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夜,一舞傾城

采辦完甘露殿需要的飲食,裴少卿來到百戲班,正遇上返回的明崇儼。

“玉麒麟還沒有消息啊?”

明崇儼搖搖頭,幾日不見,他麵容憔悴了很多,“都是我不好,當初她向我求助的時候,要是我能多聽一點,說不定就不會有這事發生了。”這幾日他日夜奔波,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又聯絡了市井中的江湖勢力,卻毫無頭緒。玉麒麟這個人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般。

裴少卿也心情沉重,玉麒麟身份敏感,找尋她不能動用官府的力量,實在是束手束腳。

“宮裏情況如何?”

“你放心吧,有了你的人皮麵具,娘娘已經找了一個可靠的人扮作玉麒麟,又單獨給他安排了外出的任務,不會有破綻的。”

明崇儼點點頭,“接下來我想再聯絡幾個江湖上的勢力,看看是否有蛛絲馬跡,我相信總能找到人。”

裴少卿道:“一切小心為上。”

明崇儼再一次點點頭,“你也是。皇後娘娘那邊的情況也挺嚴峻的,保重。”武皇後中毒之事裴少卿並未隱瞞他。

因為玉麒麟,還有賀蘭心兒,兩個原本陌生的人很快熟悉起來,並肩合作毫無隔閡。

想到心兒,裴少卿又歎了一口氣。

明白他在擔心什麽,明崇儼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我相信,以她的機智足以應付任何變故,完成皇後娘娘交付給她的任務。”

話未說完,明崇儼心中忽然浮起一個念頭,心兒這次的目標是並州鳴翠坊,也是武皇後懷疑的幕後勢力的線索,而玉麒麟失蹤一事說不定也與此事有關。倘若京城找不到人,是否他也應該去一趟並州呢?

聽了明崇儼的安慰,裴少卿點點頭,“我明白,隻是這一次我們的對手太隱秘,到現在都難以捉摸他們的動向。隻希望她能夠平安回來,找到線索。”

明崇儼回過神來,笑道:“放心吧,哪怕是為了親耳聽你這句話,她也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遠在並州的心兒“阿嚏”一聲,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旁邊顧媽提醒道:“心兒,不是著涼了吧?”

“沒有,也許是誰在背後念叨我吧。”心兒俏皮地笑道,手上卻毫不含糊。她飛快地將桌上的青菜切整齊,扔進炒鍋,翻炒起來。

顧媽看得眼花繚亂,“哇,看不出啊,你做菜真有一手。”

心兒笑道:“本行嘛,我就靠這個吃飯的。怎麽樣?香不香?”

顧媽笑道:“當然香了,我本來都不想吃了,一看到你炒的菜,我胃口又來了。”待心兒將青菜炒好,給她盛了一碗,顧媽又問道:“說起來,你這麽漂亮,年紀又輕,應該去前院做舞姬才對,怎麽來我們這裏做了廚娘。”

心兒笑了笑,沒有說話。她要是能混進舞姬隊伍,當然不會迂回曲折地來當廚娘了。實際上,來到並州的第二天,就聽說鳴翠坊招攬舞姬的消息。她興衝衝報了名,想要混進來,奈何招募的管事問過她幾個問題之後,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她這個既無經驗,又無舞技的新人。

被關在大門之外,心兒絞盡腦汁才想起自己還有一樁拿手的本事。這些日子在司膳房練就的廚藝總算沒有白費,這才讓她順利地混進了鳴翠坊的廚房。

將做好的青菜和飯湯放進食盒,顧媽帶著心兒往後院走去。

一路上心兒左顧右盼,混進鳴翠坊已經七天了,這還是她第一次進後院呢。

一邊走著,顧媽一邊提醒道:“別怪我沒提醒你,咱們鳴翠坊規矩很大的,姑娘習舞的時候不許打擾,不許亂闖姑娘們的房間,更不許偷偷學舞,要是犯了其中一樣,別說我了,就連香師傅也救不了你,明白嗎?”

心兒乖乖地點頭道:“放心好了,我不會犯錯的。”一邊暗暗腹誹,一個鳴翠坊,規矩簡直比皇宮還要森嚴。

進了後院,穿過一道垂花門,拐過回廊,眼前是一處極寬闊的場地。幾十個女孩子正站在場地中央,或旋轉飛袖,或折腰踢腿,做出各種曼妙動人的姿態。滿目盡是長袖蹁躚,水光漾漾,看得人眼花繚亂。

秋風瑟瑟,胭脂飄香,心兒注意到幾個穿著單薄的女子正隱隱打著哆嗦,卻無人敢懈怠分毫。

一個眉眼秀麗的中年女子正手持教鞭,走在眾人中間,不時戳戳這個,指點那個,糾正不到位的姿勢。

顧媽連忙上前行了個禮,“香師傅,晚餐備好了,不知姑娘們何時用餐?”

這中年女子就是鳴翠坊的管事兼教習師傅香意如,在坊裏是僅次於坊主的實權人物,她性情嚴謹,一絲不苟。混進鳴翠坊這麽久,心兒也隻見到她三兩次,而傳說中的坊主,更是一次都沒有見過。

掃了一眼心兒手中的食盒,香意如點點頭,“送去我房裏吧。至於她們,等將這幾個姿勢練好了再說,練不好今晚別想吃飯了。”

顧媽立刻帶著心兒將食盒送進後院香意如的房間,交給侍女,兩人原路返回。

夕陽漸沉,舞姬們綺麗的風姿漸漸蒙上暮色的黯淡,晚風蕭瑟,窈窕的身姿仿佛顫抖的花枝。香意如嚴厲的聲音不時傳來,“腰再往下壓,你這樣的姿勢還像是折花態嗎?簡直像是伸懶腰!”

