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起疑,是何居心

心兒來到紅袖居所的時候,正看到她倒在地上,竭力挪動著身體想回到房內,氣喘籲籲。

她連忙上前扶住,“紅袖嬤嬤,你怎麽樣了?”

紅袖愣了愣,“賀蘭掌司?”隨即臉色慘淡地答道,“讓你見笑了。我這是……老毛病了,吃了藥……就好了。”

她手指著房內桌子,心兒抬頭望去,果然有一瓶藥,她連忙扶著紅袖來到桌旁,替她取出藥,又倒了一碗水。

紅袖顫抖著接過,吞了下去,總算緩過一口氣。

整個過程心兒一直細細地觀察著。眼前老嫗已經年近六旬,在這宮廷裏幾乎消磨了一輩子。要說懷疑這個老人是凶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這樣大的年紀。

她的目光落在紅袖的手上,頓時目光一緊:傷痕!

“你的手怎麽弄傷了?”

紅袖一愣,將手掩進袖子,笑了笑,“幹粗活的人哪天不磕磕碰碰的,習慣了就好了。”

“什麽粗活能帶來這麽多擦傷?以紅袖嬤嬤的年紀,宮裏實在不應該給你安排這麽危險的活計兒了。不如我去和管事說一聲。”

紅袖連忙道:“不……不必了,沒什麽的。”

“是嗎?”心兒冷眼看著她,環顧四周,她走到窗邊一副盔甲旁。

“這裏怎麽會有副盔甲?”

“這是房裏原本就有的東西,這裏以前似乎被當做當值侍衛的寢舍,不過後來廢棄了。盔甲也不知道是哪位侍衛大人留下的,擺著擺著也就習慣了。”她歎息著,“前後兩朝我在宮裏也消磨了四十多年了,想必這輩子這把老骨頭就交待在這裏了。”

心兒在盔甲上悄悄摸了一把,望著掌心,她暗歎一聲,問道:“聽說昨晚這附近不太安穩,不知道紅袖嬤嬤聽到了什麽沒有?”

紅袖低下頭,“老年人睡覺沉,哪裏能聽得到什麽聲音啊。”

又問了幾句,紅袖一問三不知,心兒決定不再繼續,“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她轉身出門,卻忽然回過頭來將門鎖上了。

紅袖大驚,“賀蘭掌司,你這是幹什麽?”

心兒咬牙道:“對不起,你是裝神弄鬼嚇代王殿下的疑凶,我職責所在,不得不把你關起來。”

紅袖瞬間臉色慘白,“我……我怎麽可能?”

心兒搖頭道:“你不用再否認了。凶手利用秋千從假山跳到草叢中,身上受了傷,而你手上正好有傷。凶手戴的麵具上有磷粉,而剛才我在那副盔甲裏麵摸到了磷粉,這些加起來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紅袖捶打著房門,“難道受了傷又有磷粉的人就一定是凶手嗎?”

心兒歎了一口氣,繼續道:“上一次你帶著宮女們去搜查玄魚的房間時拿出了那個麵具,別的宮女都未發現,獨你一個人發現了。其實倘若不知情的人看到那個麵具,隻會當做普通的玩物,絕不會一口咬定就是鬼麵具的。我早該想到了,嚇代王殿下和在水裏下毒根本是兩個人做的,隻不過是你想把一切都推到玄美人身上而已。”

“我相信這件事一定不是你在幕後主使的,至於真凶是誰,你就自己跟皇後娘娘交代吧。”說完她轉身離開。

房裏,紅袖跌坐在地上,滿是絕望。

枯坐了好一會兒,她忽然轉身望著床榻,眼中露出癲狂的光芒。

宣政殿裏,李治坐在桌前望著奏折出神。

直到元修進來,他精神一振,“怎麽樣,有沒有查清楚那個紅袖究竟是什麽來曆?”

元修回稟道:“奴才四處打聽過了,這紅袖是舊隋時候留下的宮女,待在宮裏已經四十多年了,就沒出過宮。”

“哦,她平素跟誰來往比較多?”

“她隸屬清思殿淑妃娘娘那邊,但因為年紀大了,也未曾分派差事,一向都獨來獨往,從未跟任何人走近過,隻是跟雍王殿下比較親熱些,但淑妃娘娘並不喜歡她。據說還因為她教壞雍王殿下而責打了她好幾次。”

李治皺起眉頭,一個無依無靠的老宮女,也沒有與宮外聯係,難道真的是幕後之人?久在宮中,所見所聞多了,能知曉那個秘密也不是不可能。但為何突然拿來威脅朕呢?對她來說有什麽好處?而且所求的都是加官晉爵……

李治看向元修,“你把她悄悄帶過來,朕有話要問她。”

“這……”元修卻遲疑了,“聽說今早她剛剛被皇後娘娘關起來了,說是跟代王被嚇一案有關。”

李治猛地站起身來,“什麽?!”

激烈的反應把元修嚇了一跳。李治來回徘徊著,神情狂亂,像是一隻費盡心機捉到獵物,卻又眼睜睜看著到嘴美食溜走的野獸。

他想了想,終於從禦案下取出一個藥瓶遞過去。

“元修,你把這個拿給雍王殿下。就說是朕專門命司藥房特製的,比昨晚他灑掉的藥有用多了。”

元修不敢多問,連忙接過離開。

李治重重地喘息著,終於坐倒在禦座上,他閉上眼睛,紅袖死了,一切會結束嗎?

“怎麽會是紅袖呢?”甘露殿裏,武媚娘來回徘徊著,“她在宮裏那麽多年了,比皇上的任何一個妃子來的年頭都長,而且一向孤僻,怎麽會有人跟她勾結呢?”

心兒歎道:“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年紀那麽大了,一心想求平安,怎麽會幫人做這些事情?”

兩人正商議著,殿外服侍的宮女芽兒匆匆忙忙地跑進來,“娘娘,娘娘,不好了!”

武媚娘不滿地瞥了她一眼,“什麽事這麽驚慌?”

“紅袖嬤嬤那邊著火了!”

武媚娘和心兒雙雙吃了一驚,“怎麽會這樣?”

芽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剛才賀蘭掌司讓我們去捉拿紅袖嬤嬤,我們剛剛趕到,就聽到房內傳來一陣慘叫聲,還有一股子煙火臭氣。我們趕緊上前打開門鎖。結果,就看到紅袖嬤嬤已經燒成……”想到剛才看到的情景,芽兒打了個哆嗦。

因為真相被揭露,所以幹脆自焚而死嗎?

心兒帶著幾個宮女匆匆趕到現場,楊女史已經帶著司刑房的人在那裏了。房間正中覆著一麵白布,遮蔽著殘破的屍骸。

楊女史厭惡地轉過頭,吩咐隨行的太監道:“快將屍首抬走,這種汙穢的東西趕緊收拾了才好。”

心兒連忙阻止道:“且慢。”

她來到屍體旁,問道:“這就是紅袖的屍首?”

