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鬧鬼,是人心的錯
是李弘出事了?心兒大驚,連忙推開眾人,躺在地上的男孩果然是年僅五歲的代王李弘,額頭青腫,神誌不清。
幾個小太監匆忙將人抬起送往甘露殿,又有宮人跑去請太醫,心兒拉住一個年級略長的太監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是代王殿下剛剛爬到假山上玩耍。”那太監身體顫抖,聲音裏帶著哭腔。
“本來今日是中元節,鬼門關大開的日子,很多妖魔鬼怪都在這時候出來作怪,奴才們回稟了上麵,正在這邊燒些紙錢,祈求平安。結果代王殿下過來了,見我們在紙錢,就嘲笑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神,是我們膽子太小,自己嚇自己。”
太監縮了縮脖子,繼續道:“這話可不能亂說,奴才嚇了一跳,連忙勸說,‘代王殿下,可不興這麽說,小心鬼王聽到會生氣的,你看見那座假山了嗎,二十年前太宗皇帝的一位小公主就在那上麵被嚇死的。’結果,結果……”
“結果怎麽了?”心兒急道。
“結果殿下他不肯相信,堅持要上山去看看。奴才們本想攔阻,可殿下堅持爬了上去,等爬到了山頂,也不知怎麽了,殿下忽然驚叫一聲,摔了下來。”說完,太監又哀求道,“奴才等真不是故意攛掇殿下的,掌司明鑒啊。”
顧不上聽他辯白,心兒來到假山前,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有四五人高,嶙峋突兀,一側栽了植株,蔥綠茂盛,一側鑿了水道,水流淙淙。心兒一直爬到頂端,俯瞰下去,中間果然有一處孔洞,勉強能容一人通過。
心兒沿著空洞跳下,慢慢下了假山,從後麵洞口走出。視線落到地上,她卻忽然怔住了:整齊的地麵上連一個腳印也沒有。今日黃昏下了一場雨,遍地都是濕土,如果真的有人從後洞爬上假山,在頂端扮鬼驚嚇代王,不可能不留下痕跡。
她重新回到孔洞頂端,從假山俯瞰四周,一片空蕩蕩,隻除了山腳下一個秋千架外什麽都沒有。
這麽長的距離,要跨出去除非有絕妙的輕功,可是即便有輕功,至少也會留下蛛絲馬跡吧?怎麽什麽都沒有呢?
沉吟片刻,她叫過一個宮女,命令宮人將這附近嚴加看管起來,便返回了甘露殿。
武媚娘飲了一口酒,忽覺心口一痛,手中的玉杯險些跌落。她捂住胸口,長吸一口氣,慢慢恢複常態。中元節宮中也有祭祀,晚上是家宴,各宮妃嬪齊聚在甘露殿,身為母儀天下的皇後,她不能在妃嬪麵前失了儀態。可是這種無來由的心慌是怎麽回事?窗外的月色清冷通透,仿佛在不知道的地方正發生著什麽。
她麵色有些不好,坐在下席的李才人眼尖看見了,連忙道:“娘娘,可是身體不適?”
“無妨,不過是有些煩悶。”武媚娘強壓下不安,笑道。
“也難怪娘娘煩悶,要臣妾說,這玄美人也未免太不識抬舉了,娘娘召集的宴席,她竟然膽敢缺席。不過是仗著皇上略寵愛幾分,就如此不知輕重。”自以為了解武媚娘煩悶的根源,李才人連忙道。
“就是,不過是個舞姬出身,竟敢如此囂張,娘娘可要出麵好好管管她,讓她明白這宮裏的規矩。”
四周幾個妃子也紛紛點頭,恨之入骨地盯著末席空空的位置。
武媚娘嫣然一笑,隻是略寵愛幾分嗎?這些日子,李治幾乎日日宣召玄美人陪伴,連自己這個皇後也遜了一籌。
那個叫玄魚的女子確實生得極美,但也僅此而已,他從來不是沉迷美色之人,為何會對這個女子如此迷戀呢?還有最近幾次朝堂上的任免……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清他了,今晚一定要找機會問一問。
批鬥完了千夫所指的玄美人,李才人又道:“別說玄美人,今日怎麽連淑妃娘娘也未至呢?”
旁邊的王美人笑道:“玄美人要忙著服侍皇上,淑妃娘娘嗎?自然是忙著教導雍王殿下了。”
“聽聞淑妃娘娘對雍王殿下的功課抓得很緊呢。”沈寶林插嘴道。
李才人嗤笑一聲,望了台上的武媚娘一眼,恭聲道:“太子之位自然歸皇後娘娘所生的代王殿下,怎麽輪得到她的兒子?”
武媚娘神色不動,笑道:“妹妹們說笑了,本宮對自己的孩子沒有那麽大的憧憬,隻希望他每天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不要辜負了童年才好。至於太子之位,應該有德者居之,各位皇子都有機會,怎麽就一定落在他身上呢?”
李才人一愣,連忙低下頭,“娘娘教訓的是。”
武媚娘又淡然道:“玄美人忙著服侍皇上,淑妃忙於教導皇子,都是為皇上盡心盡力。雖然今日推辭未至,本宮和眾位姐妹也應該體諒她們的苦心,勿要以此為念。”
殿中諸妃都有些尷尬,連忙站起身來,齊齊應是。
宴席繼續進行,話題重新換過,圍繞著長安城最流行的衣服首飾,眾人興致勃勃。
忽聞殿外一陣喧嘩,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衝進來,“娘娘,啟稟娘娘,代王殿下他……”
“弘兒怎麽了?”武媚娘刷地站起身來,長袖帶翻了酒杯都不自覺。
“代王殿下剛剛在假山上被鬼神衝撞了!”小太監喘息著說出了這個讓人驚懼的消息。
宣政殿內,李治正在桌案前作畫,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亭亭玉立在他身邊,手持墨條,不緊不慢地磨著,挽起的長袖下露出一對欺霜賽雪的藕臂,正是近來寵冠六宮的玄美人。她果然生得極美,腰肢纖細,雙腿修長,一身金線菊紋的鵝黃色高腰長裙更襯得她身姿曼妙,穠纖合度。
李治畫了片刻,玄魚偏著頭,好奇地問道:“皇上,這畫真好看,不知道叫什麽名字?”微微睜大的眼眸如明月般動人,天真懵懂的模樣格外引人心動。
李治情不自禁地伸手攬住她的腰,動情地道:“這畫叫良禽擇木而棲。”
玄魚納悶,“好奇怪的名字。”
李治長笑一聲,“其實一點也不奇怪……”他順著玄魚的脖子慢慢往下吻,目光掃過她腰間,那裏懸著一塊雕琢精美的雲紋玉牌,隱有光華流動。
李治一把握住,笑道:“比如你身上這塊玉牌。它又代表著什麽意義呢?”
