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詭異,借屍還魂
明崇儼坐在酒樓中,看著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鬧喧騰的攤販。
離開並州其實並不久,卻感覺恍如隔世,一切都不一樣了。變化了的,究竟是自己,還是這個城市?
遙望東南,那裏曾經是百戲班的舊址,多少年裏他們一直在那裏排練表演,他在這裏長大,學藝,登台,然後遇到了她。
想起她,依然感覺心頭一陣刺痛,遙遠的梁州,她如今可好?
倏然又有另一個身影鑽進了腦海,那個一身勁裝、俏麗清爽的女子……終於,他回過神來,抿著清茶細細思量下一步的行動。
並州本地的江湖人物他也認識幾個,待會兒先找他們探問一下線索,再去鳴翠坊走一趟,找機會聯絡心兒……正想著,身邊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
“你別不信,我媳婦的二舅家的大侄子在水老爺家當門房呢,消息絕對可靠。”說話的是旁邊桌上的一個胖子。
他的同伴嘲笑道:“牛安,不是我們不肯信你,實在是你這消息太驚悚了,什麽借屍還魂,你當鬧鬼呢?”
“哎,你別不信,我可是從頭到尾都知道呢。這水姑娘單名一個紅字,據說是水老爺兄長的獨生女兒。那水老爺的兄長自小離家,幾十年都沒有聯絡了,卻在月餘之前,一個孤女找上門來,拿著那位水大老爺的親筆信,來投奔叔父。據說那水老爺的兄弟在南邊本來也置辦下一份家業,跑著南洋那邊做生意,偏生不巧,今年夏天的時候船隊遭了颶風,全船人都遭了難。唉,那叫慘啊!這家裏沒了頂梁柱,夫人也不久就病逝了,隻餘下這個孤女,將家產變賣後,便孤身來並州投靠親戚了。”
“難道說,借屍還魂的就是這位小姐?”
“正是如此,說到這位小姐,也是個命苦的人,她來並州不到十天竟然就染了瘟疫,纏綿病榻一個多月就去世了,水家本應該停靈三日再發喪,可是她身上帶病,恐怕會傳染出去,所以立刻設了靈堂。不料,當晚陰風陣陣,寒氣大作……”配合著氣氛,那牛安壓低了聲音,“就在半夜三更,那水紅小姐,竟然從棺材裏爬了起來!”
眾人聽得一陣毛骨悚然,“真的假的?”
“好生恐怖!”
眾人議論紛紛,卻有一個書生嗤笑道:“何必攀扯什麽怪力亂神。依我看,那位水紅小姐當時隻是病重,並未亡故,在靈堂裏恰好緩過了一口氣,便九死一生活了過來。”
眾人醒悟過來,紛紛點頭,“這才是正理。”明崇儼聽得也暗暗頷首。
牛安卻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你們以為這麽簡單啊,若是事情這樣簡單,老牛我還拿來說嗎?”
“這醒過來不稀奇,庸醫誤診也是常有,但稀奇的是……”牛安故意頓了頓,吊足了眾人的胃口,才壓低了聲音說道:“水紅小姐醒過來竟然不認識家裏人了,連水老爺也不認識了,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另一個人,你說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眾人都愣住了,議論紛紛。明崇儼也來了興趣,插嘴問道:“不知這水紅小姐醒來之後說自己是誰?”
牛安撓了撓頭,“好像是鳴翠坊的舞傾城!”
舞傾城身為並州首席舞姬,市井之中也多有聽說過她的芳名,眾人頓時轟然,“這怎麽可能?”
“那傾城姑娘這幾年甚少在人前演出,聽說一直在鳴翠坊內苦練呢,怎麽會跑去水老爺家,真是胡扯!”
“哎,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鳴翠坊每年過年時都要去京城獻藝,聽說有出色的舞姬還會被宮中留下呢。嘿嘿,說不定將來就是娘娘了,飛黃騰達啊,哪裏是普通人能看的。”
明崇儼若有所思,握著茶杯沉默不語。
看到自己的消息帶來這麽熱烈的討論,牛安甚是得意,接著又拋出了另一個更驚人的消息,“這位水姑娘,你們若是想見一見,倒是有個機會。嘿,自從出了這事兒,水老爺也覺得晦氣,聽說他要在鳴音寺做三天法事,為水姑娘驅邪呢。去鳴音寺正好從咱們酒樓前經過。這會兒看時辰,隻怕轎子剛剛從水府啟程。”
像是要印證他的話語一般,十幾個家丁圍著一頂小轎從下方走過。牛安忙不迭地指指點點,“看到了沒?看到了沒?那就是水府的轎子,水紅姑娘必然在裏麵。”
眾人擠到窗前,明崇儼也站到一邊,俯身向下望去。
青布帷幕陣陣顫抖,隱見內中坐著一個妙齡女子。恰巧一陣風過,掀開帷幕一角,露出一張如花似玉的年輕容顏。
明崇儼心神俱震,手中茶杯砰地跌碎在地上。
整個腦海裏隻餘下一個聲音。
她,怎麽會變成了水紅?
兩個時辰之後,明崇儼出現在了水府的門口,將自己的隨身令牌遞了上去。為了查案方便,裴少卿專門替他置辦了一個宮中侍衛的腰牌,隸屬神策營。
不明白自己安分守己,為何會有官府中人找上門來,大腹便便的水老爺匆匆地迎了出來。
見到明崇儼清俊溫潤,也並未穿官服,他偷偷鬆了口氣,賠笑道:“這位大人,不知駕臨陋宅有何貴幹?”一邊將令牌遞還給明崇儼。
“水老爺言重了,在下本是奉命來並州勘察民情。聽說了貴宅一件稀奇事,便不請自來了,失禮之處,還請海涵。”明崇儼模糊地說道。
水老爺立刻明白他是為了自家侄女而來。這件事本就讓他困擾不堪,忍不住大吐苦水,“大人也是聽說了我那侄女借屍還魂的謠言吧。唉,此事也不知應該從何說起,實在是……說實話,我這侄女跟我並不熟,家兄自小離家,幾十年都沒有聯絡。侄女忽然來訪,帶了家兄的親筆信,我才知道世上還有這麽位親人。無奈天妒紅顏,她來並州不久就染了瘟疫,纏綿病榻一個月就去世了。本來我應該停靈三日再發喪,可是她身上帶病,恐怕會傳染出去,所以……誰想到她居然在靈堂上又活過來了,還不認識我了,還說自己是什麽鳴翠坊的舞姬,唉,你說這是什麽事兒呀?我們水家數百年來都清清白白,怎麽會跟秦樓楚館的人扯上關係?”