“是的。已經燒得麵目全非了。賀蘭掌司要看嗎?”

楊女史在旁邊捏著鼻子,“看什麽看?都燒成這樣了,這種畏罪自殺的人宮裏多了去,趕緊埋了結案吧。”

心兒卻沒有聽她的,強忍著不適,揭開白布,細細查看起燒焦的屍體。

終於,她眼睛一亮,指著屍體的手問道:“這是什麽?”

楊女史湊上前,皺眉道:“很普通的指甲,有什麽可看的?”

“不,你再看仔細一點,它上麵染了鳳仙花汁。”

楊女史又看了看,點頭道:“沒想到紅袖年紀這麽大了,還弄這些玩意兒。”

心兒搖搖頭,“不久前我剛剛看過紅袖的手,她手上絕對沒有這個。”

楊女史一愣,“那……那你的意思是……這具屍體不是紅袖?”

心兒點點頭,“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這具屍體應該是玄美人的。”

楊女史驚叫道:“啊?不可能。你看這屋裏就這麽點大,唯一能藏人的也就是床底下了,但小木床被燒塌了半邊,不可能藏人,宮女們開鎖的時候就隻有這一具屍體。她要不是紅袖,那紅袖去哪兒了?”

心兒往周圍環顧了一圈,房內簡單的幾樣家具都被火焰燒掉了大半,確實不可能藏人。終於,她的目光落在窗前的盔甲上。

“你是說她躲在這裏麵?”楊女史走近盔甲,一把拉開,盔甲裏麵什麽也沒有。

“不會是你太草木皆兵了吧?心兒。”

心兒搖搖頭,“她若是想逃生,自然不能留在盔甲裏等死,應該是剛才趁亂離開了。”

“芽兒,你們剛才發現屍體之後,有沒有留人看守?”

芽兒搖搖頭,那麽恐怖的場麵,他們爭先恐後都跑去甘露殿報信了,哪有人敢留在這裏啊,反正屍體又不會消失。

心兒點點頭,“應該是紅袖昨晚上殺掉了出逃的玄美人,然後將屍體藏在了床底下。今日我來到這裏揭發了她,她自知逃不過,便將屍體拖出,又在房內放火,自己躲到了盔甲裏。然後趁著芽兒她們驚慌報信的時機,她從盔甲裏出來,離開房間。”

楊女史皺眉道:“她這樣逃能逃去哪裏呢?宮裏就這麽大,早晚還是會被抓住的。”

心兒默然,的確,沒有令牌,是不可能逃出宮去的,而她一個年近六旬的老嬤嬤就算逃出宮去,也沒法謀生。

也許,她費盡心機,隻是為了還想再見一個人吧。

“楊掌司,拜托你先派人搜查吧。”

楊女史歎了一口氣,昨晚搜查玄美人搜查了一整夜,宮廷裏雞飛狗跳。今日這個紅袖嬤嬤也不知要搜查多久。

心兒緩步而行,比起紅袖想要逃出宮去的猜測,她能感覺,她最後的心願應該是……她加快了腳步,如果她所料不差,也許那個人會在那裏。

午後的陽光籠罩著綺麗的宮殿,林影綽綽,秋蟬淒淒。

心兒一路向西,一直走到清思殿附近。雕欄玉砌的宮殿一片靜謐,蕭淑妃素來愛靜,連樹上的蟬兒都早早叫人粘走了。

後殿明月樓是雍王素節的居所,聽說蕭淑妃對雍王殿下的功課要求極嚴,專門撥了這座獨立僻靜的小樓,做他的書房。

垂枝樹影掩映下,果然見到了那個身影。

午後昏黃的陽光籠罩著兩人,異樣溫暖的色調中,那微駝的後背越發佝僂。

心兒停下腳步,絮絮的叮囑鑽入耳中。

“……如今天氣涼了,晚上讀書的時候別忘了加件衣服。還有司膳房送來的雞湯,要趁熱喝了,才有精力讀書。還有讀書的時候也不要太累了,看得發悶就起來走走……殿下千萬記得,淑妃娘娘是為了您好,一定要好好努力……”

雍王乖巧地點點頭,“嬤嬤,我都記下來了。”

“嬤嬤,其實你不必說這麽多。”他拉著紅袖的衣襟,堅定地說道,“放心,等母妃的氣消了,我就同母妃說,再將你調回來。”

望著稚氣的小臉,紅袖搖搖頭,忍住眼眶的熱淚,笑道:“沒事,殿下,嬤嬤隻是想多提醒一句,以後的日子,可能沒法每天提醒您了。”

“嬤嬤,你要去哪裏?”素節睜大了眼睛,“難道要被調去別的地方嗎?我現在就去找母妃求情。”

紅袖連忙拉住他,“沒事,嬤嬤隻是離開一段時間。不要為這點兒小事打擾淑妃娘娘了。我要去的地方不累,也不辛苦,殿下隻管放心。”

見她說得懇切,素節隻得放棄,又從懷中掏出一瓶藥,“嬤嬤,這是我從司藥房給你取來的藥,正想過去給你呢。這次的藥聽說可比以前的好多了。”

紅袖顫抖著接過,摸摸他的頭,笑道:“多謝殿下了,這麽久一直為我這個老朽之人去求藥。時候不早了,殿下快回去吧。”

素節拉著她的衣袖戀戀不舍,但想到被宮人看到又要到母妃那裏告狀,他隻得轉身離開。

紅袖一直站在那裏,癡癡地望著孩子遠去的背影。

這宮殿莊嚴肅美,這陽光輝煌燦爛,而眼前的老人卻似乎與世隔絕,一切的光明與溫暖都投射不到這個偏僻的角落。佝僂的身影孤單落寞,將近腐朽。

這個宮廷裏,有多少人站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終此一生。

午後的陽光似乎有些刺眼,心兒閉上眼睛,低低歎了一聲。她睜開眼睛,走上前。

“紅袖嬤嬤。”

老人的身軀一顫,苦笑道:“想不到你來得這麽早。”

她終於轉過身,原本就蒼老的容貌更加憔悴,卻帶著一種臨近解脫的輕鬆。

“我十歲入宮,在司苑房種過花草,在司計房搬過東西,在司刑房打過雜,還在好幾位娘娘主子身邊服侍過。挨過打,挨過罵,偶爾也得過幾兩銀子的賞賜。從大隋到大唐,從大興宮到了大明宮,一輩子當宮女伺候人,無兒無女,做牛做馬,孤苦一生。我本以為日子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了,直到遇到了雍王殿下。沒想到半隻腳跨進棺材了,竟然讓我遇到了這麽好心的孩子。”

移動腿腳,她緩緩向前走去。心兒跟在她身後,靜靜地聽著。在這個宮裏,有無數個如紅袖般平凡的奴才、仆役,忙忙碌碌,起早貪黑,他們的悲喜情感,甚至身家性命都是如此渺小。