“也許它能帶給你金銀珠寶,華衣美服,也許能帶給你整個天下,也許……”李治湊近了她耳邊,“它是去地獄的令牌。”
玄魚打了個哆嗦,勉強笑道:“這隻是一塊玉牌而已,怎麽可能有這麽神奇。”
“朕說它神奇,它自然能夠神奇。”李治笑起來,“告訴我,你是從哪裏得來的這個東西?你們入宮的有多少人?”
也許因為李治的話音太迷離,語意太深奧,玄魚睜大了眼睛,“皇上,這塊玉牌是臣妾撿來的。”
“撿來的,嗬……”李治冷笑一聲,忽然升起一種憤怒,幾乎想要把眼前的女子生生撕碎的憤怒。哪怕是在長孫無忌的手下,他也從未感受到這種憋屈和怒意。身為九五至尊的他,在扳倒了長孫無忌之後,竟然要受這種小人的挾製,這讓他感覺到無比的屈辱和憤怒。
眼前滿臉無辜的女子,輕易就挑起他壓抑良久的怒火。他的手撫上修長優美的脖頸,猛地收緊,玄美人驚叫一聲,那驚叫卻很快被扼在了喉嚨裏,她劇烈掙紮起來,像一隻被釘住身體的蝴蝶。
扼了片刻,李治卻忽然鬆開手,對上她驚懼交加的視線,溫柔地笑道:“愛妃,嚇著你了吧?朕開個玩笑而已。不管你是什麽來曆,朕怎麽舍得離開心愛的玄美人呢,朕還希望看到你的歌舞呢。”
“皇上……”瑟縮在他的懷中,聞著龍涎香的氣息,玄魚又是驚恐,又是迷醉。眼前的男子,無與倫比的俊美,舉世無雙的高貴,她這輩子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被他攬在懷中的幸運。
她戀戀不舍地拉住他的衣襟,“皇上想看什麽樣的歌舞?”
“今晚月色這樣美,倒讓朕想起初見麵的那一晚。”溫柔的語調,輕緩的愛撫,讓玄魚幾乎以為剛才的殺意是錯覺。
她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宣政殿中央,長袖一揮,纖細的腰肢折下,仿佛水麵上盛開的白玉蓮花。
輝煌的燈火中,清幽的歌聲蕩漾開來,“北方有佳人,傲世而獨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李治眯著眼睛,似乎是在入神地欣賞著歌舞,視線落在她腰間回蕩的玉牌上,卻逐漸變冷。
忽然,元修急匆匆步入殿內,“皇上,代王殿下剛剛在禦花園受驚。”
李治神色大變,“什麽?怎麽會這樣?可有叫了禦醫?”他快步走下,一把拽住元修的胳膊。
“已經傳了數位禦醫,皇後娘娘也在甘露殿照顧著。”
“朕這就過去。”不等元修說完,李治快步向殿外走去,經過舞蹈的玄魚身邊,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玄魚已經驚慌地停止了歌舞,拉住李治的衣袖,“皇上,臣妾還……”
根本沒興趣聽她說話,李治袖子一甩,像是甩開什麽不幹淨的垃圾,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玄魚摔在地上,愣愣地看著他消失在殿外。
甘露殿裏,李弘正躺在床上不斷地抽搐著,雙目緊閉,滿頭大汗。武媚娘站在身邊擔心地看著。一群太監、宮女圍在四周,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終於,禦醫將搭在腕上的手指放下,武媚娘迫不及待地問道:“禦醫,怎麽樣?”
禦醫連忙起身道:“回皇後娘娘的話,代王殿下是受了驚嚇,以致昏迷,臣施針之後能夠醒來,隻是精神還會惶恐無措。”
武媚娘咬咬牙說道:“你施針吧。”
禦醫領命,坐在床前撚起銀針,聚精會神地紮向幾個穴道。
隨著銀針收回,床上的李弘忽然劇烈掙紮起來,手舞足蹈,“有鬼,有鬼,有鬼……”終於一骨碌翻身而起,縮到了角落裏。
武媚娘心痛不已,撲上去緊緊抱住他,“弘兒別怕,母後在這裏,別怕……”
李弘縮到武媚娘懷中,麵色蒼白地哽咽道:“假山上有鬼,有鬼……”
武媚娘拍著他肩膀的手一頓,“鬼?”
李弘的貼身太監齊齊跪了下來,領頭的硬著頭皮回道:“都是奴才不好,今天是鬼門關大開的日子,奴才沒看好代王殿下,讓他遇見了不幹淨的東西,奴才該死。”
一眾宮人紛紛跪下請罪。武媚娘慢慢地皺起了眉頭,感受著懷中顫抖的幼小軀體,她神色變冷,“胡說,這世上哪來的妖魔鬼怪,定是代王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迷了心智,來人,傳司膳房賀蘭心兒!”
隻聽外麵一聲高呼,“皇上駕到!”
話音未落,李治一把掀開珠簾衝了進來,“媚娘,弘兒怎麽了?”
“皇上,弘兒受了驚嚇,剛剛才醒來。”
看著瑟瑟發抖,麵無人色的兒子,又看著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李治眉宇間滿是怒意,“你們這些廢物,連皇子都看不好,來人……”
“皇上,此事緣由不明,不如等查明真相再做處理。”武媚娘連忙阻攔。雖然這些宮人有虧職守,她也很憤怒,但眼下將李弘身邊用慣了的人手全部處置,反而不便,更何況這起撞鬼事件,尚不知內幕如何。
禦醫開了安神的湯藥,服侍著李弘喝下,年幼的孩子很快陷入了沉睡。急切的父母終於鬆了一口氣,李治和武媚娘離開寢宮,回了正殿。
忽然,李治腳步一個踉蹌,武媚娘連忙扶住,“怎麽了?皇上。”
“有些頭疼,可能剛才走得太急了吧。”
武媚娘扶他坐下,道:“臣妾給皇上按按吧!”
李治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武媚娘問道:“皇上,臣妾聽說您最近連續宣召了一批外省官員進京任職,這些人可靠嗎?”
李治身形一僵,似乎跟不上話題的轉變,靜默了片刻方道:“朕也不知道他們可不可靠。”
武媚娘動作一頓,“那怎麽可以,他們的職位可是關係著民生大計。”
李治皺起眉頭,“媚娘,朕想放鬆一下,先別一口一個民生大計的。”
武媚娘話語一滯,還是繼續道:“皇上,朝政大事豈能輕忽,還是……”
“夠了!”李治忽然睜開眼睛,看向武媚娘,“媚娘,你不覺得自己管得太多了嗎?”
武媚娘整個人愣住了,李治很久沒有同她這樣不客氣地講話了。“皇上,臣妾也是為了皇上著想,這不也是皇上的心願……”
“好,好,好,朕娶了個賢內助真好。”李治神態焦躁,“朕原本覺得你替朕分擔政務很好,但是現在看來,女人還是應該相夫教子才對。你看看弘兒,朕原本還想過了年立他為太子呢,如今卻弄成這個樣子,你這個當母後的難道就沒有責任?”