一番說辭和牛安的小道消息基本吻合,明崇儼立刻安慰道:“水老爺不要急,水姑娘也許是一時迷了心智,不知請大夫看了沒有?”
“當然請了,那丫頭一醒過來,我就派人請了大夫。可是大家都束手無策,連咱們並州最有名的程大夫看過都隻能搖頭。實在沒辦法,我又想到了鳴音寺的大師,隻希望佛法無邊,能解除這種中邪的症狀。”
明崇儼眨了眨眼睛,“水老爺,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方不方便?”
“明大人請說。”
“我想跟小姐聊聊。”
水老爺想了想,點點頭,“也好,大人是官身,鬼神不敢褻瀆貴人,說不定能鎮邪的。”
這個理由讓明崇儼哭笑不得,其實他想要見到水紅,不過是因為一個最簡單的理由,他認識她。
沒錯,這水紅就是玉麒麟。
她是怎麽從京城來到了並州,又怎麽變成了水紅的呢?這個答案還得親口問問她才行。
水老爺陪著明崇儼進了後院,尚未踏進門,就聽到一個拔高的聲音嚷嚷著:“你們快放了我!否則我們坊主來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房間裏水紅正被幾個小丫鬟圍著,半推半壓地按在椅子上。她臉色憔悴,依然堅持道:“我早就跟你們說過了,我不是你們家的人。你們怎麽就是不肯相信呢?”
水老爺捶胸頓足,“你瞧瞧這孩子,說的是什麽話呀?”
水紅轉過頭來,望見門口的明崇儼,吃了一驚。
明崇儼眼神一亮,有戲!
他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卻見水紅警惕地站起身來,“你是誰?”她目光落在旁邊的水老爺身上,“不會又是什麽大夫吧?”
“你……”明崇儼怔住了,眼前之人明明就是玉麒麟,怎麽會有這種陌生的目光?
“這位是京城來的貴人,紅兒你勿要胡言亂語,什麽青樓舞姬的,我們水家何時有過這種敗壞門風的行當……”
水紅皺起眉頭,“你嘴巴最好放幹淨點,我們鳴翠坊可不是青樓,是上供的歌舞坊。”
水老爺難過地轉過頭去,“真不知道我們水家是做了什麽孽,這孩子究竟得了什麽病啊!”
明崇儼打斷道:“水老爺,請少安毋躁,在下有幾句話要問問水姑娘。”
他上前一步,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不記得我了?”
“你是誰?這幾天來過的大夫?”水紅疑惑地看著他,“不好意思,大夫來得太多,我也記不清楚了。”
明崇儼話語一滯,頓了頓,又問道:“姑娘,你說你是鳴翠坊的舞姬,可記得自己的名字?”
“我自己的名字當然記得,我叫舞傾城,從六歲起就跟隨坊主了,在這並州城,自認還有些名氣,不信你可以出門問問。”水紅急速地說。這番話這幾天裏她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此時再重複,難免有些煩躁。
“姑娘已經照過鏡子了吧?”明崇儼問道。
一句話戳到了痛處,水紅臉色一白,跌坐在椅子上,無言以對。旁邊服侍的小丫鬟插嘴道:“姑娘早就照過了,但直接扔了鏡子,還說什麽是我們騙她。”
對著沮喪不安的水紅,明崇儼繼續問道:“請問姑娘一句,你現在的模樣可是你以前的模樣?”
“不是!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你們綁架我?”她聲音拔高,猛地站起身,臉上滿是狂躁不安。
明崇儼溫聲道:“姑娘的心情,我很理解也很同情,無論誰遇見了這樣的事,都會很難受,我隻希望姑娘相信我,我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也沒有綁架你。”
“既然沒有,那我怎麽會來這裏?那天晚上我挨了管事一頓訓斥,感覺很累,很早就躺下睡覺了,可是醒來卻到了這裏……”
“姑娘是在哪裏睡下的?”
水紅瞪了明崇儼一眼:“睡覺自然是在我自己的房間。那是我從小就住的地方,桌上有鎏金香爐,紅絲硯台,旁邊還插著一瓶牡丹花。我生平最愛牡丹花,最討厭蘭花,這屋裏那麽多蘭花,我要住進來,早罵人了……”
水老爺插嘴道:“水紅明明最喜歡蘭花了……”
明崇儼連忙道:“水老爺,別打岔,讓她繼續說。”
水紅環顧四周,捂著額頭,緩緩說道:“那天我睡著之後,忽然覺得有人掐我的脖子,我想掙紮,又掙紮不開,然後我就覺得我好像被風吹到了窗外,一切好像夢一樣……”
明崇儼眼中閃過深思。
“你們趕緊放我回去吧,我還得練習跳舞呢,馬上就是入宮獻藝的日子了,若是我不見了,坊主還不知道會急成什麽樣子呢。”
“姑娘先別急,你身子還沒有大好,先在這兒休息一下,等大好了……”
“不行,時辰到了我必須練舞,不然舞技退步怎麽辦?”
“可是你這樣子回去,估計鳴翠坊也不會認你的。”
水紅一愣。
明崇儼繼續道:“跳舞無論在哪裏都可以,姑娘若是肯相信我,不如先在這裏休息,我們會盡快把這件事解決的。”
水紅望著他,終於點點頭,“那得給我準備一間寬敞幹淨的屋子,便於練習。”
安排完一應事宜,明崇儼和水老爺走出後院。
轉身回望房間,刺繡屏風映出翩然飛揚的身影,明崇儼問道:“水姑娘會跳舞嗎?”
水老爺搖頭苦笑,“她不會,不過倒是對這個有興趣。之前還曾經報名過鳴翠坊的舞姬甄選,可惜沒有被相中,為此無精打采了好一陣子。”
“幸好沒有選中,想我們水家雖不是名門望族,但也是清白人家,豈能去當舞姬的。而且她身體也不好,來這裏一個多月以來,白天幾乎都臥床休息,哪能去跳什麽舞啊。”水老爺絮絮叨叨地說。
舞姬甄選落選、無精打采、白天休息?