“我隻是個年老半殘的廢物,可是雍王殿下卻肯陪我說話,每次見到我咳嗽,還會替我捶背。聽說了我的病症,他背著淑妃娘娘,悄悄替我從司藥房弄藥來……”

“可是雍王殿下的日子卻過得並不快活。”

“我一輩子隨波逐流,低聲下氣,臨死前,卻希望能為他做點事兒。至少讓這孩子不要這麽辛苦……”

一步錯,步步錯。

她搖了搖頭,老態龍鍾的麵容上浮起苦澀的意味。

終於走到了一處隱蔽的土丘後,灌木叢掩著一小片空地,那裏早已經布置好了一切,晦暗的粉末撒了一圈,中間還放著幾個燒得變形的金玉簪子。

那是玄美人的首飾吧。心兒抬頭遙望,不遠處正是玄美人居住的含冰殿。

這個久居深宮的老人已經將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紅袖”已經死在了她的房內,而逃出天牢的“玄美人”即將死在含冰殿後方的灌木叢裏。

撒了磷粉後燒焦的屍首分不清楚形貌,有玄美人的首飾為證,於是一切都圓滿了。

一路走得太累,紅袖喘息漸急,她從懷裏掏出藥瓶,取出一粒藥,吞了下去。

仿佛吞下了一份溫暖和生機,她麵上浮起笑容,喘息漸漸和緩,她繼續道:

“賀蘭掌司,此番辛苦你一路相送了,紅袖自知罪孽深重,此番下了地獄,自有閻王懲治。隻是驚嚇代王殿下,燒死玄美人,皆是我一人為惡,雍王殿下和淑妃娘娘均不知情。希望你能如實回稟皇後娘娘。接下來就是我老太婆一個人罪有應得的結局了……”

心兒身形一顫,眼睜睜看著她從懷中摸出火折子,一瞬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阻止。出於責任,她應該讓一切真相袒露於陽光之下,可此時卻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束縛了她……

本來試圖點燃火折,紅袖的手卻突然開始顫抖不已。

心兒咬咬牙,抬手阻止道:“嬤嬤,等等,還是去皇後娘娘那裏將一切說明……”

話未說完,紅袖的臉色忽然變得血紅。她猛地捂住胸口,身軀搖晃,火折子掉到地上,同時倒下的還有垂死的軀體。

心兒大驚,一步上前,伸出手指往鼻下一探,竟然已經沒有了呼吸。

怎麽會這樣?

從司刑房回來,踏進甘露殿,武媚娘正獨自一人坐在殿內看奏折,聽到她的腳步聲,頭也不抬,直接問道:“紅袖的後事都辦完了。”

心兒點點頭,“兩具屍首都已經送到司刑房了。”

武媚娘問道:“究竟是誰指使她這麽做的?”

心兒搖搖頭,“沒有人指使。”

這個答案太出乎預料,武媚娘抬頭望著她。

心兒打起精神,將事情經過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隨後不禁歎道:“其實她也是個可憐人,一輩子都很孤苦,直到遇見了雍王殿下……所以她下定決心,一定要為雍王殿下做些什麽。”

“她發現雍王殿下過得很辛苦,淑妃娘娘為了太子之位,每天都逼他練功習字,幾乎一天休息的日子都沒有,她想,倘若沒有了競爭對手,雍王殿下會不會過得好一點呢,於是她便策劃了假山上那一幕……”

“之後,娘娘一直在查這件事,她心裏也害怕,生怕這次的事會連累雍王殿下。就在這時候,玄美人下毒的事發生了,她就趁機把一切都嫁禍到了她身上。”

“她以為一切都沒事了,沒想到玄魚居然逃出來了,於是她孤注一擲,搶先趕到了含冰殿附近,截住隱藏的玄美人,將她騙到偏僻地方燒死。”

武媚娘靜靜地聽完,沉默良久才歎了一聲,“人真的不能走錯一步,一步錯,就會一直錯下去,紅袖的初衷是想幫雍王,殊不知方法用錯了,連命也丟了。”

心兒也點點頭。

武媚娘略一思忖,又問道:“這麽說來司膳房水中下毒一事,確實是玄美人所為了。玄美人並無子女,又無奪嫡之念,會去下毒謀害弘兒,必定是有人在背後挑撥,而且五石散也不是這麽容易弄到的東西。”

心兒也百思不得其解,“這個會是紅袖嗎?”

武媚娘搖搖頭,“紅袖一個老嬤嬤,未必有這個能力。”

心兒立刻道:“那奴婢繼續調查。”

“不必了,宮廷就是這樣,除了自己,都是對手,挑撥陷害更是家常便飯。紅袖已死,就算真的查到了,也無法找到證據定罪,何必白費心機。”武媚娘從容道,“而且若背後的人真的有心,此番未達目的,必不會善罷甘休,遲早會露出馬腳來。”

“更何況,如今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

心兒立刻躬身道:“娘娘的吩咐,奴婢一定全力以赴。”

武媚娘皺起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心兒明白她是在深思,不敢打擾,隻靜靜地望著。她忽然想到,其實,在這個宮裏,不僅如紅袖般平凡奴才仆役忙忙碌碌,起早貪黑,就算是妃嬪皇子,甚至母儀天下的皇後,明媚的眼底深處也藏著深深的疲倦。

思索片刻,武媚娘開口道:“心兒,你不覺得紅袖的死有點蹊蹺嗎?”

心兒一怔,“娘娘懷疑什麽?”

“剛才你來之前,楊女史已經來稟報過仵作的驗屍結果了,是中毒而死。你也看到了,紅袖已經決定假裝玄美人自焚,了結此事了,又為何多此一舉服毒呢?”

心兒也覺此事別有玄機,卻始終想不透,“是誰會殺她呢?”

“皇上。”

心兒大驚,“皇上?”

“你剛才說過,紅袖臨死前服了一顆藥,是雍王送給她的。而雍王提起過,這是一瓶與眾不同的藥。”

心兒點點頭。

“本宮查到一件事,前幾日雍王從司藥房出來後撞到了皇上,把藥跌撒了,後來的藥是皇上特地命人送去的。”

心兒越發納悶,“可是皇上為什麽要殺紅袖?”兩者根本毫無聯係吧。

武媚娘閉上眼睛,歎道:“本來本宮也百思不得其解,卻在剛剛找到了線索。”

“近日皇上頻頻封賞外省官員的事情你也知道吧,這種做法與平日大相徑庭,簡直好似被什麽東西控製了一樣,可是表麵看又一點跡象也沒有。我暗中命人盯著宣政殿,結果發現了這個……”

她從書中抽出一物遞給心兒,心兒接過,是未燒完的一角信紙。隱約能見到幾個字,“……亮等人加官晉……”,另一側還有半個圖案。

心兒詫異,“這是什麽?”