“先把你放在民生大計上的心思收一收,分一些給你的丈夫和兒子吧!”
武媚娘呆呆地看著李治,幾乎不相信這些苛刻的指責是從他的口中吐出的。
似乎不滿武媚娘的反應,李治索性長袖一甩,起身向外走去。
一直到他消失在門外,武媚娘都沒有回過神來。
站在角落的心兒歎了口氣,上前一步,低呼道:“娘娘……”
“你回來了。”武媚娘回過神來,掩去眸中的傷痛,笑道:“剛才本宮怕一鬧起來人心惶惶,生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拿你做一下擋箭牌,讓你受委屈了。”
剛才武媚娘斥責代王昏迷是因為吃了不幹淨的東西,責令她嚴加清查。跟隨武媚娘這麽久,心兒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誠懇地說道:“娘娘是想驅除謠言,心兒明白的。再說這點兒小委屈,比起娘娘來算得了什麽呢。”
武媚娘苦笑了一聲,“本宮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皇上他……”她搖搖頭,暫且放下這個問題,轉而問道,“弘兒這件事,你怎麽看?宮中皆說他是衝撞了鬼神,連他自己剛才也哭訴,他爬上假山就看到浮起一張鬼臉。”
“奴婢已經探查過出事的假山了,上麵有一處孔洞,極有可能是有人裝神弄鬼。可是假山周圍都是濕土,卻連一個腳印都沒留,實在讓人費解。即便有輕功,至少也會留下蛛絲馬跡,可是奴婢一點兒都沒有找到。百思不得其解,還真的活見鬼了。”
聽完心兒的探查結果,武媚娘皺起眉頭,靜默不語。
心兒又說道:“娘娘,奴婢覺得,如今查出凶手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查出幕後的主使。娘娘請想,代王殿下年紀那麽小,又養在深宮,不可能與人結怨,想置他於死地的隻有一個可能。”
武媚娘目露寒光,冷然道:“嗣位之爭。”這一次李弘隻是受到驚嚇,休養一段時日就能恢複,並未傷及根本,若幕後之人是為了太子之位,勢必不肯善罷甘休,必然會有第二次出手……
心兒低聲道:“如今皇宮裏有子女的,除了您和蕭淑妃,還有王美人,李才人……”
武媚娘幽深叵測地望向殿外,視線所及,沉沉的暗夜正籠罩住整個宮廷,似有森冷的風從陰暗的角落裏吹起。
“無論你是誰……”她慢慢地握緊了拳頭:“都別想動本宮的兒子!”
秀美的容顏上閃現的決心,比任何惡鬼都決絕。
心兒告辭出來,走在回司膳房的路上。
經過宮女寢舍,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其實哪有人啊,根本就是鬼嘛!”
“可不是嘛!聽說娘娘還指責是賀蘭掌司準備的膳食不對呢。”
“唉,今日是鬼門關大開的日子,每年這一日,宮裏或多或少總會發生一些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想當年……”
心兒苦笑著搖搖頭,宮廷這種地方,永遠是謠言最肥沃的土壤,雖然武皇後推出她做擋箭牌,隻怕也隻能在明麵上壓下去。
無心細聽,她快步走過回廊,一陣秋風吹過,涼意徹骨。真的是秋天了,仰頭看向天空,一輪圓月懸在天邊,孤單的飛鳥掠過高空。
心兒一愣,飛翔?等等,她怎麽忘了這個法子!眼前頓時浮起一道亮光,“儼哥哥……”
從甘露殿出來,李治氣衝衝地走入禦花園,走到一棵樹下終於停了下來,恨恨地捶了一拳,“你說,皇後怎麽變成這樣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元修一路小跑跟在後麵,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皇上,興許……近日國家大事比較忙碌,皇後娘娘也是分身乏術。”
李治搖搖頭,“國家大事本來就不是她一個女人應該管的。”
“這……”元修眼珠一轉,“皇上既然心煩,不如去玄美人那邊看看歌舞,消遣一番,或者去蕭淑妃那邊看看雍王殿下……”
“夠了,朕暫時誰也不想見,回宣政殿去。”
回了宣政殿,李治屏退眾人,孤身坐在殿內。
欲看奏折,卻赫然發現一本奏折裏露出一點白角,他的目光驟然收縮。
咬著牙從奏折中抽出那張白紙展開,紙上寫著“請皇上為崔元、彭家其、吳亮等人加官晉爵。”信箋的末尾依然是那句“我知道皇上的秘密”,旁邊還畫了一塊玉牌。
用力捏著信箋,發白的指節昭示著憤怒糾結的心情。終於,他猛地將奏折推開,站起身來,叫道:“來人。”
殿前服侍的太監跑了進來。李治問道:“玄美人什麽時候走的?有沒有動過朕的桌子?”
太監連忙道:“玄美人在中庭站了片刻就離開了,並未上前,也不曾碰過龍案。”
李治煩惱地皺起了眉頭,“難道真的不是她?”
已經是第五封了?朕是天子,難道就這樣一直受其挾製?
心中的煩悶難以言喻,李治來回走動著,終於還是坐回椅子。
“媚娘……”他低呼了一聲,疲憊地按住額頭。
也許必須求助於她了,她總是那麽聰慧……
拿起信箋,秘密兩個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不行!那個秘密,絕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他眯起了眼睛,無論你是誰,想威脅朕,都要付出代價!
那一瞬間,眼中閃過的狠戾,比任何惡鬼都可怖。
宣政殿外,換了一身淺碧色束腰長裙的玄美人正焦急地等待在那裏,見到元修出來,連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元總管,皇上沒有召見我嗎?”天真嫵媚的眼眸中滿是期盼,顯得楚楚動人。
“皇上在處理政務,誰也不見。”見玄魚還是戀戀不舍,元修又補充道,“看皇上的意思,想必今晚不會召人侍寢了。”
玄魚頓時一陣失望,“皇上真的不願意見我?”
元修有些不耐煩,“玄美人,該說的話我也說過了,皇上今晚並沒有興致看歌舞,我能有什麽法子?”
玄美人隻得走下台階,失魂落魄地向寢宮走去。她這些日子深蒙聖寵,尤其是李治留居宣政殿的日子,幾乎日日侍寢,想不到今日卻遭如此冷遇。尤其想到李治離開的時候絕情地一甩手,她心中一陣黯然,是為了代王殿下嗎?倘若我也能有幸生下一個孩子……
經過宮中西長廊,她失魂落魄地走著,全然沒注意麵前,終於與一個身影撞到了一起。
一聲嬌柔而又威嚴的嗬斥傳來,“什麽人走路不長眼睛,敢撞本宮?”
