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什麽規矩?

明明是清晨,天空卻一片晦暗,陰雲黑壓壓地聚積在天邊,飽含濕意的冷風吹得人心慌。

長孫無忌站在空曠的大殿前一動不動,仰望著天空,神情冰冷,似乎在期盼著這場暴風雨的降臨。

被其氣勢所懾,路過的太監侍衛無不退避三舍,仿佛天地間隻餘這一個孤寂的身影,直到另一個窈窕秀美的身姿出現在回廊盡頭。

武媚娘漫步走到殿前,仰望著風雨欲來的天空,淡然問道:“今日沈庭之大人沒有來嗎?”

長孫無忌沒有回答。

武媚娘徑直說了下去,“沈大人沒有來,那你我的約定算不算已經塵埃落定了?”

因為王皇後一事,朝臣爭執不休,互不相讓,武媚娘便提出了一個約定,隻要一日有臣子在殿前為王皇後求情,那麽一日李治就不提廢後之事。

長孫無忌忽然回過頭來,定定地盯著武媚娘,“沈大人今日清晨在街道上遇到了兩個歹徒,被劫殺了。武昭儀想必很高興吧?”

武媚娘神色不動,“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會有歹徒這麽猖獗,長孫大人應該好好查一查才是。”

長孫無忌冷笑一聲,“歹徒當場自盡,已經無從查起。”

武媚娘慨歎道:“國家少了一個棟梁,真讓人感到可惜。不過長孫大人也不用太自責了,以您的年紀,又要管理朝廷的國家大事,又要管理京城的各處動向,力不從心也是難免的。不知道要不要臣妾跟皇上說一聲,找人分擔一下大人的千斤重擔。”

長孫無忌笑了笑,“昭儀娘娘的好意老臣心領了,我長孫無忌年紀雖然老邁卻一心為國,即使有些地方做得不周到,也會盡快改正,絕不落人半點把柄,更不想讓武昭儀為了老臣一人之私承擔了後宮幹政的罪名。”

武媚娘頓了頓,嫣然一笑,“真虧大人想得周到,既然一切已經有了結果,那我們就去見皇上吧。”說罷轉身帶著侍女往殿內走去。

長孫無忌閉上眼睛呼了口氣,讓那些充斥胸口的激烈情緒慢慢平息下來,跟了進去。

身後,一道驚天動地的霹靂劃過天幕,白光照耀大地,雷聲滾滾而來。

這醞釀已久的雨終於傾瀉而下。

天空灰蒙蒙一片,宣政殿內卻燈火通明,幾十根盤龍雕鳳的明燭將大殿照得金碧輝煌。

李治正在禦座前來回走動著,見到兩人進來,他神色一喜,望著長孫無忌,道:“當初長孫大人代表滿朝文武與朕約定,隻要一日有人在殿前為王皇後求情,那麽朕就不提廢後之事。而如今殿前的情形長孫大人也看到了,想必也無話可說,既然如此,就擬旨吧。元修——”

旁邊的內監總管元修立刻上前一步,“奴才在。”

未及李治宣旨,長孫無忌忽然道:“且慢——”

李治挑了挑眉梢,“長孫大人莫非想反悔?”

長孫無忌肅然道:“老臣追隨先帝數十年,說話向來一言九鼎,既然天意如此,老臣也隻能替王皇後歎一聲無奈了。不過處死皇後乃是大事,一切都得按宮中規矩來辦。”

李治皺起眉頭,“什麽規矩?”

長孫無忌抬起頭,正色問道:“皇上難道忘了長孫皇後當年臨終前說過什麽嗎?”

李治頓時愣住了。

武媚娘眸光一閃,冷笑道:“長孫皇後的遺言跟處死王皇後有什麽幹係?”