“這片殘信是在宣政殿的廢紙中找到的,這樣看你當然看不明白,你再看看這個。”武媚娘又從桌上拎起一塊玉佩。

心兒接過,對著殘紙上的圖案比了比,抬起頭來,“這上麵畫的就是這個玉牌?”

武媚娘微微頷首,“這塊玉牌是從雍王那裏得來的。本宮調查過,它本是玄美人在路上撿到,一直隨身帶著,直到她被紅袖殺掉,玉牌也就被紅袖據為己有,後來雍王在紅袖那裏看著喜歡,便向紅袖討要來了。”

心兒心裏一動,似乎抓住了什麽線索,“娘娘的意思是……”

“沒錯,我猜測,皇上近來一係列反常的行為與此有關。從玄美人得寵開始,皇上因為看到這塊玉牌而寵幸了玄美人,後來玉牌落入紅袖手中,又轉送給雍王。皇上看到雍王身上佩帶此物,必然會覺得紅袖對他有威脅,於是紅袖便做了替死鬼。”

心兒握緊了玉牌,“這玉牌的主人到底是誰呢?我們該從何查起?”

出乎她預料,武媚娘很爽快地給出了答案,“從鳴翠坊查起。”

“鳴翠坊?”這個名字出身並州的她同樣不陌生。

鳴翠坊是並州很有名的歌舞樂坊,據說是一個出宮的樂師所開,最近十幾年裏,很多才貌雙全的舞姬都出身此地,出眾者甚至能夠有禦前表演的機會。縱然進不了宮,也有很多到達官貴人和富商家為妻妾的。進入鳴翠坊,是並州貧家女子人盡皆知的青雲路,每年招人時候,很多自恃美貌的姑娘擠破了腦袋都想往裏鑽。

“本宮年輕的時候,曾經去看過那裏的歌舞,看得入迷,還偷偷跑去後院,找到管事說想要加入呢。”武媚娘的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結果被奶娘拉了回去,還被家人好一頓訓斥。”

“那是好多年前了,但至今本宮還記得她們嬌豔靈動的舞姿,還有她們身上掛的玉牌晶瑩剔透,好漂亮……”

“後來,本宮進了宮,發現宮裏也有戴著這種白玉牌的女孩子,她們總是出類拔萃,舞姿動人,可是也沒聽到有什麽特別的動靜,這幾年幾乎銷聲匿跡了,如今再出來,又卷進了這場紛爭,絕對不簡單。”

武媚娘目光落在她身上,“本宮要你以舞姬的身份潛入其中,幫本宮把謎底解開。”

“是!”心兒抬頭望著武媚娘,自信滿滿地應道。

宣政殿裏,元修急急走入,李治放下手中的奏折,問道:“怎麽樣了?”

“皇上,那紅袖已經服毒而死,據說是被查出罪行後,畏罪自殺。”

李治眯起眼睛,“司刑房沒查出別的什麽來?”

“沒有,據說司刑房的人趕到的時候人已經死了。”

李治神情一鬆,總算暫時解決了心頭大患,他長笑一聲,“去,拿好酒好菜,朕今日要開懷暢飲。”

元修連忙低頭應是。

他離開後,李治繼續翻看奏折。打開一本,一張薄紙意外飄落而出。

李治的好心情忽然就跟著這張紙一起落進了深淵裏,粉碎灰。

他靜默片刻,才伸手拿起那張紙,一向沉穩的手竟然有些顫抖。

展開看去,依然是熟悉的筆跡:“皇上不必枉費心機,紅袖不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無處不在,我們知道皇上的秘密。”

白紙下方漆黑的花紋印章深深刺痛著他眼睛,他猛地將信箋扔掉,仿佛那不是一張薄紙,而是燒紅了的鐵板。

燭火搖動,像貪婪的獸,迅速吞噬著到嘴的獵物。白紙逐漸翻滾卷曲,零落成點點黑灰,在他視線盡頭,飄散消失。

年輕的帝王的眼中,是深不見底的陰霾。

水聲潺潺,沿著細膩的肌膚滑落。玉麒麟舒服地縮到了浴桶裏,蒸騰的熱氣熏得她臉蛋兒紅撲撲的。

也不知道那個家夥現在在幹什麽,躲自己就像老鼠躲貓貓似的,她真有這麽惹人討厭嗎?心情有些沮喪,玉麒麟撩起幾個水花,撲到肩膀上。

一絲細微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玉麒麟身體一僵,她沐浴時從來都是屏退仆從,無人靠近的。她迅速拉過衣服套上,躍出屏風,正看到一個鉤子從窗外懸下,探向桌上的八百裏加急文書。

“什麽人?”玉麒麟抽出利劍橫砍上去。

窗外的人反應極其敏捷,手一提一揚,鉤子化作利箭直直向著玉麒麟甩過來。

玉麒麟閃身避過,同時來人也翻身躍過窗戶,跳進了房內。趁著玉麒麟閃避的工夫,一把向桌上的文書抓去。

玉麒麟豈能容他得手,一腳踢向他後背,喝道:“藏頭露尾,何方鼠輩?”

那黑衣人想不到玉麒麟輕功如此高明,隻得鬆開文書,回身應招。

兩人打了個照麵,玉麒麟一怔,這人竟然戴著一個形狀詭異的鬼麵具。

趁著她發愣的空隙,鬼麵人一掌襲來,臨近麵前,變掌為抓,玉麒麟仰身閃過,同時一劍揮出。

鬼麵人覺得袖子一涼,玉麒麟的一劍劃破了他的皮膚,而玉麒麟頭發一鬆,竟然是束發的簪子被他的利爪拔出。

一頭秀發頓時披散了下來,若是平常尚且無礙,此時玉麒麟剛剛從浴桶裏出來,隻穿了外袍,並未來得及束胸,對比玲瓏凹凸的身段,秀美俊俏的容顏,鬼麵人若再看不出,那就是瞎子了。

“你,居然是個女的?”

秘密被揭穿,玉麒麟臉色變了,“你到底是誰?”

遠處傳來呼喝聲,是打鬥終於驚動了府中護衛,鬼麵人冷笑一聲,飛快地躍出窗外。

玉麒麟追出幾步,看到遠處不斷接近的燈火,隻得無奈地停下腳步。

返回房內以最快速度束起頭發,又扯了披風裹上,玉麒麟這才俯身撿起地上的八百裏加急文書,慢慢地皺緊了眉頭。

家丁和屬下打著燈籠匆匆趕了過來,見到玉麒麟站在窗前,房內桌椅坍塌,都大驚失色,“將軍,這是怎麽回事?”

“剛才有人闖進來,想要偷這個。”玉麒麟將手裏的文書舉起。

“什麽人這麽大膽?覬覦軍中機密可是抄家滅族之罪啊!”