當舞姬也不容易啊!這麽晚了還要餓著肚子練習,心兒暗暗感慨著,旁邊顧媽拉了她一下,兩人很快離開了後院。

半個多時辰後,舞姬才三三兩兩來到飯堂。

伺候她們用完飯食,心兒她們收拾整齊碗碟。回到了自己房內。

仿佛又回到了剛入宮那段在司膳房擇菜的日子啊,心兒躺倒在床上,伸了個懶腰。

總算成功混進來了,接下來怎麽樣才能夠探聽到這裏的秘密呢?下午送飯的時候,已經摸清了後院的大概,不如趁著今晚去踩踩點。

說幹就幹,等到半夜時分,心兒一翻身爬了起來,趁著月色,悄悄向後院溜去。

院內一片沉寂,隻有風聲嗚嗚吹過,卷動幾片枯黃的葉子零落地上。心兒躡手躡腳地穿過後院,舞姬們疲憊了一天,早已睡得深沉,包括香意如的房間也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坊主住在哪裏?心兒四麵環顧,忽然,一陣悠揚的歌聲飄蕩而來,夾雜在清冷的風中,若隱若現,恍如天籟。

這麽晚了,誰在唱歌?心兒循著聲音走去。

前院的大廳裏,月光透過窗欞灑落滿地銀霜,一個恍如精靈的身影正在黑暗的廳內翩然起舞。

那人一身火紅的衣飾,如火如荼,豔麗逼人,偏偏舞姿輕柔靈動,仙姿飄逸,這濃烈的反差形成一種奇異的美,深深吸引著人的心神。

一個輕靈的旋轉,那人纖細的腰肢向後仰倒,露出天鵝般優美的脖頸。長袖飛舞,淩空虛度,仿佛整個人要奔月而去,飄飄成仙了。

一瞬間心兒有種錯覺,這裏不再是鳴翠坊,不再是陰暗森冷的廳堂,冰冷的秋風也消失不見了。她們正站在月亮上,踏著遍地銀沙,翩然起舞……

正看得入神,那紅衣女子猛地一轉身,長袖甩過,心兒覺得臉頰一痛,竟是被水袖擦過。

“你是誰?我不是說過我跳舞的時候不可以打擾的嗎!”紅衣女子停下舞步,美麗的眼眸冷冷盯著心兒。

看得入神,竟然忘了隱藏形跡。心兒醒悟過來,連忙道:“我……我是新來的廚娘,夜裏睡不著覺,聽到歌聲就……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馬上走。”

她正要轉身離開,卻被紅衣女子一把拉住,“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呢?來,陪我一起跳。”嫣然一笑,靈動的雙眸帶著讓人心醉神迷的魅力。

心兒愣神的工夫,已經被她拉扯著進了廳內,她手忙腳亂地擺手道:“我……我跳得不好。”

紅衣女子笑道:“跳得不好也可以跳。我來教你。”

她拉住心兒的手,靈巧地旋轉著。心兒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舞步左搖右擺,旋轉不定。

可總是無法保持她那樣微妙的平衡,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跳了一會兒,心兒正感覺有點兒意思了,卻忽然腳踝抽筋般劇痛。

心兒驚叫一聲,跌倒在地上。

紅衣女子停下身形,俯身望著她,大笑起來,“讓你偷看我跳舞,這幾個動作外行跳起來必定傷腳。這次隻是小懲大誡,下次要是再偷看我跳舞,我定要讓你好看!”

說著長袖一揮,轉身離開了大廳。

心兒揉著腳,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一拐一瘸地回了房間。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間,心兒忍不住想,那紅衣女子究竟是什麽人,舞姿那麽美,偏生脾氣這麽壞?

第二天,她就得到了答案,那紅衣女子竟然就是鳴翠坊最出色的舞姬舞傾城。

據說舞傾城六歲被坊主收養,開始習舞,她天資出眾,十歲便精擅各色舞蹈技藝,歌舞雙絕,十二歲成名,迄今並州無人不知,出外獻藝,千金難求。

心兒在灶台前炒著菜,一邊回味著新聽來的小道消息,聽說這幾年鳴翠坊坊主刻意限製了舞傾城的外出次數,令她極少現於人前。今次入宮獻藝,必定是她無疑了。

窗外隱隱傳來清揚的曲調,是眾舞姬又在練習舞蹈了。回想起紅衣女子靈動而嫵媚的舞姿,心兒的腳步也跟著旋轉起來。

越跳越入迷,興奮地轉了一個圈,手裏的鍋鏟變作水袖,輕舞飛揚,然而飛濺出去的不是花瓣清香,而是幾滴滾燙的熱油。

“啊!”一聲痛呼,心兒嚇了一跳,猛地清醒過來。

看清楚站在門前的人,她大吃一驚,趕緊扔下鍋鏟,行禮道:“香師傅。”

站在門前的正是香意如,用絹帕擦去袖子上的油點,她冷眼看著心兒,“鳴翠坊的規矩顧媽沒有跟你講過嗎?”

憑技巧吃飯的人最痛恨偷師學藝。心兒連忙低頭道:“顧媽說過,我並沒有偷學,隻是昨天送飯菜的時候路過看了一眼,剛才聽到歌聲,忍不住跳了起來,以後不敢了,望管事恕罪。”

“你說你隻看過那一次?”香意如吃驚地望著心兒。她還記得昨日這個小丫頭跟在顧媽的身後,提著食盒,整個過程不過來回之間,隻看了一遍就能跳得那樣靈動。

她仔細打量著心兒的身形,尤其在腰腿之上徘徊不定,心兒被她看得心裏直發毛。終於,香意如開口問道:“你以前學過跳舞?”

“沒有。”心兒趕緊搖頭。

香意如若有所思,看到心兒還望著她,便咳嗽了一聲,神態嚴肅地說道:“你既然是廚房的丫頭,就應該知道在這裏你隻有炒菜的分兒。萬一把菜炒焦了,你讓我們怎麽吃?”

