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手腳幹淨點

夜幕蒼茫,冷月如霜。

甘露殿內一片晦暗,幾縷月光透過鏤空雕花窗戶投入房內,夾著流光細塵飄浮空中。

小宮女在紫金香爐旁拿著扇子輕輕扇著熏香,淡色如無的清香在空氣中飄搖逸散,縈繞鼻端,引得人昏昏欲睡。片刻,她悄悄換了個姿勢,舒緩了蹲得發麻的腿腳,一邊偷偷向後望去。

隔著十二扇鑲金嵌玉的仕女彩繡屏風,那個坐在書案後的身影已經好久沒動過了,案上的燈火搖曳欲滅,難不成已經睡著了?

正猶豫著是否應該悄悄退下,細碎的腳步聲從殿外傳來。被聲響驚動,屏風後的身影終於動了。

小宮女連忙低下頭,認真扇起扇子。

雲兒快步走入大殿,手中還握著一隻白鴿,掃了一眼角落服侍的眾宮女,低聲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宮女趕緊行禮退了出去,一邊關上殿門。

待殿內隻剩下主仆二人,雲兒方走上前,“娘娘……風雨雷電那邊來消息了。”

“還是沒有查到?”

“是的。”

武媚娘歎了一聲,頭疼地按住額頭,繼續問道:“今天沈庭之又在宣政殿外跪了一天?”

“是的。”雲兒低下頭,複又抬頭道,“奴婢這就去責令風雨雷電加緊行動,奴婢不相信他就沒有絲毫把柄可循。不過是個小小的翰林院待詔,竟然膽敢不自量力……”

“不必了。”武媚娘卻搖搖頭,“這世上雖然大多都是俗人,但總有一些真正的君子。”

“可是……”

“對這種人來說,哪怕真的被抓住了把柄,也不會屈服的,在他們眼中,沒有什麽比國家公義、朝綱清明更重要的了。個人榮辱生死,反而是小事了。”武媚娘緩緩道。

雲兒皺起眉頭,“可是娘娘,若他一直求情,咱們豈不是……”

“要對付這種人,就隻有……”武媚娘神色閃爍。

對於後麵隱去的話語,雲兒立時心領神會,“娘娘,奴婢這就傳令風雨雷電展開行動。”

“且慢……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雲兒詫異,“娘娘,您在猶豫什麽?”

猶豫什麽?武媚娘搖搖頭,她實在是舍不得啊,一來國家有這種忠直之人,是大幸,她實在舍不得就此痛下殺手;二來,風雨雷電四人行事幹脆利索,都算得上人才,此番追隨她,也立下了功勞,真要行刺殺之舉,必有折損,她同樣舍不得。

“娘娘,您要痛下決斷啊,機會稍縱即逝。”雲兒急道。

猶豫片刻,武媚娘堅持道:“還是再等等吧。”

話音未落,珠簾作響,一個身影從寢宮內踉蹌而出。

武媚娘和雲兒嚇了一跳,定神一看,趕緊迎了上去,“皇上,您怎麽了?”

從殿內走出的人正是李治,他腳步跌跌撞撞,臉色蒼白,發絲淩亂,身上隻穿著單薄的寢衣。被兩人扶住,片刻,李治眼神才恢複清明,定定落在武媚娘臉上,“媚娘,媚娘……”

“怎麽了皇上?”武媚娘柔聲問道,“可是做噩夢了?”

李治臉上浮起傷痛,“朕……夢見我們的女兒了,她哭得好慘,她說‘父皇,為我報仇,為我報仇……’可是朕做不到,朕什麽都做不到啊……”

一邊說著,他失聲痛哭起來,這個執掌天下的九五至尊此時單純無辜得像個孩子,一個承受不住傷痛和打擊的孩子。

武媚娘怔怔望著他,眼淚也忍不住落下來。她彎下腰,伸手慢慢地抱住李治,“皇上,那隻是個夢而已,我們的小女兒這麽乖,這麽疼父皇,怎麽會給你帶來困擾呢?一定是你最近太累了,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再去睡一會兒吧,一切都有臣妾在。”

李治茫然抬起頭,“真的?”