玄魚一驚,抬頭望去,是一個盛裝高髻的麗人,桃紅色齊胸襦裙上繡著大朵的盛開牡丹,織金錦緞束著纖細的腰肢,容姿清麗如出水芙蓉,明媚的雙眸中透著長期身居高位才會養成的威嚴。
玄魚愣神的功夫,那麗人身邊的宮女已經上前一步回稟道:“回淑妃娘娘話,這是皇上新納的玄美人。”
淑妃娘娘?她就是後宮裏曾經聖眷僅次於武皇後的淑妃蕭綰綰?
蕭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呆立原地的玄魚一番,冷笑一聲,“玄美人?美則美矣,卻不懂規矩……”
玄魚這才醒悟過來,以自己的位份,此時應該立刻退避行禮,躬身請罪才對。可是……
她忽然抬起頭,“娘娘,皇上說了,我不用懂宮裏的規矩。”也許是今日的冷遇讓她太憋屈,蕭淑妃挑剔的話語輕易點燃了心頭的苦悶。
料不到玄魚如此囂張,蕭淑妃一愣,隨即不怒反笑,她忽然伸手摸向玄魚的肚子。
玄魚驚得後退了一步,“你想幹什麽?”
蕭淑妃冷笑道:“本宮剛進宮的時候,皇上也讓本宮不用懂規矩,等到有一天,妹妹這樣的花容月貌進來了,本宮才發現不懂規矩、得罪人有多麽可怕。不過還好,本宮有個兒子,將來好歹還有一線生機,不知道妹妹有什麽呢?”
蕭淑妃一番話正戳中了她的痛處,玄魚臉上一紅,“我……皇上日日寵幸我,自然會有。”
蕭淑妃笑道:“隻怕晚了。”
玄魚愣住了,“什麽意思?”
蕭淑妃從容地笑道:“聽說皇上已經決定立代王為太子了,代王殿下是正宮嫡出,可謂名正言順。倘若代王做了皇帝,皇後娘娘成了太後,如我這種早就失了聖寵的倒無所謂,但是妹妹就……嗬嗬,提醒妹妹一句,在你之前,皇後娘娘可是專寵啊,正是妹妹來了,才奪了她的寵愛,哈哈哈……”
蕭淑妃爽朗地笑著轉身離去,不去看玄魚慘白的臉色。
陳安走進院子,一股刺鼻的油煙味傳來。他腳步一頓,那管家不會是引錯路了吧?前麵怎麽看都是廚房啊,自家統領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然而走近幾步,無情的現實粉碎了他的疑惑。那個一手抓著青菜,一手拿著鍋子的身影,不正是自家統領嗎?什麽時候玉統領有了做菜這個愛好了?聽著鍋碗瓢盆發出的叮咚碰撞聲,陳安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此時的玉麒麟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翻滾的油鍋,“不知道他喜歡的口味是什麽,鹹的還是甜的,清炒還是煲湯……大不了都做一些,總有一樣是他喜歡的吧?”
正想得入神,忽聞背後一聲呼喚,“將軍……”話音透著猶豫不決。
玉麒麟回頭一看,皺起眉頭,“陳安,你怎麽來了,不是叫你盯著明大人,倘若他有需要,就幫助他嗎?”
陳安為難地說道:“我……我沒帶銀子,也沒換衣服……”
玉麒麟大手一揮,“沒帶銀子我馬上支給你,可是,你換衣服幹什麽?”
陳安搓著手,不好意思地說道:“逛青樓當然得穿光鮮一點,不然人家不讓進啊。”
玉麒麟動作一僵,“什麽?他去青樓了?”
沒有注意到頂頭上司刷白的臉色,陳安露出一個“你懂的”笑容,“是啊,男人嘛,難免的……”
乒!玉麒麟將手裏的炒鍋狠狠一扔,“你,你竟敢……”
油花四濺,陳安嚇得險些跌倒地上,“將軍,您怎麽了?”
玉麒麟冷冷瞪了他一眼,“你立刻去給我召集兵馬,我要殺光那些妖魔鬼怪。”
玉麒麟帶著一隊禁衛軍衝入沉香閣的時候,正看到明崇儼坐在大廳裏。
這個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種魔力,無論在哪裏,都能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而一個身材豐滿,腰肢纖細的紅衣女子正坐在他身邊,整個身體像沒了骨頭一般軟軟地靠在他身上。
明崇儼一揮手,憑空出現一枝百合花,在一片驚呼聲中,他將花朵遞給紅衣女子,笑道:“正合姑娘的名字。”
“好高明的戲法!”紅衣女子忍不住讚道。
“嗬,隻是雕蟲小技而已,剛才我提的建議,不知姑娘考慮得如何?”
玉麒麟看得眼珠子冒火,手一揮,帶著手下風風火火地闖了進去。
見到官兵闖入,廳內眾人大驚。老鴇尖叫一聲,“官爺,這是幹什麽啊?我們可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啊!從不……”
話未說完,就被玉麒麟一把推開,她徑直來到明崇儼身邊。
明崇儼看到她,皺了皺眉頭,“你怎麽來了?”
玉麒麟心裏一疼,終於咬牙道:“我來這裏是搜捕逃犯的,跟你沒關係。”
老鴇大驚,“哎喲,天地良心,這位將軍,我這裏可沒有逃犯。”
玉麒麟冷笑一聲,“有沒有,得搜了才知道。來人,搜!”
官兵們如狼似虎地衝了上去,嫖客們見情況不妙,紛紛開溜。老鴇拉都拉不住,捶胸頓足,“天啊,天啊,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將軍……”
看著立在廳中,環抱雙臂的玉麒麟,老鴇眼珠一轉,悄悄拉住她,塞了一錠金子,“將軍啊,我們隻是小本生意,求您高抬貴手……”
玉麒麟將金錠一推,“錢我是不要的。”
聽她話中似有鬆動,老鴇連忙道:“那您要……”
玉麒麟回頭看了明崇儼一眼,壓低了聲音,“你後麵那個男人,是我姐姐未來的夫婿,我不希望他出入風月場所,以後隻要他在,我就來查,你懂怎麽做了?”
老鴇恍然大悟:“懂懂懂……”
她連忙走到明崇儼麵前:“這位公子,小廟容不下大菩薩,我忽然想起有個雜耍班要來搭台,我已經答應他們了。您看……”
玉麒麟一愣,搭台?難道他是來談正事的,不是嫖妓?
明崇儼對玉麒麟一笑,“沒關係,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以後還有機會的。”
說完,他起身離開。玉麒麟也衝廳裏的手下喊了一聲“收工”,之後也不等他們,直接快步追了出去。
“明崇儼……”玉麒麟跟上他的步伐,緊追不舍。
明崇儼皺起眉頭,索性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小時候我爹逼我念《詩經》,我寧可挨打,也不肯念;長大了,師傅要把師妹許配給我,我一聽就嚇跑了,再也沒回去過……”
玉麒麟愣住了,“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麽?”
