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選擇,李代桃僵

宣政殿裏,武媚娘拿著手帕輕輕地擦拭著李治的額頭。轉眼之間他已經昏迷三天了,卻沒有一絲醒來的跡象,他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憔悴,臉頰也清瘦了許多。武媚娘心中絞痛,若是李治繼續昏迷,極有可能在昏睡中虛弱而死了。

難道就要這麽失去他了?早知是這樣的結果,武媚娘寧願當初騎上那匹馬的是自己。此時的她深深地後悔著,俯下身,輕觸在他冰冷的唇上,她試圖用自己的熱度,融化那片冰冷。

“娘娘,淑妃娘娘來了。”殿外傳來元修的稟報。

武媚娘起身,麵上一片冷然,“不過三天,她就忍不住了嗎?”想起在馬匹上動的手腳,她心中滿是憤恨。這是從小公主死後她從未有過的憤恨和疼痛,想不到這輩子還能感受第二次,錐心刺骨,痛不欲生。

蕭淑妃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三天不見,她的臉色也憔悴了不少,隻是不知有多少是因為悲傷,又有多少是因為那見不得人的心思。

武媚娘抬手止住她的行禮,徑直問道:“有什麽事情?”

“娘娘,皇上已經昏迷三天了,什麽時候醒來也不知道。”

“那又如何?”

“國不可一日無君,眼下很多大事等著要處理,大臣們紛紛上表,要求立太子。”說著她轉身從隨侍宮女手裏接過一摞奏折,遞到武媚娘麵前。

還真不少呢,看來這些天她也費了些心思。武媚娘笑了,“這也是應該的,隻是不知道該立誰才好。”

蕭淑妃笑道:“皇上昏迷不醒,未免國事動蕩,自然應該立長,雍王素節是幾個皇子裏年紀最大的,不立他立誰?”

武媚娘眉梢一挑,“大臣們都是這個意思?”

蕭淑妃自信地道:“沒錯。”

“可皇上不是這個意思。”武媚娘站起身來,盯著她。

蕭淑妃頓時愣住了。

武媚娘緩緩說道:“幾年前,皇上曾跟本宮說過,為免嗣位之爭,宜早立密詔,如今密詔還在洛陽行宮裏放著,妹妹就要先立雍王,是不是太操之過急了。”

“密詔?”蕭淑妃皺起眉頭,“本宮從來沒聽過什麽密詔。”

“這幾年妹妹也沒見過皇上幾麵,自然不知道。”武媚娘冷冷地說道,直戳蕭淑妃心窩。

想不到她這麽不給自己麵子,蕭淑妃臉色發綠,冷哼一聲,“皇上現下正病著,你自然說什麽都可以。”

武媚娘慢慢地走到蕭淑妃身邊,冷冷地望著她,“密詔有皇上的印記,是真是假,大臣們一看便知。妹妹沒聽說過皇上曾立遺囑,本宮也沒聽過大臣們上折子會上給淑妃娘娘的,既然本宮都沒懷疑這堆奏折怎麽會到妹妹手裏,妹妹又憑什麽懷疑本宮呢?”

蕭淑妃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終於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好,本宮即刻派人去洛陽行宮拿密詔……”

武媚娘打斷她,“不,本宮要親自去盯著……免得被人做了手腳。”

蕭淑妃盯著她,終於展顏一笑,“好吧,既然姐姐那麽有把握,那妹妹就在宮裏等姐姐的消息了,告退。”說罷,她轉身離開。

武媚娘神色叵測地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她轉頭看向元修,麵無表情地命令道:“去準備一下,告訴裴少卿,本宮今晚就動身去洛陽行宮。”

漆黑的夜幕上月色亮得出奇,冷冷地掛在天邊,映照滿地清霜。田間浮起白茫茫的霧氣,仿佛輕薄的細紗,籠罩著前路。

一支隊伍正形色匆匆地奔馳在大道上,幾十個人皆騎著西域快馬,護衛著中間一輛輕便馬車飛馳而去。這次出宮,武媚娘鳳駕出行的儀仗一概沒帶,隻匆匆點了幾十個禁軍護衛隨行。

行至下半夜,隊伍逐漸拐入山道。一夜的緊急奔馳,卻沒有任何人放慢速度。密詔之事十萬火急,連深宮中尊貴的皇後都不辭勞苦,護駕的侍衛又怎敢怠慢輕忽。

樹木愈發濃密,遮天蔽日,月光從縫隙中透出,映著冷寂的小道。

忽然,一匹馬驚叫嘶鳴,竟是一支利箭從密林深處射出,刺入馬腹。

“遇襲!保護娘娘!”