有趣!明崇儼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那是遇到挑戰的興奮和激動。
夜深人靜,一身夜行衣的明崇儼翻過院牆,輕飄飄地落在院內。秋風蕭瑟,院內靜謐無聲。
循著水紅提供的線索,明崇儼很快找到了她的房間。
房門是鎖著的,窗戶卻是敞開的,明崇儼撐住窗框翻身入內。
目光頓時落在房間正中,純黑色的棺木在陰暗的房內顯得格外森冷,看得人毛骨悚然。
這舞傾城竟然真的死了?明崇儼走近棺材,上下打量著,又環顧四周,鎏金香爐、紅絲硯台、雕花繡榻、牡丹花瓶……一切分毫不差。而且棺木尚在房內,這舞傾城想必也剛死不久,難道世上真有借屍還魂一說?
來到箱籠前,明崇儼仔細搜索起來,首飾衣物都很平常,符合一個舞姬的身份和嗜好,並無可疑之處。桌案上還放著幾本書,翻開來看,都是市麵上流行的詩詞話本,並不稀奇。書頁翻過,一張薄紙飄落下來,明崇儼撿起細看,是一張租房契約。
舞傾城隸屬鳴翠坊,何必出去租房子呢?心中生疑,明崇儼隨手將房契塞進了懷中,繼續搜查,並沒發現別的疑點,他目光終於一一轉過,落到房間正中。
扶著冰冷的棺木,明崇儼略一遲疑,手下發力,想要將棺蓋推開查看。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響。他連忙閃身躲進了床幃之後。
門鎖叮當一聲,一個眉眼精明的中年女子持著燭台,推開了房門。
她快步走入,先到棺木前,雙手合十拜了拜,“姑娘,你安息吧。今日我老太婆過來,不過是想弄些養老銀錢,驚擾之處,還請海涵啊。”
說完,她將燭台放到桌上,直奔首飾匣子,先從匣子中摸出兩支金釵塞進懷裏,又摸出一對玉鐲並一串珍珠項鏈,想了想,將一隻玉鐲放了回去,其餘的塞進了懷裏。
挑揀了幾樣首飾,猶不滿足,她又來到了壁櫥前。
原來是偷偷發死人財的貪婪之輩,明崇儼冷眼看著。
這中年女子正是香意如,舞傾城的東西明日都要登記上報坊主,今晚趁著沒人注意,自然要來偷偷撈點兒油水。
又拿了幾件衣服,正想著怎麽打包才好,香意如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地上,頓時一愣,床幃邊明顯有個不屬於這裏的影子。
她作勢將衣服拿到床前打包,冷不防一腳飛起,淩空直擊床邊。
想不到這貪婪的中年女子竟是個武功高手,明崇儼猝不及防,頓失先機。
都存著不敢驚動外人的心思,兩人雖交上了手,卻留了三分力道。
房內施展不開,明崇儼看準一個空子,飛快地躍出窗外。香意如略一遲疑,也飛身緊追上去。
明崇儼趁機翻身回擊,數招過後,香意如這才發現剛才對手未盡全力,不由暗暗驚心來人武功高明,低聲問道:“你是誰?”
明崇儼沒有回答。香意如咬了咬牙,忽然從懷中拋出一堆粉末。
一團紅霧挾著撲鼻異香炸散開來,明崇儼大驚,視線一片模糊。香意如趁勢反擊,連續數掌擊中明崇儼胸口,同時伸手去抓他的蒙麵,想要一窺這黑衣人的真麵目。
明崇儼豈能讓她如意,眼見今晚得不了好處,他飛身後退,隻想著趕緊逃離。
已經扭轉頹勢的香意如卻緊追不放,兩人轉眼翻過了一處院子。
眼看甩不開人,明崇儼隻得回身反擊,一掌擊出,香意如也全力迎上,兩人雙雙吐血後退。
明崇儼隻覺身體劇痛,飛身後退的時候腳下卻觸不到堅實的地麵,竟是被香意如一掌擊到了井中。
腳下一空,整個人跌落下去。
對麵香意如也愣住了,這也太湊巧了吧?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喧囂,幾個住在附近的舞姬正提著燈籠向這邊走來。
香意如連忙擦幹嘴角,站起身來。
以練功岔氣的借口打發了幾個舞姬,香意如來到坊主的小院內。
“今晚是怎麽回事?”明珠夫人正倚在窗前裁剪一瓶菊花,小銀剪襯著她皓腕膚光生輝,如玉如珠。
主人的神態漫不經心,香意如卻不敢有絲毫大意,“是有人闖進了傾城的房間,也不知是什麽來曆。方才奴婢去清點,還少了不少首飾呢。”
一邊說著,香意如暗暗後悔,也不知那黑衣人是什麽來曆,早知道應該再多拿些才好。
“一個毛賊能將你打成這樣?”明珠夫人嗤笑道。
“奴婢無能。”香意如趕緊低下頭,將交手的過程一一細說。
“這麽說這個黑衣人的來曆也摸不清楚了?”明珠夫人冷冷一笑,忽然又問道,“傾城的屍首你仔細驗過了?可是真的死了?”
香意如心中一顫,連忙低頭道:“奴婢驗看無誤,傾城確實已死。”
“哼,死了也罷。活著又如何?反正心也不在這裏了,真是白養了一場。那個心兒怎麽樣了?”
“依照坊主的吩咐,還關在地牢裏。”香意如恭敬地回稟道。
“先關上她幾天,去去銳氣才好。”明珠夫人說著,終於修剪完了那瓶菊花。
望著她輕靈優美的動作,香意如心中隱隱發虛。自家主子極為精明,自己暗中行事,可千萬別被她看出端倪來,不僅傾城的事情,還有那個黑衣人,而且那口井底下還連著……
明崇儼醒來的時候,發現周圍一片黑暗,胸口疼痛欲裂,渾身冰冷透濕。他費力地爬起身來,伸手觸到的卻是光滑的石壁,他終於想起,自己是被人打到了井下。
幸好是口枯井,不然昏迷中很有可能被淹死了。明崇儼抬頭看了看,井口極高,四麵光滑,縱使輕功通天,無處借力也不可能攀上去。
明崇儼頓時一陣沮喪,好在他心誌堅毅,很快平靜下來。四麵看去,井底很是寬闊,一半是石塊,一半是殘存的積水,而這水似乎是活的,潺潺的水聲從下方一處石洞流過。
實在找不到別的出路,明崇儼咬牙下了水,準備冒險一探。
扳住石壁,沿著水流向前遊去。就在憋氣快到極限的時候,前麵透出亮光,明崇儼奮力往上一浮,終於呼吸到了新鮮空氣。
他四麵望去,這裏竟然是一處山洞,洞內藏著一片池水,水麵上露出淩亂的石塊。記得鳴翠坊的後麵似乎是一座山,想不到山內別有風光。
正要尋找洞口出去,忽然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傳來。明崇儼嚇了一跳,小心地繞過一塊巨石,看清楚眼前的景象,頓時愣住了。
就在湖對岸,一個女孩被鐵鏈綁在石塊上,垂頭喪氣,形容憔悴,但明崇儼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心兒!”
