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

夕陽染紅了河水,草地泛起薄薄的金光,潔白的蘆花在晚風中搖曳生姿。

修長的身影靜靜佇立在河邊,晚風吹過,拂起他漆黑至腰的發絲,有種水天一色的完美,又帶著莫名的孤寂。

少女有些炫目,呼喚出那個無數朝夕晨暮深深思念的名字:“崇儼——”

他轉過頭來,溫潤的笑容讓她一顆心霎時融化在這一片湖光山色之中。

她飛快地跑了過去,撲倒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裏。

清澈的河水倒映出兩個相依偎的影子。

她低聲問道:“等久了吧?我今日出門的時候我爹回來了,他叫我……”

他搖搖頭,輕輕掩住她的口,“我們之間不需要解釋,陪我坐在這兒聽聽風就好了。”

她點點頭,挽住心愛的人一起坐了下來。

夕陽豔如織錦,映照河水明澈猶如橙色的水晶,雪白的蘆花飄蕩飛雪,承托著他散開的青色衣袂,她仰望著他俊秀的麵龐,仿佛時光在這一瞬間凝滯了,天地萬物都寂然無聲,她的心中滿是甜蜜,隻希望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與眼前這個人,直到天荒地老……

晚風微涼,湧動不休,他忽然開口打破寂靜,“霓君,你為什麽會喜歡我?”

“因為,你是最好的。”她閉上眼睛,低低傾訴著心聲。

“可我隻是個漂泊的戲法師,我什麽都沒有……”

“誰說的,你有我,你永永遠遠都有我。”她急忙打斷他的話。

似有所動,他低頭俯視著她,目光是從未有過的誠摯和鄭重,“好,有你這句話,我對天發誓,以後風裏雨裏我都會護你周全,你的命在我的命裏,有任何危險,我都會擋在你前麵。”

她一愣,尚未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拔出劍來,亮得刺眼的白光驚雷閃電般刺入清澈的水麵。刹那間水珠四濺,同時散落的還有一抹刺眼的深紅,血腥味逸散開來。

她尖叫一聲,為這突如其來的襲擊。

一劍刺出,他變招閃身,避開回擊的利劍,同時將她拉到自己身後。

數個黑衣人變戲法般從河裏湧出來。他們是從哪裏來的?若不是刺鼻的血腥味提醒著她,她幾乎以為自己是在看一幕新奇的戲法了。

刺客一擁而上,刀劍交擊,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

他毫不畏懼地迎上,劍勢遊走如靈動的蛟龍,同時將她護衛得滴水不漏。水花亂濺,他的長發和衣衫都已濕透,不住地往下滴水,依然掩不住軒昂矯健的身姿。

一個刺客被砍倒,黑衣人的包圍圈露出空隙。他趁機攬住她的腰,縱身一躍,飛過水麵。

千鈞一發的間隙,他低頭看向懷裏的她,“怕不怕?”

她搖搖頭,緊緊抱住他。無論多麽危險,隻要有他在身邊,她就感到安心。不料劍光劃過,一名刺客的黑色麵紗無意中落下,她霎時驚呆了。

“三叔!”

電光石火的刹那,他身形一顫,劍勢走偏。而刺過來的劍卻沒有絲毫猶豫……

“崇儼!”一聲驚叫,王霓君猛地從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很快,臘梅急促的聲音傳來:“娘娘,娘娘!您怎麽了?”

王霓君恍然未覺,直到臘梅不放心地上前扶住她的肩膀,才驚醒過來。

是噩夢!

已經過去了,是的,都已經過去了!

“娘娘,您怎麽了?是做噩夢了嗎?”臘梅急促地問道。

“我無事,隻是夢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下去吧。”王霓君搖搖頭,失神地說道。

她虛弱得連“本宮”的自稱都忽略了。臘梅皺起眉頭,“娘娘,不如奴婢點起燭火,再吩咐司膳房給您煮些安神湯吧?”