長孫無忌笑了笑,“幹係大了,昔年長孫皇後為人宅心仁厚,她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因造反而死,所以她臨死前曾經跟先帝說過,希望能寬恕一切人的罪孽,凡是她的生辰、死忌當月,都不許皇室家眷有任何殺戮。一來可以給犯罪之人懺悔的機會,二來也讓當權者能夠好好地思考一下,該處死的人是不是真的那麽該死。”長孫無忌盯著李治,“難道皇上忘記了,本月恰恰是長孫皇後的生辰,皇上即便要處死王皇後,也要過了這個月再說。”

“你……”李治猛地站起來指著長孫無忌。宮中確實曾有過這個規矩,卻也隻是在長孫皇後去世幾年內實行過,不久便名存實亡了。此時長孫無忌提出,卻正中李治軟肋,無論如何,長孫皇後是他的母後,一頂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他就承擔不起。

直麵天子之怒,長孫無忌神色絲毫不變,從容跪倒在地,“皇上,老臣是希望皇上以仁義治天下,提醒皇上要記得先人的囑咐,倘若有任何冒犯,還請皇上恕罪。”

鏗鏘有力的聲音回蕩在殿內,一時間眾人鴉雀無聲,元修很有眼色地悄悄退到了一邊。

李治怒視長孫無忌,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說什麽好。直到武媚娘上前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長吸了口氣,壓抑怒色坐了下來。

“長孫大人何出此言?朕與你雖然份屬君臣,但若論親情也是甥舅,舅舅教訓外甥原本也是應該。”李治緩和下來,神色叵測地道,“這樣吧,一切就按你的意思辦。王皇後一案暫且先行擱置,等到母後的齋期過了再行處置。”

小勝一場,長孫無忌卻無絲毫喜色,一板一眼地躬身道:“臣遵旨。”

李治望著長孫無忌沒有表情的臉,不禁握緊了手中的拳頭。武媚娘偷偷地伸出手,與他十指相扣。

溫軟的掌心覆上來,終於軟化了李治尖銳的激憤。兩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仿佛給彼此鼓勵,也給彼此勇氣。

“哎,你們聽說了嗎?王皇後已經被判死罪了。”禦花園裏幾個小宮女正在清掃地麵,四周無人,耐不住冷寂,一個小宮女悄悄開口道。

另一個宮女也點頭,“是啊,好像過了長孫皇後的齋期就要處死了。”這是如今宮內盡人皆知的消息,也不算私下議論。

一個圓臉宮女歎道:“我看此事還有蹊蹺,王皇後人這麽好,怎麽會殺小公主呢?依我看一定是……”

另一個年紀略長的宮女連忙壓低了聲音,“噓,這種話你也敢在這裏混說?萬一被有心人聽到了,搬一句是非,你的小命就沒了。”

圓臉宮女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繼續低頭幹活了。

掃了片刻,還是忍耐不住,她又悄悄開口道:“長孫皇後的齋期一做就是一個月,你們說這一個月裏事情會不會有轉機呀?”

看了看四周無人,年長的宮女歎了一口氣,“我看很難,聽說大理寺已經把所有的人證物證都放進掖廷局了。好啦,主子們的事哪是我們奴才能議論的,趕緊幹活吧。”

宮女們不再多說,忙碌起來。很快清掃完這一帶,幾個人拿著工具離開了。

枝葉繁茂的大樹後,一個人影慢步走出。

一身青衣的他遙望著上陽宮的方向,眸光閃爍。

掖廷局嗎……

掖廷局為後宮內侍省所屬的六局之一,位於皇宮西南角,獨立成院,日常司掌宮人名籍、宮中女工之事,其後院安置著內廷上下人等的宗卷檔案,打掃服侍的宮女內監並不多,但因為靠近望仙門,日常有很多侍衛駐紮附近,守備森嚴。

亥時末,幾個負責巡守的太監像往常一般舉著火燭入內殿巡查一遍,就將殿門鎖上各自回房內休息了。

這一晚的掖廷局,卻注定不能平靜。

夜半時分,一個黑影閃過房簷,輕飄飄落進了院子一角。察看四周無人,他飛快地來到大殿前。

笨重的銅鎖在他手裏猶如孩童的玩具,輕撫片刻,輕微的哢嚓一聲過後,銅鎖便悄無聲息地落進了他掌心。閃身進了殿內,他又轉身對著門縫擺弄片刻,竟然將外麵的門鎖恢複原狀了。

掖廷局內三間大屋被打通,一排排木架充塞其中,放滿了各種案卷,數以萬計。

他飛快地在其中翻找著,幸好各色卷宗分門別類,擺放整齊,讓他節省了不少工夫。循著規律,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皇後王氏罪案”。

他伸出手,卻萬萬料不到就在同時,木架那邊也伸出了一隻手,竟跟他同樣抓住了這宗案卷。

明崇儼大驚,“誰?”