“我隻想說,我是個自由慣了的人,不喜歡被束縛,更不喜歡有人左右我的生活。”
玉麒麟低下頭,“我……我隻是氣不過……”
“你有什麽氣不過的,我不過是去搭班演個戲法而已,又沒別的事。換言之,就算我真的是來尋快活的,也是我的自由,你管得著嗎?”
玉麒麟臉色一變,“你……”
不等她說完,明崇儼伸手一擋,正色道:“你我萍水相逢,能結這次緣,我很高興。倘若你肯放過我,以後大家還是朋友,不然,我可就要嚇跑了。”
見玉麒麟還要上前,明崇儼迅速後退幾步,手中出現一塊幕布,信手一揮,布幔飄過,原地已經空無一人了。
玉麒麟氣得直跺腳,“明崇儼,我不會放過你的!”
明崇儼一直到回了百戲班,才鬆了一口氣,推開房門,卻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坐在房中。
“心兒,你怎麽過來了?”他驚喜地問道,“這些日子過得怎麽樣?”
心兒笑道:“還好了,皇後娘娘很信賴我。”當初王霓君她們逃離宮廷,獨她一個人被留下,明崇儼很是擔心。之後明崇儼借入宮表演的機會專門找她詢問,見她確實過得不錯,又升任掌司,才放下心來。
“我這次出來是因為前幾天中元節宮中發生一件事。”心兒將代王遇鬼一案講述了一遍。不等她發問,明崇儼立刻明白,“你是想問空中懸浮的戲法吧。”
“不愧是儼哥哥,一點就透。”心兒拍手道。
“如果現場如你所說,恐怕你要失望了。”明崇儼卻皺眉道。他拉著心兒來到戲法台上,指著一個木床,道:“這個懸空的戲法你曾經看過吧。”
心兒點點頭,人躺在這張床上,明崇儼抽走支架,之後人就像是躺在一塊懸空的木板上一樣。
明崇儼將支架撤出,向床底下指了指,“你仔細看看。”
心兒彎腰觀察,終於發現,原來懸空的那部分有支架撐著,隻不過支架上套了跟崇儼一模一樣的衣服,當明崇儼站在支架旁邊時,雙方重疊了,所以看不出來。
“這是一種方法,還有一種法子,你早就知道,借助懸空的鋼絲淩空飛起。”
心兒點點頭,這個法子從她第一次見明崇儼就見識過了。
“那樣豈不是更無法解釋了?假山周圍並沒有可以懸掛鋼絲的大樹,而且如果真的是憑借鋼絲,事後需要時間收回,出事之後宮女太監很快圍攏了上去,不可能有那麽長的時間。這個凶手究竟是怎樣離開假山,而沒有在濕地上留下腳印的呢?”
明崇儼也想不出頭緒,卻堅持道:“這裏麵一定有奧秘,就跟所有的戲法都是騙人的一樣。多看多想,周圍一定有蛛絲馬跡。”
心兒“嗯”了一聲,“我再多想想。儼哥哥,多謝你了,我先回宮了。”
不等她離開,外麵傳來一聲呼喊,“明崇儼……明崇儼……”
素來從容的明崇儼臉色變了,“糟糕,纏人鬼又來了,我先走一步。”說罷取出布幔一揮,消失在當場。
推開窗戶向下望去,果然是禁衛軍統領玉麒麟。心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回到了宮裏,已是傍晚時分,交上令牌,心兒又一次來到假山前。
多看多想,周圍一定有蛛絲馬跡。圍著假山團團轉了一圈,又走到外圍仔細觀察,走過一處草叢,心兒停下腳步,這裏的草有很多折斷的,似乎被什麽東西壓過了。
站起身來,心兒的目光終於落在山腳的秋千架上。
倘若從這裏跳到秋千架上,再從秋千上蕩出去,腳印不就沒有了嗎?而且時間短暫,在太監宮女圍攏上來之前就可以完成。
心兒立刻坐到秋千上,握住繩索晃動,借力躍了出去。
淩空躍下,落腳點正是對麵的草叢,再俯身一鑽就可以進入小樹林,隱匿形跡。凶手果然是用了這個法子!終於揭開了謎底,心兒一陣狂喜。
繼續蹲下查看,心兒目光一頓,落到幾片草葉上。暗褐色的斑點是……血跡?
對了,自己有武功在身,落地很穩,但若是沒有武功在身的人,從秋千上飛那麽高蕩過來,一定摔得很重,難免會被地上的硬石塊擦傷。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可是後宮裏那麽多人,怎麽才能知道究竟是誰呢?心兒苦苦思索著,她離開假山,在林中漫步而行。
路過河邊,忽然一個矮小的黑影從林中閃過,心兒一愣,那是誰?看身材似乎不像是宮人。
她連忙跟了上去,那黑影跑得很快,一路向北。心兒不敢過分逼近,一直走到北邊一處破敗的宮室,黑影才消失不見了。
心兒停下腳步,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大明宮裏會有這樣殘破的地方。牆皮晦暗,廊道滿是灰塵,半扇窗戶懸在窗台上搖搖欲墜。而這樣四麵漏風的地方,竟然還隱隱透出一線光亮。
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殿下,您又給老奴送藥來了。這可不行,不是跟您說了,不能再來了嗎,若是讓娘娘見到,又要生氣了。”
“紅袖嬤嬤,你咳嗽又重了?是不是母妃又打你了?都是因為我,母妃她不應該打你。”
“不可……”急切地打斷了殿下的話,嬤嬤咳嗽了幾聲,才回過氣來,“殿下,娘娘她一心都是為了您,千萬不要這麽說。”
心兒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透過敞開的窗戶縫隙,房內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嫗,站在她身邊的是一個眉目秀氣的男孩,隻有七八歲大小,深紫色的圓領袍服上繡著銀色祥雲紋,聽到嬤嬤咳嗽,他連忙上前,體貼地替她捶背。
昏暗的燈光下,暖意在兩人之間流淌。
想起前些天聽到的傳言,心兒頓時了悟,想不到雍王殿下如此依戀這個叫紅袖的嬤嬤。
紅袖嬤嬤拉住他的手,低聲道:“使不得啊,殿下是人之龍鳳,怎麽可以總幫老奴捶背,早些回去吧,若是讓淑妃娘娘發現了,隻怕又要生氣了。”
雍王抱住紅袖嬤嬤的胳膊,“嬤嬤,我不想回去讀書……”
沒有繼續聽下去,心兒悄悄退了出去,心中又有幾分心酸,這個宮裏,誰都不容易啊!