心兒小聲道:“我不會炒焦的,不信您嚐嚐。”她端起剛剛炒好的菜遞給香意如。

香意如吃了一口,點了點頭,“這次不炒焦,難保下一次也不炒焦。無論炒菜也好,跳舞也好,都講究專心,如果連專心都做不到,別說跳舞了,連炒菜都沒資格。”

心兒連忙低頭道:“是。”同時暗暗鬆了一口氣,肯訓斥她,便是說明這一次事情揭過去了。

本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不料傍晚時分,卻發生了一樁意外。

夕陽西下,心兒遵照顧媽的吩咐提著食盒往後院走去。

香意如依然在場中指點著舞姬們動作,“腰直一點,手抬起來,慢慢放下……不對不對,重來重來。”

有幾個舞姬的動作似乎總也達不到標準,香意如臉色有些難看,冷不丁看到心兒提著食盒站在旁邊,她訓斥眾舞姬道:“連一個小小動作都做不好,還比不上這個小姑娘。”

眾舞姬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心兒立刻變成眾目睽睽的焦點。

看著眾舞姬輕蔑的眼神,香意如明白她們根本不相信,冷笑著招呼心兒道:“心兒,你過來,我做一個動作,你模仿一下,看看難不難?”

心兒無奈地上前。

舞姬之中有人發出幾聲嗤笑,“香師傅是不是瘋了?找她來做示範,一會兒肯定有笑話看。”

“既然她覺得隨便一個人都能做,我們就看看這個燒飯的怎麽做吧。”

然而出乎她們的預料,旋轉踢腿折腰,一連串動作心兒流暢地做了出來,生澀中隱隱帶著曼妙動人的風情。

舞姬們全都愣住了。香意如也看得讚歎不已,脫口道:“心兒這個動作,隻怕連傾城都學不了這麽快。”又轉頭望向眾舞姬,“看見了沒有?隻是一個燒飯的都做得比你們好,你們慚不慚愧?來,繼續做。今天要是做不好,就不要吃飯。”

心兒提起食盒離開,轉頭看向舞姬們冷冷的目光,她心中一凜,似乎有些太出風頭了,隻希望別招惹出事情才好。

然而,她小看了這群女孩子的報複心,也低估了她們的行動力。

就在第二天,心兒將煲好的雞湯端給香意如,香意如喝了一口,就直接吐了出來,“這湯是怎麽做的?怎麽這麽難喝?”

心兒吃驚,“會嗎?我嚐嚐。”她嚐了一口,頓時皺起了眉頭。

“這不是我做的湯!怎麽可能是這樣的味道?”明明是鮮美的雞湯,竟然有種甜膩的味道,讓人惡心欲吐。

“當廚娘真是容易,出了錯就推卸責任,真是簡單。”

“一邊練習跳舞,一邊做菜,做出來的湯當然不可能好喝。”

幾個舞姬大聲譏笑起來。

“學得那麽快怎能可能,隻怕是早有跳舞的功底。”

“是啊,上次報名考試我記得看到過你,可惜沒有通過。”

“沒通過也不會過來當廚娘吧?非要賴在鳴翠坊,不會是想假借著廚娘的身份來偷師學藝吧。”

聽到舞姬們的冷嘲熱諷,香意如本來不屑,然而聽到後麵幾句議論,她麵容僵住了,沒有底子就能做得如此出色,真的是如此有天分的學生嗎?難道真是來偷師學藝的?

敏銳地察覺到她眼中的懷疑,心兒連忙道:“這次湯料是我錯了,香管事,原諒我這一次,我立刻去重新做一份。”

香意如慢慢地看向心兒,冷冷地說道:“我跟你說過,在這裏隻能專心做好一件事,跳舞你是沒指望了,如果連做菜都做不好,那你就沒必要留在這裏了。顧媽,給她收拾包袱,叫她走。”

心兒大驚,“香師傅,我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這樣的反應越發堅定了香意如的懷疑,轉頭招呼道:“來人,趕她離開。”

幾個舞姬大喜,立刻上前拉扯心兒。心兒掙紮不已,場麵亂作一團。

這時,院門處傳來一聲斷喝,“夠了,別再鬧了。”

眾人動作一頓,看向院門口,是一個麵容冷漠的紅衣女子,眉目如畫,風姿綽約。

香意如頓了頓,“傾城,你怎麽過來了。”

“隻是看到有人用這麽拙劣的手段來陷害人,我氣不過罷了。”她踏進院子,指向舞姬們,“我親眼看見你們把糖鹽醬醋這些東西倒進心兒做好的菜裏麵,我有冤枉你們嗎?”

眾舞姬低下頭,舞傾城在鳴翠坊的積威極高,眾人竟然不敢反駁。

舞傾城又慢慢地走到心兒麵前,“你喜歡跳舞嗎?”

心兒猶疑不定地望著她。

舞傾城笑了,“不用怕任何人,你隻要告訴我想還是不想?”

心兒用力點點頭。

“好吧,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一起學習跳舞。”

心兒驚訝地抬起頭,旁邊香意如更是臉色大變。其實對這次雞湯的內情,她心知肚明,但她出言趕走心兒,卻並不是因為一碗雞湯。

不等她出言反對,舞傾城開口道:“香師傅,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但心兒既然跟了我,就是鳴翠坊的舞姬,無論她有多少才能,能學到多少東西,都是我們鳴翠坊的人,為我們鳴翠坊爭光,何必擔心呢?坊主那裏,我會解釋的,你放心就好。”

香意如想了想,若這個心兒真是想偷師,如今正式學藝,反倒不懼了。轉過彎來,她點點頭,笑道:“也好,心兒資質甚佳,跟著你我也放心。”

舞傾城帶著心兒出了院子,心兒還暈暈乎乎的,忽然之間就從廚娘變成舞姬了,這變化也太快了吧。她望著舞傾城,由衷地說道:“多謝你了”。本以為她驕橫刁蠻,想不到還有這麽正義的一麵。

舞傾城卻冷冷瞪了她一眼,“別急著謝我,我會給你最好的舞衣,最好的樂師,還有最好的練習場地。我倒要看看你的資質有多高,能比我好多少?憑什麽能得到香師傅那樣的稱讚。”