護衛們迅速反應過來。同時無數利箭呼嘯而至,如飛天螞蟥,遮天蔽日。箭雨之後是一群黑衣殺手,明晃晃的長刀在月色下泛起森冷的光。

侍衛們圍在武媚娘的馬車周圍拚殺突圍,卻終於不敵對方人多勢眾。

廝殺半夜,天邊一道曙光閃爍,映照著遍地血跡殘肢,昭示著這殘酷的一戰到了終局。

幾十名精銳禁軍已經盡數陣亡,而地上的黑衣殺手屍體隻多不少。殘存的殺手們心有餘悸地站起身來,慢慢向被圍困在中間的馬車前進。

“娘娘,得罪了。”終於,領頭的黑衣人狠下心,一刀劈出。

刀光圓潤,亮如閃電,堅硬的馬車頓時一分為二。

車內空無一人。

怎麽可能?眾人麵麵相覷,驚懼不已。

領頭的黑衣人霎時反應過來,“遭了,中計了!”

而這個時候,裴少卿正帶著武媚娘奔馳在狹長的小道上。

“娘娘,還撐得住嗎?”一邊策馬疾馳,一邊轉頭望向背後的人。

“還撐得住。”武媚娘將頭壓低,回答道。呼嘯的風聲擦過臉頰,如同沙粒碾磨一般刺痛,雖然裴少卿寬廣的胸膛為她遮掩去大半風霜,連續的顛簸還是讓她臉色發白。

此人兩人正共騎在一匹馬上,雖然武媚娘馬術不錯,但長途奔波顯然不是她能駕馭的,危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教之防了。

前麵遠遠出現一棟黑影。

“娘娘,前麵有間破廟。已經趕了一天一夜了,還是休息一下吧。”

從未騎馬奔波過這麽長時間,武媚娘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她點點頭,“也該休息一下,吃些東西了。”

“也不知道另一隊人馬如今怎樣了?”

料想幕後那神秘的勢力多半要派人截殺,剛出京城,趁著休息停頓的空隙,武媚娘就秘密地上了裴少卿的馬匹。兩人撇開大隊人馬,轉入小道,用這條“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成功地躲過了伏擊,卻也是孤注一擲。

接過裴少卿遞來的幹糧,武媚娘雖覺難以下咽,還是用力啃了下去。

“娘娘,喝口水吧。”

又接過水袋,武媚娘喝了一口,轉頭看向裴少卿,他正坐在火堆旁,手裏把玩著一隻耳環。

武媚娘笑起來,“心上人的?造型倒是別致。”

裴少卿點點頭,“是我撿來的,可惜一直送不出去。”

武媚娘似有所悟,“是賀蘭心兒吧。你們好像鬧別扭很久了。”

裴少卿啞然失笑,“算是吧,讓娘娘見笑了。”

武媚娘打起精神,“你別不服氣,本宮怎麽說也比你年齡大些,感情這種事情,總比你看得深點兒。”

裴少卿歎了口氣說道:“從認識的那一天開始,她就隱瞞了我很多東西。感情這種事兒,最根本的不就是信賴嗎?若是連信任都沒有,何必繼續相處?可是真的想放開,卻又總是放不下。”

武媚娘笑了起來,“有時候瞞著你並非因為不相信你,隻是茲事體大,不敢冒險。在對方看也許是不信任,殊不知,隱瞞者本身要承受的壓力更大。”

裴少卿一怔。

武媚娘繼續道:“人生中有很多東西隻有一次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了。假如下次再遇見這樣的情況,不管怎麽樣,這耳環先送了再說。”

裴少卿若有所思,“多謝娘娘提點。”

武媚娘點點頭,遙望著門外幽深的夜色,她站起身來,“咱們繼續趕路吧。”

無論前麵多少波折險阻,為了那個人,她都一往直前。

皇上,等我回來……

夜晚的清思殿裏,一聲尖銳清脆的破裂聲傳來,守在門口的小宮女打了個哆嗦,不知哪個花瓶又遭了娘娘的毒手。

“什麽,讓皇後逃跑了?她才帶了幾十個人,你們那麽多殺手,怎麽會讓她逃了?”

