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驚豔,深山遇狐
烏雲一重一重地壓下來,天空低得幾乎一伸手就能觸及。一直到了半夜,風卷起銀白色的雪花,漫漫飄灑在陰暗的天地間。
武媚娘看著外麵的天色,心中浮動著揮之不去的憂慮,“這麽晚了,又下起了大雪,皇上怎麽還沒有回來?”
心兒不禁慚愧地說道:“都是奴婢的錯。”
“不管你的事兒,皇上的性子,一旦決定了要出去,誰也攔不住他。”
芽兒安慰道:“娘娘不必擔心,上官將軍帶著數百精銳禁軍護衛在皇上身邊呢,必能護得皇上平安歸來。”
武媚娘歎息道:“但願如此吧。”
這一夜似乎格外漫長,直到天邊泛起亮光,外出狩獵的隊伍終於回歸。
武媚娘匆忙迎了出去,然而走到李治馬前,她忽然頓住了。
奔波一夜,李治和一眾侍衛身上都掛著殘雪,融化的水滴打濕了發絲衣襟,又被狂風摧殘結冰,一個個形容狼狽不堪。這些都不是最讓她驚訝的,她的目光落在李治懷裏……他正緊抱著一個人,明黃色的鬥篷掩去了形貌,隻露出一抹蒼白俏麗的下頜。
“媚娘,快召見禦醫來。青鸞傷勢沉重!”李治躍下馬,迫不及待地喊道。
青鸞?武媚娘強壓下震驚的情緒,轉身吩咐心兒去召禦醫。
而李治已經抱著懷裏的人進了禦帳。武媚娘跟著入內,正看到李治小心翼翼地將懷中之人放到榻上,動作之輕柔,神態之憐愛,她心中陡然升起一種不安。
禦醫很快到來,見皇帝如此鄭重,自然不敢怠慢,仔細診治過後,他擦擦汗,回道:“皇上,這位姑娘所中的箭在肩膀上,幸好入肉不深,又沒有傷到要害,隻要塗上藥膏,靜養幾日就無礙了。”
禦醫診治的時候,披風被揭開,那個女子的容顏立刻顯露出來。烏黑的發絲遮掩著蒼白的臉頰,宛如盛開在雪地裏的一朵瓊花。
武媚娘忽然覺得一陣煩躁,她掀開簾子,快步走了出去。
狂風夾雜著雪粒兒撲打在臉頰上,帶著細微的痛疼,武媚娘閉上眼睛,竭力壓下那份不安的躁動。
“芽兒,召上官浩過來,本宮有事要問他。”
“……當時天色陰暗,幾乎看不清路徑,更別提狡猾靈動的狐狸了。臣勸皇上先返回營地,奈何皇上執意要繼續獵狐。”
“我們一直搜索到後山,忽然見到前麵土丘下枯枝顫抖,似乎有隻活物。皇上大喜,叫道:‘我說一定有狐狸的!’當即搭弓射箭。”
“一箭飛出,那土丘上枯枝散開,果然有一隻毛色潔白的影子飛竄出來。皇上驚呼了一聲:‘白狐!’”
“也不知道射中了沒有,那個白狐的影子一閃而過,快得幾乎看不清楚。皇上似乎很緊張,立刻策馬上前。結果在那土丘之上沒看到白狐的影子,反而發現了那位叫青鸞的姑娘。”
“皇上的箭正插在青鸞姑娘的手臂上。皇上俯身細看,忽然周圍一陣悚動的聲響。”
說到這裏,上官浩咽了口唾沫,臉上浮現出恐懼的神色。
武媚娘很驚訝,上官浩是李治一手提拔的新晉武將,銳氣十足,怎麽會出現這種神情?
上官浩終於開了口,“聽到聲響,我們向四周望去,竟然是無數閃爍著寒光的眼睛,隱藏在陰暗的森林裏,密密麻麻……”
聽到此處,芽兒忍不住驚呼一聲,武媚娘也緊張起來,緊緊盯著上官浩。
“竟然是成千上萬隻狐狸,若不是親眼所見,臣實在難以想象,這西山竟然會有如此多的狐狸,本以為這些年都打得差不多了呢。那些狐狸……娘娘恕罪,若隻是平常的狐狸,臣等還不怕,但那時候,陰風陣陣,天邊仿佛傳來詭異的聲響。”上官浩聲音顫抖。
“什麽聲響?”