說完長袖一甩,轉身離開,留下心兒一個人原地發呆。

搞了半天,感情這姑奶奶救了自己,隻是因為不服氣啊!不就是香意如誇獎了自己一句嘛,她這氣性也太大了吧。

心兒搖搖頭,哭笑不得地回了房間。

鳴翠坊後院一個精致的小院子裏,花木扶疏,冷月清輝。

香意如斟了一杯茶,恭敬地遞給坐在桌案前看文書的女子。

那女子看容貌年近五旬,依然掩不住秀雅精致的氣度,年輕時必是傾國絕色。

她收起文書,接過茶盞,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方問道:“這一批孩子資質怎麽樣?”她的聲音清越動人,若不是看到容貌,隻怕會以為是個二十幾歲的麗質佳人。

香意如恭敬地答道:“比前幾年差了好多。”

女子歎了一口氣,“這我也料到了,畢竟像傾城這種功力,很難有人能做到。”她又笑道,“說起傾城來,聽說你今日小小地激了她一下。這孩子近來越發懈怠了,不使激將法,隻怕不肯好好練習呢。”

香意如恭敬地道:“坊主言重了。傾城姑娘的舞技已經爐火純青,即使稍稍休息幾日,也無妨的。”

眼前這中年女子,正是鳴翠坊的坊主明珠夫人。托著茶盅,她若有所思,“傾城這些日子的懈怠……總覺得這個孩子有心事。我這些日子太忙碌,也沒空管她。你要記得替我多關照她,入宮獻藝之前,決不能出事。”

香意如連忙低頭應是,當然更不敢詢問坊主在忙碌什麽。香意如在鳴翠坊已經待了十幾年,從舞姬一路升到管事,卻依然摸不清這個神秘莫測的坊主,她時常懷疑,眼前的鳴翠坊也不過是她的勢力的冰山一角。

香意如猶豫著,“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該不該說。”

明珠夫人笑道:“咱們主仆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實際上,奴婢看到一個女孩,她的條件比傾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珠夫人挑眉問道:“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夫人您也知道,奴婢從十歲起就在樂坊裏長大,看過的舞姬數不勝數,可是還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她的。”

“她是誰?”

“就是奴婢用來激勵傾城的那個女孩,原本是廚房裏做菜的,叫賀蘭心兒。”

大明宮禦花園裏,陽光明媚,秋風清爽,武媚娘正帶著幾個妃嬪賞菊漫遊。

馮充媛笑道:“老天保佑,娘娘的病情總算有些起色了。皇上身邊總算不用缺人服侍了,也讓咱們六宮姐妹安心了。”

武媚娘笑了笑,“有眾位姐妹服侍皇上,本宮有什麽不放心的。”她豐潤的臉頰略顯消瘦,隨手折了一枝綠菊把玩著。

幾個妃嬪交換了一下顏色,李才人鼓起勇氣說道:“娘娘,您不知道,聽說最近十幾日皇上都在清思殿休息呢。”

王美人笑道:“唉,娘娘哪是不知道,是可憐那位冷板凳坐久了,給她點甜頭罷了。再說了,娘娘這幾日身體不便,也不方便接駕。”

李才人冷哼一聲,“不方便還有我們,怎麽就輪到她了?娘娘,您可別小看這十幾天,人相處久了就會習慣,習慣了就走不了了。”

武媚娘隻覺得好笑,她們的小心思她豈會不知,隻怕都盼望著自己一病不起,好分得李治的寵愛。可惜她病倒的這些天,李治竟然全部去了蕭淑妃的清思殿,這讓眾人分外不能容忍——若是蕭淑妃,還不如是她武媚娘呢。

武媚娘宛然一笑,“皇上愛去哪兒是皇上的自由,本宮不奢望別的,隻希望六宮能夠和睦。再說了,皇上的心在哪兒,本宮心裏有數,隻要心在,人就跑不了。等哪一天心要是不在了,本宮就算手段再厲害,再有能力,又能留住什麽呢?”

眾妃麵麵相覷,武媚娘不再多說,行到一處涼亭,眾人稍作休憩。她轉身吩咐道:“將昨日製好的香包拿來。”

芽兒帶著幾個宮女,很快取出了十幾個香包,用銀盤盛著端到眾妃麵前。

武媚娘笑道:“這是西域進貢的沐蘿香,可安定心神,防蟲驅惡,本宮已經命宮人製成了香包,有興趣的挑一個帶在身上吧。”

“多謝娘娘賞賜!”這種西域奇香眾人也曾聽聞,每年進貢極少,隻有帝後和極得寵的妃子才有榮幸享用。想不到這次遊園還有這種福利,眾妃無不欣喜地上前挑揀起來。

這時一個麗人帶著幾個宮女從遠處行來,見到武媚娘,連忙下拜,“參見皇後娘娘。”

“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客氣,淑妃不必多禮。”武媚娘笑道。

蕭淑妃盈盈起身,笑道,“帶著素節出來遊玩,想不到娘娘和眾位姐妹們都在這裏。”

雍王素節從她裙後探出頭來,看到銀盤上的香包睜大了眼睛,“哇,好漂亮的香包,我要,我要……”

蕭淑妃連忙道:“放肆,皇後娘娘麵前怎麽可以這麽無禮?”

武媚娘笑道:“妹妹快別罵他,這麽大的孩子懂什麽。來,到母後這邊來,母後給你。”說著她隨手拿起一個香包遞給素節。

蕭淑妃在旁邊一把搶過,不好意思地笑道:“這孩子剛玩了泥,手上髒,別弄壞了娘娘的香包,回去洗了手再給他戴。”

話未說完,她忽然尖叫一聲,猛地將香包拋出。同時捂住手指,渾身顫抖。

地上的香包中蜿蜒爬出一隻大蜈蚣。眾妃紛紛驚聲尖叫,而蕭淑妃已經暈倒在了地上。

武媚娘刷地站起身來,臉色變了。

清思殿裏,禦醫從寢殿內快步走出。

武媚娘迎了上去,“蕭淑妃怎麽樣了?”