透過卷宗空隙,他看到來人一身黑衣,甚至連臉孔都用一塊黑布遮掩了。明澈的眼眸中正閃爍著不亞於他的震驚,顯然自己的出現也把他嚇了一跳。

明崇儼迅速反應過來,隔空一掌擊出,趁著對方閃避的工夫,一把奪過案卷,閃身後退。

黑衣人卻不肯死心,飛躥而出,如影隨形,一邊低聲問道:“你又是誰?”

雖失了先招,但他的輕功明顯在明崇儼之上,兩三個縱躍,便如跗骨之蛆般逼近他身後,一腳踢出。

明崇儼暗暗驚心,隻得回身應招。

一片黑暗中,兩人無聲無息地過起招來。

生怕驚動了外人,太激烈的招數不敢施展,一時間難分高下。明崇儼手中握著案卷,舉手投足間便多了顧忌,時間一長,漸落下風。他一咬牙,低呼一聲:“便宜你了。”說罷,將手中案卷向黑衣人擲出。

卷宗呼嘯有聲,瞬間飛至眼前,黑衣人明知案卷上帶了內力,奈何他本就是為此而來,隻得勉力接住。

明崇儼趁勢欺近身前,一掌擊出。

黑衣人閃避不及,急中生智,用剛到手的案卷為盾,硬接了這一擊。

生怕硬碰硬會弄出聲響,明崇儼這一擊其實並無多少內力,反而是巧勁兒居多,擊到案卷上,乾坤挪移,黑衣人隻覺手上一軟,案卷竟然脫手飛出,堪堪擊在旁邊的木架上。

一陣稀裏嘩啦,大半個架子的卷宗跌落下來,聲響大作。

料不到是這樣的結果,兩人頓時愣住了。

外麵很快響起驚呼聲:“什麽聲音?誰在裏麵?”

“怎麽了?有人在內殿!”

同時響起的還有急促的腳步聲。

明崇儼暗暗叫苦,他太過自信,以為這裏不過是些毫無武功的內監宮女,行動時雖換了服裝,卻未曾遮臉。萬一被人發現,九死無一生啊!視線掃過,他立時計上心頭,手一揮,袖中拋出一根彩帶,係在橫梁上用力一拉,整個人往上飛去。黑衣人正茫然無措,眼見他飛身上去,想也沒想,一把抱住了明崇儼的腿。明崇儼大怒,有心要把這壞他好事的小子一腳踹下去,但來人已到門前,他隻得認命地往上爬。

終於在殿門打開前的瞬間,兩人一起躲到了橫梁上。

“咦,門這不是鎖得好好的嗎?”幾個內監詫異道,一邊找出鑰匙打開鎖,推門而入。

見到遍地狼藉的卷宗,頓時愣住了,“怎麽會這樣?真的有人闖進來了?可是大門還是鎖著的啊?”幾人大惑不解。

“先把東西收拾上去,看看有沒有少?”一個領頭的太監吩咐道。

幾人俯身收拾起來。

明崇儼眼睜睜看著落在地上的“皇後王氏罪案”被他們收走,懊惱地咬緊了牙關。轉頭望去,旁邊的“共犯”也不比自己好多少,因為激烈的交手,他呼吸有些紊亂,頭上滿是冷汗。

明崇儼眸光一閃,暗暗後悔,早知道剛才就不必那麽心急了,這小子招數雖然高明,體力卻不濟。若是再多拆幾十招,必定敗在自己手下。

下麵幾人收拾案卷甚慢,時間一久,黑衣人額頭上汗滴涔涔,終於有一滴落了下去。

隨即一個小太監驚呼一聲:“哎?上麵怎麽漏水啊?”一邊站起身來。

這個拖後腿的家夥!明崇儼暗暗惱火,趕緊伸手一彈,上方瓦上頓時破了個洞。

一縷細弱的月光灑落下來。小太監仰頭望著,禁不住叫喚起來:“哎呀,這補了沒多久怎麽又漏水了,咱們掖廷局裏藏的都是宮中的案卷,要是壞了可怎麽辦啊?”