“仿佛從森林深處傳出的聲響……什麽‘唐皇帝,你帶兵獵狐,傷我子孫,實在太可惡了,今日定要將你血債血償’”說到這裏,上官浩不禁打了個哆嗦。他自幼投身行伍,身經百戰,從無畏懼,但昨夜的經曆,卻讓他一想起來就頭皮發麻。
“臣隻能奮力衝到陛下身邊,疾呼護駕,一邊砍殺這些禽獸。奈何那些狐狸實在太多,又不要命了一般往前衝,撲抓撕咬,狀如瘋狗。而皇上湊巧又下了馬,竟然無法突圍。”
“就在這個時候,皇上身後的那位姑娘忽然強撐著站了起來,手中揮起一條鞭子。說來也奇怪,這些狐狸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被這位姑娘的鞭子抽到,便紛紛瑟縮後退,很快就散去了。”
“臣這才能護著皇上,平安回來。那位青鸞姑娘救駕之後就昏迷了過去,皇上抱著她回了營地。”
聽完上官浩的講述,武媚娘的目光閃爍不定。今晚李治的經曆之奇詭,堪比神話傳奇了,讓她感到一種異樣的不安。
這時,心兒掀開簾帳走了進來,“娘娘,那位青鸞姑娘已經醒了,正在帳內和皇上說話呢。”
武媚娘立刻站起身來,“既然如此,我們也去見見這位救駕功臣吧。”
來到禦帳,李治正坐在床邊,從太監手裏接過一碗藥,準備喂給床上的女子。
武媚娘瞳孔收縮,視線落到剛剛醒來的青鸞身上,她不由得一怔。
剛才已經見過這女子容顏生得極美,但想不到睜開眼睛之後會如此動人。那雙眼睛明澈清透,仿佛天真的孩童,卻又深邃漆黑,帶著嫵媚入骨的氣息。她正柔柔地依靠在俊美的帝王臂彎裏,一者楚楚動人,一者溫柔細致,整個場景美得好似一幅畫,一幅不允許被任何人驚擾的畫。
武媚娘愣了片刻,終於輕咳一聲,“皇上。”
“媚娘,你來了。”
“皇上,您今日也辛苦了,這位姑娘就交給臣妾照顧吧。”
“沒事,朕不累,要說辛苦,今晚青鸞才是最辛苦的。媚娘,你不知道,剛才出去狩獵,有一群狐狸圍上來,差點要了朕的命,多虧她相救,朕才得以脫險。”
那名叫青鸞的女子連忙道:“皇上過獎了,民女愧不敢當。不過是因為自幼在此打獵,熟知狐狸的特性,才機緣巧合,幫了點兒小忙。若無青鸞,相信眾位將士也能護著皇上平安離開。”她聲音清柔婉轉,聞之忘俗。
武媚娘看向青鸞,笑道:“姑娘救了皇上,便是本宮的恩人,請受本宮一拜。”說著盈盈拜下。
青鸞大驚,掙紮著要下床,“娘娘太客氣了,民女是萬萬不敢當的!”
李治卻扶住她,溫聲道:“你受了傷,不必多禮。”又轉頭道,“媚娘,你也別客氣了。我剛才問過了。青鸞她自幼父母雙亡,在山下打獵為生,實在太辛苦。朕的想給她一個名分,讓她進宮來,你意下如何?”
武媚娘呆愣片刻,終於澀然答道:“皇上既然有意,臣妾自然不會反對。”
李治爽朗地一笑,“那朕就封青鸞為宸妃,以後在後宮裏與朕一起安享榮華富貴吧。”
武媚娘身軀顫抖,宸妃?這個封號……
未等她開口,李治已經轉身扶起意欲謝恩的青鸞,柔聲道:“你還受著傷,不忙謝恩,快趁熱把藥喝了吧。”
青鸞溫順地躺回了床上,李治毫不避諱地親手端起碗,將湯藥一勺勺喂到她口中。
武媚娘立在旁邊看了片刻,終於什麽都沒有說,轉身離開了。
跟著武媚娘出了營帳,心兒擔心地問道:“娘娘,您沒事吧?”