“不用,什麽都不用了。你退下吧。讓本宮自己待一會兒。”

臘梅還要再說,王霓君神態冰冷堅決,也隻得無奈地退了出去。

空無一人的殿內,她將臉孔埋進掌心,為什麽會又夢到那一幕,她已經強迫著自己忘記很久了。

利劍刺入血肉的聲音是如此可怕,每一個午夜夢回之際,她都忍不住顫抖。

那是她記憶中最後一次與他在一起。

她扶住他,他的血流淌在她的手上,滾燙得讓人心悸。

三叔無奈的聲音傳來,“小姐,這是老爺吩咐的,我也是奉命行事。”黑幕下的真相是如此不堪,記憶中慈眉善目的老管家竟會有如此殺氣凜冽的一麵。而在他背後指使這一切的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她不顧一切地擋在他麵前,“要殺先殺我!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我爹那裏,我自己交代。”那時候的她天真地認為,這個世上沒有什麽能夠逼迫她放棄這段感情,她有勇氣麵對世上一切挑戰。

對峙片刻,三叔終於無奈地帶著刺客們離開。

“你的傷怎麽樣?”

“沒事,我能忍得住。”他臉色蒼白如紙,依然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她為他包紮好傷口,一邊說道:“我去找父親,把一切說清楚。”她這輩子認定了一個人,已經決心非他不嫁了。

他卻拉住她,“不要去,別離開我。”

“為什麽?”

“我害怕,你這一走,我就再也抓不住你了。”那人雲淡風輕的麵容上頭一次流露出無助和恐懼。

她反身抱住他,“你放心,我是你的,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等我回來……”

說完,她狠心掙脫他的留戀。

此刻的離別是為了以後長久的相伴,那時候的她還天真地這樣認為著。殊不知,夕陽美好,之後卻是陰沉的黑夜。

她的太陽終究落下去了,她的伊人也早已遠行……

已經多少年了,在這個孤寂的深宮中,她甚至不敢去思念那個名字,害怕一旦想起,就要就此沉淪,萬劫不複。

如今,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也許明天就是人生的終點,今晚就讓她放縱一下吧,任思緒飄搖,王霓君依靠在牆上,閉上眼睛。

她這般頹喪,可急壞了臘梅,眼看著端進去的早膳被原封不動地端出來,一時間急得團團轉。直到殿外傳來內監一聲高呼:“太子殿下駕到!”

臘梅喜出望外,連忙迎出殿外,果然見到太子李忠的身影出現在宮門口。

“母後呢?”李忠急匆匆趕到殿內,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他從小生母病逝,由王皇後一手養大,雖非親生,感情卻不遜於親生母子。

對此時的王皇後來說,若說死後還有什麽牽掛放心不下,那非太子李忠莫屬了。聽聞太子來到,一直頹喪的她也打起了精神,連忙更衣梳洗。

看著端坐在殿上殷殷望著自己的孩子,王霓君頓感鼻子發酸。

“母後!”李忠呼喚一聲,想要飛撲到王皇後懷裏,但長久的宮廷禮儀卻讓他生生壓抑下衝動,隻緊緊盯著王皇後的一舉一動,淚光閃爍。無論怎樣頑劣調皮,天資聰穎,他也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王霓君眼睛濕潤了,依然不忘問道:“皇上怎麽會答應你們來的?”自從被幽閉在此,她就再也沒有見過李忠了。

李忠低聲道:“是父皇的命令。”

平嬤嬤上前給兩人斟茶,一邊解釋道:“太子殿下……跟武昭儀合不來,皇上說,希望娘娘跟太子殿下多處處,教教他為人處世的道理,畢竟……”

王霓君頓了頓,淒然一笑,“畢竟本宮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平嬤嬤大驚,連忙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娘娘……”

王霓君無所謂地擺擺手,“本宮明白,你下去吧,本宮想跟太子單獨聊聊。”

平嬤嬤隻得躬身道:“是。”

待平嬤嬤離開,王霓君上前輕輕地握住李忠的手,“告訴母後,這些日子你過得好嗎?”