空無一人的大殿內,蕭淑妃的聲音尖銳得可怕,帶著狂暴的氣息,仿佛要把這殿內的一切化為齏粉。

刀光劍影中拚殺了一輩子的黑衣殺手都忍不住畏縮,卻還是如實回稟道:“皇後隻怕早有預料,提前在路上就溜走了,我們的人攔下的隻是一輛空車。”

蕭淑妃急躁地徘徊著,“這下怎麽辦?你們這群飯桶,這點兒小事都辦不好!”她將手中的金簪重重地扔在殺手身上。

黑衣殺手連連叩頭,“屬下知罪,娘娘饒命!”

正在暴躁地發泄著,忽然身後傳來低低的笑聲,聲音雖然被壓得極低,聽在蕭淑妃耳中,卻如驚雷般刺耳。總算她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長吸了一口氣,終於平息下怒火,對黑衣殺手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殺手立刻離開了。蕭淑妃這才轉過身,冷冷地盯著水墨青蓮的屏風問道:“你是來看本宮笑話的?”

麵對蕭淑妃的惱火之色,屏風後的黑影卻不緊不慢地答道:“娘娘言重了,咱們現下在一條船上,你的笑話,不就是我的笑話嗎?”

“那你笑什麽?”

“我在高興,你的酒囊飯袋沒有成功。”

“你……”

“別急,聽我說完。截殺皇後一事我本來就不同意,偏偏你不跟我商量就將人派了出去。皇上的密詔始終是一個後患,這次殺了皇後簡單,但萬一密詔將來被別人找到,雍王登基後豈不是天大的麻煩?”

“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是萬一讓她將密詔帶回來,豈不是更麻煩?”

“有什麽麻煩的?從長安到洛陽,快馬不停也要數日時間,而這些日子裏,你我難道就幹等著不成?哼,等她將密詔帶回來,這個大明宮,早不是她的大明宮了。”

蕭淑妃頓時心領神會,豁然開朗,“果然有你的一套。”

深秋的陽光暖暖的,照得人懶洋洋的。並州城北部的一家客棧裏,這個時間並沒有多少生意,一樓的酒桌上隻有幾個外地客商要了飯菜,不緊不慢地用著。

而在這樣平淡的氛圍中,一個年輕女孩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她隻有十七八歲年紀,容色俏麗,正神色焦急地望著店門口,不時撫著自己肚子——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昭示著至少已有五六個月的身孕。

這是誰家的小媳婦呢?懷了身孕還來這邊,也沒個陪伴的人。周圍的人忍不住悄悄猜測著,甚至忍不住在腦中構想某些非良家的橋段。

而出人意料的是,半個時辰之後,這些臆想竟然成真了!

一個身穿月白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走進了客棧,輕車熟路地往樓上走去。這男子生得極俊秀,樸素的衣飾掩不住清雅風流的氣度。

看到那男子身影,等待良久的女孩子忽然站起身來,神情激動地喊道:“聶如風!”

名叫聶如風的男子一愣,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問道:“請問姑娘是誰?找在下有事?”

“你、你這個狼心狗肺的,你明明說要來娶我的,可如今我肚子都那麽大了,你一點動靜都沒有,你到底想怎麽樣?”那年輕女孩一聽他的話,就哭了起來,一邊撲上去撕扯住他,用力捶打著。

客棧裏眾人頓時豎起了耳朵,這種薄情男子負心漢的橋段向來是街頭巷尾的最愛。

聶如風又氣又急,“你胡說些什麽呀?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天啊,我怎麽這麽命苦啊,這天殺的負心漢啊!”女孩子一把扯住他,死死不放。

一時間,連客棧外的路人也紛紛擠上前來觀看這場鬧劇,樓上的房客也不免被驚動了。

聶如風臉色發紅,氣急敗壞,“你胡扯八道什麽?我真的不認識你!”

兩人正拉扯著,忽然一個帶著麵紗的女子從樓上衝了下來,躥到聶如風麵前甩了一個清脆的耳光,厲聲哭訴道:“聶如風,好啊你,我費盡心機都要跟你在一起,沒想到你居然已經有相好的了,你……”話未說完,她哭著往外跑去。

聶如風大驚,連忙一把拉住她,“傾城,你聽我解釋,不是這樣的,不是!”