“皇上,娘娘,淑妃娘娘被七色蜈蚣所咬,需要與之天生相克的天山雪蓮醫治,恐怕會有性命之憂。”

李治急道:“那還不快去拿天山雪蓮?”

“這……雪蓮可遇不可求……臣不知道司藥房內有沒有,得去查一查……”

李治催促道:“快去!”

禦醫離開,蕭淑妃掙紮著爬起來,淚流滿麵,“皇後娘娘,臣妾知道自己不該趁你生病的時候把皇上留在清思殿。臣妾已經知道錯了,求娘娘放過我的兒子,不要害他。”

李治皺起眉頭,“你這是什麽話,這跟媚娘有什麽關係?”

蕭淑妃低聲道:“臣妾是拿了皇後娘娘送給素節的香包才會被咬的,馮充媛、王美人、李才人,還有所有的宮女都可以作證。”

李治看向武媚娘,“這是真的嗎?”

武媚娘神色不變,沉聲道:“臣妾的確送了香包給雍王殿下,可是香包裏並沒有蜈蚣。”

“這麽多人都看到了,難道臣妾會拿自己的性命來誣陷皇後娘娘?”蕭淑妃哀聲道,“皇上,臣妾是將死之人,沒有別的要求,隻求皇上好好保護素節,別讓他小小年紀就死於非命,臣妾在此謝恩了。”

素節上前抱著她哭了起來,“母妃……”

李治望著哀戚的愛妃和兒子,終於怒上心頭,“媚娘啊媚娘,朕一直以為你是個大度的女子,沒想到你居然這麽喪心病狂,連這麽小的孩子都不放過。”他冷冷盯著武媚娘,“來人啊,把皇後押入上陽宮,等候處置……”

武媚娘冷眼看著這一切,忽然笑了,“皇上,剛才禦醫說蕭淑妃被七色蜈蚣所咬,而蕭淑妃又一口咬定此乃臣妾所為,臣妾問一句,這七色蜈蚣那麽毒,臣妾是怎麽拿起它,又是怎麽將它放入香包的,而且臣妾在做這些舉動的時候,還能瞞住所有在場的人?”

李治冷笑一聲,“狡猾之人必有狡猾的方法,以媚娘的聰明,自然早就想好了萬全之策。”

武媚娘搖搖頭,不再辯解,轉身向外走去。就算是被貶斥,她依然氣度雍容。

元修愣了愣,才連忙帶人跟上去。

李治死死盯著她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正在這時,禦醫興奮地跑了進來,與武媚娘擦肩而過,“皇上,好消息。司計房剛剛運來一批天山雪蓮,淑妃娘娘有救了。”

李治收回視線,鬆了一口氣,“太好了,你趕緊醫治吧……”

上陽宮裏,武媚娘打量著素淨的陳設,無聲地笑了,“想不到一向冷寂的上陽宮風水如此之好,先是王皇後,如今又是本宮,真是風水輪流轉啊!”她搖了搖頭。

周圍宮人無不低頭屏息,不敢接話。直到侍衛統領裴少卿入內,才打破了這僵硬的氣氛。

“娘娘,已經查問過了。天山雪蓮本來司計房一直都沒有的。前幾天宮中忽然有傳聞,說天山雪蓮有美容的功效,引得各位娘娘都去司計房要,於是司計房便專門采購了一批,今日一早才運過來。”

武媚娘笑著歎道:“看見了吧,人家要害你,早就把功夫都做足了。”

裴少卿問道:“是否應該將線索告訴皇上呢。”

武媚娘卻搖搖頭,“你以為皇上會看不出來嗎?但他既然一心一意要貶本宮,說什麽都沒有用。”

裴少卿一驚,“娘娘的意思是皇上要害您?”

武媚娘閉上眼睛,“也許恰恰相反,他想救本宮。”

裴少卿不解地看著她。

武媚娘緩緩道:“本宮早就發覺,皇上不知道被什麽人控製了,做的事情都很反常。本來本宮已經派心兒前往調查,現在看來隻有她那邊的進展還不夠,本宮這裏也要有所行動。如今被貶斥到上陽宮也好,反而不引人注目,便於行動。裴將軍,本宮需要你的幫忙……”

裴少卿立刻跪下道:“微臣遵命。”

“之前本宮發現皇上一直接到離奇的匿名信,可總找不到源頭,你去替本宮找一套宮女的服裝來,趁著今晚夜深人靜,本宮要親自去查看一趟。”

“遵旨。”待裴少卿離開。武媚娘用力握緊了拳頭,眼中露出永不服輸的烈性火焰,“本宮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想在本宮的眼裏揉沙子?”

深夜的宣政殿一片陰沉,長明的燭火將熄未熄,幾個看守的小太監正歪在角落打著瞌睡,門前的侍衛已經被裴少卿借口調開。

武媚娘輕手輕腳地靠近禦案,翻開奏折。

迅速翻看了一遍,沒有發現端倪,武媚娘細細思量著,大臣們的奏折每日都由太監們取了直接送到宣政殿,每日當值的小太監不同,不可能在這個環節做手腳。而且發現密信之後,李治必定也著手調查過,卻一直沒有逮到老鼠尾巴,隻怕這藏信的法子別出心裁。

她視線再一次掃過禦案,反複細看,目光忽然落在角落的碧玉香爐上。

她靠近嗅了嗅,一股清淡悠遠的香氣縈繞鼻端,久久不散。

撚起一絲粉末又拋下,這是什麽味道?很是好聞,但似乎不同於以前的龍涎香。

百思不得其解,武媚娘隻好離開宣政殿。返回了上陽宮。

宮人都已經沉睡了,裴少卿替她斟了一碗茶水,“娘娘,可看出什麽端倪來?”

武媚娘接過茶水,搖頭苦笑道:“毫無頭緒。”

裴少卿建議道:“既如此,不如再等一等,看看對方有什麽招數,總好過在這裏瞎猜。”

武媚娘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抿了一口茶水,目光卻忽然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指端竟然有一塊黑點。

裴少卿也注意到了,立刻道:“娘娘剛才動了硯台?”