李忠緊緊反握住,“母後,我很好,你這些日子過得怎麽樣?你看起來瘦了很多。”

王霓君安撫道:“我無事,隻是胃口有些不好,你不必多慮。”

李忠趕緊道:“對了,母後,我拿彈弓打了武昭儀。”說著流露出揚揚得意的神態。

王霓君大驚,“啊?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如今這後宮是她的天下,你無端端地惹她,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呀?”

李忠不以為然,“母後以為,我不惹她,就能在東宮安然無恙地過一輩子嗎?”

王霓君急道:“當然不能,她要為她自己的兒子籌謀,就一定要拉你下馬,可是不管怎麽樣,都不會傷及你的性命,畢竟你是你父皇的長子,她就算再恨你,也要做做場麵。可是忠兒,你老是自暴自棄,老是犯錯,就給她抓到把柄了,到時候就算你父皇想保你,恐怕也保不住了。”

李忠卻是一副無所謂的姿態,“保不住就保不住吧,對於一個沒有父母疼愛的孩子來說,死和活根本就沒多大區別。”

王皇後一怔,淚如雨下,“忠兒,我……”

話已至此,李忠反而坦然了,“母後,既然你已經保護不了我了,就不要再操心我的事了,免得你想起我的時候痛苦,我想起你的時候也痛苦。”就算是死,他也不會讓那個武昭儀好過。最後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卻暗暗下了決心。

一番話說完,李忠起身往外走去。

王霓君上前一步,“你要去哪兒?”

李忠沒有回頭,“回東宮。”

王霓君淒然道:“忠兒,你就不肯多陪陪母後?母後的日子不多了,一個月後不是一杯毒酒,就是一根白綾,以後再也看不見你了。”

李忠腳步一頓,忍了好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強忍著沒有回頭,他低聲道:“母後還有一個月,我連自己有多少日子都不知道。”

說罷,他向外走去,任憑王霓君在身後哀哀呼喚,也沒有回頭。

“忠兒,忠兒……”看著日夜牽掛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淚水慢慢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

臘梅望著伏倒在桌案上的主子,心有不忍,上前勸道:“娘娘,您不要悲傷了……”

本以為又要像往常那般磨破嘴皮子,哪知王霓君卻忽然站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浮動著異樣的嫣紅,她緊緊握住臘梅的手,“臘梅,你……本宮餓了,你去司膳房傳膳,告訴她們,本宮要那天做‘在水一方’的那個女孩子伺候。”

臘梅一驚,隨即大喜。雖然不知是何緣故,但自家娘娘肯吃飯總是好事,果然太子來看一次的效果就是不同。

她連忙俯身道:“奴婢遵命。”生怕王皇後變卦一般,急匆匆向外走去。

遙望著她的背影,王霓君眸光閃動,眼神前所未有地堅定,“沒錯,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忠兒怎麽辦?就算我們沒有皇宮,沒有權勢,隻要母子倆在一起,就會過得很快樂,心兒,一切拜托你了。”

當賀蘭心兒奉命趕到的時候,迎上的就是這樣一對堅定執著的眼睛,看著久違的勃勃生機重新煥發在那雙明澈的眼眸中,心兒又驚又喜。

“奴婢參見皇後娘娘。”將膳盒捧上桌,心兒俯身下拜。

“不必多禮。臘梅,你先下去吧,這裏留她服侍就好。”王霓君從容吩咐道。

屋裏空無一人,窗外隱隱傳來秋蟬鳴叫。

心兒挑了幾樣司膳房新做的點心夾進碗裏,遞給王霓君,“霓君姐姐,先吃點兒東西吧。你今早的膳食又沒吃。”

有了鬥誌也就有了胃口。王霓君接過來,輕輕咬了一口,問道:“你上次說的都是真的嗎?”