將一切痛苦深深地掩埋,武媚娘神色已經平靜下來。她笑著答道:“沒事,本宮隻是在想,這一切來得還真是巧啊……”
朝政繁多,戰事緊張,西山獵狐在數日之後就結束了,李治帶著一眾妃嬪和新納的美人回到了大明宮。
這個宸妃的到來,給大唐後宮帶來意料之外的嶄新話題和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而李治連續十日留宿宸妃宮中的消息,更是讓後宮諸妃人人自危。
武媚娘卻無暇理會這些流言蜚語,爭風吃醋,如今她正為了一件事情焦頭爛額。
就在回宮不久,邊關傳來糧草被劫的消息,緊接著又傳來大敗的噩耗。西突厥在豫州城外攔截了準備潛行偷襲的大唐兵馬,一場惡戰之後,大唐將士損失慘重。
“究竟是為什麽?西突厥**,仿佛對我軍的每一項步驟都有所了解。”拿著嶄新的邊關急報,武媚娘皺眉深思。連續幾場敗仗,已經明顯能夠看出,西突厥是從某個渠道獲得了精準的信息,包括大唐的排兵布陣和補給運輸。
“可是行軍、布陣、糧草、遷移,都分屬不同的衙門管理,西突厥竟然能全部了如指掌,難道在各個衙門全都有奸細?倘若西突厥真這樣神通廣大,根本無需進攻,直接內外聯合,便可將大唐拿下了。”武媚娘將手中的軍報扔下,起身急躁地徘徊著。
“可是除此之外又有誰能夠將這些秘密全部掌握呢?”
心兒想了想,道:“能掌握這些秘密的除了大臣們之外還有皇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各部的機密奏折全部是以火漆封上才送到皇上手中,皇上看完後都會立刻銷毀,怎麽可能流出去呢?”
“這……西突厥奇人異士無數,難保不會有人有本事將火漆碎開後恢複原狀,或者透紙而讀,不動分毫。”心兒不確定地說道。
武媚娘慢慢地皺起了眉頭,忽然問道:“宸妃這些日子在忙些什麽?”
“除了伴駕之外,宸妃娘娘幾乎每日都在與眾位娘娘飲宴或者遊園。”說起這個,心兒真忍不住要佩服這位宸妃了。剛入宮不久,對於李治前所未有的盛寵,闔宮上下無不嫉妒萬分。毫不誇張地說,宸妃走在路上都有人對她翻白眼,下絆子,見了麵更是各種冷嘲熱諷。然而短短月餘過去,這位山間獵戶的孤女竟然憑著難以置信的手腕迅速使宮中絕大多數人為她折服。甚至是最嫉妒她得寵的妃嬪,提起她來雖然依然有酸澀的味道,但卻不再像以往那般尖銳了。而王美人和幾個嬪妃,還與她相處得很好。
“娘娘是懷疑她嗎?”
“她的來曆詭異,總讓我放不下心。”武媚娘想了想,吩咐道:“心兒,你仔細盯著她。若有異動,立刻回稟。”
出乎預料,心兒的監視很快收到了成果,那是第二日的下午,青鸞與幾個相熟的妃嬪在禦花園的涼亭裏相聚品茶。
閑話起來,王美人不禁問道:“宸妃娘娘,這世上真有仙術嗎?”
青鸞微微頷首,“當然有。我雖然道行還淺,但也算修煉了一陣,略有小成了。”
幾個妃嬪神情閃爍地望著她。雖然知道青鸞與眾不同,尤其她深山救駕的經曆,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但怎麽也想不到她這麽爽快地承認了自己的不凡。
王美人忍不住道:“娘娘你真的修行了嗎?”
青鸞笑起來,“空口無憑,也難怪你們難以相信,這樣吧,你們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裝進信封裏,我用我的天眼通來給你們演示一下。”
眾人大為興奮,連忙傳來筆墨紙硯,依照著青鸞的吩咐寫完,將字條裝進了信封。
青鸞轉過身來,接過眾人的信箋,她放在桌上,細細摸了片刻,抬頭對上眾妃期待的目光。
“馮充媛寫了自己的名字,王美人寫了一個菜譜,李才人寫了一首新詞……”一一撫摸著信封,青鸞不緊不慢地說道。
眾妃紛紛瞪圓了眼睛,從她們的表情就能知道,青鸞說的分毫無誤。終於將最後一個信封看完,青鸞笑道:“……陳婕妤寫了一個燈謎,眾位姐妹真是多才多藝啊。”
“娘娘才是真的厲害呢!”王美人由衷地讚道。
“時至今日,我才相信這世上真有如此神通。”馮充媛感慨道。
周圍幾個妃子也連連點頭。親眼見了這般情景,原本對青鸞還有些芥蒂的嬪妃,那點兒小心思也煙消雲散了。這般神通,豈是她們普通人能比的?
眾妃嬪正在議論紛紛,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天眼通這種秘法是可以透過紙張看清內容嗎?”