戴麵紗的女子哭泣不已,“人家肚子都大了,還有什麽好解釋的?”

二人正糾纏著,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傾城姑娘,這一切還是讓在下來解釋吧。”

那懷孕的女子又驚又喜,“明公子,您可算來了。”再不過來,她都不知道這場戲要怎麽繼續下去了。

來的人正是明崇儼,看到舞傾城出現,他立刻從隱藏的角落站了出來,而懷孕的年輕女孩自然是袁春雨了。演這一出戲,不過是為了盡快將舞傾城引出來。而事實證明,這也是最有效率的法子。

他上前拍了拍聶如風的肩膀,笑道:“辛苦你了,聶公子。傾城姑娘,請你看清楚。”

他一示意,旁邊袁春雨立刻從衣服下拉出了一個枕頭,扔在一邊。

聶如風和舞傾城都愣住了。

聶如風警惕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麽?”

明崇儼攤開雙手,“不想幹什麽,在下隻是一個戲法師,想要知道傾城姑娘為何好好的人不做,卻要做鬼?”

舞傾城理了理垂下的麵紗,低頭道:“你說什麽?我不懂。”

明崇儼笑道:“事已至此,傾城姑娘隻怕不懂也要懂了。”

“誰是傾城姑娘,我不叫這個名字!”

明崇儼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傾城姑娘是鳴翠坊的第一號舞姬,本來應該入宮伴駕的,可惜卻愛上了樂師聶如風,不願進宮,無奈之下隻好詐死逃走,並找了袁春苗姑娘的屍體來代替,不知道在下說的對還是不對?”

聶如風大驚失色,匆匆拉著舞傾城和明崇儼一起上了樓,回到房間裏。

聶如風也不再掩飾,望著明崇儼,“不錯,她的確是傾城,你想怎麽樣?”

舞傾城冷笑一聲,“你是鳴翠坊派來找我的人吧?要我回去,除非我死了。”

聶如風緊緊握住她的手,神情堅定,“我跟你一起死。”

兩人深深對望,無限信賴,一切盡在不言中。

明崇儼笑道:“兩位放心,在下並不是鳴翠坊的人,而且也沒想讓那麽多人死。我也有一位重要的姑娘,牽涉進了這件事情,甚至還傳出借屍還魂的謠言,所以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兩人一愣,明崇儼的笑容溫和親切,沒有一絲瑕疵。

舞傾城愣了愣,頓時了悟,“你認識水紅姑娘?”

明崇儼笑著點了點頭,“算是吧,這下兩位肯相信我沒有惡意了吧。其實,我隻想……解開這個謎,並且討杯喜酒喝。”

他們喜出望外地對視了一眼,雙雙拜倒在地,“多謝成全。”

明崇儼趕緊扶二人起身,問道:“既然傾城姑娘沒有死,那麽所謂的借屍還魂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明崇儼趕到水老爺府邸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聽說明崇儼拜訪,水老爺連忙迎出了門。

“明大人,事情可有線索?”

“線索是有了,隻是需要水紅姑娘出門一趟。”注意到水老爺麵色有異,他又問道:“可有什麽事情發生?”

“唉,實不相瞞,今日那鳴翠坊派人來了,是一個叫香意如的管事,說什麽聽說了我們家水紅自稱是她們的舞姬,要派人來接呢。我本來一口拒絕,奈何水紅那丫頭直接跑了出來,口口聲聲地說要跟著回去,還要入宮獻藝什麽的。你說這可讓我怎麽辦啊?”

明崇儼輕快地說道:“水老爺勿急,讓我帶水紅小姐去一個地方吧,相信她必能想起舊事。”

明崇儼親自駕著馬車,很快來到了城西。他笑著對車內人說道:“水紅姑娘,到地方了,下車吧。”

水紅掀開車簾,望著眼前的雜物房和空地,皺起眉頭,“你不是說要帶我回鳴翠坊嗎?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你不認識這裏嗎?”