心兒笑道:“當然,隻要你相信我。”

王霓君問道:“你準備怎麽開始?”

“姐姐知道這大明宮是怎麽建造起來的嗎?”

“自然是太宗皇帝為太上皇建造的。”

“這隻是表麵上的說法。”

王霓君一愣,“莫非這裏麵有什麽奧妙?”

心兒解釋道:“大明宮表麵上是為太上皇建造的,其實是太宗皇帝給自己留的一條退路。當年玄武門之變,太宗皇帝雖然殺了他的兄弟李建成、李元吉,可是也放走了不少漏網之魚。他稱帝之後,很害怕有人會來太極宮行刺,特地建造了大明宮來避禍。大明宮裏的很多房間地下都是中空的,隻要鑽進去,就能進入一條密道,這條秘道本來應該直接通往宮外,可是太宗皇帝又害怕一旦被外人發現,很容易順著秘道潛入宮中,所以特地修了重兵把守的丹鳳門,而丹鳳門旁邊的那口井才是真正通往宮外的出路……”

心兒一邊說,一邊在桌上畫圖。

王霓君驚訝地望著桌上的簡圖,片刻才回過神來,問道:“這些你是從哪裏得來的?”連她這個大唐的皇後都掌握不到的消息,竟然會被心兒一個從未入宮的人獲得。

“這些年行走江湖,我也認識了一些人,而且,”心兒略一遲疑,問道,“霓君姐姐,是不是還有什麽人在暗中幫助你呢?”

“幫助我?你是說長孫大人嗎?”王霓君問道。

心兒搖搖頭,“在宮外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封密信,才知道你這裏有危險。而這幅秘密地圖,也是我按照密信中提到的線索,找到了一個早年曾經在宮內當差的宮女,從而得到的。”

“一封信?可有線索?”王霓君大為驚異。

“沒有,”心兒搖搖頭,“信是趁我在客棧的時候一個小孩子遞過來的,詢問他也沒有頭緒。我總覺得還有什麽人在暗中關注著我們的行動似的,若是長孫大人,沒必要這樣藏頭遮尾,而且,長孫大人未必知曉你我的關係。”

她與王皇後是情同姐妹不錯,但自從王皇後入宮,久已未有聯係。會將王皇後危險的消息傳遞給她,必然對她們兩人的關係了如指掌,明白她絕不會坐視不理。這個人會是誰呢?

兩人絞盡腦汁也毫無頭緒,王霓君又問道:“那麽提供這地圖的宮女呢?她叫什麽名字?”

“在宮外她的名字叫月娘,不過照苗鳳娘的說法,她應該還有一個名字,叫靳如冰。”

王霓君皺起眉頭,反複思量,卻全無印象。按道理來講,能夠掌握這樣重要的秘密,應該不是普通的宮女才對。不過宮女出宮入宮,時常變換名字,也做不得準。

心兒安慰道:“她出宮已經二十多年了,想必也沒有多少人記得了,而且不管她是什麽來曆,隻要地圖是真的就行,前幾天我暗中下去探查過了,地道果然可用。”

王霓君回過神來,“我知道你不做沒把握的事,想必已經調查得很清楚了,不過要逃出去,還需要有接應的人幫我們銷聲匿跡才行。”

心兒笑道:“這個人我也找好了,隻是如今她還不知道我的想法。”她在桌上寫下了“苗鳳娘”三個字。

霓君點點頭。苗鳳娘入宮多年,在內廷頗有分量,而且司膳房供應內廷飲食,走動廣泛,交際熱絡,不過……她問道:“你憑什麽讓她幫助我們呢?”