轉頭望去,竟然是武媚娘,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涼亭外麵。眾人慌忙起身行禮,“參見皇後娘娘。”
武媚娘視若無睹,隻盯著青鸞,重複問道:“天眼通這種秘法是可以透過紙張看清內容嗎?”
未及青鸞回答,跪在地上的王美人插嘴道:“是啊是啊,宸妃娘娘隔著信封就能夠看見信裏麵的內容呢,好生神奇。”
武媚娘眼神變冷,提高聲音道:“來人哪,把宸妃抓起來!”
心兒立刻帶著宮女上前,青鸞卻毫不客氣地推開她們,不服氣地問道:“皇後娘娘為何抓我?”
武媚娘淡然地解釋道:“近日皇上的機密文件被泄露出去了,可是文件上都封了火漆,根本不可能有人看過,除非那個人跟你一樣會天眼通之類的秘術。”
青鸞愣住了,繼而笑了起來,“娘娘真是太厲害了,一箭雙雕實在是高明。”不等武媚娘吩咐,她自己站了起來,繼續道,“倘若我真的會天眼通,娘娘就要告我一個私通敵國的罪名,倘若我不會天眼通,娘娘就會告我一個妖言惑眾、無中生有的罪名。橫豎青鸞都要死,娘娘還不如給個痛快得好。”
武媚娘皺起眉頭,“本宮處事向來公正嚴明,在沒有確切證據之前,不會拿你開刀的。”
“是嗎?那皇後娘娘想必也不反對臣妾自辯一下吧。”
武媚娘冷冷道:“你說。”
“臣妾入宮這些時日,除了伴駕之外,每日都跟幾位姐姐在一起遊園賞景,幾位姐姐都可以作證,而伴駕的時候也多半是散步飲宴。宣政殿我確實去過幾次,但皇上處理政務的時候,青鸞從來不敢靠近。青鸞又不懂朝政,對那些事情根本毫無興趣,皇後娘娘若有懷疑,盡可查問宣政殿中的宮人。他們每一個都是青鸞的證人。”
“那麽你如何解釋剛才的天眼通?”
“隻是青鸞閑暇時候修煉的法門而已,既然未曾偷盜軍情機密,與國與家無害,娘娘何必深究?”
武媚娘冷哼一聲,“你已經入宮為妃,就應該遵守宮中的規矩,在宮中公然施行妖術,擾亂人心,成何體統?”
青鸞蹙起眉頭,“我們隻是好玩而已,皇後娘娘用得著這麽大驚小怪嗎?”
武媚娘麵色驟然變冷,“還敢頂嘴?來人哪,拖出去打。”
心兒和芽兒又上前抓青鸞。青鸞伸手一擋,麵上浮現倔強的神情。
“看來娘娘今日是無論如何要為難青鸞了。其實我隻是個山野村姑,根本不懂宮裏的規矩,當初若非皇上答應青鸞不需遵守這些規矩,我也不會過來。現下娘娘看我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那我還不如回去算了。”
武媚娘怒極反笑,“你是想以此來威脅本宮,讓本宮無法跟皇上交代是嗎?不妨告訴你,本宮從來不吃這一套,你要走便走。心兒,把令牌給她。本宮倒要看看,她肯不肯走。”
心兒立刻上前將令牌遞給青鸞。
青鸞看了武媚娘一眼,接過令牌,轉身離開了。
依然跪在地上的眾妃麵麵相覷,有心求情打圓場的,看到武媚娘鐵青的臉色,也都縮了縮腦袋,不敢吱聲了。
望著青鸞遠去的身影,心兒終於忍不住說道:“娘娘,這……”後宮妃嬪爭鬥吃醋是家常便飯,但這種一言不合就摞擔子走人的實在少見。
武媚娘冷靜地答道:“這件事本宮自會跟皇上交代,你們無須擔心。本宮倒不信了,皇上還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山野村姑責備本宮。”青鸞會這麽果斷的離開,她也有些意外,但仔細想想,若事情真能這麽簡單解決,反而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無論如何,青鸞的來曆太詭異,又身懷異術,她武媚娘是絕對容不下的。
空氣中還彌漫著淡雅的香氣,旁邊心兒聞著,忍不住暗暗詫異,這個宸妃還真像是帶了仙氣一樣,身上特別香。
武媚娘剛剛出了涼亭,卻見有一隊人嗎興衝衝地向這邊走來,最前麵的正是當今天子李治。
剛剛鬆了口氣的眾妃嬪趕緊再一次跪倒在地,“參見皇上。”
“媚娘,你也在這裏啊。”隨意地打了個招呼,李治急不可耐地左顧右盼,“宸妃,宸妃呢?她不是約了朕在花園裏見麵嗎?人呢?”