聽到呼喚,心兒抬起頭,見到明崇儼,又驚又喜,“儼哥哥!你怎麽在這裏?”
“你等著,我來救你。”明崇儼飛快地往前躍去,腳尖落在水麵露出的石塊上,忽然腳下一空,那石頭竟然是陷阱!好在他反應敏捷,工具又多,手一揚,一根銀鉤甩出,鉤住了對岸,這才穩住身形。
看著下方湍急的水流,他暗暗心驚,想不到這個看似簡單的地方竟然暗藏殺機。
來到岸上,他忍不住問道:“這個地方太詭異了,除了他們自己恐怕誰也走不進來。心兒,你怎麽在這兒?”一邊想要上前解開心兒的鎖鏈。
這時,一陣腳步聲響起。明崇儼一驚,他立刻脫下一隻鞋子扔到對岸,同時飛身躍起,掏出黑布一甩,整個人不見了。
不一會兒,香意如的身影出現在洞口,徑直走到心兒麵前,問道:“是不是有個男子進來過?你看到了嗎?”
心兒點點頭,“是有一個人,他想跑過來,結果掉下去了。”
香意如目光掃過,看到岸邊的鞋子,心裏一鬆,“可惜了,要是留下了活口的話,還能問出究竟是誰派他來的。”歎息一聲,她轉身離開。
確定人已經走遠,明崇儼這才從山壁上跳下來,想要繼續替心兒解鏈子。
心兒卻阻止道:“等一等,儼哥哥,我奉皇後娘娘之命混進鳴翠坊來查案子,沒想到反被誣陷殺了舞傾城,才被關進這裏。假如你把我救出去,我就再也無法完成皇後娘娘交代的任務了。”
“她們既然誣陷你殺了人,怎麽會放過你?這裏太危險了。”
心兒搖頭道:“若真是那麽簡單,就不會將我關在這裏,早把我交給衙門了。我想留下來試一試,看她們究竟在打什麽主意。儼哥哥,你若有心,就幫我把整件事查清楚,還我清白,讓我也可以繼續完成娘娘交代的任務。”
見她堅持,明崇儼思量片刻,也隻得點點頭,“好,我一定盡快查明真相,還你清白。”
斜陽餘暉透過窗台,給整潔的地麵鋪上薄薄的金輝。上陽宮的大殿裏,武媚娘正將一摞紙拿在香爐前仔細地熏烤著,片刻,她將紙翻過,什麽痕跡都沒有。
“這些紙你都是隨機抽取的?”武媚娘問道。
裴少卿點頭道:“正是,皇上用的紙張,都是作坊裏技藝最高的工匠用指定的材料特製的。臣這次跟著金巧玉出宮,暗中仔細看過了,接觸這些紙張的人雖多,但並不固定,不可能是他們動的手腳。”
武媚娘將紙張放下。他們這次將新送來的禦用紙張隨機抽取了一半,都無墨跡,看來可以確定不是宮外人動的手腳。
裴少卿又將一本名單呈上,“這是宮內所有可能接觸過紙張的人的名字,共計六十七人,按照娘娘的吩咐,微臣這幾天詳細統計過了。”
武媚娘接過名單,展開細看,名單上從接紙入宮的司計房,到最終用紙的宣政殿,從掌司金巧玉到司計房庫房看守,從打掃禦案的小太監到內監總管元修,每個有機會接觸紙張的人名和職務都清晰地列在了上麵。
武媚娘滿意地點點頭,“你辦得很好。”看了名單片刻,她又有些頭疼,這麽多人,如何從中排查呢?
裴少卿靜默不語,事情發展至今,雖然武媚娘並未說明,但他已經明白了心兒此去的任務。能夠操縱一國天子,背後的勢力和隱藏的秘密勢必驚人,牽扯其中,心兒能帶著答案平安歸來嗎?
望著窗外的陽光,他的心中充滿了不安。
這一天一大早,十幾個舞姬擠在正廳門口,一邊偷眼瞧著內中,一邊小聲議論著:“好俊美的人啊。”
“可不是嘛,聽說他就是咱們並州大名鼎鼎的戲法師明崇儼啊。”
“明崇儼?百戲班不是進京城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坐在正廳之上一身青衣、風度翩翩的男子正是明崇儼。不多時,環佩叮當,暗香襲人,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美婦走了出來。
明崇儼一愣,立刻起身讚道:“想不到鳴翠坊的明珠夫人如此國色天香,明崇儼有禮了。”
“明大人切勿多禮,國色天香四字妾身可受不起。”明珠夫人笑道,儀態萬方地入了座。
“妾身曾聽聞,明大人的百戲班進了京,極得貴人青睞,不知今日為何又返回並州了呢?”
“哎,人可不能忘本,無論如何,這並州都是我們百戲班的根。日前在京城的表演完結,空閑無事,便回到並州城看看有何新的戲法路子。”明崇儼笑道,“聽聞鳴翠坊今冬要入宮禦前獻藝,在下便有了一個想法,不知道夫人有沒有興趣?”