“看不出什麽來曆,來人戴著麵具,隻是武功很高。”

陳安提出疑惑,“這八百裏加急文件雖然重要,但已然送達,即使弄丟了,經將軍口述給皇上,也不會耽誤國家大事。為什麽還有人偷呢?難道有人想陷害將軍?”

玉麒麟一愣。那鬼麵人如果真想要這個東西,剛才發現她是女子的時候,正可以趁她後退的空隙撿起文書再逃走,為什麽反而留下文書直接走了呢?

她心中浮起一個不祥的念頭。

若真想陷害她,發現她是女兒身,確實遠遠比文書丟失造成失職的罪名更有用。

仰望著麵前黑木飛簷的小樓,“百戲班”三個灑金大字在夜幕下璀璨生輝,站在一片車水馬龍之中,玉麒麟沉默良久,終於鼓起勇氣,走了上去。

明崇儼正在房內畫一幅畫,濃淡相宜的線條勾勒出一幅仕女捧酒圖。聽到門外傳來的呼喚聲,他皺起眉頭,“討債的怎麽又來了?”

呼喚不得回應,玉麒麟索性直接推門進入。房內果然空無一人,燭火搖動,映照著畫卷上未幹的墨跡。

心頭沉重的壓力化作委屈湧上來,玉麒麟無法抑製地大喊起來,“明崇儼,我知道你在這兒,你出來呀!出來啊!”

喊了片刻,她聲音逐漸放低,“我找你不是談情說愛,我有正經事要跟你說。這些天我遇見了幾件奇怪的事,好像有人要對付我。昨天還來了刺客偷盜軍報,我怕……我怕會出大事,我怕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對著空氣說了好一會兒,房內一絲動靜也無。玉麒麟忽然一陣心灰意冷,本來想要說出的自己女兒身被揭穿的事情也懶得說了。

也許她麵對的隻是空蕩蕩的房間,也許她麵對的是一顆空蕩蕩的心,前者讓她顯得好笑,後者讓她顯得可憐。

提起最後一分傲氣,她跺了跺腳,“好,你不理我是不是?那以後你見不到我了可別後悔!”

說完便轉身出了房門。

待腳步聲遠去,明崇儼從幕布後麵走出,搖搖頭,“謊話編得越來越高明了,不過我才不上當呢。”

提起筆來,想要繼續作畫,描繪兩筆,卻覺得難以繼續。

他扔下筆,走到窗前。

這時,正是百戲班最熱鬧的時候,門前燈火輝煌,車馬喧囂,那個身影早已經湮沒在一片繁華之中不見了。

秋色正濃,窗外的碧綠枝葉透出金色的紋路,如同被這金碧輝煌的宮殿浸染了色澤。

武媚娘踏進宣政殿的時候,李治正在禦座上出神。

年輕的帝王緊蹙眉頭,似乎連這金色的晨光也撫不平那滿心的煩擾。

武媚娘緩步上前,笑道:“皇上不是約了臣妾一起用膳的嗎?怎麽早朝都過了這麽久還不過來?”

“因為朕在煩惱,一件事情讓朕委實難以決斷。”李治招招手,武媚娘在他身邊坐下來。

“什麽事情?”

“禁衛軍統領玉麒麟是個女的,皇後覺得應該怎麽處理?”

武媚娘身形一顫,李治明亮的雙眼凝望著她,她艱難地問道:“皇上是怎麽知道的?”

李治嘴角揚起一個類似諷刺的弧度,“自然是有人告密。”

武媚娘暗歎了一聲,起身跪倒在地,“皇上,此事乃臣妾一手安排,隻為了查清小公主被殺一案,玉麒麟她不是故意欺君的。”

李治輕輕地搖了搖頭,“媚娘,朕不是在怪你,但是你讓朕也這麽跟天下臣民交代嗎?到時候不止玉麒麟要死,恐怕連你這個皇後也難辭其咎。”

武媚娘一驚,“難道玉麒麟的事情……”

“沒錯,剛才朕在宮外的眼線回稟,昨夜之中,不知是誰趁夜將玉麒麟為女兒身的告示貼到了城牆上,如今已鬧得人盡皆知,隻怕今日便會有大臣彈劾此事了。”

像是為了專門證實這番話一樣,李治話音未落,元修便從殿外急急走入,“皇上,大事不好,很多大臣都在殿外求見,說玉麒麟玉將軍是個女的。”

來得還真是快。李治一笑,看向武媚娘,“瞧見了吧,不是朕逼你,是有人逼朕。”

武媚娘沉聲道:“皇上,禁衛軍統領一職可關係著京城的安危。玉麒麟任職以來,恪盡職守,忠心耿耿,若貿然撤職,萬一找不到合適的人,豈不危險?”

李治盯著她說道:“這件事朕不管是非曲直是怎麽樣的,朕隻想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皇後如果能夠幫朕做這個交代,朕不介意這個結果是什麽樣的。明白嗎?”

武媚娘低下頭,“臣妾遵旨。”

待她離開,李治站起身來,他打開手邊的奏折,露出裏麵潔白的信箋。

“禁衛軍統領玉麒麟身為女兒身,卻欺君罔上,占據要職,還請皇上立即將她革職查辦,將此職授與副將高明。”

落款上那個刺眼的圖案讓李治臉色陰沉得可怕,他慢慢地將信箋揉成一團。

這一次是玉麒麟,下一個會輪到誰?

裴少卿走入上陽宮東側的小樹林,不由得腳步一頓,麵前的水流依然清澈見底,隻是那個曾經在河邊默默流淚的身影卻不見了。

已經多久沒有見到她了?以往每隔三五日,她總是會來到上陽宮,有時候帶了剛做好的點心,有時候是新嚐試的菜色,甚至還有一次,她拿起了他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取出針線縫補了起來。那時候的他正站在窗外,默默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堅硬的心逐漸柔軟下來。他真想就這麽走進房內,原諒她曾經的欺騙和背叛,讓一切重新開始……

他低頭看著手上的信箋。

“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傷到了你,可我也不想。我以為我有的是時間,慢慢解釋,可是新的任務到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所以我選擇了用這樣的方法告訴你。王皇後她是我的恩人,我不可以看著她枉死……”

她去了哪裏?去執行什麽危險的任務?緊緊握住袖口,那裏細密的針線仿佛帶著絲絲熱度,擾亂著他的心神。

“裴將軍,裴將軍!”

裴少卿轉過身,是他手下的侍衛,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太監,急匆匆地跑過來,“將軍,原來您在這裏。剛才皇後娘娘傳召您去甘露殿。”

甘露殿!裴少卿一怔。

跟著小太監快步來到甘露殿,武媚娘已經焦急地等待在那裏了。

裴少卿上前行禮,“參見皇後娘娘。”

武媚娘連忙道:“裴將軍快快請起。”又對左右道,“本宮想跟裴將軍單獨聊聊,你們都下去吧。”

待宮人離開,武媚娘上下打量著裴少卿,問道:“本宮記得裴將軍看守丹鳳門之前一直在神策營述職,那個時候禁衛軍統領玉將軍是您的副將,是嗎?”