領頭的內監催促道:“明天再叫人來修,快收拾吧。”

終於收拾完畢,清點過後並無缺少,幾人放下心來。“想必是木架腐朽,案卷堆積得太高了。明日叫工匠來順便再添置幾排吧。”

領頭的太監略一沉吟,又道:“雖然無事,不過這裏有些案卷特別重要,萬一出事,你我都擔待不起,不如先將這幾卷放到我們屋裏存放吧。”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明崇儼伏在橫梁上,眼睜睜看著下麵將包括“皇後王氏案”在內的十幾卷案卷放入一個箱子,抬著離開,隻恨不得自己眼睛裏能生出一隻手來。

“別瞪了,先離開再說吧。”黑衣人低聲道。

明崇儼無奈,與黑衣人一道離開了房間。

兩人施展輕功翻過圍牆,落到了地上。

黑衣人低笑了一聲,“想不到京城第一戲法師不僅戲法高明,武功也這麽厲害。”

明崇儼皺起眉頭,銳利的目光落在黑衣人身上,冷笑一聲,“哪裏比得上神策軍的玉統領,輕功高絕,又機敏過人。”

黑衣人一愣,記憶中他隻在明崇儼入宮的時候照例盤查過幾句,應該並不熟悉才對,此時竟會被他看穿。

“武功這般高強者,宮內不多,尤其年輕人就更不多了。將軍聲音很有特色,崇儼雖然隻有幸聽過一次,但時間過去不久,總還有些印象。”明崇儼淡然解釋道。

黑衣人哈哈一笑,“明公子好記性啊。”說著爽快地摘下了麵巾,鳳目朱唇,俊美逼人,正是神策軍副統領玉麒麟。

彼此都被揭穿了身份,反倒消除了隔閡,玉麒麟徑直問道:“你也對王皇後的案子感興趣?”

明崇儼卻沒有興趣同他細說,隻冷然道:“在下隻是個戲法師而已。”說著,便要轉身離開。既然雙方掌握了同樣的把柄,他也不懼怕玉麒麟揭發他。畢竟他不過是個戲法師,隨時可以離開宮廷,而玉麒麟卻是正經的朝廷命官,駐守皇宮。

玉麒麟聳聳肩,“明人不說暗話,王皇後一案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你要跟我說實話,或許我還可以幫到你,不然你戲法變得再厲害,也不會知道其中的奧妙。”

明崇儼腳步一頓,轉頭問道:“什麽奧妙?”

玉麒麟笑道:“你先告訴我你跟王皇後是什麽關係?”

明崇儼蹙起眉頭,閉上眼睛想了想,方道:“一個故人。”

出乎他意料,玉麒麟並沒有繼續追問詳情,隻是點頭道:“原來如此。”

明崇儼反而來了興趣,“你呢?你是丹鳳門的守軍,應該跟王皇後沒有任何關係,你怎麽會對這個案子感興趣呢?”

玉麒麟神色凝重,語氣低沉,“很簡單,我父親是這個案子的仵作,他給小公主驗完屍的第二天就意外死了。他向來喜歡喝酒,那天晚上正好下大雨,天色很黑,他一夜沒有回家,結果第二天早晨有人發現他摔倒在路邊的泥溝裏,頭部恰好碰到一塊尖石,已經沒有了氣息。”

明崇儼沉吟,“你覺得這裏麵有關聯?”

玉麒麟搖搖頭,“我不知道,也許隻是巧合,酒館的人說過離開時他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但也許……”他閉上眼睛,“所以我買通了看守掖廷局的一個小太監,偷偷去翻看案卷。”

明崇儼眼前一亮,“那麽你能托那個小太監將東西偷出來嗎?”

玉麒麟卻道:“不必去偷,那個案卷我已經看過了。隻要我看過一遍的東西,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崇儼看向玉麒麟,眉梢抽搐,“那你還跟我搶?”

“我隻是想再去確認一遍,說不定有什麽遺漏的線索。”接觸到他充滿怨念的眼神,玉麒麟有些尷尬,解釋道。

“看出什麽眉目了嗎?”

