虛傳。”

武媚娘步入殿內,笑道:“臣妾參見皇上。”

進了殿內,這才看清楚戲法師的麵容,他很年輕,一身青衣瀟瀟,眉目軒朗,溫潤清雅的眼睛裏帶著令人舒心的笑意,讓人一見之下如沐春風。

“除了這一手,你還擅長什麽?一一表演來看,朕重重有賞。”李治今日的興致極高,興奮地問道。

“草民還擅長一些術法,不過需要有人配合。”

李治立刻指了指元修,“就你了。”

元修縮了縮腦袋,“皇上……”

李治揮揮手,“去啊去啊,看看他能把你變成什麽?”

元修無奈,隻得上前。

明崇儼拿起一塊布往他身上一揮,等布幔再展開,元修竟然不見了。

李治大驚,忍不住從禦座上站起來,“太神奇了!”

明崇儼手一揮,布幔再次飄過,元修立刻又出現在原地,正大惑不解地望著周圍,顯然完全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李治忍不住大笑起來,連聲追問:“剛才是怎麽變的?怎麽變的?”

未及明崇儼回答,一個威嚴的聲音從殿外響起,“皇上,您這是在幹什麽?”

李治臉上的笑容一滯,“長孫大人也來了。”

長孫無忌步入內殿,躬身行禮,“老臣參見皇上。”

李治擺了擺手,“不必多禮。”

長孫無忌視線落到旁邊的術法師身上,立時皺起眉頭,“皇上,此等玩物喪誌之道,豈能登堂入室,還在眾臣朝議的宣政殿,此……”

“好了,朕知道了。”李治打斷他的話語,無所謂地笑道,“隻此一次,朕下不為例好了。”

長孫無忌不以為然,還要再勸,卻聽到李治笑道:“長孫大人,你來得正好,這個戲法師堪稱京城第一。明崇儼,剛才的那個戲法,你也給長孫大人露一手,你要是能把長孫大人變走了,朕賜你十兩黃金。”

明崇儼點點頭,拿著黑布向長孫無忌走去。

長孫無忌勃然色變,厲聲嗬斥道:“你這妖人,不要靠近老夫,否則老夫定取你性命!”

明崇儼腳步一頓,清雅的笑容不變,望向禦座上的李治。

李治爽快地笑起來,“長孫大人,不就是玩玩嗎?何必這麽認真。”

長孫無忌眉間抽搐,怒氣升騰,強自按捺下去,躬身道:“皇上,老臣年紀大了,玩不動了,不敢再打擾皇上雅興,老臣先告辭了。”說罷,一揮袖子,轉身離開了宣政殿。

李治哈哈大笑,“看把這老匹夫嚇的,明崇儼,你說說,你究竟把人變到哪兒去了?”

年輕的戲法師跪下來,恭謹地道:“回皇上的話,所謂的戲法不過是障眼法而已,並不能真正把人變走。皇上若有興致,明崇儼一定一五一十向皇上稟明,還請皇上不要見笑才好。”

李治頓了頓,輕輕地歎了口氣,“朕當然知道戲法隻是障眼法,若戲法真能變成事實,朕有你一人已敵千軍萬馬,又何必活得像現下這麽窩囊。”

武媚娘神色一動,她上前握住李治的手,“皇上……”

李治搖搖頭,“沒事,朕沒事,你不必擔心。”他視線落到武媚娘臉上,眉梢一挑,“媚娘今日的妝容好生特別。”

平日的武媚娘並不好用時下流行的金玉花鈿,今日卻選了一個金粉鳳凰花鈿貼在左側額頭,配著搖曳低垂的珍珠步搖,豔麗中透出幾份活潑。

聽到李治誇讚,武媚娘神色不變,笑道:“臣妾一時興起,想換種妝容,皇上覺得如何?”

李治卻並未如往常般欣然誇讚,他深深凝視著她,“媚娘,你就是這樣,受了委屈也不肯說,還是讓朕看看傷口怎麽樣了吧。”說著伸手就要去碰觸花鈿。

武媚娘側頭閃避,“皇上,臣妾沒事,隻是剛才不小心……”

見武媚娘還要遮掩,李治歎道:“你不用瞞朕,朕都已經知道了。”

“皇上,隻是小孩子玩鬧而已。”眼見遮掩不過,武媚娘低聲道。

李治眉宇間浮起怒色,“小孩子可以玩鬧,但一國太子豈能如此頑劣。做出這樣的事來,朕明天就召集群臣廢了他。”

武媚娘大驚,“皇上是想懲罰臣妾嗎?”