“沒有,本宮隻是翻看了奏折,還查看了香爐而已。”

“香爐?”裴少卿心念微動,“娘娘,失禮了。”他走上前,拉起武媚娘的手放在鼻端,仔細嗅了嗅。

微熱的氣息擦過,武媚娘心裏一熱,裴少卿已經鬆開手指。

“娘娘,若臣猜測正確,您手上的應該是無影香。”

“無影香?那是什麽東西?”

“無影香是一種特別好聞的香料,由吐蕃進貢給太宗皇帝。這種香料原本叫做縹緲香,不過後來又發現它遇見茶水便會變成黑色,於是又多了一個別名叫做無影香。因為這個缺點,這些年宮中已經極少使用了。”

武媚娘眼中閃爍起亮光,“我明白了。快,咱們再去一趟宣政殿。”

重新站到了禦案前,武媚娘從奏折中抽出一張白紙來,靠近香爐反複熏烤,慢慢地,紙上出現了一行字,逐漸轉濃,“請皇上立劉華為大將軍。”下麵是熟悉的玉牌花紋印記。

她心頭一陣狂喜,原來根本就沒有人往奏折裏塞東西,而是有心人早在皇上禦用的白紙上用茶水描了字,等茶水一幹,自然看不出來……

皇上批閱奏折,喜歡按照類別先易後難處理,還習慣將重要的奏折裏夾進一張白紙,留待之後批閱。而幕後之人正是利用了這個習慣,將特製的白紙夾進奏折,而奏折靠近香爐,一夜熏烤之後,無影香沁透紙張,便會使字跡顯形。

難怪以前盯著奏折,一直沒發現有人動過手腳,原來真正被動了手腳的是紙張。武媚娘的目光落在禦案角落的一摞白紙上。

想了想,她將那張白紙重新放進了奏折裏,在沒有發現真正的線索之前,不能打草驚蛇。

離開宣政殿,武媚娘向裴少卿低聲說出了自己發現的線索。

裴少卿皺起眉頭,若是奏折,隻不過是從大臣到宮廷,但白紙的話,從造紙作坊到司計房,再到宮中,經過無數人手,隻怕調查不易。

武媚娘也歎了口氣,“若是白紙上動的手腳,隻怕凶手在宮外動手都有可能。”

“好在皇上喜歡用白細軟的紙張,所以他所用的紙一向是宮外特製的。下次你偷偷跟著金巧玉出宮,查查這白紙一共經過多少人的手。再帶著無影香試一試,可有變色。”

舞傾城在房裏拉著心兒坐在梳妝台前幫她描眉點唇。不多時,一個精致的妝麵出現在銅鏡裏。

心兒嘖嘖稱奇,由衷讚歎道:“真是漂亮。”

舞傾城指點道:“一個舞姬的妝容,對她的舞蹈非常有幫助。倘若妝容不行,就算舞蹈跳得再好也沒有用。”

心兒感慨道:“我不知道要學多久才能學會這些?”

“隻要你用心,我一定會傾囊相授。”她又歎了一口氣,“其實你的天分還在她之上,可惜啊,沒有早見到你。”

“她?”心兒詫異地望著她,沒聽說過舞傾城還教過別的女子啊?

舞傾城卻沒有說明,隻淡然道:“好好學就行了,打聽這麽多幹什麽。”

心兒笑道:“我知道了,姑娘,你人真好。”

舞傾城卻隻是冷笑了一聲,“我可一點也不好,我教你舞蹈,不是因為喜歡你,想幫你,而是別有所圖。”

“我知道,你是要向所有人證明,我的資質不如你。”心兒笑眯眯地接話道。相處這些日子,她早已經發現,這個女孩子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舞傾城瞪了她一眼,“不久之後就是入選宮中舞姬的日子了,你一定要好好學,拚命地學,千萬不要有絲毫懈怠,否則我就勝之不武了。”

心兒站起身來,“我知道。姑娘,今天我們練習哪一段?”這些天舞傾城對她可謂是竭盡心力,傾囊以授,讓心兒很是驚訝,所謂的指點,竟然不是開玩笑。

舞傾城卻擺手道:“今日先不練習舞蹈了,你也練了這麽久了。舞蹈雖然重要,但舞衣的選擇、妝容的點綴都缺一不可。今日咱們上街去,給你挑選些好看的衣服首飾。”

就這樣,心兒跟著舞傾城上了街。並州的大街依然繁華喧鬧,人聲鼎沸。店鋪攤販鱗次櫛比,店主熱情地招攬著生意。心兒心神浮動,轉眼間離開並州已經數年了,也不知往昔和霓君姐姐常去的那幾家店鋪還在不在。

走了片刻,心兒忍不住回頭看去,隻見幾個人影飛快地閃入人群,但露出的影子還是驗證了心兒的猜測。

竟然有人跟蹤,為什麽?若是為了保護紅牌舞姬,直接大大方方跟在身邊不就行了,何必這樣藏頭遮尾的,而她知道嗎?

舞傾城正一臉喜悅地拉住她的手,似乎完全沒察覺到身後有人。她們一陣風似的穿過人群,拐過一條街,直奔一家鋪子而去。

這是一家成衣店,似乎與舞傾城是熟人了,店主殷勤地招呼道:“傾城姑娘又過來了,這次看中什麽衣服?咱們店裏可新進了一批料子。”

舞傾城挑挑揀揀,不一會兒,選中了一身嫩黃色的長裙,拿起來配到心兒身上比劃一番,“這個顏色正適合你,樣式也新穎,快換上看看。”

心兒入內更換衣服,等換好出來,發現舞傾城竟然也穿了同樣的一身。她拉住心兒,笑道:“這衣服很漂亮,我已經付賬了,算我送你的禮物。”

舞傾城拉著心兒繼續向外走,“買了衣服,咱們再去看看有意思的東西。”

兩人來到一處熱鬧的街市,臨拐角處一棟兩層的小樓上不時傳出熱鬧的叫好聲,進了樓內,竟是一個歌舞團正在表演舞蹈,台上六七個舞姬,都戴著麵具,舞姿輕快活潑。

傾城拉著心兒擠進人群,尋了個角落的座位,“並州的歌舞坊可不隻有我們鳴翠坊一家,別家也有很多極有特色的歌舞,我們幹這一行的,應當博采眾家之長。你看她們的舞蹈怎麽樣?”