往外走了沒幾步,前麵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心兒警惕地退到樹後,不一會兒,幾個宮女圍著一個盛裝麗服的女子行色匆匆地向這邊走來。
那女子滿麵怒容,氣急敗壞,正是雍王素節的生母蕭淑妃。心兒一愣,不禁轉頭望向燈火細弱的小木屋。
蕭淑妃一行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而是飛快地衝進了房裏。
房內響起稚嫩的驚叫聲,“母妃!”
還有老嬤嬤顫抖的聲音,“娘娘,您……您怎麽過來了?”
“本宮若是不過來,隻怕連兒子都要被人拐走了!”蕭淑妃的嗬斥伴著清脆的掌摑聲響起。
心兒心裏一緊,但是在宮裏這麽久,她早已明白,有很多事情不是她能管的。
咬了咬牙,她轉身離開。
回到甘露殿,看到她的身影,殿前服侍的芽兒匆忙迎上來,“心兒姐姐,你可算回來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事不好了,代王殿下剛剛吃了司膳房的東西又暈過去了!娘娘正要我們找你呢。”
心兒大驚,“什麽?”
匆匆踏進西偏殿,武媚娘正坐在榻邊抱著李弘落淚。四周宮人麵露惶恐,幾個禦醫圍在桌前小聲議論著,麵色沉重。
心兒心裏一沉,也顧不上行禮,連忙問道:“娘娘,代王殿下怎麽了?”
武媚娘轉過頭來,麵上滿是疲憊,她示意一個禦醫端著一盤糕點上前,道:“經過這幾天靜養,弘兒本來已經有起色了,可是吃了這糕點之後渾身抽搐,病情更加嚴重了。”
心兒死死地盯著銀盤,“這些糕點都是我親自準備的,不可能有人下毒!而且這一籠糕點同時送給了幾位皇子和公主,倘若有人下毒,都應該有事,怎麽單單隻有代王殿下有事呢?”
禦醫稟報道:“剛才臣等驗看過了,糕點之中並沒有下毒,而是下了五石散。此藥隻用少許一點於常人無害,可是對心悸迷亂的人來說就是致命的毒藥了。”
心兒皺眉道:“涉及代王殿下的飲食都是我親自選材,做好了放在廚房蒸,整個過程都有專人看管,沒有人能輕易接近的,除非……”
武媚娘連忙問道:“你想到什麽了?”
“水!”心兒恍然驚醒,轉身向外跑去。
一口氣跑到司膳房,負責皇子膳食的小廚房裏,幾個宮女正在忙碌,見到心兒進來,連忙行禮。
心兒擺擺手,來到水缸前,看著剩下的水,問道:“這就是今日做點心的時候用的水嗎?”
宮女點頭道:“就是用的這些水。”
“有人接近過嗎?”
幾個小宮女搖搖頭。
心兒皺眉道:“你們再好好想想。”
幾個宮女思索片刻,終於有一個驚呼道:“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新近最得寵的那位玄美人來過。她說想熟悉一下宮中的環境,就四處看了看。因為口渴,還從水缸裏舀了一口水喝,奴婢曾提醒她水沒燒開,喝了不幹淨。她說她本就是農家出身,不礙事。”
心兒目光一閃,這就對了。
匆匆返回甘露殿,將線索稟報給武媚娘。
很快,拿著搜查宮禁的皇後令牌,心兒來到了司刑房。
楊女史客氣地迎了出來,驗看過手令,她皺眉道:“你是說皇上新寵愛的玄美人想毒害代王殿下?”
“是否是她還未定,所以才要你去玄美人的房間查一查。”心兒著急地道。
“這……”楊女史有些猶豫,下毒這種事兒,隻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毀滅證據,依她之見,就算真是玄美人下毒,這一趟搜查也不可能有收獲。反而平白得罪了正得寵的玄美人。
看出楊女史的猶豫,心兒果斷地點明:“這可是皇後娘娘的意思。”
楊女史無奈,隻得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我換身衣服,隨後就到。”
心兒站起身來,“那你快點,我在外麵等著你。”早去一步,就能早些阻止玄美人毀滅證據,早一分真相大白的可能。此番事態緊急,她也不想過來與楊女史扯皮,但搜宮是司刑房的職權,她身為司膳房掌司,不好越俎代庖。而且玄美人如今深得聖眷,她單獨行動,必要連累武媚娘受人非議,說她爭寵陷害。
待心兒離開,楊女史回到後院,幾個手下的宮女還押著一個老嬤嬤候在那裏。
宮女詢問道:“掌司,怎麽處置?還是像上次一樣二十板子嗎?”
楊女史看了老嬤嬤一眼,隨口訓斥道:“紅袖嬤嬤,你也是宮裏的老人了,怎麽還不懂規矩呢?又得罪了蕭淑妃,你說你是第幾次了?看在你年老體邁的份上,我們也不好太懲處,隻怕再來個幾次,你這把老骨頭要撐不住呢……”這老嬤嬤正是與雍王素節交好的紅袖,剛剛被蕭淑妃派人押送到這裏,要求楊女史“好好”懲處。她年老體邁,楊女史也覺得棘手,處罰輕了,蕭淑妃必然不滿,若是罰得重了,萬一出了人命,她倒是不在乎,但這個嬤嬤與雍王殿下交好,萬一被殿下記恨……
楊女史滿肚子火氣,紅袖卻忽然大笑起來。
楊女史一愣,皺眉問道:“你笑什麽?”
紅袖笑道:“我雖然總是得罪人,但頂多也就是挨幾下板子,楊女史你馬上就要人頭落地了,還敢在這裏訓斥人?”
楊女史臉色變了,怒喝道:“你說什麽?”
紅袖壓低了聲音,笑眯眯地說道:“剛才我都聽見了,司膳房的賀蘭掌司要你去搜玄美人的房間。嗬嗬,你也明白吧。玄美人如今可是皇上的心頭肉啊,你要去搜呢就得罪了玄美人和皇上,你要不搜呢就得罪了皇後娘娘,你說我跟你之間誰更危險一點?”
“你……”楊女史死死盯著紅袖,心念電轉,忽然詭異地一笑,“對了,紅袖嬤嬤,我記得早年你也曾經在司刑房當過差吧?”她捂住肚子,“哎喲,我這肚子好像有點不舒服,這件事恐怕是做不了了。紅袖啊,本司就把這件事交給你了。”
紅袖臉色一變,“楊女史想找奴婢做替死鬼?”
楊女史板著臉訓斥道:“本司抬舉你,賞你這個差事,讓你將功贖罪,你還不服?當然,你可以不去,不過要罪加一等,你自己選吧!”
紅袖的臉色反複變化,權衡利弊,終於咬牙道:“好,隻是去了這一趟,二十杖可得免了。”
“那當然。”楊女史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吩咐左右道,“給她一身司刑房的衣服換上,別丟了我們司刑房的麵子。”
心兒和紅袖帶著一眾小宮女闖入的時候,玄美人正坐在屋裏拿著藥擦手上的傷。見到一群人蜂擁而入,她大驚失色,“你們幹什麽?”