想不到她會提起玉麒麟,裴少卿點頭道:“是。”

“你們的感情不錯?”

“玉賢弟為人很好,我們關係不錯。”

“如果她身處險境,你願不願意幫她呢?”

裴少卿一愣,急忙問道:“玉賢弟他怎麽了?”

武媚娘歎了一口氣,無奈答道:“與其說是賢弟,倒不如說賢妹比較合適。”

裴少卿這次是真的愣住了,腦筋險些轉不過彎來。

武媚娘解釋道:“她是女扮男裝混在神策營的,奉本宮之命調查小公主遇害一案,機緣巧合,又擔任了禁衛軍統領一職。如今不知道誰要害她,向皇上告了禦狀,非置她於死地不可。明日皇帝便要傳詔她過來驗身,本宮想來想去都沒有對策,唯一的辦法就是有人替她做這件事。”

呆滯了好大一會兒才消化掉這個驚悚的消息,裴少卿終於醒悟過來,“娘娘是希望少卿去嗎?”

武媚娘頷首,“此事非將軍不可。”

“可是很多人都認識玉麒麟,末將去恐怕很難令人信服。”

“這也是別無選擇的法子,你與玉麒麟常在一起出入,對她舉止習慣拿捏最像,還有往昔在神策營的生活也最了解。至於容貌,隻能依靠這個了……”

武媚娘取出一顆丹藥,“隻要將此塗在臉上,整張臉就會爛成一團,猶如受傷一般,除非獨門解藥,否則別人萬萬看不出來,到時候,本宮和皇上一口咬定玉將軍外出狩獵受了傷,誰還敢說什麽!”

靠著帝後二人的壓力讓眾人閉嘴嗎?若讓裴少卿評價,這個法子真的很爛,但左思右想,竟然找不出一個更好的法子了。

武媚娘又道:“不過這件事也有危險,一旦真出了什麽狀況,本宮和皇上必不能保你周全,所以你在答應之前最好想清楚,一旦出去了就沒有回頭路了。”

無需考慮,他拜倒在地,坦然道:“臣遵旨。”

這樣的選擇也在意料之中,武媚娘滿意地點點頭,“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嗎?”

裴少卿靜默了片刻,抬頭問道:“娘娘,臣想請問一個人最近如何?”

武媚娘笑了,“本宮知道你想問的人是誰,本宮派給她一個任務,所以暫時離宮了。這個任務雖然有困難,但本宮相信以她的資質,定能平安歸來。”

裴少卿放下心來,“請皇後娘娘好好對待心兒,倘若她犯了錯,也請娘娘多加寬容。”

武媚娘慢慢低下頭望著他,“心兒是個有福氣的人,你就放心好了。”

今日早朝的氣氛不同以往,宣政殿外持兵戈的侍衛都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皇上,禁衛軍統領玉麒麟是女兒身一事已經轟傳京城,望皇上盡快查明真相,穩定民心啊!”

李治無奈地高聲道:“禁衛軍統領玉麒麟可在?”

武將隊列中一個男子立刻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臣禁衛軍統領玉麒麟叩見皇上。”

“玉將軍,剛才沈大人的指控你可聽見了?”

“臣聽得很清楚,對這種無稽之談,臣隻想說一句,玉某堂堂七尺男兒不容汙蔑,請皇上驗明正身。”

他抬起頭來,幾個離得近的臣子看清楚他的容貌,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李治也皺起眉頭,“玉將軍,你的臉是怎麽回事?”

“回皇上的話,日前末將外出狩獵,摔傷了。”

眾臣麵麵相覷,一片嘩然,有人忍不住上前道:“禁衛軍統領玉將軍是出名的風姿俊美,怎麽會如此不小心?”

“而且騎馬摔傷,怎麽別處無傷,隻傷了臉,這也太巧合了吧。”

“怎麽證明此人是禁衛軍統領玉麒麟?!”

李治不易察覺地蹙起眉頭。

麵對眾人的指控,裴少卿冷靜地反問道:“玉某就是自己,又何須證明?反倒是諸位大人,口口聲聲指控玉某是女子,可有證據?”

群臣一時語塞。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屏風後傳來。隨即一個身影繞過屏風,掀開珠簾,走了出來。

“媚娘,你怎麽到朝堂上來了?”李治詫異。

武媚娘行了一禮,笑道:“回皇上話,臣妾在後宮跟諸位大臣的夫人飲宴,忽然聽說玉麒麟玉將軍是女兒之身,有點好奇,就過來看看。剛剛聽聞李大人說此人不是玉將軍,臣妾一時心急就跑出來了。”

李治饒有興致地問道:“媚娘有何高見?”

武媚娘笑道:“這明明就是玉將軍,怎麽會不是呢?莫非有人居心叵測,別有所圖?”

殿中眾臣自然不會服氣。

“娘娘久居深宮,如何能斷定此人是玉將軍呢?”

“諸位大人平時與玉將軍也相交不深,又如何能斷定此人不是玉將軍呢?”

一個大臣說道:“玉將軍身為禁衛軍統領,手下人自然是最清楚的,不如傳召禁衛軍中的來辨認……”

“既然如此,就由臣來辨認吧。”未及李治下旨,一聲清朗的長笑傳來,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抬腳進了大殿。

殿中眾人不禁睜大了眼睛,眼前之人氣度飛揚,俊美淩人,不正是禁衛軍統領玉麒麟嗎?

來到禦前,玉麒麟瀟灑地跪倒在地,笑道:“微臣參見皇上、皇後娘娘。”

李治俯下身,“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玉麒麟從容回稟道:“皇上,昨日臣聽說竟然有臣是女子的謠言,覺得此事太過可笑,而更可笑的是,竟然有很多同僚信以為真,公然要求皇上徹查如此荒唐的笑話。臣便忍不住夥同皇後娘娘和裴將軍與大家一起開了這個玩笑,也順便博皇上一笑。有辱聖聽之處,請皇上恕罪。”

一句話自信滿滿,既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又狠狠地諷刺了輕信謠言的臣子們。

李治笑起來,他眼睛微微眯起,“媚娘,你這個玩笑開得可真是夠大的。”

武媚娘神情閃爍不定,立刻跪下道:“臣妾知罪,請皇上責罰。”

李治擺擺手,“既然隻是玩笑,朕不怪你。”他轉頭看向玉麒麟,“你既然說自己不是女兒身,可願意一驗?”