眾妃麵麵相覷,偷眼瞧著武媚娘,誰也不敢說話。
武媚娘神情平靜地答道:“皇上,宸妃過不慣宮裏的生活,自求請去,臣妾攔不住,隻好成全她了。”
李治愣住了,好一會兒才消化掉這個消息,“你……你怎麽能叫她走了呢?她一個弱女子,對長安又不熟,就這麽離去,也不知道有沒有危險。你身為皇後,怎麽這麽沒有容人之量?”說到後來,語氣逐漸嚴厲,頓了頓,他轉頭呼道,“來人哪,趕緊備馬,朕要去找宸妃回來。”
“皇上,皇上……”武媚娘追了兩步,連連呼喚,李治卻恍如未聞,揮袖而去。
停下腳步,武媚娘用力咬緊了牙關。
依然跪在地上的眾妃悄悄地對視了一眼,忍不住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連侍衛都來不及傳喚,李治直接策馬飛奔出皇城,終於在城西的樹林裏追上了出宮的青鸞。
青衣素服、釵環盡卸的女孩正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無聊地踢著腳邊的小石子。聽到李治的呼喚聲,她跳了起來,驚訝地看著那個不斷接近的身影。
“青鸞,青鸞……”
“皇上,您怎麽過來了?”她掩住口,“而且連一個侍衛也不帶?皇後娘娘知道了會擔心的。”
聽她提起武媚娘,李治麵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他躍下馬,快步來到青鸞麵前,“有什麽好擔心的?朕又不是小孩子了。”
見他走近,青鸞條件反射地上前一步,卻又忽然轉過身,“皇上您不該來的,臣妾這次是自己離開。”
李治急切地打斷她的話,“朕知道你在宮裏受委屈了,特地趕來給你賠罪。”他緊緊拉住她的手,不肯放開,笑道,“朕乃一國之君,要在別人麵前向人賠罪,實在太沒麵子了,所以特意把侍衛們都甩開了。”
青鸞甩脫不開,隻好轉過身,低頭道:“皇上的賠罪臣妾可不敢當。青鸞隻是一個山野村姑,得蒙聖寵已經三生有幸,皇上再這麽說,臣妾就真的無地自容了。”
李治溫聲道:“青鸞,我知道你不適合這個宮廷,但是你不要離開好不好?為了朕,留下來。”
青鸞顯得垂頭喪氣,“可是臣妾不懂宮中的規矩,總是得罪皇後娘娘……”
“不用管她,朕特許你不必理會任何宮規。媚娘初進宮的時候天真伶俐,如今當了皇後,反而越發呆板無趣,隻知道墨守成規,朕不想看到你也變成這樣。”
“皇上,皇後娘娘母儀天下,統領後宮,自然需要注重禮儀宮規,是臣妾自己不適合這裏。”
李治目光閃動,忽然握緊了青鸞的手,“走,朕帶你去一個地方。”一邊不由分說將她抱上了馬。青鸞略一遲疑,便任由他帶著策馬疾馳而去。
一路回到了宮裏,李治快馬不停,徑直向西北角而去。一直抵達一處飛簷畫壁的殿宇才停了下來。
躍下馬,李治拉著青鸞的手進了大殿。
寂靜的宮殿裏空無一人,環顧四周,青鸞忍不住睜大了眼睛,“這裏好漂亮,是誰住的地方?”其實比較起來,李治之前賜給她的居所更加奢華精美,但卻遠沒有這裏的雅致氣韻。
殿內陳設樸素而清雅,水藍色的簾帳掩著精致的檀木家具,一側的牆壁上懸著一副青蘭冷月圖,畫中幾株蘭花素淡靈動。旁邊博古架上摞著層層疊疊的書卷,窗下桌案上擺著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推開窗戶,殿後是一片濃密的竹林,圍繞著一方清可見底的水池,太湖石的假山堆砌其中,冷峻挺拔。
“先帝曾有一位寵妃名叫徐惠,她名為惠,人也極賢惠。徐惠生性喜歡安靜,所以先帝特地在內宮的邊上建了這座蓬萊殿,希望能讓她偏安一處。先帝去世的時候她才二十幾歲,可是非要隨先帝而去,可謂貞孝節烈。朕登基之後,為了紀念她,一直沒安排人住進來。其實不僅是因為她,更是因為沒有人配得上這裏。”
青鸞睜大了眼睛,“那皇上帶我來這裏是……”
李治果不其然地笑道:“以後你就住在這裏吧。”
青鸞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低頭問道:“皇上,您為什麽對臣妾那麽好?”