周圍人聲鼎沸,心兒抬高了聲音,“看著倒是挺簡單的,可難得的是六個人跳得完全一致,特別有味道。”

舞傾城笑道:“獨舞的時候妝容、舞衣都很重要,可是群舞的時候就要把自己變成所有人中的一分子,有時候相貌和服飾全部都要虛化,你過來……”她拉著心兒擠進後台,拿起箱子上的麵具,“咱們也上去,跟她們一起跳。”

“什麽?這樣不好吧。”心兒擺手道。

“沒什麽不好的,這裏的舞姬我也熟悉,一起跳過很多次了。”說著舞傾城將麵具塞進心兒手裏,拉著她上了舞台。

台上氣氛熱烈,不時有舞姬跳累了下去,再有新的補充上去。下方的客人大聲叫好,一邊暢飲美酒,一邊肆無忌憚地品評著各人的舞姿。

被舞傾城拉上了舞台,心兒頗為無奈,隻好戴上麵具,跟著舞傾城一起跳了起來。幸好這些日子的舞蹈不是白學的,雖不如舞傾城動作優美,但跟著眾人的步伐,倒也似模似樣。

一邊跳著,心兒目光掃過,忽然一怔,那些人竟然跟著進了樓內,隱蔽在角落裏。

這一場舞跳了很久,心兒覺得疲憊不堪,找到舞傾城的身影,拉著她下了舞台。

“好累啊,跟人配合原來比一個人跳更加難呢。天色晚了,咱們回去吧。”

那黃衣女子卻甩開心兒的手,“你是誰?拉我幹什麽?”她摘下麵具,露出全然陌生的麵孔。她不悅地瞪了心兒一眼,轉身走了。

心兒頓時愣住了,跳舞的過程中,舞姬走上走下輪換了好幾茬兒,她並未時時注意舞傾城,但始終看到有個黃色的身影飛揚在舞台一角,怎麽會換人了呢?

幾個人影擠過人群,圍到她身邊,“賀蘭心兒,傾城姑娘呢?”

心兒立刻認出正是一直跟蹤她們的人,她尷尬地答道:“我……我不知道……”

領頭的女子一跺腳,“遭了,回去坊主必要重罰。趕緊找。”

幾個人很快散開,各處搜索。心兒一個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返回鳴翠坊已是華燈初上,心兒踏進大門,卻見院內一片寂靜,人人神情緊張,如臨大敵。

心兒不敢上前,悄悄拉住顧媽,問道:“怎麽了?”

“是坊主回來了,對著傾城姑娘發了好大的火兒,責怪她擅自出去,行為放肆什麽的……”

“什麽?舞傾城回來了?”心兒睜大了眼睛。

“傾城姑娘吃過晚飯就回來了。”顧媽奇怪地看著她,“不過也在外麵消磨了快一天,難怪坊主發脾氣。聽說這次新年入宮獻藝,已經內定了傾城姑娘。有這個造化,說不定之後要成貴人娘娘了,哪能這樣隨意出去呢。”

心兒眉梢抽搐,她本以為舞傾城是不願意入宮,逃跑了呢,怎麽又自己回來了?難不成真是迷了路?

“傾城姑娘人呢?”

“在房間裏,坊主和香師傅都還在她房裏訓斥呢。”

念頭一轉,她悄悄回了房間,從牆後翻過,貼近舞傾城的房間。

“……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還是想不明白?入了宮,以你的資質,何愁沒有飛黃騰達的一天?若真是一走了之,坊主這麽多年的栽培之恩,你就不管不顧了?”

“香師傅,你這話說得可就嚴重了。”舞傾城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我不是說過了嘛,隻是被竹簾砸了一下,弄髒了臉去洗了洗,又隨意遊玩了片刻,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用得著這麽大驚小怪嗎?什麽一走了之?什麽栽培之恩?這樣的罪名我可擔當不起。”

香意如被她氣得仰倒,半晌說不出話來。

終於,一個清麗婉轉的聲音響起,“傾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跟著我,也明白我的性子。這一次也就算了,希望沒有下一次。”

這個聲音就是鳴翠坊的坊主?好年輕啊!心兒不敢靠近,屏息靜氣地躲在樹叢後。隻聽到那坊主繼續道:“多年的情分,我實在不想有一天需要靠翠玉令才能找到你。”

翠玉令?心兒心神一顫,腦海中瞬間想起了武媚娘曾經給她看過的令牌,難道……

靜默片刻,舞傾城的聲音響起,不再是方才的漫不經心,反而明顯恭敬了許多,“坊主,我明白了。”

“隻希望你是真的明白。”坊主歎了一聲,推門走出。

待她走遠,心兒才敢悄悄探出頭。隻看到身著一襲秋香色羅裙的背影消失在院門處。滿園秋色中,那身姿格外優雅。

房裏的香意如跺了跺腳,壓低了聲音,“你……提醒一句……坊主生氣……翠玉令……天涯海角……”

她聲音太低,心兒聽不清楚,緊接著舞傾城也說了什麽,同樣聲音低微,一個字也聽不見。

很快,香意如也離開了房間。

房門砰地被人甩上。心兒從暗處走出,看著緊閉的房門,正猶豫不決,隻聽舞傾城的聲音傳來,“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心兒進了房間。舞傾城正慵懶地斜倚在榻上,手裏拿著一個蘋果啃著。

“姑娘,你沒事吧?”

舞傾城笑了笑,“我沒事。”

“剛才香師傅好像很生氣啊,還說要出什麽翠玉令,不知道是什麽厲害的玩意兒?”