“這個也要靠那個靳如冰了,苗鳳娘有一個急於知道的消息,掌握在我的手裏。我想憑借這個與她做交易。”

王霓君卻有些擔心,“心兒,我在宮中多年,深知這個苗鳳娘的脾氣,剛硬暴躁,隻怕不會輕易受人要挾。”

心兒眨了眨眼睛,何止不肯受人要挾啊,都棍棒相向了好不好。不過她不想讓王霓君擔心,隻笑道:“我懂得分寸,不會惹惱她的。姐姐放心吧。”

將一切交代清楚,心兒一把握住她的手,“相信我,一定能救你出去的。”

霓君想了想,用力地點了點頭。

心兒如釋重負地笑了,隨即欲言又止,“霓君姐姐,還有一事……”

“什麽?”

“還有一個人也來了宮中,他也想要見見你。”

“誰?”

“是崇儼哥哥……”

王霓君一愣,臉色煞白,“你說什麽?”

“是崇儼哥哥。他……”

“不,不行,我……我不能……”王霓君慌亂地擺著手。

“儼哥哥堅持要為你洗刷罪名,還你清白,你就見他一麵吧。否則隻憑我一人,也難以兼顧兩邊。”心兒竭力鼓動道,“而且這次儼哥哥為你而來,若是見不到你,貿然行動,豈不危險?”

王霓君怔怔地坐下來。

“就這麽說定了,我去告訴他。”眼見王霓君動搖,心兒趕緊拍板定下來。

很快早膳時間結束,心兒依禮告辭離開。

王霓君一個人孤坐殿內,想不到眨眼間,還在夢裏思念的人就變成了真實,他竟然也來到了這裏,來到了這個幽深叵測的宮廷裏。

王霓君閉上眼睛。夢中,他的眼睛望著她,清澈而寧謐,不像李治,冰冷而深邃。

也許夢得太深沉,思念得太久遠,當那個朝思暮念的身影真正出現在窗前的時候,王霓君幾乎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現實了。

很多個夜晚,她曾經夢到過他就這樣出現在她麵前,後來卻漸漸失望、麻木,當她終於徹底絕望,並將這一切深深埋葬的時候,他卻重新出現在她麵前。

一時間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隻餘夜風靜靜吹拂,帶來芬芳清淡的花香。偶有幾瓣零落在他的肩頭,襯著青衣如霜,烏發如墨。

王霓君靜靜看著,終於低聲道:“崇儼,我不是在做夢吧?我真的見到你了?”她聲音顫抖細弱,隻怕一個不慎驚醒了這場美夢。

“我本來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可是我不得不來。”他越窗而過,慢步走到昔日的情人麵前,“那一次的離別,你可知道,我等到什麽時候?可最終等來的,卻是你另嫁他人的消息。”

任太陽落下,夜幕降臨,任傷口疼痛,直至麻木,他枯坐在河邊,等待著她歸來的消息。那時的他恨不得自己的血就這樣流幹算了,不必麵對那個他恐懼的未來。

王霓君笑得很苦澀,“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崇儼。”

一直走到她近前,明崇儼停下腳步,“還有這一次,你自己犯了罪就應該自己承受,為什麽要把心兒拉下水?”

王霓君低下頭,“心兒她……”

明崇儼繼續道:“她相信你是無辜的,可是我已經看過你的案卷了,你確實殺了那個小女孩……”

王霓君直視著他,目光清澈坦然,“我沒有。”

明崇儼避開視線,“那麽你怎麽解釋上麵有七巧玲瓏的戒痕。”

王霓君黯然,“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可我真的沒有,我抱起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我是被陷害的,我的貼身宮女喜鵲可以作證。”

明崇儼神色一動,“喜鵲的證詞說,是你先抱起了孩子,她隨後才跟上來的。”

“沒錯,可當時很倉促,根本就不可能殺人,你再去問問喜鵲,再去問問她!”王霓君急道。

明崇儼搖了搖頭,遲疑了片刻,才說出這個消息,“不可能了,喜鵲已經瘋了。”

“什麽?”王霓君變了臉色,慢慢地跌坐下來,“看來連老天爺也不讓我活了……崇儼,我不奢望你會原諒我,我隻希望你可以相信我,我沒有殺人,我真的沒有殺人……”