玉麒麟坦然道:“臣願意。”

元修立刻帶著玉麒麟入後殿,過了一會兒兩人一起出來。

元修回稟道:“皇上,玉將軍確為男兒之身。”

眾臣麵麵相覷,尤其那幾個輕信謠言,反應激烈的,此時難免有些尷尬,後悔今日太過冒失。

李治大笑起來,“瞧瞧,朕就說嘛,朕治下的官員怎麽可能有女扮男裝呢?以後這種事最好查清楚了再回話,免得鬧出笑話來。”

散了朝,眾臣三三兩兩離去,一邊小聲議論著今日的這場鬧劇。

武媚娘帶著裴少卿和玉麒麟往前走去。行至僻靜處,她停下來,屏退左右,轉身望著玉麒麟,“這是怎麽回事?本宮不是叮囑你先去感業寺暫避嗎?怎麽又跑來了?”

玉麒麟笑道:“臣覺得娘娘想要瞞天過海恐怕不容易,所以我就來了。”

望著眼前的玉麒麟,武媚娘心中升起一種別扭的感覺,“本宮本來以為將他們的夫人握在手中,他們就會有所顧忌,沒想到還真有不怕死的。不過本宮很好奇,你究竟是用什麽方法躲過驗身的?”

裴少卿忍不住問道:“莫非你收買了那幾個太監?”

玉麒麟笑道:“幫臣驗身的有十幾個人,臣就算有膽子給錢,他們也未必有膽子拿啊。”

“那你是……”

玉麒麟在臉上一抹,武媚娘終於明白那絲別扭感從何而來了,她驚訝地望著眼前之人。

“明崇儼?”

裴少卿也滿臉震驚,“你怎麽會……”

明崇儼笑道:“崇儼自幼學習江湖之術,難登大雅之堂,還請娘娘不要見笑才好。”

武媚娘長吸了一口氣,終於笑起來,“還好你來得及時,不然本宮和裴將軍都要下不了台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易容術嗎?”

“正是此術。”明崇儼揮了揮手中的人皮麵具,“以後有了這個,誰都可以做玉麒麟,娘娘不用再操心了。”

武媚娘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總算躲過這一劫。隻是這危機一出接一出,也不知道結果會怎麽樣。

明崇儼又問道:“娘娘,玉麒麟現在何處?”

武媚娘笑道:“本宮將她安排在本宮入宮前所住的感業寺內,那裏的住持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們有空不妨去看看她,順便告訴她此事的結果。”

離開大明宮,明崇儼直接去了感業寺。感業寺位於郊外,趕到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夕陽染紅了遍地落葉,踏著柔軟的秋色,明崇儼敲響了感業寺的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女尼,見到明崇儼,雙手合十,問道:“施主,請問有何吩咐?”

“我來找玉麒麟。”

女尼皺眉,“我寺中並無此人啊。”

明崇儼有些驚訝,“是皇後娘娘安排的……”

女尼想了想,點頭道:“昨日皇後娘娘的確派了一位宮女過來跟住持說有個人要住過來,可是住持帶著大家等到了很晚都沒有人來,住持說會不會是娘娘改變主意不來了?”

明崇儼悚然一驚,這種事情感業寺不可能撒謊。玉麒麟不在這裏,會去哪兒呢?難道在路上遇到了不測?

他告辭離開,返回大明宮。

腦海中不受控製地回想起臨別的那一幕,她站在自己房裏,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大聲喊叫的樣子。

“好,你不理我是不是?那以後你見不到我了可別後悔!”

再也見不到了嗎?不會的!明崇儼搖搖頭,強壓下不祥的預感,快步向宮殿走去。

天邊最後一線光收斂起來,黑暗籠罩密林,遠處漾起模糊的白霧,籠罩著迷宮般的前路。

甘露殿外,幾個小宮女捧著膳盒走出房間。

“何璐姐姐,娘娘今天的晚膳用得怎麽樣?”芽兒問領頭的宮女。

領頭的正是司膳房的女官何璐,自從賀蘭掌司奉旨出宮采辦,甘露殿的膳食就暫時由她負責了。聽到芽兒問話,她歎了口氣,“娘娘這幾日的胃口一直不好,今日晚膳不過動了幾筷子。”

“這怎麽行啊。”芽兒擔心地道。

何璐又道:“今日我們專門做了幾樣娘娘愛吃的小點心,擱在桌上,希望娘娘能有些胃口。”

芽兒也無法可想,隻能歎道:“希望娘娘累了能多吃幾口。”

然而事與願違,一直到看完奏折,準備就寢了,武媚娘對桌案上的點心也沒有絲毫興趣。

這幾日她食不知味,隻因要擔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心兒那邊的進展尚不知如何,玉麒麟一個大活人竟然憑空消失不見了,而最讓她擔憂的還是李治的行動……

無聲地歎了口氣,她起身更衣,準備就寢。

她離開之後,幾個小宮女上前收拾桌案,一個小宮女垂涎地看著桌上的點心,看了看四周,飛快地拈起一塊放進嘴裏。

領頭的宮女看見,狠狠拍了她一下,“死丫頭,膽敢偷吃娘娘的點心,你不要命了嗎?”

小宮女嘿嘿一笑,“姐姐勿怪,反正娘娘也不肯吃,送回司膳房還不是被大家分了。”

領頭的宮女瞪了她一眼,沒有繼續責怪。

點心的味道實在太好,小宮女忍不住想再拿一塊,可剛伸出手,忽覺胸口一陣絞痛,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發出兩聲詭異的慘叫,她倒在了地上。

周圍宮女大驚失色,領頭的宮女俯身翻過她的身軀,頓時驚呼出聲,“她死了!”

武媚娘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尚未入睡,她匆匆披上外袍,來到書房。

芽兒拿起銀簪往掉在地上的糕點刺了刺,銀簪果然變成了黑色。

“娘娘,要不要通知司刑房的人來查一查?這點心是司膳房今日剛剛做好的。”

武媚娘想了想,搖搖頭,“未必是司膳房動的手腳。不要打草驚蛇,不然下一次幕後之人必會換別的方法來對付本宮。芽兒,你放出消息,就說本宮身體不適,不便見外人,這幾日後宮的請安一概免了。另外這幾日偷偷讓裴將軍出宮幫本宮置辦食物。”然後她掃視周圍的宮女,“切記,不許走漏任何風聲,否則在場所有人一起處死,明白嗎?”

眾宮女心下凜然,齊齊低頭應是。

聽聞武媚娘身體不適,李治下朝之後就匆匆趕了過來。

“皇後怎麽會好端端地吃壞肚子?這司膳房是怎麽當差的?去,把司膳房的掌司給朕叫來。”

“皇上,司膳房的掌司賀蘭心兒奉臣妾之命出外采辦還沒有回來。”武媚娘掙紮著要起身。

李治連忙按住她的肩膀,“你身子不適,別起來了。”又道,“這司膳房的人也真是不像話,朕必要下旨懲罰她們了。”

拉住李治的手,武媚娘壓低了聲音,“皇上,此事跟她們無關。是有人給臣妾下毒,臣妾僥幸才逃過一劫。”

李治一愣,臉色數變,似乎在消化這個消息。終於,他低聲問道:“那你怎麽不告訴司刑房徹查呢?”