心兒目光落在她手上,正色道:“玄美人,我們奉命徹查代王殿下被害一案,請您恕罪。來人,搜!”
宮女們四下搜查起來。心兒走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玄美人,手上怎麽受傷了?可有宣召禦醫?”
玄魚像觸電一般,猛地甩開她的手,“我手上有傷關你什麽事?你們怎麽可以這樣亂搜別人的房間?我要告訴皇上去!”
話音未落,一個小宮女從後殿跑了出來,手裏高舉著一個瓷瓶,“賀蘭掌司,這是枕頭底下搜出來的藥。”
玄魚臉色變了,“怎麽可能?這是陷害我,我枕頭底下根本沒有五石散。”
“不過是一個瓷瓶,玄美人怎麽知曉裏麵一定是五石散呢?”心兒冷笑一聲。
玄魚頓時發覺失言,臉色慘白,“我……我……”
這時殿後一陣驚呼,不一會兒,幾個小宮女顫抖著拿著幾樣東西出來,“賀蘭掌司,我們還發現了這個!”
心兒接過一看,竟然是一件純黑的鬥篷,還一個妖異的鬼麵具。
“這是什麽!怎麽會有這個?!”玄魚猛地尖叫起來。
心兒目光收縮,一把抓住她的手,展開上麵的傷痕,“這下可證據確鑿了,來人哪,帶下去!”
宮女們一擁而上,押著玄魚往外走去。
玄魚拚命掙紮起來,“不,我沒有,這不是我做的,你們陷害我!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但依然抵抗不過眾人的力氣,還是被拖走了。
心兒盯著手裏的麵具,就這麽順利地真相大白了?她總覺得有些意外。
宣政殿的夜晚總是燈火通明,李治埋首案牘,卻不是處理政務,而是在下棋。
獨自一個人的棋盤,他似乎很入神,直到另一個人進來。
不必回頭,能夠這樣不經通傳而擅自走到他身後的,這個天下也隻有一個人而已。
“媚娘,你來得正好。來,陪朕下棋。”
武媚娘躬身行了個禮,笑道:“皇上還有心情下棋嗎?”
“為何沒有?”李治扔下手裏的棋子,站起身來。
“臣妾剛剛抓了皇上心愛的玄美人,臣妾以為皇上會很傷心呢。”
李治長笑一聲,定定地望著她,“媚娘,你錯了,朕很高興,因為對朕來說,這是一件好事。”
武媚娘眉梢微挑,“好事?”
“倘若她真的對弘兒下此毒手,那就是罪有應得。朕又何必過問?倘若是皇後你陷害她的,那朕就更高興了,說明在皇後心裏朕還有位置。”他走上前,拉住武媚娘的手。
武媚娘皺起眉頭,“皇上,臣妾從來不冤枉好人。”
李治笑道:“好啦好啦,朕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她不重要,咱們下棋吧。”
武媚娘坐到李治對麵,跟他下起棋來。
落了沒幾個子,殿外元修急匆匆走入,跪伏地上,稟報道:“皇上,娘娘,不好了,那玄美人竟然從大牢裏消失了。”
武媚娘手一顫,一顆白子掉在棋盤上。
李治卻神態淡然,吩咐道:“消失了就加緊搜查。媚娘,咱們繼續下棋。”
武媚娘舉棋不動,李治問道:“怎麽了?”
武媚娘勉強一笑,“臣妾輸了。”
“這棋才下了一半怎麽就認輸了呢?”
“皇上天威難測,臣妾眼前如墜迷霧,幾乎一點贏麵都沒有,何必再垂死掙紮?”
李治笑起來,將手裏的黑子隨意地扔下,拉住武媚娘的手放在臉頰邊,“媚娘你聰明絕頂,心懷天下,是當世一等一的高人。朕若不神秘一點,那咱們夫妻之間還有什麽樂趣可言呢?”
武媚娘眼神複雜,難以言表,“皇上……”
李治卻哈哈大笑起來。
心兒拿著麵具走在回司膳房的路上,暗夜籠罩之下,麵具上發出瑩瑩綠光,宛如活物,難怪代王殿下以為是鬼怪呢。這麵具做得真是精巧,上麵還塗了磷粉。
隻是這件事情真的是玄美人所為嗎?雖然證據確鑿,但她總覺得,事情不會是這麽簡單。
前麵一個人影閃過,她停下腳步,喝道:“誰?”
一個小宮女畏畏縮縮地從樹後探出頭來。
有幾分眼熟,是自己司膳房的人。心兒詫異,“你找我有事情嗎?”
“賀蘭掌司,”小宮女低著頭,聲音顫抖,“奴婢是想跟您說一件事,昨天晌午奴婢因為沒有剝完菱角被責怪,是玄美人路過看見,過來幫奴婢剝好了,還剝了一手的傷。玄美人她人很好的,奴婢想說,她應該不會去害代王殿下的。”
心兒愣住了,玄美人給宮女剝菱角,那她手上的傷是被菱角刮傷的,而不是摔傷的?難道扮鬼嚇人的不是她?那麽五石散呢?心中疑竇重重,她叮囑道:“你先回去吧,我會繼續查明的,此事你不要對別人說。”
小宮女行了個禮,跑開了。
心兒轉過身,往玄美人居住的含冰殿走去,因為玄美人涉及謀害太子的重罪,她的居所已經被封了起來,幾個司刑房的宮女看守著。
見到心兒這麽晚過來,幾個人有些驚訝,行禮道:“賀蘭掌司。”
心兒點點頭,來到寢殿之內,問道:“當時是在哪裏找到的五石散和鬼麵具呢?”
宮女指點著,“五石散是在枕頭底下,而鬼麵具是紅袖嬤嬤找到的,記得好像是在這裏。”
順著宮女指點的方向望去,那是寢殿櫃子後麵的一個角落,確實很隱蔽。
“紅袖嬤嬤?”心兒心神一動,“我記得她是蕭淑妃那邊的人,並不在司刑房。為何會讓她前來搜查呢?”
“這個……好像是我們掌司身體不適,正好紅袖嬤嬤在旁邊,便委托給她了。”
這個理由她昨天已經聽過了,她自然明白,這是楊女史推諉避禍之舉,當時並未疑心,但今日聽來,這個紅袖嬤嬤也未免太湊巧了。
“當時紅袖嬤嬤是和誰一起搜查的?怎麽發現的鬼麵具?”