“明大人請講。”明珠夫人心念電轉,她這種人精怎麽會聽不出明崇儼話中透露的意思,戲法這種東西畢竟不像舞蹈,偶爾看看尚可,看得多了,又無新花樣,難免讓貴人失去興趣。而明崇儼隻怕也正是因此,才會回到並州想要再提高技藝。
果然不出她所料,明崇儼繼續道:“鳴翠坊的舞技在下也看過,果然仙姿飄逸,靈動無雙。隻是,若要在京中一炮而紅,總還欠缺了些新意。不才倒是想到了一個主意,若能把戲法跟舞蹈結合,出來的效果會更好。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旁邊的香意如皺起眉頭,“這怎麽能行?戲法就是戲法,舞蹈就是舞蹈,豈能合二為一,而且鳴翠坊內一向不留男子的。”
明崇儼但笑不語,望著明珠夫人。
明珠夫人飛快地思量著,凡事總有變通的時候,若總是墨守成規,哪能有變化。眼下入宮待選臨近,沒有了傾城,其餘姑娘資質一般,光靠舞蹈很難吸引人的注意,倒不如結合戲法……想到這裏,明珠夫人便笑道:“明大人既然賞臉合作,我們自然不會推辭。以後就請明大人每日來此教一個時辰戲法,若真能入宮受封,自然少不了大人的好處。”
明崇儼笑道:“夫人果然是個明白人。”
商談完合作的細節,香意如送明崇儼往外走去。走到門外,忽然一個女孩從人群中跳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刺香意如而去。
香意如眯起眼睛,側身閃過,同時一腳踢出,將女孩踢倒在地上。香意如冷然道:“你是什麽人,怎麽敢擅自闖進來行凶?”
明崇儼立刻上前一步,從容地笑道:“香師傅太緊張了,她是我的助手,也是百戲班的人。”
香意如一愣,目露疑色,“哦?那她為何要行刺我?”
明崇儼大笑道:“她隻是不服氣香師傅你剛才看不起戲法而已,你看她手拿的哪是匕首,分明是送給香師傅的花。”
明崇儼從女孩子手中拿過匕首,遞到香意如麵前,匕首果然已經變成了一束花。
周圍舞姬和路人都看得讚歎不已,連連稱奇。
香意如也不好發脾氣,隻冷冷地說道:“以後最好不要開這樣的玩笑,我生平最討厭別人賣弄這些。”
明崇儼笑著應了,拉起地上的女孩起身離開。
走到僻靜處,女孩子甩開他的鉗製,後退兩步,警惕地問:“你是誰?為什麽要幫我?”
明崇儼不以為忤,笑道:“像你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居然有勇氣去殺人,一定有很大的冤屈。我這個人沒別的毛病,就是看不慣這樣的事情。”
溫柔的笑容帶著撫慰人心的魔力,那女孩子低下頭說道:“香意如害死了我姐姐,我一定要替她報仇。”
明崇儼一愣,“這是怎麽一回事?”
那女孩低聲道:“我叫袁春雨,就住在附近。我和姐姐自幼父母雙亡,跟著種花的舅舅長大,舅舅常年給鳴翠坊供花。幾個月前,姐姐去了鳴翠坊一趟,回來不久就一病不起,我問她怎麽了,她搖頭不說,似乎在隱瞞著什麽事情。”
明崇儼很是詫異,“你怎麽能肯定是鳴翠坊動的手腳呢?”
袁春雨咬牙道:“本來我也並未起疑,但我姐姐三天前病逝了,當天晚上,我難過得睡不著覺,半夜起床,卻忽然看到舅舅的房間裏亮著燈,我多了個心眼,偷偷埋伏在路邊花田裏。隻聽到房間裏麵隱約傳出聲音,說什麽‘總算死了,可算了結了心事,死得正是時候’之類的話語。然後,我看到那個叫香意如的人鬼鬼祟祟地走了出來,臨別前還塞給我舅舅一包銀子。”
明崇儼若有所思,“所以你覺得是她害死了你姐姐?”
袁春雨點點頭。
明崇儼又問道:“你姐姐已經安葬了嗎?”
“舅舅說死者應該入土為安,第二天就下葬了。”
明崇儼神色一動,“你能帶我去看一看嗎?”
袁春雨有些納悶,但依然帶著明崇儼向墓地而去。
清苦之人自然不可能葬在什麽風水寶地,袁春苗的墓地在城外山間,一個孤墳上立著一個木牌,寫著“袁春苗之墓”。
然而出人預料的是,墓前竟然還有一個男子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著。
明崇儼和袁春雨見狀頓時愣住了。
明崇儼問道:“這位是……”
袁春雨搖頭,“我們隻有舅舅一個親人,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啊,小李哥哥?”
待男子抬頭,她猛地認出來,快步走上前,“小李哥哥,你怎麽在我姐姐墳前哭?你不是出門做生意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小李望著袁春雨,複又撲倒在墓前,痛哭流涕,“我對不起春苗,是我害死了她。”
袁春雨愣住了,“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和春苗兩情相悅,本來要成親的,可是我家裏窮沒有錢,為了湊夠聘禮,我隻好外出賺錢。我沒想到她已經懷孕了,更沒有想到她會因為害怕承受流言而自殺……春苗啊,你怎麽就不肯多等幾天……”
袁春雨整個人呆滯了,過了半晌,她猛地清醒過來,撲上去瘋狂廝打起來,“你……你敢對我姐姐……你該死……”
那小李一動不動,隻是一味地哭泣。
明崇儼看得直搖頭,終於上前一把握住袁春雨的手,“夠了,他也不想這樣的,他失去了你姐姐,已經夠痛苦的了。”
袁春雨淚流滿麵,“天啊,怎麽會這樣?還好我剛才沒有殺了那個香意如,否則我……我就成殺人凶手了……”
明崇儼很是納悶,“奇怪了,既然你姐姐的死跟鳴翠坊無關,香意如為什麽要到你家呢?還有她說的那些話。”
袁春雨搖搖頭,此時的她頭腦一片混亂,哪裏還能想得到這些。
將悲痛欲絕的袁春雨送回了住處,明崇儼走了出來,一邊深思著這些線索,他摸了摸胸口,想起還有一張薄薄的租房契約。也許,自己應該去那裏看一看。
循著契約上寫著的地址,明崇儼很快找到了地方。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這裏距離鳴翠坊並不遠,而周圍卻很是荒僻。破舊的院落似乎久無人煙,宛如傳說中狐仙鬼怪的居所。
一個中年男子正推門出來,見到明崇儼站在門前,吃了一驚,“先生來此找人?”