舞傾城無所謂地笑道:“翠玉令是鳴翠坊的信物,隻有出色的舞姬才能獲得。而這些舞姬有很多都入了達官貴人之家,相互聯絡結交,隻要坊主的翠玉令一出,就要依令行事。不過我不怕,大不了一死。人誰不都是一死,既然早死晚死都要死,不如圖個痛快,你說呢?哈哈哈……”

她笑得肆無忌憚,心兒卻不敢接話,隻得幹笑兩聲。

說了幾句閑話,心兒告辭出來,暗暗思量。看舞傾城的態度,明顯是不希望入宮,難道她在外麵有了情郎不成?不過鳴翠坊的坊主很重視這一次入宮,也不知是什麽意圖,還有那個翠玉令,究竟是不是玄美人的玉牌呢?

進入鳴翠坊也有一段時日了,不能再拖延,今晚一定要弄個清楚。

心念電轉,心兒暗暗下了決心。

鳴翠坊的內室裏,明珠夫人輕撫著桌上的茶盞,問道:“今日跟傾城出去的人可查清楚了?”

香意如恭敬地回道:“查問過了,正是那個叫心兒的女子。隻是她也是被騙了,之後還幫助含香她們找人一直找到晚上才回來呢。”

“這個心兒……”明珠夫人皺起眉頭,“你不覺得這丫頭來得蹊蹺嗎?又懂廚藝,又會跳舞,簡直就是天降奇才。”

香意如回道:“是有些出眾,隻是她的來曆我也調查過了,是並州本地人,父母雙亡,農家出身,一應身份皆有證據的。”

若是心兒聽到這番話,必要偷笑,武媚娘為她準備的身份果然天衣無縫。

明珠夫人將茶盞放下,冷哼一聲,“縱然是貧家出身,但人一旦有了才,就有了野心,我看她誌氣不小。”

“這……”

明珠夫人又問道:“你上次說過,這些日子傾城教授她舞藝,竟然未曾藏私,完全傾囊相授是不是?”

香意如連忙點頭,“也不知這丫頭怎麽就合了傾城的胃口。”

“哼,果然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隻怕就是因此,讓她野心勃發,竟然膽敢幹出這種事。”明珠夫人將手中的茶盞重重敲在桌上,推到香意如麵前。

香意如一愣,拿起茶盞,仔細嗅了嗅,終於分辨出細微的不同。“這似乎是……安眠類的藥物?難道是那個丫頭下藥?難道她想陷害傾城取而代之?”一連串推論得出的結果讓香意如驚叫起來。

明珠夫人點點頭,“很有可能。”

香意如怒道:“這丫頭,要是敢存這樣的心,我饒不了她。”思量片刻,又道,“她若是想陷害傾城,必定會趁著今夜去傾城房間動手腳,哼,奴婢這就過去,看看她有沒有這個膽量!”

說完,她起身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明珠夫人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蒼天在上,我已經忍了幾十年,眼看就快成功了,你千萬要保佑我見到他。”

秀雅的麵容依然沉靜理智,眼角的水光卻泄露出激動的內心。

午夜時分,心兒悄悄離開房間,翻過後牆,落到舞姬院子裏。

四周一片寂靜,她小小得意了一把,從宮裏帶出來的無色無味的安眠散果然奇效啊!晚飯後她將藥物下到了水缸裏,一般人飯後到臨睡前都會喝水,正好讓她們睡個好覺,便於今晚行動。

要找翠玉令,應該從哪裏入手呢?對了,剛才舞傾城說出色的舞姬才能獲得,她如今是鳴翠坊的頭牌,應該也有一枚才對。

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心兒悄悄摸進了舞傾城的房間。

舞傾城似乎睡得很深,完全沒有察覺。

心兒躡手躡腳地走近梳妝台,開始仔細翻動,冷不防腳上一痛,竟是被什麽東西夾住了。

心兒低呼一聲,低頭看去,竟然是一個老鼠夾子。

她正要忍痛掰開,忽然外麵傳來一聲冷笑,“想不到你真的來了。”

腳步聲匆匆而來,門被猛地推開,在七八個手持油燈的舞姬環繞中,香意如陰冷的麵容在火光的映襯下不帶一絲溫度。

心兒心神大亂,一邊用力掰開老鼠夾子,一邊勉強笑道:“香師傅,這麽晚了,您來幹什麽?”

香意如冷笑一聲,“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是。”

“我……我腳受了傷,來姑娘這裏拿點藥……”

“拿藥?怎麽不直接叫醒姑娘,要自己在這裏鬼鬼祟祟的?”一邊說著,香意如一邊掃了床上依然沉睡的舞傾城一眼。

心兒霎時明白,她會來這裏,一定是發現自己在水裏做了手腳……

“是這樣的,姑娘這些時日睡不好,我看著著急,就在水裏放了些安眠散,希望能幫姑娘助眠。現下她好不容易才睡著,我怎麽可能去打擾她呢?”

香意如冷冷地問道:“真的嗎?”

心兒連連點頭,“真的,當然是真的。”

“既然如此,咱們就叫起姑娘來,問個清楚。”說著她向床邊走去。

心兒暗叫倒黴,這下子隻能看舞傾城願不願意為自己遮掩了……

香意如來到床邊推了兩把,“姑娘,醒醒啊,姑娘……啊——”

一聲尖叫響徹整個鳴翠坊,香意如猛地轉過身來,怒指心兒,“姑娘死了!你,你竟然膽敢……害死姑娘!”

轟然一聲,一道霹靂在腦中炸開,心兒幾乎難以置信,一個箭步衝到床前。

那人依然是沉睡的姿態,露在被褥外的肌膚出奇地蒼白,美麗的眼眸卻永遠不會再睜開了。

未及細看,香意如已經尖叫起來:“來人,趕緊把她抓起來,聽候處置!”

七八個舞姬一擁而上,將心兒牢牢製住。

被壓製在冰冷的地上,心兒腦海中隻徘徊著一句話:她死了,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