“朕這是為你出氣,你何出此言?”

武媚娘勸道:“男孩子頑劣是難免的,假如皇上真的替臣妾著想,就不要再過問這件事了。貿然廢太子,隻會惹得群臣非議,到時候臣妾一定變成了妲己、呂後之類的人物,這是皇上想要見到的嗎?”

李治皺起眉頭,“那怎麽辦?總不能老縱容這個逆子犯錯吧?”

武媚娘略頓了頓,笑道:“臣妾想過了,與其讓太子一直在東宮悶著,倒不如讓他多去上陽宮走動,見見王皇後。”

李治輕輕皺起了眉頭,神色陰晴不定。

武媚娘又繼續道:“一來,王皇後人也將死,咱們這麽做,可以讓天下百姓感受到皇上的隆恩浩蕩;二來,太子一直說他胡作非為是為了壞臣妾的名聲,倘若他不再歸臣妾教養,相信也一定會收斂很多。”

李治想了想,點點頭,隨即又道:“王皇後雖然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可是他一出生就在王皇後那裏長大,這情分一定是有的,可是過些日子王皇後就要處死了,這麽短的日子有用嗎?”

武媚娘笑道:“人的脾氣啊,收著收著就收攏了,臣妾相信到時候一定會是另一番局麵,即便太子還是頑劣不堪,皇上到時候處置也算仁至義盡了,不是嗎?”

李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媚娘,現如今也隻有你才能為朕分憂了,朕聽你的,朕都聽你的。”

武媚娘盈盈下拜,“多謝皇上——”

兩人商議完畢,卻並未察覺,當他們提起王皇後的時候,殿中一直低頭待命的戲法師眼中閃過異樣的神采。

轉過頭來,李治揮了揮手,吩咐道:“明崇儼,繼續表演。”

年輕的術法師神色不變,恭謹地應道:“是。”

這一夜的宣政殿,久違的歡快開懷。伴著各色奪目攝魄的術法,爽朗的笑聲響徹殿內。

“娘娘,您為什麽要太子去見王皇後呢?這樣豈不更加稱了他們的心意?”回去的路上,雲兒始終想不明白自家主子的行為,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若他們母子聯手,弄出什麽陰謀來豈不頭疼?”

武媚娘淡淡瞥了她一眼,並未回答。

這眼神顯然不是表示滿意,雲兒神色一怔,飛快地動起腦筋,難道是說……對了,如今的王皇後已經完全在他們控製之中,若真膽敢同太子幹出什麽來,正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太子現在的行為雖然頑劣,終究不能以這個為理由廢掉。反而不如讓他接近王皇後,找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來下手。自以為想清楚了內情,心兒眉梢舒展開來。不愧是昭儀娘娘,果然手段利落狠辣。

看到雲兒“恍然大悟”的神情,武媚娘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又有幾分自嘲,原來,她在自己最心腹的人眼中,也隻是這種形象了。

其實,那時候她想的是,他隻是個不願失去母親的孩子罷了。

這個大明宮裏任何的風吹草動,幾乎都逃不過宮人的耳目。難得這次的話題又不違背任何宮規,更是讓幾乎整個後宮都在竊竊私語,司膳房自然也不例外。

“喂,你聽說了嗎?前幾天的宣政殿裏,好熱鬧啊。”一同入宮的小宮女李翠說道。一邊擇菜,一邊議論些小道消息就是她們唯一的娛樂了。

“聽說過,是來了一位戲法師吧,好厲害啊,聽說是神仙一樣的人呢,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你見過嗎?”

“我沒見過,但司計房的玉蘭前往紫宸殿送東西的時候見過一麵,聽說還是個特別俊美的人呢。叫什麽來著,對了,明崇儼!”

“什麽,明崇儼?”心兒手中的青菜跌在地上。

他,竟然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