明崇儼點了點頭,笑道:“在下百戲班的人,無意間撿到了這張租房契約,不知是何人丟失,唯恐失主心急,便循著地址找來了。”
房東大為感激,連忙接過契約道:“這正是我這處房子的契約,哎,可能是租房的那位姑娘丟失了吧。不過房子今日也到期了,可算不用擔驚受怕了。”
姑娘?擔驚受怕?明崇儼敏銳地抓住了關鍵,問道:“先生這房子租了很久了嗎?”
房東答道:“也不算久,有一個多月了吧。”
明崇儼環顧四周,看得出這裏本是雜物房,除了正麵的一塊空地收拾得很幹淨,其餘都是滿地狼藉,不堪入目。他不禁問道:“一個多月還是這副樣子,顯然根本就沒人住,既然如此,租來幹什麽用呢?”
那房東歎了口氣,“別說你奇怪,我也很好奇呢。當初租房的時候,那位看房的姑娘還戴著麵紗,神神秘秘的。不過我這處房子本就是堆放雜物的,閑著也是閑著,能多賺些錢當然很好,便同意租給了她。說起來,這事也稀奇,房子租了十幾天後,我有一次晚上過來拿東西,結果,你猜我看到什麽了?”
明崇儼眉梢一挑,“難不成是狐仙鬼怪?”
“不是也差不多了。”房客心有餘悸地說道,“竟是兩個身段苗條的姑娘在翩翩起舞,還有一個男子在旁邊彈琴呢。我當時嚇得半死,東西也不敢拿,悄悄溜了回去。事後我覺得奇怪,又鼓起勇氣偷偷過來窺探過幾次。發現那兩女一男都是午夜時分才來,在這空地上跳了一陣舞,天明前就離開了。”
“跳舞?”明崇儼目光一緊,“那幾個男女你可認得?”
“女的我不認識,但都長得很美,跳起舞來飄飄欲仙。其中一個跳得特別美,和仙子下凡一樣,另一個長得很英氣。不過那男的倒是很有名,是我們並州屈指可數的大樂師聶如風。”
明崇儼神色一動,“聶如風?”
“是啊。回去我悄悄和老婆說了這件事,我老婆說,這聶師傅一定被這兩個妖怪迷住了,所以才會經常跑出來跟她們私會。這件事我也不敢聲張,唯恐驚擾了妖怪。好在如今這契約終於到期了,這幾天也沒再見到那幾個妖怪降臨。唉,以後可不敢隨便租給人了。”
房東感慨著離開了。明崇儼站在地上,死死盯著那一片空地,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幅畫麵,兩位佳人翩翩起舞,一個仙姿縹緲,一個英氣逼人,旁邊風度儒雅的樂師彈奏著輕快的曲調。
他忽然笑出聲來,“哈,我明白了!看你還敢騙我,玉麒麟。”
踏進上陽宮大殿的時候,武媚娘正倚在榻上看書,淡綠色繡白玉蘭花的床幃掩著明麗的身影,暖暖的陽光灑在身上,一種靜謐的美緩緩流動在視線中,恍如浮光。
一瞬間,李治竟有種渴望,讓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他站在門前,而她倚在榻上,一切溫暖美好幸福似乎都觸手可及。
迷茫中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玉佩輕響,驚動了這幅靜謐美好的畫卷。
武媚娘抬起頭,望見李治,低呼一聲,“皇上。”
她站起身來,李治也清醒過來。他走近她,看到擱在床頭的書,他忽然笑了,“媚娘,你的心還真的靜不下來啊……”
書封上,“孫子兵法”四個字剛勁有力,帶著刺眼的熱度。
“皇上?”武媚娘不解地望著他。
李治搖搖頭,“朕還以為你搬到這裏會有所改變,可是朕來這兒一看,這裏沒有改變你,倒是你把這兒改變了。”
“變成什麽了?”
“變得殺氣騰騰了。”
武媚娘也笑了,“皇上,媚娘是個女人,一生唯一的心願就是丈夫好,兒女好,殺戮本來就不是我喜歡的,除非是為了保護自己……”
李治皺起眉頭,“你是在玩火自焚。”
武媚娘上前一步,“臣妾隻是想分擔皇上身上的擔子。”
李治卻煩躁地退了一步,“朕身上沒有擔子。”
武媚娘步步緊逼,“是皇上不夠信任臣妾的心,或者是臣妾的能力?”
李治沉默地徘徊了兩步,無奈道:“媚娘你總是有辦法說服別人,朕說不過你。”
武媚娘搖搖頭,“臣妾又何嚐能說服皇上呢!”
李治緩緩道:“人真的不應該長大,人一長大,就什麽都變了。朕還記得剛認識你的那會兒,你最喜歡打馬球,騎在馬背上的你笑得像一朵花。朕想,那樣的女子一定沒有什麽心事。”
武媚娘撲到他懷中,聲音發澀,“歲月總是溜得很快,心事總是越裝越多,可是請皇上相信,媚娘的心一直在皇上身上,從來沒變過。”
李治拍拍她的肩膀,“朕許久沒有看你的馬上英姿了,再打一場如何?”
“好。”武媚娘點點頭,兩人誰也沒有再提剛才的爭執,仿佛一開始談論的就是熱鬧的馬球。
清思殿裏,蕭淑妃正坐在梳妝台前,將一支鳳釵別在發髻前。十二支鳳尾上鑲嵌的紅寶石熠熠生輝,鳳目殷紅如血,映照她冰雪般細膩的肌膚。
一個宮女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怎麽樣?”蕭淑妃漫不經心地問道。
“娘娘,奴婢打聽過了,皇上去了上陽宮。”
砰的一聲,鳳釵撞擊在銅鏡上,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宮女驚恐地後退了一步,瑟縮著身子。
“出去!都給本宮出去!沒有本宮的吩咐,不許任何人進來。”
宮女們如蒙大赦,趕緊關上房門離開。
蕭淑妃來到窗前,遙望著看不見的上陽宮,目光逐漸變冷。重新回到梳妝台前,她拿起梳子又放下,煩躁的內心怎麽也難以撫平。終於,她來到櫃子前,鄭重地取出了一套衣裙。
若此時房內有第二個人,必定目瞪口呆,那竟是一整套的鳳冠霞帔。錦繡織成的金鳳在重重富麗的牡丹花中展翼,鳳尾鑲嵌著大粒的珍珠和寶石,扣子是極小的金珠拚嵌的珠花。若論華貴,甚至還在武媚娘冊後大典的禮服之上。
將長裙披在身上,注目鏡中華貴逼人的風姿,蕭淑妃終於平靜下來。這奢華的長裙便是世間最神奇的靈藥,最親密的愛人。她輕輕地撫摸著長裙,滿是愛惜。
然後,她優雅地揚起嘴角,試著用最高貴的姿勢抬了抬手,“眾卿平身,起,退下……”
忽然,一陣低低的笑聲響起,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也驚醒了她瑰麗的美夢。
“誰?”蕭淑妃驚懼地轉過身。
水墨青蘭的刺繡屏風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黑影。低聲道:“是我!”語音猶有笑意。
“無聲無息的,嚇了我一跳。”聽出來人,蕭淑妃很快平靜下來,毫不避諱地將長裙脫下。
黑影笑道:“是你太大意了,大白天也敢在屋裏做夢。倘若武功稍強點的人進來,你根本就發現不了。”
蕭淑妃不耐煩地答道:“我會注意的。”又道,“皇上那邊似乎一直都沒動靜,我看他是不忍心殺武媚娘,要不要再催催他?”