“當然不認識,我要走了。”

水紅轉身欲走,被明崇儼一把攔住,“可是有人認識你。”

他一拍手,一個中年男子走了出來,望著水紅的麵容,立刻驚異地指點道:“沒錯,沒錯,就是這位姑娘,租了我房子跳舞的兩位姑娘中的一位。”

明崇儼微笑地看向水紅。

水紅又羞又惱,“我說過了,我是舞傾城,我……”

話音未落,一個女子從房內走出,柔聲道:“水紅姑娘,對不住了,明公子太聰明,我已經承認了。”那女子身段窈窕,容姿秀美,正是真正的舞傾城。跟在她身後的是聶如風和袁春雨。

水紅頓時麵如死灰,“你……承認了?”

若要說還有誰自始至終摸不著頭腦,那麽非袁春雨莫屬了,看著場中神色叵測的四人,她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明崇儼含笑解釋道:“很簡單,傾城姑娘愛上了聶如風,不肯入宮,可是鳴翠坊的勢力又很大,若貿然出逃恐怕會有性命之憂,所以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什麽萬全之策?”

“正巧,這時有個叫水紅的姑娘要進歌舞坊卻沒有門路,被傾城姑娘遇到。傾城姑娘發現這位水紅姑娘身段窈窕,同自己一樣很適合學舞,便想了一個瞞天過海的妙計。兩人一拍即合,先租下這裏,傾城姑娘每天夜晚偷偷溜出來,教水紅舞蹈,等水紅學得差不多了,二人便約好同時死去。傾城姑娘借著一具屍體證明自己死了,而水紅姑娘又憑著傾城的記憶和舞蹈死而複生。再過不久就是入宮選舞姬的日子了,對於鳴翠坊來說,要找個代替傾城姑娘的人不是那麽容易的。既然有人肯出頭,可謂失而複得,哪兒還管是不是真有借屍還魂這回事,對傾城姑娘之死的追查自然也就鬆懈了。同時水紅姑娘也能達成心願,順利進入鳴翠坊。”

“而你的姐姐袁春雨因為病重自殺,恰好被香意如得知,當然,傾城姑娘的這個計劃,早就買通了香師傅,不然也不可能這麽順利。香師傅出麵,聯絡你舅舅,重金將屍首買了回去,才完成了這個借屍還魂的妙計。”

水紅不甘心地咬著唇,“你憑什麽猜到這些事的?”

明崇儼笑著解釋道:“就憑一張租契,我找到了這兒。通過房東的介紹,我知道有一男二女總來這裏跳舞,而根據他的形容其中一個是你,另一個舞蹈跳得很好,我就猜是不是傾城姑娘,後來我挖了春苗姑娘的墳,就更加確定了這件事。”

水紅咬牙跺了跺腳,“明崇儼你怎麽總是這麽好管閑事?”

明崇儼笑出聲來,“哎,這就奇怪了,無論你是傾城姑娘還是水紅姑娘都跟在下不熟,怎麽知道在下總是好管閑事,難道你的真實身份是……”

水紅扭過頭,氣呼呼地說道:“不是……”

明崇儼也不急著追問,反而轉身拉住袁春雨的手,笑道:“春雨姑娘,這一次你受驚了,你幫我這麽多,我之後會好好補償你的。”

“什麽?”水紅的眼睛瞬間睜圓,死死盯住兩人的手。

袁春雨點了點頭,明崇儼本就說過事後會給她銀子酬謝,此時再提起,並不意外。

水紅卻瞪得眼珠子都紅了,猛地衝上前,一把推開袁春雨,“誰讓你靠的這麽近。誰要補償你了?”

舞傾城忍不住低笑起來,聰慧如她,早已經看出兩人之間的玄機。她拉住袁春雨的手,笑道:“看來明公子跟水紅姑娘有很多話要聊,春雨妹子,我們先走吧。”

三人連同房東轉身離開了,寂寥的院子裏隻剩下明崇儼和水紅兩人。

“你還不承認嗎?”明崇儼走到她麵前,低聲道,“對不起,那件事是我魯莽了,之前我真的沒料到你會有危險……”

水紅,也就是玉麒麟,忽然撲到他的懷中,紅著眼眶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著他的肩膀。

明崇儼身體一僵,終於沒有推開,隻是輕輕拍了拍,溫聲道:“放心,以後不會了。”

“還說不會,你看你,把所有的一切都破壞了!現在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玉麒麟氣急敗壞地說道。伏在他的懷中,嘴上罵著,心中卻滿是甜蜜和安心。

明崇儼問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變成水紅的?”