明崇儼定定地望著她,強忍住安慰她的衝動,“無論如何,我會查清楚這件事,你等我的消息就好。”

說罷,他轉身離開。

王霓君望著空曠的大殿,慢慢地落下淚來,“難道連你也不肯相信我了嗎……”

走在幽深的密林中,明崇儼急促的腳步終於放緩,在一棵樹下,他慢慢停了下來。

為什麽自己在麵對她的時候,總是充滿了尖銳的憤怒,是因為那段灼熱的感情被辜負?是因為她選擇了入宮而放棄了他,讓他的自尊受到狠狠的折辱?

都不是,也許,隻是因為他太愛她,所以他在恐懼,害怕他最珍愛的她會改變。

捶打著樹幹,他無聲地自嘲,“明崇儼啊明崇儼,你真是個懦弱的人。”

不遠處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儼哥哥,你怎麽停在這裏了?見到霓君姐姐了吧?”是等待在林外的心兒,不放心地跑了進來。

明崇儼收起懊惱的神色,點點頭,“我見過了。”

“那……”心兒悄悄看了他一眼,“霓君姐姐有沒有說什麽?”

“她告訴了我一條線索,當初的貼身宮女喜鵲,也許我們應該從這裏著手。”明崇儼已經完全恢複了冷靜,從容分析起案情。

“可是喜鵲不是已經發瘋了嗎?”心兒頭疼地說道。從小宮女偶爾的議論中,她也聽說過喜鵲的事情。

“她的發瘋也未免太湊巧了,究竟是真瘋還是假瘋,是自己發瘋,還是別人動了手腳,總有跡可循。”明崇儼緩緩說道。

心兒點點頭,明崇儼又叮囑道:“你那邊行動也要小心,聽說宮中派係林立,錯綜複雜,你小心不要被牽扯到。”

“我知道,儼哥哥,別把我當小孩子了。”心兒笑道。兩人不覺行至密林邊緣。

明崇儼告辭離開。心兒站在身後,遙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暗暗歎了一口氣。自始至終,在他的眼裏,她似乎永遠隻是個不成熟的小丫頭。

將腳邊的小石子踢進了水裏,心兒撅著嘴,有些無奈。經過了這麽多年,那些曾經萌動的心情早已慢慢消散,卻依然留下一小片酸澀,隱藏在內心深處那個不經意的角落裏。

“在看什麽呢?”

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心兒跳起來,轉過身。

竟然又是他!真是神出鬼沒。心兒鬆了一口氣,隨即又緊張起來。

裴少卿遙望著遠處逐漸消失的背影,“那個人,是最近宮裏很熱門的戲法師吧。好像叫作明崇儼。”

果然被他看見了!心兒暗暗叫苦。

“我剛才路過這裏遇到了明公子,想不到是這麽年輕的人,人也和氣。”她模仿那些小宮女提起明崇儼時的表情,一臉的崇拜向往。

“這麽晚了,他來這裏幹什麽?”裴少卿卻並沒有被她打亂思緒,反而皺起了眉頭。

“也許隻是夜晚悶了,出來走走吧。”心兒無所謂地說道。

“宮闈禁地,哪能任由外人隨意出入。”裴少卿搖搖頭,明崇儼非宮內之人,雖然蒙李治恩寵,特意下旨給他在宮中安排了宿處,還賜下了一個司樂房掌禮的虛職,但也是在前麵紫宸殿一帶,距離後宮甚遠,怎麽會三更半夜跑來這裏呢?

“剛才遇到你,他有沒有說起什麽?”裴少卿問道。

“有說過啊。隻是看到這邊樹林茂密,過來試驗一下新戲法罷了。用得著這麽疑神疑鬼嗎?”心兒不屑道,“這一帶雖是後宮,但哪有什麽人啊。”上陽宮附近的密林確實非常冷寂,若不是有王皇後被幽禁在此,隻怕等閑都見不到幾個人影。

意外維護的語氣讓裴少卿怔了怔,隨即他笑出聲來,“這麽關心他?”