對她滿含期待的建議,黑影卻搖搖頭,“不可。如今我們羽翼未豐,倘若將他逼急了,恐怕連我們自己都保不住。”
蕭淑妃皺起眉頭,“可是再讓武媚娘這麽查下去,我怕……”
黑影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要殺人,又不是隻有一種辦法。”
秋高氣爽,碧空如洗,今日含元殿前的馬球場上格外熱鬧。自從長孫無忌一黨倒台,李治勤於政事,已經有近一年未曾來過這裏了。
帝後同時駕臨,讓整個宮內的侍從都忙碌起來。
武媚娘帶著一眾宮人,提前來到了場中。
“好久沒有打馬球了,想想還真是挺懷念。”望著廣闊的場地,武媚娘感慨道。
旁邊負責護衛的裴少卿笑道:“臣也聽說過娘娘的球技不錯。”
武媚娘興致上來,笑道:“這打馬球,首先要選好馬。本宮的馬匹是西域進貢的追影,已經跟了本宮一年多了,它的腳力特別好……”
說話間,已經有馬夫牽著一匹高大神駿的黑馬向這邊走來。
武媚娘拍著自己的愛馬,目光落在牽馬的馬夫身上,忽然問道:“你是新來的馬夫嗎?本宮以前沒見過你。”
那馬夫連忙跪下,“奴才是前幾日才調來的馬夫。”
武媚娘“哦”了一聲,指了指遠處的幹草,“去給本宮取些馬糧來,本宮喂喂它。”
馬夫連忙去將馬糧取來,遞給武媚娘。武媚娘接過馬糧,“沒你的事了,下去吧,本宮要親自喂馬。”
待馬夫離開。武媚娘卻沒有急著喂馬,反而細細打量起追影來。
“娘娘,有什麽問題嗎?”裴少卿上前問道。
“當然有問題。本宮的追影一向是專人伺候,忽然換了生麵孔,怎麽會不跟本宮稟告一聲呢?就算本宮如今失寵,宮人有所怠慢,但剛才那人,他的手也實在不像是習慣在馬廄裏做事的。”
“那臣替娘娘換一匹馬。”
“不必。”武媚娘攔住他,低聲道,“事情不能肯定,先勿打草驚蛇,待會兒我自有計較。”
等了不多時,一眾宮妃相繼到了。蕭淑妃和李才人等幾個擅長打馬球的宮妃都換上了馬球裝,顯然準備在皇上麵前一展身手了。
見到武媚娘早已等候在這裏,眾妃嬪紛紛見禮。
眾人皆知武媚娘失了寵,幾個宮妃也沒有往昔恭敬,開始議論起來。
王美人首先笑道:“娘娘真是得天獨厚,就算搬去上陽宮,也隻是扣了些俸祿,沒有禁足。”
李才人話裏藏刀,“呀,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皇後娘娘好不容易才高興這一回……”
武媚娘根本懶得理會她那點兒小心思,“沒事,本宮是戴罪之人,這次要不是皇上開金口,可不敢這麽張揚。”
蕭淑妃掩口笑道:“瞧見了吧,皇後娘娘那是奉了聖旨的,你們二個坐慣冷板凳的,有什麽好羨慕的?”
李才人大怒,正要反駁,武媚娘打圓場道:“好了,大家別吵了,皇上馬上就來了。”
誰也不想讓李治看到自己刻薄的一麵,眾人很快轉了話題。正談論著時下流行的首飾,武媚娘忽然皺起了眉。
李才人眼尖看到,“娘娘,你怎麽了?”
“本宮忽然覺得心口疼。”
王美人關切地問道:“要不要叫禦醫?”
武媚娘猶豫,“可是馬球快開始了……”
蕭淑妃柔聲道:“瞧娘娘的樣子,許是很久不騎馬,有點緊張,也許一上馬就好了。”
武媚娘捂住胸口,搖頭道:“本宮真的很難受,不行,本宮要先回宮了。”
蕭淑妃卻連忙攔住她,勸道:“娘娘,不如讓禦醫來看看,要是真有事,娘娘再休息也不遲。皇上還等著看娘娘精湛的馬術呢,娘娘要是不上馬,皇上該多失望啊!”
武媚娘一笑,“妹妹說得也有道理,就先請禦醫過來吧。”
吩咐宮女去叫禦醫,武媚娘又親熱地拉著蕭淑妃的手走到馬前。“看來第一場本宮是怎麽都上不了了,久聞妹妹精通馬術,就請代本宮一戰吧。”
蕭淑妃臉色一變,“這……隻怕於理不合。”
“妹妹言重了,大唐禮法,後宮規矩,可都從未規定過這馬球場上不準替人比賽啊。”
蕭淑妃依然推辭,“皇上會不高興的。”
武媚娘暗暗冷笑,麵上卻一派殷勤,“妹妹謙虛了,皇上如今最愛惜妹妹,見到妹妹打第一場,隻會高興,怎麽會生氣呢?”又道,“妹妹千萬別再推辭了,否則讓人說妹妹在馬上做了手腳,要害本宮,那就糟糕了。”
蕭淑妃臉色一變,武媚娘這話幾乎是赤裸裸的指責了,她還是太小看她了!