玉麒麟靜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那天,我奉皇後娘娘之命去感業寺暫避,走到半路,忽然被幾個黑衣人截走了。他們帶著我到了一個地方,見到了一個人。”

明崇儼靈機一動,“是皇上?”

“你怎麽知道?”

“猜到的。除了皇上,還有誰能命令你這個禁衛軍統領潛伏行事,還有誰有這麽大的力量,讓你毫無破綻地變成另一個人?而皇後娘娘那邊已經派了心兒,自然不會給你重複的任務。”

玉麒麟點點頭,“正是皇上。他給我安排了一個新的身份,命令我設法潛入並州鳴翠坊中,探查並州的鳴翠坊究竟是何人所開,而坊主頻繁往宮裏送人究竟意欲何為。倘若辦好了,女扮男裝的欺君之罪就免了,倘若辦不好,二罪並罰,絕不寬待。”

“就這樣我來到了這裏,可惜我根本沒有舞蹈底子,報名舞姬甄選根本進不去。正煩惱著,那天晚上我在鳴翠坊外圍徘徊,結果遇到了偷偷跑出來與聶如風私會的舞傾城。於是有了後麵這個借屍還魂的計劃。”

講明一切後,玉麒麟抬起頭,望著明崇儼,“這是皇上交代的任務,你一定要幫我。”

明崇儼點點頭,“我自然要幫你,可是心兒也來了,跟你一樣來查鳴翠坊,不過她是皇後娘娘派來的。”

玉麒麟連忙問道:“她已經查到了嗎?”

“沒有,什麽都沒查到,還被誣陷是殺死舞傾城的凶手,所以我就很為難了。假如我替你隱瞞借屍還魂的事,心兒那邊就危險了;假如我將此事揭破,你的罪名又洗刷不了,還賠上了舞姑娘的終身幸福……”明崇儼也很頭疼。

玉麒麟想了想,說道:“既然如此,不如先把心兒救出來再說。你揭穿這件事,舞傾城自然要回來,心兒根本沒機會探聽秘密;你不揭穿這件事,她是凶手,自然也沒有探聽機會的秘密。倒不如先讓她脫險,賭在我身上。畢竟香意如已經去過水家,不久就要接我進鳴翠坊了。而你現在在坊內教授戲法,我們兩人聯合,何愁揭不開謎底呢?”

明崇儼想了想,點了點頭。

鳴翠坊的大廳,素日裏規矩森嚴,但今日卻有些消息靈通的舞姬甘願冒著被責罵的風險,悄悄聚集在門前探頭探腦。

香意如帶著玉麒麟走進來,見狀沉下了臉,“都不去練習,圍在這裏幹什麽?新教導的戲法學會了沒有?舞跳不好,戲法也不出彩,到時候怎麽去京城獻藝?”

將幾個舞姬趕得遠遠的,香意如這才帶著玉麒麟進了大廳。

明珠夫人正坐在椅子上,見到兩人進來,她身體微微前傾,緊緊盯著玉麒麟。

玉麒麟有幾分緊張,連麵對皇上時都沒有這樣的緊張,眼前這個女人的眼神總讓她感覺不安。

香意如上前笑道:“坊主,就是她了。”

明珠夫人收回了視線,感慨萬千,“這世上居然還有借屍還魂一說?”

香意如笑道:“起初我也不信,可是問了她好些小時候的事,她都知道,而且她還會跳傾城自創的舞蹈。”

玉麒麟也上前一步,泫然欲泣,“坊主,我確實是傾城,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明珠夫人不置可否,問道:“你先跳一段傾城最擅長的綠腰給我看看。”

玉麒麟立刻揚起水袖,輕舞起來。綠腰是舞傾城最擅長的舞蹈之一,也是這一個月訓練的重點,玉麒麟早已熟極而流了。

幾個動作之後,明珠夫人輕輕地一笑,“行了,先住下吧,等回頭我再細細問你。”

玉麒麟一愣,停下身形,這算是過關了?