武媚娘忍住傷痛,用力點點頭,“真的。”

李治這才鬆懈下來,任武媚娘扶著她回到內殿。

片刻,正在雲兒等得焦急萬分的時候,珠簾微動,武媚娘走了出來。

她臉上有著毫不掩飾的疲憊,“雲兒。”

“娘娘……”雲兒連忙上前。

“去辦吧。交代風雨雷電,手腳要幹淨一些,盡量不要有折損。”

雲兒露出喜色,立即躬身領命。

望著她遠去的身影,武媚娘閉上眼睛。世事如棋局,要棋高一著,就不能縛手縛腳,棄子取勢在所難免,雖然她會因此而失去一隻手,但她一定會保有另一隻手來報仇雪恨。

可是這種心痛的感覺,為什麽大臣們就不明白,自己當了皇後,難道一定就是魅惑主君,禍亂朝綱之輩嗎?若有一日自己能掌權,必要當一個空前絕後的皇後,讓天下蒼生永遠銘記自己帶來的盛世華章。隻可惜,沈庭之這個人,卻注定不能為自己所用了。

武媚娘望著遙遠的天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心兒雙手枕在頭下,入神地看著麵前的繡像。

燭火幽幽,將觀音麵容映襯得越發慈悲,一條條紋理纖毫畢現。

整個大明宮下方的暗道縱橫交錯,宛如蛛網,但若要最快地逃離這個宮廷……她的目光落在一個點上。王皇後不會武功,她不可能帶著她避過宮中不停巡視的侍衛,那麽就應該選擇這條距離上陽宮最近的暗道才最保險。

事不宜遲,今晚就去探一探。

轉頭望去,離若睡得正香,小豬一般發出細微的呼嚕聲。心兒輕手輕腳地起身,將繡像取下,揣進懷裏,出了門。

漆黑的夜幕下,她飛快地翻過長廊,落到花園中。

靜靜察看片刻,確定周圍無人,心兒這才向東邊奔去,直到一處水渠邊,停下身形。

她取出繡像,對著月光仔細分辨,應該就是這裏了。

可是出口在哪裏呢?圍著水渠岸邊轉了幾圈,終於目光落在水邊的玄龜雕像上,看似裝飾用的兩尊雕像正分布在虹橋兩邊,心兒湊上去,試著運起內功,扳動石像。

好重啊!費了全身力氣,才將石像挪了個地方,石像下方果然露出一個黑洞,勉強容一人進入。借著月光探頭望去,一節節階梯直通向下。

心兒先撿來一堆樹枝枯草,然後沿著階梯走下地洞,同時將枯草堆到頭頂,掩去樹洞的形跡,以免被無意路過的人發現。

入了地洞,心兒點亮早就備好的火燭,果然有一條路通往前方。

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一邊取出繡像對照,按照這個方向,出口應該就在上陽宮東邊不遠。

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到了盡頭,在火折子照射下,心兒分辨出上方依稀是塊青石板。

側耳聆聽片刻,上麵沒有聲響傳來,但也不排除有人睡著了。略一猶豫,心兒還是動手推了推石板。

輕手輕腳地將石板推開,慢慢探出頭來。她已經做好出現在某個妃子寢殿,或者宮女睡房的心理準備了,畢竟秘道是為了便於權貴逃生,入口大多都設在寢室、書房這些便於第一時間行動的地方。

卻不料外麵隻是一片清冷,空無一人。

心兒眨了眨眼睛,視線掃過金光璀璨的鎏金玉棟,上麵繪著精美的圖案,黑夜中難以分辨,卻隱約能感受到莊重森嚴的氣勢。大殿兩側是兩排巨大的金燭,雖未點燃,月光下燭身上的金粉也透著瑩瑩光芒。而大殿的正中,一尊金光燦燦的大佛正慈眉善目地俯視下方眾生。

“什麽啊,原來是佛堂啊。”心兒繃緊的神經瞬間鬆懈下來,喃喃道,“早知道就不用這麽小心了。”