隻是明知另有玄機,這匹馬她今日是萬萬不肯騎的。
兩人正爭執不下,一個爽朗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轉身一看,竟然是李治。兩人連同眾宮妃連忙跪倒在地,“參見皇上。”
武媚娘道:“剛才臣妾身子不適,想請妹妹代打一局。”
蕭淑妃連忙道:“臣妾球藝不精,怕有辱聖聽。”
李治笑起來,“這有什麽好推讓的,第一局,朕來打!”說著他一翻身矯健利落地躍上了馬。
武媚娘和蕭淑妃同時大驚失色。卻已經來不及阻止。
李治一夾馬腹,追影如同利劍般竄了出去,馬蹄高高躍起,嘶鳴狂飆。
李治猝不及防,猛地被掀翻下馬。
四周一片驚叫,裴少卿和侍衛們飛快地衝上去護衛,卻仍然晚了一步,李治重重摔到了地上。
“明公子,你叫我來這裏幹什麽?”袁春雨詫異地看著姐姐的墳墓,又轉頭望向拉自己來這邊的男子。
明崇儼舉起手裏的鏟子,道:“因為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想要挖開你姐姐的墳。”
袁春雨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聲尖叫,“你說什麽?要挖我姐姐的墳?”
明崇儼冷靜地點點頭,“假如我估計的沒錯的話,這裏麵應該是一座空墳。”
“這怎麽可能……”
“你有看到家裏人把你姐姐放入棺材嗎?”
袁春雨搖頭道:“舅舅說怕我傷心,叫我別看。”
“果然如此。”明崇儼笑道,“在下願以人格保證,此番挖墳絕不會褻瀆令姐的遺體。而且你不想知道你姐姐的死究竟藏了什麽秘密嗎?若是下方隻是一座空墳,你日日祭奠,你姐姐在另一個世界卻分毫享用不到,你可甘心?”
袁春雨愣住了,他所說的一切匪夷所思,偏偏這個人又說得那麽自信從容。
見她不反對,明崇儼揚起鏟子,重重地鏟了下去。
袁春雨在旁邊緊張地看著,不多一會兒,墳墓就被挖開,明崇儼毫不客氣地用鏟子在棺蓋縫上一推。
袁春雨心神顫抖,來不及阻止就看到了棺蓋砰地被推開。
映入眼中的是一堆石頭,哪裏有骸骨的影子。
呆滯了片刻,她驚叫起來,“怎麽會這樣?我姐姐去哪兒了?怎麽都是石頭!”她驚慌失措地望著明崇儼。
“這個嘛,就得問一問你舅舅了。”
“可是姐姐下葬的第二天舅舅他就出門去幫鳴翠坊置辦年貨了。”
“鳴翠坊的年貨一向都是他置辦的嗎?”
“往年不是,今年才由香意如推薦過去的……所以我才想,是不是因為她害死了我姐姐,心存內疚,才想讓我舅舅賺點錢……”袁春雨語無倫次地說著。
明崇儼搖搖頭,“她這麽做可不是為了贖罪……也罷,既然你舅舅不在,我就領著你去找回你姐姐的遺骸吧。”
月黑風高夜,潛行探秘時。
“這裏是什麽地方?”被明崇儼挾著越過圍牆,袁春雨雙腿發軟。
“這裏就是鳴翠坊,不過我們是從後門翻進來的。”明崇儼好笑地看著這個麵色發白的小丫頭,也許一路上施展輕功跑得太快,她竟然連地方都認不出來了。
袁春雨還想要說話,明崇儼卻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小心驚動了這裏的人。”
今天來教授舞姬們戲法的時候,打聽到明珠夫人和香意如都不在家,他才敢帶著袁春雨潛入,否則絕不敢冒這個險。
帶著袁春雨一路來到舞傾城的房門前,推門進入,漆黑的棺木依然擺放在中央。
袁春雨嚇得打哆嗦,“這是什麽?”
明崇儼道:“鳴翠坊紅牌舞姬舞傾城姑娘的遺骸,明天就要入土為安了,我帶你來一睹她的風采。”
袁春雨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我害怕看死人。”
明崇儼卻徑直拉著她上前,“你不是想要看看自己姐姐嗎?”
他果斷地推開棺蓋,一張蒼白接近腐敗的麵容霎時映入眼中。恍如晴空一聲霹靂,袁春雨連連後退,驚懼交加,“怎麽可能,姐姐怎麽在這兒?”
明崇儼鄭重地問道:“你看清楚了,這是你姐姐,不是傾城姑娘?”
袁春雨哭道:“我當然看清楚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怎麽會認錯她呢?姐姐,姐姐……”她撲在地上,淚流滿麵。
明崇儼歎了一口氣,重新將棺蓋蓋好。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袁春雨抽噎著問道,眼前這個人,似乎掌握了很多秘密,卻不知肯不肯告訴她。
這一次明崇儼沒有賣關子,而是坦白道:“秘密我這就對你揭曉,但也需要你配合一下。”
宣政殿的寢殿裏,十幾名禦醫的身影匆忙穿梭,宮人沉默地忙碌著,唯恐發出一絲聲音驚擾了這寂靜的氣氛,整個大殿被一種悲愁的情緒深深籠罩。
李治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武媚娘和蕭淑妃帶著一眾妃嬪焦急地等待在外間。
終於,有一位禦醫出來,眾人連忙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問道:“怎麽樣了?皇上怎麽樣了?”
禦醫向武媚娘施了一禮,回稟道:“回娘娘的話,皇上並無什麽外傷,究竟是什麽原因昏迷不醒,臣等還需再診斷一番。”
“你們十幾個人都看不出是什麽原因嗎?”武媚娘急道。
禦醫慚愧地低下頭。
蕭淑妃插嘴問道:“是什麽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什麽時候能醒啊?”
禦醫無地自容,“這……老臣無知識淺,不敢妄測,倘若隻是一時的昏迷,估計幾個時辰就能醒了,倘若嚴重一點……”
武媚娘臉色發白,“嚴重一點如何?”
“臣不敢說。”
“但說無妨。”
“臣萬死,若嚴重一點,隻恐幾年……都醒不過來。”
武媚娘身體晃了晃,用手撐住桌沿。
眾妃都麵如土色。唯有蕭淑妃,蒼白的麵容上浮起一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