“這個,好像是她一個人搜查那邊,奴婢們正在床邊搜五石散呢,就聽到她驚叫一聲,從櫃子後麵拿出了這個麵具。”
心兒盯著櫃子後,若有所思,終於吩咐道:“你們繼續好好看守這邊,我去天牢一趟。”
疑點太多,不如見一見玄美人,問個清楚。
剛踏出宮門,卻見十幾個宮女太監匆匆往這邊趕來。
“怎麽了?”心兒腳下一頓。
一個太監回稟道:“賀蘭掌司,那玄美人竟然從天牢裏逃走了,極有可能逃到這裏。皇後娘娘嚴令搜查呢。”
玄美人竟然逃走了?心兒心裏一沉,這樣一來,線索豈不又斷了?
武媚娘已經離開,李治坐在棋盤前,心不在焉地擺弄著剩下的殘局。直到元修急匆匆跑進來,他淡然問道:“怎麽樣,看到她跟誰接觸了嗎?”
“皇上……”元修畏懼地低下頭,不敢看李治的臉色,“玄美人是真的不見了!”
“什麽?”李治猛地站起來,怒視元修,“什麽叫真的不見了?”
“是奴才等無能,根據獄卒所說,本來他們已經按皇上的吩咐放了她,悄悄跟在她後麵,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人突然就不見了。”
李治狂躁地來回踱步,“廢物!都是一群廢物!朕本來想借皇後的手嚇她一嚇,這才故意安排獄卒受她蠱惑,放她出來,沒想到居然會出這種亂子……”
元修連忙道:“皇上,宮裏就這麽大,她一個弱女子想來也不會跑太遠,奴才一定盡快將人找到。對了,皇上上次要奴才去司樂房打聽玄美人的事已經有消息了,那塊玉牌果然是她撿來的,據說她撿到的時候還歡喜了好一陣子。”
“真是撿來的?”李治抬頭死死地盯著他。
“這……據那些人說,確實是。”
李治隻覺全身無力,倒在禦座上,喃喃道:“這樣一來,線索又斷了。”
元修一愣,“什麽線索?”
李治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很好奇嗎?小心好奇過了頭,把自己的腦袋也賠進去。”
元修慌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李治冷哼一聲,仰望著盤龍金柱,靜默了片刻,他站起身來,“擺駕,今晚去皇後那裏。”
甘露殿距離宣政殿不遠,李治未乘禦輦,帶著幾個宮人走過回廊。
經過一處拐角,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前方跑來,一頭撞到前麵提燈的太監身上。
元修立刻上前一步,喝道:“誰?”
小人影停下身形,看清楚是李治,嚇了一跳,連忙跪下道:“參見父皇。”
竟然是蕭淑妃所出的雍王素節,本來李治對這個兒子還有幾分愛憐,但此時他心情煩亂,看誰都不順眼,當即沒好氣地問道:“慌慌張張的要去哪兒?”
素節縮了縮脖子,“回父皇的話,是紅袖嬤嬤的舊病又犯了,兒臣去司藥房幫她拿點藥。”
李治的目光落到掉在地上的玉瓶上,皺眉訓斥道:“你雖貴為皇子,卻有悲天憫人之心,這是一件好事。但你身為皇子,就這麽親自跑去司藥房找藥,身邊一個宮人也不帶,成什麽體統?”
素節低頭道:“父皇教訓的是。”實際上他哪裏敢讓宮人過來,一旦被蕭淑妃知道,又是一場風暴。
“起來吧。”見他態度恭順,李治火氣略消。
素節站起身來,李治目光掃過,忽然死死盯住他的腰間。一枚色澤溫潤的玉牌正懸在那裏,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動。
李治臉色變了,“這是什麽?”
素節低頭看向腰牌,有些猶豫,“這個……”
李治彎下腰抱住他,同時拿起腰牌,細細撫摩著上麵的紋路,柔聲問道:“乖,告訴父皇,這是誰給你的?”
素節搖搖頭,“兒臣答應過不說的。”
李治臉色一變,“不說朕可要生氣了。”
素節被嚇得一哆嗦,顫聲道:“是……是在紅袖嬤嬤那裏看到的,兒臣看了喜歡她才送給兒臣的,她說不能告訴任何人,也不能給任何人看到,連母妃也不可以。”
“紅袖?”李治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素節被他看得一陣不舒服,扭動著身體道:“父皇,紅袖嬤嬤還等著兒臣的藥呢,兒臣先告退了。”
看著地上撒了半瓶的藥丸,李治笑起來,“這藥掉在地上髒了,會吃壞肚子的,父皇叫人去拿些新的給你。”
素節又驚又喜,拽住李治的衣襟,“謝父皇。”
李治頓了頓,嘴角邊露出了一絲微笑。
晨曦從天邊泛起,心兒來到甘露殿,楊女史比她還早一步,已經在殿內回稟事務了。
“還是沒有找到嗎?”武媚娘頭疼地按住額頭,問道。
楊女史慚愧地答道:“回娘娘的話,從昨天下午開始搜查了一整夜,六宮中全部都找遍了,就是不見玄美人的蹤影。”她眼圈發黑,顯然是一夜未眠。
武媚娘有些煩躁,“這人難道還會插翅飛走了不成?”
心兒上前道:“玄美人在宮中並無依仗,若是逃出去,多半是去找皇上求情。但宣政殿周圍警戒森嚴,她不可能靠近,那麽極有可能回自己最熟悉的含冰殿。這兩處地方都沒有,她還能去哪裏?”
楊女史欲言又止,偷偷看了上麵一眼。
心兒立刻察覺,“楊掌司,你想說什麽就說吧,但凡有一點線索也是好的。”
見武媚娘也望著她,楊女史隻得硬著頭皮道:“回娘娘話,昨夜裏發生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有幾個住在北頭偏殿的宮女說聽到了很淒慘的叫聲,還有東西燒過的味道。可是今天早上一查,卻什麽都沒有。”
武媚娘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這是什麽緣故?”
楊女史低頭道:“奴婢也說不好,但奴婢懷疑,玄美人極有可能已經遭了毒手。可是想想又不合常理,一個人被燒掉得需要很長的時間,不可能一下子就處理得幹幹淨淨……”
心兒靈機一動,插嘴道:“不,有可能,隻要有磷粉。”
“磷粉?”武媚娘問道。
“娘娘,上次我們在玄美人的房間裏搜到的那個麵具上沾了好多磷粉,磷粉能在幽暗的地方發出耀眼的光芒,同時也可以促使火燒得更加旺盛。”
武媚娘問道:“你覺得這裏麵有什麽關聯?”
心兒推測著緩緩說道:“很有可能是凶手戴著沾了磷粉的麵具嚇唬代王殿下,然後又嫁禍給玄美人。昨晚玄美人忽然跑了,卻被凶手發現。凶手怕自己暴露,所以就把她害死了。”
武媚娘點點頭,“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心兒慢慢地皺起了眉頭,大明宮最北邊,不就是上次看到紅袖嬤嬤和雍王素節溫情一幕的地方嗎?
也許,她應該去問一問這位紅袖嬤嬤,究竟是怎麽發現的鬼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