李治愣住了,沉默了好久,他挽著她的手來到窗前,緩緩地開口道:“朕也不知道為什麽。但從第一次見到青鸞起,朕就好象跌進了一片深深的湖水,朕想掙紮,想往上爬,可是越掙紮就陷得越深,越掙紮就越爬不起來。實在沒辦法,隻好任由自己沉淪下去了。”他閉上雙眼,挽起青鸞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
夕陽斜照,光影錯落,微風帶來清冷的寒意,青鸞卻隻覺全身火燙。
她久久沒有說話,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熱,忽然問道:“皇上,您不怕臣妾是妖孽嗎?”
李治低笑起來,“妖孽無非是想吃人肉,如果能讓青鸞吞下肚去,跟青鸞化為一體,那朕也甘之如飴。”
掌心傳來溫熱濕潤的觸感,青鸞驚呼一聲,飛快地將手抽回。看著掌心那點兒濕熱的痕跡,她怔怔地抬頭望向李治。
李治正得意地笑著,那笑容像極了偷吃到魚的野貓,又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孩子。
不敢再看那亮得驚人的視線,青鸞低下頭,沉默片刻,她聲音艱澀地問道:“皇上,臣妾如果……是細作呢?”
“你怎麽可能是細作?”
“可是皇後娘娘說臣妾利用秘術偷看皇上的奏折,還把消息傳給了西突厥,皇上難道不應該防一防嗎?”
李治笑了,他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璽塞在青鸞手中。“朕相信你,這是朕的機密,你想做什麽盡管寫下來,隻要蓋上這個,就等同聖旨,沒有人敢違抗你。”
放入掌心的印璽仿佛有千斤之重,青鸞觸電般地收回手,“皇上……”
“怎麽了?”李治握著印璽,凝望著她。
青鸞搖搖頭,“印璽乃天子之器,臣妾受不起。而且皇上這樣做,是要受後人非議的。”
“朕寧願為了青鸞變成商紂王,無怨無悔。”
“皇上!”青鸞急促地打斷他的話,又道,“請皇上收回印璽吧,皇上對臣妾已經夠好,臣妾都不知道該如何報答皇上的大恩了。”
李治將她攬入懷中,“隻要你答應朕,以後不走了,留在朕身邊就夠了。”
青鸞終於乖巧地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當晚,宸妃入主蓬萊殿的殊榮傳來時,武媚娘正在甘露殿練字,深沉飽滿的墨汁在潔白的宣紙上留下凝重的痕跡,她抬起頭,淡然道:“本宮知道了。”
不久,當李治連續七日留宿蓬萊殿的消息傳來後,正在批閱奏折的武媚娘也隻是不動聲色地道:“宸妃辛苦了。”
再幾日後,聽到李治將太子李弘帶去蓬萊殿玩耍的消息時,武媚娘猛地擲下筆,冷然道:“擺駕,去蓬萊殿!”
踏入蓬萊殿的大門,一副其樂融融的畫麵映入眼中。
李治正坐在殿上吹笛子,三四個樂師散落坐在周圍,操琴弄弦,合著笛音。而寬廣的大殿中央,傾世容顏的女子正帶著天真活潑的孩童翩然起舞。
久違的笑容展現在童稚的臉上,如今的太子李弘正歡快地笑著,跳著,直到視線無意間掃過門口。
“母後!”他踉蹌著停下腳步。青鸞也跟著停了下來。
李治將笛子放下,笑道:“媚娘你也過來了,青鸞正在教弘兒舞蹈,想不到弘兒跳得這麽好。”
武媚娘皺起眉頭,目視李弘,“弘兒,你現在是太子了,理應胸懷天下,哪怕是放鬆遊戲,也應該有所節製。你學這些女孩子家的東西幹什麽?”
青鸞連忙道:“娘娘恕罪,臣妾隻是想讓太子殿下高興一點。”
李治不以為然地站起身來,“媚娘你說的太嚴重了,不過是偶爾玩樂一下,隻要高興就行了。弘兒,今天高興嗎?”