玉麒麟搖搖頭,“什麽都沒有。案發之前,皇上曾提過要廢王皇後立武昭儀為後,王皇後有恨武昭儀的理由,緊接著小公主忽然去世,屋裏隻有王皇後和她的貼身宮女喜鵲兩個人,也令人十分懷疑。本來我想,一個女人怎麽會那麽笨,殺了人還留在那裏,這不是故意自尋死路嗎?可是……”

明崇儼急道:“可是什麽?”

玉麒麟低聲道:“我發現我爹親手寫的驗屍記錄,上麵寫著小公主的脖子上印有七巧玲瓏的戒痕……”

“七巧玲瓏是什麽東西?”

玉麒麟解釋道:“七巧玲瓏是一枚巧奪天工的戒指,是文成公主獻給太宗皇帝的寶物,後來由太宗皇帝賜給了當時還是太子妃的王皇後,世上隻此一枚,別人就算想仿也仿不出來。所以我想,也許王皇後的行為是後宮女人嫉妒得發了瘋,一時鬼迷心竅,而我爹的死也隻是巧合而已。”

明崇儼略一思忖,又道:“七巧玲瓏為她所有,並不代表人是她殺的,會不會有人偷了她的戒指或者……”

玉麒麟打斷他的話,“沒有可能,因為事發當日,王皇後手上恰恰戴了這枚七巧玲瓏,還被大理寺摘下來作為證據放進了掖廷局,而且我還有另一個證據。”

“什麽證據?”

“宮女喜鵲的證詞,據她所說,是王皇後先發現小公主斷了氣,她才上前的,她說雖然時間短促,但足以殺死一個嬰兒了。”

明崇儼挑了挑眉,問道:“這個喜鵲現在在哪兒?”

玉麒麟沉聲道:“事發之後,她受不了良心的譴責,發瘋了,聽說已經被送往瘋人塔了。”

崇儼愣住了,“這樣豈不所有的線索都斷了?難道她真的變得這麽喪心病狂,不,不可能!這不像我記憶中的她……我是知道她的,她絕不可能幹出這種事情。”

卻隱隱有另一個聲音在內心深處呐喊,“你記憶中的她又何嚐會進宮呢?想想她決然離去的背影吧,也許你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一時間心緒飄搖,他告辭玉麒麟,走在禦花園中,濃密的樹林遮蔽了月光,前路彌漫起幽深的霧氣,走在這無窮無盡的亭台樓閣中,仿佛走在一個看不見的迷宮裏。

下一步應該怎麽辦?直接潛入上陽宮?隻是,如今的她還記得曾經的戀人嗎?

他自嘲地一笑,向住處走去,為表演戲法方便,內廷專門給他安排了宿處。

走到院前,視線不經意地掃過門前幾棵大樹,他身形忽然僵住了。

這個標記……

月上枝頭,心兒站在水渠邊,入神地望著河水。

他會不會來呢?見到那個標記,他應該能夠認出來吧。雖然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是啊,轉眼間,都過去這麽多年了。直到現在,回憶起第一次見他的場景,還清晰得宛如昨天。

“快快快,再不去就沒有位子了。”記憶中霓君姐姐緊緊拉住她的手,飛奔在寬闊的街道上。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這個變戲法的真的有那麽好嗎?”

“當然好啊,又英俊又瀟灑,還有本事,簡直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心兒不屑一顧,“說得好像要嫁給他似的。”還要浪費我跟著師父學武功的時間跑出來。

“有何不可?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就準備嫁給他了。”年輕的女孩子神采飛揚,那時候的她們尚不懂得這句話的分量。

兩個人擠進了人群中,找到位子坐下來。

雖說是並州近幾年來聲名鵲起的戲班子,但心兒向來不喜歡看戲,眼見帷幕遲遲沒有拉開,禁不住打了個嗬欠,“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啊?”

王霓君安撫道:“快了,快了,他向來就是這樣的,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絕不胡來。”

“說得你好像很了解他似的。”心兒納悶。

“當然了。”王霓君毫不猶豫地說道。

心兒一愣,忽然想到:“這些日子你經常跑出府去,我還以為你是去逛街了呢,難不成都是過來這邊看戲了?”