李唐皇室自命道祖之後,立國以來就尊崇道教,佛堂雖然仿照前朝一般興建供奉,卻並不熱衷此道,所以大明宮的佛堂頗為冷寂。

地道的出口正好在佛像的西側,心兒跳出地洞,順腳把青石板恢複原狀,湊到西側窗口前。

果不其然,隔著蔥蔥綠樹,隱見一道鴦瓦鱗翠的宮殿尖角,掩映在月色下,正是上陽宮。

根據目測的距離,心兒盤算起路徑來。

帶著王皇後離開上陽宮,來到這個小佛堂,然後順著地道一直到達東邊,從水渠那邊出來。而水渠距離丹鳳門的井口並不遠,位置也偏僻,隻要選擇時機得當,完全可以避開巡邏的侍衛。從井口下去的那條秘道,就可以直通宮外了……

現在最頭疼的就是井口的那些鐵鏈子。唉,是誰那麽夭壽,給出宮的秘道添上了那玩意兒,要是和這條道路一般暢通無阻就好了。

入神地計算了半天,心兒轉過頭來,視線落到入口處,正要動身回去,忽然動作一僵。

一個長長的影子投射在地麵上,孤寂而又清冷。

心兒心髒狂跳起來,她視線沿著向上,終於落到了佛堂的入口處,那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窈窕的身影,籠罩在迷霧般的月光下,仿佛一片凝滯的煙霧,輕盈靈動,幽深難辨。一陣風吹過,輕紗飛揚,宛如煙霧彌散。

“鬼啊!”心兒再也壓抑不住,一聲淒厲的慘叫響起,同時整個人一蹦三尺高。

似乎被這噪音嚇了一跳,門前的詭異身影動了動,“你是誰?為什麽在這裏?”聲音清麗而威嚴。

“你……你……你……”此時的心兒正以無尾熊的經典姿勢,牢牢抱在佛像的大腿上,一邊結結巴巴問道,“你……是人是鬼?”

門前的女子皺起眉頭,沒有回答心兒的問題,反而嚴厲地嗬斥道:“立刻下來,你這算什麽舉動,簡直褻瀆神靈。”

見心兒不動,她上前一步,跨進了佛堂。

心兒的目光落在她腳上。咦?她有腳,不是鬼。對了,她還有影子。

總算稍稍放下心來,心兒鬆了一口氣,還是問道:“你真的不是鬼怪?”

“什麽鬼怪妖魔,宮廷之內,豈可胡言亂語。”女子行至佛像前,語氣嚴厲,“你究竟是誰?還不快給本宮下來。”

心兒終於放下心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姿勢實在很不雅觀,趕緊跳下來,尷尬地笑了兩聲,“哈哈,不好意思,你那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又這麽一身打扮……”

心兒的視線落到她身上,眼前的女子竟然一身黑色衣裙,連頭上都戴了一頂黑紗鬥篷。

要知道,宮廷之內,除非有國喪,否則很忌諱白色、黑色等不吉利顏色的,偶爾有穿戴的,也都飾有繁複鮮豔的花紋刺繡,像眼前女子這般純粹的一身黑衣布裙還真是少見。

“請問你是……”心兒試探地問道。

“是本宮先問你的。”黑衣女子淡然打斷了她的話。

“呃……”被她的氣勢壓迫,心兒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等等,本宮?

心兒頓時醒悟過來,連忙行禮,“啊,奴婢參加娘娘。”

眼前女子這才點了點頭,問道:“你是哪一宮的宮女?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心兒腦筋急轉,從容回稟道:“奴婢是司膳房的新進宮女,過來這裏是為了……偷偷拜佛,今天是家母的忌日,可惜奴婢入了宮廷,無法到母親墳前進一炷香了,隻能來到這裏拜求佛祖保佑,母親她在那個世界平安喜樂。”

她聲音懇切,黑衣女子聽得動容,“你倒是個孝女。”口氣比剛才緩和了不少。

交代完自己的來曆,心兒又小心試探道:“娘娘,不知您是……”