李弘興奮地點點頭。
武媚娘皺起眉頭,拉住李弘的手,“弘兒,該去做功課了,母後帶你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李弘卻躲到了李治身後,小聲道:“母後,兒臣還想跟著宸妃娘娘去看她養的鴿子……”
“你這孩子……”
李治連忙打圓場道:“媚娘,弘兒還這麽小,別老逼他。你自己不也說了嗎,念書這件事逼是沒用的,要主動才好。弘兒將來又不用去考科舉,何必為了一大堆沒用的東西而喪失了孩童該有的天真。”
一種憋悶的感覺凝滯在胸口,武媚娘斷然反駁道:“孩童的天真固然重要,但是太子的責任也不可推卸。臣妾並不是反對弘兒玩耍,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因為玩耍而荒廢學業。”刻意不去看李治蹙起的眉頭,武媚娘環顧四周,繼續道:“還有皇上,如今邊關戰事緊張,文武百官焦急如焚,皇上卻在這裏歌舞取樂,若是讓百官得知,會怎麽想?這裏是先帝徐賢妃的居所,賢妃娘娘通明惠達,若是地下有知,得知自己生前的居所變成任人玩耍取樂、荒廢朝政之處,又會怎麽想?”
武媚娘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爆發出這樣的怨氣,充塞在胸口的那些東西,頃刻間化為激烈的言語傾瀉而出。
大殿內一片寂靜,李治擰緊眉頭,滿臉不悅地盯著武媚娘。
眼看衝突一觸即發。青鸞忽然開了口,“皇後娘娘,臣妾明白這裏是徐賢妃昔年的居所,以我的身份,本不應該居住此地。”
“臣妾雖不能像先賢妃那樣,通詩善文,才華卓絕,輔佐皇上,但臣妾自信至少能做到一樣徐賢妃的善舉——若皇上有一日駕崩,臣妾願追隨皇上而去。”
武媚娘怔住了,原本這種隱含著詛咒皇上死亡的話語是宮廷大忌,她完全能夠抓住這一點兒而治她誹謗之罪。但對上那雙明亮倔強的眼眸,她卻完全沒有了這種念頭。
青鸞就那樣自信滿滿地站在那裏,再也自然不過的說出了那番言語,如此簡單決絕地將自己的生命徹底交托在另一個人身上。
李治不禁動容,落在青鸞身上的目光充滿了熱度,那是一種糾結著感動、悲涼、愛慕、震驚……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大殿內一片寂靜,終於太子李弘怯生生地說道:“父皇,母後……”
武媚娘清醒過來,動了動唇,卻不知道說什麽好,機智敏銳的她頭一次感覺到語言的貧乏。
李治頓了頓,打破僵局笑道:“媚娘,後宮事務還要多勞你費心,朕看你近日也太勞累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語音雖和緩,但意蘊卻冷若冰霜。
說完,他拉住李弘的手向殿外走去,“來,弘兒,父皇帶你去看鴿子。”
青鸞一愣,向武媚娘滿含歉意地行了個禮,低聲道:“臣妾剛才失言了,請娘娘恕罪。”說完便匆匆跟了過去。
望著三人並肩遠去的步伐,武媚娘的心中酸澀難以形容,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她這麽快就把本宮的丈夫拿走了,又這麽快把本宮的兒子也拿走了,心兒,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聽出話語中的嘲諷和疲憊,心兒連忙安慰道:“娘娘無須憂心,皇上跟娘娘是患難夫妻,別人是比不了的。至於太子殿下他還小呢,聽著去看鴿子,難免會有些興奮。”
“是嗎?可是本宮卻覺得,有些東西變了就是變了。別人或許不清楚,可是本宮的心裏跟明鏡似的。正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心兒,你說她會不會真是個妖孽?”
素來剛強的女人麵上終於浮現出脆弱的裂痕,無助的言語和蒼白的臉色把心兒嚇了一跳,她連忙堅定地答道:“娘娘,子不語怪力亂神,奴婢不相信這種詭異的說法。”她想了想,又道,“當然,宸妃娘娘的舉止確實有特殊之處,奴婢想,不如去請教一下儼哥哥。他自幼在江湖行走,對這種法術神通最在行了。”
武媚娘眼前一亮,“對啊,你快去!”
待心兒走遠,她慢慢握緊了拳頭,像是安慰著自己,也像是勉勵著自己,“國之將亡才有妖孽,我大唐正是盛世,這些人一定長不了的……”
第二天,心兒拿著令牌出了宮,來到百戲班駐地。明崇儼正在後院花園裏休息,玉麒麟湊巧也在。
看著兩人形影相隨的樣子,心兒忍不住打趣道:“玉將軍在百戲班的時間簡直比宮裏輪值還要多,也不知道儼哥哥付工錢不?”