王霓君羞澀地點點頭。

望著周圍的人山人海,心兒搖搖頭,“難為你每次都能擠進來,這麽多人。”

又等了片刻,她耐心耗盡,腦筋一轉,轉頭笑道:“好渴啊,霓君姐姐,我先去買些水果。”

王霓君點點頭。

心兒飛快地站起來,在人群中如同一隻靈活的小魚兒鑽來鑽去,不多時,竟然被她鑽到了帷幕後方。

“哼,敢讓本姑娘等這麽久,我倒要看看這個人究竟有什麽神奇的。”

登台在即,戲班人員正在四散忙碌著。趁著周圍沒人注意,心兒一彎腰掀簾子鑽了進去。

好多東西啊!帳內擺滿了各色雜物,很多心兒聞所未聞,也不知是做什麽用途。她隨手撿起一個花臉麵具,往頭上戴了戴,竟然絲毫不妨礙視線。她好奇地拿下察看,才發現眼睛的部分是一層無色的玻璃。丟下麵具,她又拿起一個撥浪鼓,這不是小孩子的玩具嗎?試著搖了搖,鼓麵卻忽然炸開,變成了一束花。心兒頓時睜大了眼睛,一邊扒拉著那束花,究竟是什麽機關?

正興致勃勃地研究著,外麵傳來腳步聲,心兒連忙躲進了一道帷幕後麵。

是戲班人員進來搬東西。外麵響起如雷掌聲,表演開始了!

縮在帷幕後麵,心兒轉頭望去,身邊是一處滑梯,一個高挑的身影浮現在滑梯盡頭,若隱若現。

這就是那個戲法師吧。心兒立刻想到,看背影還挺高大的,可從這個方向看不到正麵呢。

心兒往前湊,想要看清楚他的樣子,整個人幾乎貼在了滑梯上,忽然,一陣巨大的力道傳來,身體失控,整個人往前滑去。

像一粒彈弓彈出的小石子,伴著一陣尖叫,她整個人飛了出去。

正在空中手舞足蹈,無處著力的時候,一個身影飛上。她落進了一個堅實的懷抱裏。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含笑的眼睛,仿佛溫暖的春水,明澈純淨。驚叫聲戛然而止,她整個人凝住了,仿佛全部靈魂都在一瞬間落進了那雙溫潤的眼眸裏。

直到雙腳踏上地麵,她都感覺腿腳發軟。抬眼望去,是霓君姐姐難以置信的眼神,台下的她正毫無淑女風範地張大了口,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她尷尬地站在台上,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這時那人走到她身邊,他拉起她的手,“這位姑娘不是我變的,是上天送過來的。那麽,就讓我跟她一起給大家表演一個戲法怎麽樣?”

台下喧嘩起來,叫好聲響成一片。

心兒感覺自己臉紅了,他的手很熱,她想要掙開,卻完全沒有了力氣。任憑他拉著自己飛身躍起,在空中旋轉,如同展翼的飛鳥。

下方傳來雷鳴般的掌聲。

飛翔在空中,那人淡青的衣袂被風吹起,宛若流風回雪。

心兒覺得自己暈暈陶陶,幾乎要沉醉在這一片春風之中了。直到明崇儼拉著她降落在地,霓君姐姐的麵容近在咫尺,她才恍然驚醒。

明崇儼手一揮,一道帳幔憑空降落,將他們三人團團包圍。心兒詫異中,明崇儼手指一彈,一束鮮花出現在掌上。然後,他把那束鮮花遞給了麵前的佳人,“本來想單獨為你獻藝的,可是忽然來了這個不速之客,你不介意吧?”

霓君姐姐搖頭笑道:“她就是上次我向你提起過的妹妹,心兒。”

明崇儼驚訝,看了心兒一眼,“這麽巧?”