“我也隻是個禮佛之人罷了。”黑衣女子卻並不想說出自己的身份,隻淡淡說了一句,之後就仰望著眼前的佛像,靜默不語了。

殿內氣氛詭異得沉滯,她沒有摘下鬥篷,心兒站在旁邊,隻能看到那一抹潔白精致的下頜。忍不住在心中描摹鬥篷下的容顏,一定很美吧。隻是,會在這麽晚的時間孤身出來,想必也是個不得寵的妃子。

聽說自從武昭儀得了寵愛,今上的後宮裏其他妃子都冷寂了不少,連之前最受寵的蕭淑妃如今都難得見到皇上一麵,更勿論其他妃子了。想到這裏,心兒心中浮起些許同情。

這異樣的視線立刻被黑衣女子捕捉到了,她冷然道:“你在同情本宮?”

心兒嚇了一跳,好敏銳的人啊!她支支吾吾,“娘娘,奴婢……”

“哈,本宮已經好久沒有遇到會同情本宮的人了。”黑衣女子自嘲地一笑,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同情本宮?”

“這……是因為娘娘看起來很傷心的樣子。”心兒小聲說道。

黑衣女子一愣,“本宮看起來很傷心嗎?”

“若不是傷心人,怎麽會深夜來到這裏祈禱呢?”心兒說道。像武媚娘那樣春風得意的,一定是在忙著服侍皇帝,哪會在三更半夜孤身一人跑到這偏僻孤寂的地方。

“說得對,本宮確實是個傷心人。隻是,本宮已經把傷心的滋味忘記很久了。”黑衣女子喃喃道。

她上前一步,跪倒在佛前的蒲團上,轉頭對心兒道:“你也一起來吧。”

心兒連忙擺擺手,“怎麽能與娘娘……”

“佛祖麵前,眾生平等,哪裏有什麽奴婢主子。更何況——”她頓了頓,聲音低沉如水,“你失去了母親,而我失去了孩子,都是一樣傷心罷了。”

心兒無奈,隻好也跟著在旁邊蒲團上跪下來,雙手合十。

黑衣女子低聲祈禱起來,“望佛祖大慈大悲,寬恕信女今日之所為……也求佛祖保佑我兒,在地府平安喜樂……轉世輪回……重為吾女……”她聲音若有似無,任憑心兒豎起了耳朵也聽不完全。

仰頭望著威嚴慈悲的佛像,心兒忍不住也暗暗祈禱起來:“佛祖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啊,心兒剛剛撒了謊,貌似還褻瀆了您的貴體,但禮佛之心是絕對虔誠的,您一定要保佑我順利將姐姐救出……”

祈禱完畢,兩人站起身來。

望著佛像,黑衣女子低聲道:“我知道那孩子已經離我而去,卻感覺似乎仍是我血肉的一部分,這就是血脈相連的感覺吧。我甚至來不及給她取一個名字,她就永遠消失在了這個人世間。”

她的聲音冷靜婉轉,心兒依然能察覺其中深深壓抑的傷痛。

她失去了孩子嗎,是什麽時候發生的?這個殘酷的後宮裏埋葬了多少無辜的性命啊!心兒慨歎一聲,越發堅定起來,她一定要將姐姐救出去,絕不能讓她將大好年華葬送在這個牢籠般的深宮裏,如眼前之人一般,任憑時光荏苒,年華虛度……

想到自己剛才騙了她,心兒稍微有點兒愧疚,眼看夜色已深,便溫聲勸道:“娘娘,夜深露重,還是早些回去吧。”

“你先走吧。本宮還想獨自待一會兒。”

心兒無奈,望了佛像西側一眼,幸好剛才出來的時候順便將入口恢複原狀了。她行了禮,從門口退了出去。

佛堂內隻剩下一人,黑衣女子虔誠地仰望著佛像,摘下了鬥篷,絕麗的容顏宛如一株飽滿的夜光白在這個靜謐的夜晚冉冉綻放,映照滿室輝煌,她正是寵冠六宮的武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