正倚在回廊上看書的明崇儼抬起頭來,笑道:“我倒是想付,隻怕身家不夠,付不起啊。”
“付不起可以以身相許啊。”心兒調笑道。
玉麒麟臉上一紅,忍不住看了明崇儼一眼。明崇儼含笑搖搖頭,無奈道:“你這丫頭……”
心兒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書上,“《戲法論》?咦,你怎麽又看起這種初級水平的書了?”
明崇儼將書合上,笑道:“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心兒你這次過來有事情嗎?”
心兒點點頭,“是關於宸妃娘娘的。前些日子她在宮中顯露了一項神通,隻要你寫了字放在信封裏,她看看信封就知道裏麵寫什麽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裏麵的奧妙到底是什麽?”
明崇儼想了想,搖搖頭,“這個我恐怕也不知道。”
心兒很驚訝,“連你也不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而且戲法一道,不同的戲法師都有自己的獨家竅訣,我怎麽可能所有的秘密都知道?”
心兒著急道:“那可怎麽辦好?”
玉麒麟在旁邊欲言又止,看著明崇儼一本正經的臉色,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
待心兒失望地離開,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崇儼,我見過你表演讀心術,怎麽說不知道呢?”
明崇儼歎了一口氣,“因為我不想心兒以身涉險。如今宸妃娘娘寵冠後宮,倘若心兒揭穿了她的奧妙,她惱羞成怒會怎麽樣?心兒就算再得寵,也隻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一個宮女。後宮爭鬥詭譎陰險,如今宸妃得寵,皇後娘娘必然不肯善罷甘休。我們幫助皇後娘本是為朝廷效力,但爭寵這種事情,還是不要輕易涉足的好。”
玉麒麟想了想,點點頭。
回到宮中,已是月上九霄。
走在陰暗的花園小徑上,心兒神色恍然,“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怪力亂神之說,所以這天眼通也一定是假的,可是字都是別人當場寫的,她怎麽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看到裏麵寫什麽呢?也沒有任何東西遮擋。”
正想得入神,忽然前麵傳來一聲急促的呼喊,“不要!放開我,放開我……”
心兒一愣,難道有人在宮中行不軌之事?她快步上前,一聲斷喝:“誰在那裏?”
廝打中的兩人動作一頓,心兒定神細看,頓時驚呆了。
被鉗製在假山上的女子一身鵝黃色長裙,甜美的臉蛋兒上滿是驚恐,正奮力廝打著麵前的男子,原來是彩蝶郡主!而被她廝打的男子,竟然是禁衛軍統領上官浩。
趁著上官浩愣神的功夫,彩蝶一腳狠踢在他腿上,踉蹌奔出。
上官浩回過神來,欲拉扯她。心兒飛快地竄上前,一掌橫切,阻斷了他的動作。
上官浩後退避過,看了心兒一眼,轉身逃了。
護送著驚魂未定的彩蝶郡主回到聽雨軒,李治和武媚娘很快得到了消息,匆匆趕來。
抱著哭泣不止的彩蝶,武媚娘不斷地柔聲安慰著。彩蝶依然神情倉皇,顫抖不已。
李治來回徘徊著,臉色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怎麽會這樣?這個上官浩簡直是膽大包天!彩蝶,你不要難過,朕一定會替你討回這個公道的!”
帝後的憤怒便是最有力的催促,裴少卿立刻帶著神策營在整個宮廷細細搜索起來,上官浩在宮內的宿處更是被搜了個底朝天。
然而一直搜索到半夜,整個皇宮都搜了一遍,上官浩竟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絲毫不見蹤跡。
望著跪在殿前的裴少卿等人,李治猛地拍案而起,怒道:“怎麽這麽多人連一個小小的上官浩也抓不到,朝廷真是白養你們了!”
裴少卿請罪道:“皇上息怒,臣等已經嚴密封鎖了宮門,勢必不讓此人逃出宮去。”
話未說完,李治便嗬斥道:“隻是不出宮就行了嗎?重要的是趕緊把人找出來。”
裴少卿低頭應是,旁邊馮小寶握緊了拳頭,“上官浩……”
氣憤地來回徘徊著,李治忽然歎了一口氣,“上官浩一向都忠心耿耿,戰戰兢兢,怎麽忽然膽子這麽大,敢對郡主意圖不軌?難道他就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下場?”
裴少卿一愣,“這……末將就不得而知了。”
李治目光閃動,揮揮手吩咐道:“你們下去吧,繼續去搜,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朕可不想再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了。”
待裴少卿離開,李治望著幽深的燭火,慢慢皺起了眉頭。
踏出宣政殿,裴少卿歎了一口氣,馮小寶問道:“表哥,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