“我……”心兒一時語塞。

裴少卿笑起來,“好了,你不必說了,我知道最近宮裏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

“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吧。”心兒不服氣地反唇相譏道,猶記得初入宮的時候,在長廊那邊擦肩而過,很多小宮女為他議論紛紛,花癡不已。還有林尚宮上次若有若無的暗示……

“這句話,我可以理解為吃醋嗎?”裴少卿眸光閃動,帶著笑意問道。

完全出乎意料的調侃讓心兒愣住了,轉頭看去,他正緊緊盯著自己,神態似是玩笑,又像是認真。

“你……”她低下頭,避開他熾熱的視線,不屑地反駁道,“哼,吃什麽醋啊,我隻是聽說裴將軍青年才俊,武藝高強,甚至連長孫大人都青睞有加,有意將愛女下嫁給你。”

“長孫小姐確實是位好姑娘。”裴少卿鄭重地點頭,歎道,“不過,卻非我所愛。長孫大人上次提起時,我已經謝絕了。”

心兒一怔,“長孫大人如今權傾朝野,他賞識你,肯將女兒下嫁,你……”

裴少卿打斷她,笑道:“長孫大人對我的賞識,與兒女私情無關。他是個好父親,不會狠心將女兒嫁給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同時他也是個好官員,不會因為我拒婚就對我有任何偏見。”

心兒一時無言,他告訴自己這些,意味著什麽?心中百味雜陳,似乎暖暖的,又似乎有些慌亂。

裴少卿反倒意外地輕鬆,“今天還是過來給王皇後送飯嗎?這麽晚了。”

心兒點點頭,隨口扯謊,“王皇後這些日子胃口不好,難得剛才想用些點心,便奉命送來了。”說罷,岔開話題問道,“你怎麽又來到這邊了。”

“在這裏巡邏,遠遠看到了你的身影,還以為你又在哭呢,就過來看看。”

“哪有那麽多的眼淚。”想起自己上次在他麵前掉眼淚,心兒有些羞惱。

裴少卿笑了一聲,道:“沒有掉眼淚我就放心了。你還欠著我一份債務呢,若真是在掉眼淚,我反而不好意思追討了。”

“什麽債務?”心兒大惑不解。

“一個問題啊,上次在井邊的時候,不是說下次見麵會告訴我嗎。”

心兒這才想起,在井邊見麵的時候,他曾經問起過,她為什麽要當賞金獵人,而她搪塞說,下次見麵的時候再告訴他。過去這麽久了,想不到他還記在心上。

“為什麽當賞金獵人,當然是為了銀子了,”心兒扳著手指頭,“行走江湖,衣食住行,哪樣不需要銀子啊。”

“你……”裴少卿欲言又止。

心兒明白他想要問什麽,爽快地答道:“我從有記憶起,就沒見過父母。隻記得自己在人販子手裏,那時候我十二歲左右吧。”

“人販子?”裴少卿一驚,打斷她的話問道,“那十二歲之前呢,總記得家鄉和父母吧。”

“這個我已經不記得了。”心兒無奈地搖搖頭。回想起來,她也覺得詫異,按理說,十二歲的孩子應該能記得很多事情了,她卻完全沒有印象,隻記得清醒過來就在人販子手裏了。後來霓君姐姐推測說,剛剛跟著她回家的時候,自己腦後有一塊傷痕,應該是在人販子手裏的時候受了傷,所以把很多以前的事情都忘記了。

“記得最早的事情,就是那個人販子帶著童年的我,還有很多的孩子沿街叫賣。”她閉上眼睛,模糊混亂的童年記憶中,那屈辱的一幕是如此刻骨銘心,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過來看啊,過來看啊,我的小孩最好了,牙口好,沒毛病,帶回家去當騾子使,當馬養,漂亮的做個小妾也不錯。過來看,快過來看……”

她恐懼,憤怒,掙紮,直覺地感到自己不應該在這裏,趁著看守的空隙,她也曾經試圖逃跑,卻總是很快被人逮住,然後就是一頓毒打。直到那一次,在熱鬧的大街上,她再一次試圖逃跑被捉回,馬鞭如雨點般落在自己身上,夾雜著人販子的怒罵,“好你個小兔崽子,不長眼的小雜種,我讓你跑,我讓你跑……”

她痛得滿地打滾。直到一個清麗的聲音傳來,“住手,快住手!”