王霓君笑道:“太頑皮了是吧?幸好剛才沒摔著,我看得嚇死了。”

“我沒事。”心兒揉著衣角,小聲道。

明崇儼眨了眨眼睛,“是有點太頑皮,不如不帶她玩了。”

說罷手一揮,帳幔落地,兩人消失在當場,隻剩下心兒一個人呆立原地。

精彩的戲法讓四周的觀眾們掌聲如潮。

心兒卻覺一片茫然,她環顧四周,找不到人,飛快地往人群外擠去。

遠處,果然見到了兩人的身影,正慢慢消失在街道盡頭。

一瞬間,仿佛距離她那麽遙遠,她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

望著眼前不斷流淌的河水,賀蘭心兒閉上了眼睛,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年的自己才隻有十四歲,而霓君姐姐十六歲。正是天真懵懂,以為整個世界都是如此清澈單純的年齡。那時的她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一輩子,會歡樂一輩子……

“儼哥哥……”她喃喃念叨著這個名字。

等她睜開眼睛,一個人影出現在麵前。

儼哥哥?

她趕緊閉上眼睛搖搖頭再睜開,終於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儼哥哥,真的是你?”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細碎的月光如金屑般灑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給溫潤的五官染上淡淡的清輝。

“聽到你的召喚,縱然隔著千山萬水,我也要立刻趕過來了。”明崇儼眸中帶著笑意,調侃道。久違的笑容宛如映在雪上的朝陽,清澈而溫暖。

“你,又胡說八道。”心兒撇撇嘴,低下頭去。

“好了,不說廢話了,是今天我看到了你的標記,所以趕過來了。”明崇儼正色道。當年明崇儼與王霓君的約會,賀蘭心兒就是其中小小的紅娘和跑腿,為兩人傳遞消息,居中牽線,對兩人約定的秘密印記,自然再清楚不過。

“看到標記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還以為隻是意外巧合呢,沒想到真的是你。你怎麽會在這兒?不要告訴我你是被選進宮的?”

心兒猶豫,“我……我是來救霓君姐姐的。”

明崇儼皺起眉頭,“你瘋了,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心兒正色道:“我不管這是什麽地方,姐姐對我有恩,不能讓她枉死。而且你不也進來了嗎?”

“你怎麽知道她是枉死的?大理寺都查過了,她殺了小公主。”

心兒反問:“你相信嗎?你認識她那麽久,她連殺隻雞都不敢,你相信她會殺人嗎?”

明崇儼避開她的視線,緩緩道:“我也不相信,可是時間足夠改變一個人,這皇宮也足夠改變一個人,也許……”

心兒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也許,逼問道:“那你來這裏幹什麽?”

明崇儼沒有回答,心兒替他說了下去:“是你心裏還想著她,對嗎?你不相信她殺人,對嗎?”

明崇儼搖搖頭,“對,也不對。”

心兒望著他,“什麽意思?”

明崇儼上前一步,麵對著河水,“我的確放不下她,可是我不是來救她的,我隻是想見她最後一麵。”

心兒定定地望著他,忽然笑了,“看來時間真的足夠改變一個人,我想不到會從你的口中聽到這種話。我不奢望你能幫我,但是希望你不要阻止我。”

明崇儼拉住她的手,急道:“心兒……”

心兒身形一顫,用力掙脫,“這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心願,你可以忘記霓君姐姐留給你的點點滴滴,我不可以,因為那是刻在我心上,烙在我腦子裏的!”

“你聽我說,心兒,並不是我不想救她,而是我明白,她是不會跟我們離開的。”明崇儼說道。

心兒動作一頓。

遙望著河水,明崇儼繼續道:“如果她真能放棄一切,當年就不會放棄與我的感情,選擇入宮了。我比你更了解她,我明白她需要什麽。她和你不同,心兒,她的生活中不僅僅需要愛情,還有更多更沉重的東西。這些東西,讓她不得不改變,不得不放棄。”他視線落到心兒身上,“你見過她了吧?她同意跟你離開嗎?”

心兒沉默了。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查清楚案件的真相,既然你我都不相信她會那麽狠心對一個無辜的女嬰下手,那麽,就要還給她清白。”

“可是,萬一……”心兒蹙起眉頭。

“我來查案。你來準備逃跑的路線。承受著汙名逃離,那隻是萬不得已的選擇。”明崇儼沉聲道,語氣不容反駁。

心兒看了他一眼,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長吸了一口氣,她整理起混亂的思緒,問道:“怎麽查?”

明崇儼垂下目光,“首先,我需要見她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