武媚娘苦笑一聲,“臣妾覺得這後宮裏好像被什麽東西控製了一樣,越是往裏查,就會像掉進沼澤一樣往下沉。臣妾不想打草驚蛇,以免惹來歹徒更加離奇的招數。”

李治點點頭,“你這麽想是對的。首先要保住性命,才能夠保住一切。”

武媚娘深深地望著他,“臣妾已經想過了,先讓他們以為臣妾真的中了毒,疏於防範,然後再慢慢挖出這其中的奧秘究竟是什麽?”任何行動,她都不想隱瞞著他。

李治略一思忖,點頭道:“媚娘果然聰明,這個法子說不定能管用。”

武媚娘放下心來,李治果然還是那個李治,她朝夕相處的丈夫,盡心輔佐的主君。隻是這整件事情,她還有很多疑惑。終於,她試探著問道:“皇上,這些日子,你也遇到了此類事情吧?可有煩惱?媚娘希望能為你分憂。”

李治臉色一變,聲音抬高,“沒什麽,咱們夫妻很久沒在一起說話了,別盡說這些不開心的事。”

武媚娘一愣,這些日子一連串的事情,早已讓她感覺到有一股隱藏的勢力正在幕後與他們為敵,玉麒麟的失蹤讓她憂心不已,今日甚至敢給她下毒,更是猖狂到極點。滿以為到了這種地步,李治會與她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共謀對策。這麽多年的風風雨雨,兩人不都是這樣闖過來的嗎?可為什麽換來的依然是閃避?

她神態黯然,李治垂下眼簾,伸手慢慢撫摸著她的長發,“媚娘,你這些日子也太耗費心力了。一切就交給朕吧,別再擔憂了。看,你的頭發都不似以前柔滑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梳妝台前,拿起玉梳慢慢地給她梳頭,“平時都是你幫朕舒活筋骨,今日你病了,就讓朕幫你梳梳頭吧。就像民間的普通夫妻一樣,你心裏有我,我心裏也有你。”

武媚娘閉上了眼睛,“皇上說得真好,臣妾好像回到了以前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

“媚娘你記住,不管朕的為人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也不管朕做了多少讓你覺得不好的事情,朕的心裏一直都有媚娘。從過去到現在到將來,永遠都不會變。隻是身為一個帝王有很多無奈,這些無奈隻有請你包容和諒解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語調更是溫柔,武媚娘心中一軟,反身抱住他,“臣妾相信皇上。”

回到了宣政殿,一本奏折中,果不其然又露出了那片讓他視線變冷的白色。

麵對這接二連三的挑釁,李治已經習慣了平心靜氣,但是,當他這一次展開信箋時,壓抑不住的怒火霎時爆發出來。

殿內的太監宮女隻聞“嘩啦”一聲,禦案上硯台筆墨奏折被憤怒的帝王一掃而下,天子一怒,殿中眾人無不膽戰心驚,匍匐於地。

粗重的喘息聲傳來,心髒像是被什麽緊緊抓住,緊繃而疼痛。李治雙手撐住禦案,雙目赤紅,狀如瘋癲。

沒有人敢發出任何聲音,宮人瑟縮著,甚至恨不得連自己的呼吸都停滯。

不知過了多久,上麵的喘息聲漸漸平息,李治頹喪地坐下來,將揉捏成一團的信箋重新展開。

“廢武媚娘,清君側。”

這一次,終於輪到媚娘了嗎?明明已經放出中毒病重的消息了,為何還是會有這封信呢,難道裝病的計策被看穿了?她所有的行動都在別人的觀察之中,倘若再這麽繼續下去,恐怕真的會有性命之憂。他該怎麽辦?

宣政殿門口,太監總管元修一路小跑著進來,看到遍地狼藉,他縮了縮腦袋,想要退回去,卻晚了一步。

“鬼鬼祟祟地幹什麽?”李治冷然道。

明白自己撞到了槍口上,元修暗歎倒黴,趕緊小跑上前,跪倒在地,“皇上,是……是有人剛才看到一個男子往清思殿方向去了。”

李治臉色一變,“你說什麽?”

元修連連叩首,“其實,這幾日宮中有人傳說,每到晚上,清思殿內都能隱約看到男子的身影,不知是何人。隻是這幾日皇上政務繁忙,奴才等沒有證實,不敢回稟。”

話語雖未直說,但內中隱含的意思大家都懂得。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這都不是好消息,足以讓他們火冒三丈,更不論此時正在氣頭上的李治了。

殿中宮人顫抖著,也不知是該同情倒黴的元總管,還是接下來將要更倒黴的淑妃娘娘。

然而讓眾人驚異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李治忽然笑了,明媚的笑容浮動在俊美的臉上,輕薄而放肆,“是嗎?竟然有這種稀罕事,傳令,擺駕清思殿……”

清思殿外,幾個宮女正在外麵閑聊嗑瓜子。

見到禦駕到來,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畢竟李治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個時辰駕臨清思殿了。

等幾個宮女慌亂地起身行禮,準備入內通傳時,卻被元修搶先一步攔下。

帶著宮人,李治徑直向殿內走去。

清思殿的寢殿華美依舊,貝殼和珍珠串成的珠簾迤邐曵地,掩映內室床榻錦被輕輕顫動,流光傾瀉。

高高鼓起的錦被隱見出兩個人的形狀,外麵那人露出的發髻明顯是個男子。

李治臉色變了,他快步上前,一把掀開被子,怒喝道:“蕭綰綰!”

看清床上的人,他動作忽然僵住了。

“父皇!”雍王素節驚訝過後,欣喜地喊出聲來,一邊撲上去抱住他。

另一個男子打扮的人也趕緊下了床,慌亂而不失柔婉地行禮道:“臣妾參見皇上。”正是淑妃蕭綰綰。

李治頓了頓,才問道:“你這是幹什麽?身為後妃卻深夜扮成男子,成何體統?”

蕭淑妃麵上閃過一絲羞愧,低聲道:“皇上,素節許久沒見父皇了,一直纏著臣妾要見父皇,不然就不肯睡覺。皇上日理萬機,臣妾不敢打擾,又拗不過這孩子,隻好穿著皇上的衣服陪他入睡。冒犯皇上之處,還請皇上恕罪。”

李治看了看蕭淑妃,又看了看素節,長歎了一聲,“朕是真的許久沒來了。”曾幾何時,這裏是後宮中他來的最頻繁的宮室,可自從武媚娘入宮,這幾年裏,他踏足其中的日子屈指可數。

雍王素節抱住李治的胳膊,大眼睛裏滿是依戀之情,“父皇,我好想您。”

蕭淑妃鼓足勇氣,望著李治,柔聲道:“皇上今兒就留下吧,素節已經會作詩了,皇上幫他瞧一瞧,給他一些指點吧!”

李治目光溫和,笑著點點頭,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