“我打我的人,關你什麽事?”鞭打並沒有停止,直到隨車的下人上前一把攥住人販子的手,“我們家小姐說了,你這樣打會打出人命來的。”

人販子冷笑一聲,“既然小姐那麽有同情心就買了她啊,買了她別人就打不了了。”

“好,那我就買下她。”她聽到車上的人毫不遲疑地說道,聲如天籟。

仰頭望去,掀開的車簾一角,透出一張滿月般美好的臉龐,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她下了車,慢慢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自己。無視她一身血腥肮髒,毫不避諱地拉著她上了車。

“沒事了,以後不會再有壞人打你了,我會保護你的。”溫柔關切的眼神讓她瞬間軟化了,像是一隻橫衝直撞充滿憤怒的小獸被馴服了。

“好在那一次叫賣了不久,我就被路過的姐姐買下,她帶著我回了府邸,之後我才有了義父,有了一個家。”心兒簡單地說道。

透過她眼眸中閃爍而過的痛苦,裴少卿立刻明白那不是一段愉快的經曆。念頭一轉,他又想到,“你的這位姐姐,就是上次你提到過的應該入宮的那位嗎?”

心兒點點頭。

裴少卿了然,如此大恩,也難怪心兒肯為她隻身入宮廷了。

“咦,不對啊,你是孤兒,可我記得你上次說過,丟失的耳環是母親的遺物。難道……”

心兒一下子被嗆到,果然,一個謊言需要千百個謊言來彌補,她目光閃爍,“其實……好吧,隻是我猜測的,也許那是我母親的遺物。”

“你……”裴少卿無語了。

林內一時寂靜,寒鴉呱呱叫著從樹梢飛過。

“其實,這對耳環是我在人販子那邊的時候就戴著的東西。”心兒低著頭,小聲說道。

裴少卿長吸了一口氣,還想要繼續問,心兒忽然如夢初醒,“啊,院子落鎖的時間到了,我得趕緊回去了。”說著跳起來,提起裙角就要溜之大吉。

裴少卿回過神來,“喂,等等,你還沒……”

“沒說完的就等下次再說吧。”心兒狼狽地道,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望著她的背影,裴少卿陷入深思。

一口氣跑出了他的視線範圍,心兒才鬆了一口氣。真見鬼了,為什麽麵對著他說謊的時候會這麽心慌意亂呢?明明自己也是老江湖了。

其實她最後說的那些都是實話,那耳環從她十二歲有記憶起就在她身上,也曾經被人販子搶去過,後來發現是不值幾文錢的普通材質,造型又別扭奇怪,就還給了她,當然也是為了賣個好價錢,總要把她打扮得漂亮一些。

後來到了王家,為了找到她遺失的過去和家人,霓君姐姐也曾經幫她找人鑒定過那對耳環,找了很多人都摸不著頭腦,直到一位胡商認出,說是很遙遠的波斯那邊的造型,還是他們信奉的什麽鬼神之類,所用材質也是那邊一種猛獸的骨頭。得知這個消息,當時霓君姐姐還玩笑說,“說不定我們的心兒是波斯走失的小公主呢。”

也許隻是行走西域線路的商人家女兒吧,自己的出身……捏著隻剩下一隻的耳環,心兒漫無邊際地想著,真是好久沒想起這些了,都怪那個裴少卿,以後還是少見他為妙。他當是查案子啊,再這麽問下去,真要被他揭老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