那邊香意如已經忙不迭地點頭,拉著玉麒麟笑道:“姑娘可算回來了,可惜以前的房間還未收拾好,你先到後堂的空房間住下吧。”她一邊說著,一邊帶著玉麒麟離開了。

屋外的明崇儼正在教授舞姬們幾個簡單的小戲法,房內的一切自然都瞞不過他的耳朵。看著玉麒麟出來的身影,兩人相視一笑,看來,是時候把心兒救出來了。

空無一人的大廳裏,明珠夫人紋絲不動地坐著,明媚的眼眸中閃動著深不見底的光芒。

當晚,明崇儼拿著蠟燭,身著夜行衣躍入山洞中。

輕車熟路地來到心兒被囚禁的地方,他目光一緊。

心兒不見了!

他連忙來到巨石邊,鎖鏈並無砍劃的痕跡,應該是打開鎖脫身的,是心兒自己?還是鳴翠坊的人將她換地方關押了?

將山洞細細搜索了一遍,還是尋不到半點線索,他隻得返回鳴翠坊。

因為要教習戲法,鳴翠坊也專門給他安排了宿處,趁著夜深人靜,他不敢耽擱,朝玉麒麟的居所走去。

到了房門前,玉麒麟竟然還未入睡,正焦急地等待著他的到來。

“怎麽樣了,心兒救出來了嗎?”

“沒有,心兒不見了。”

“什麽,心兒也不見了?”

明崇儼一愣,“還有誰也不見了嗎?”

“就是明珠夫人,今晚香師傅到處找她都找不到。而且她去了坊主房間,發現一些日常用的東西也不見了。”

明崇儼皺起眉頭,隻是人不見了可能臨時有事,若連同日常用的東西也一起不見了,必是短期內不可能回來了,再聯想到同時失蹤的心兒,而且馬上就是舞姬甄選的時間了,難道……

“今天你跳舞的時候,坊主的態度如何?”

“沒有說好,但也沒有否認。”玉麒麟回憶著白天的細節,“隻是笑了笑,就讓香意如帶我下去安置了。”

“馬上就是舞姬入宮的日子了,坊主對你這樣不冷不熱,隻怕是根本不看好你。除了你,還有誰能代替舞傾城?”

玉麒麟忽然記起,“那段日子舞傾城教我跳舞的時候,曾經提起過,她們鳴翠坊來了一個做飯的丫頭,天分竟然比我還好,她也帶在身邊教導著……”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答案。

“不行,立刻去追!”明崇儼轉身離開房間。玉麒麟飛快地跟了上去。

心兒從黑暗中醒來的時候,隻看到四周灰蒙蒙一片,隱約有一點亮光,懸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用力眨了眨眼睛,心兒終於清醒過來。對了,自己不是被囚禁在山洞裏嗎?好像一陣異香飄來,她一陣困頓,就昏睡了過去。這裏是哪兒?

四麵環顧,她立刻認出這是一輛馬車的車廂,剛才那一點亮光就是掛在車壁上的燈。

“你醒了?”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心兒轉頭望去,是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美婦。潛伏鳴翠坊一個多月的日子裏,見過坊主的次數屈指可數,但那風華絕代的氣韻依然給心兒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立刻驚呼道:“坊主?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兒?你不會要我殺人償命吧?傾城姑娘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我……”

明珠夫人笑了笑,“別緊張,我沒有要殺你的意思。”

見她確實不像有惡意的樣子,心兒才鬆弛下來,“那你……”

明珠夫人慢慢坐到了她身邊,“心兒,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在並州開歌舞坊嗎?”

心兒搖搖頭。

“因為我想見我的兒子。”

“你的兒子在哪兒?”

明珠夫人望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在皇宮裏。”

“皇宮?”心兒心神一顫,直覺感到自己接近了真相,接近了此行的目標。

明珠繼續講述了下去,“事情還得從四十年前說起,那時候還是隋朝,我和去世的長孫皇後一起在宮裏做宮女,我們的感情很好,像兩姐妹一樣……”

“當時的皇帝是楊廣,他後宮龐大,妃嬪宮女無數,我和長孫無垢一起入宮,一起被分到了司苑房當差,很快就成了好姐妹。直到遇到了他……”

“他?”心兒望著她。

明珠夫人的臉上浮起柔和的光芒,“他就是李國公家的二公子李世民,沒錯,就是後來的皇上。遇到他的時候,我正在偷偷地唱歌,我從小喜歡歌舞,經常偷偷練習。當時是在禦花園的樹林中,我倚在秋千架上,周圍隻有我的好姐妹無垢一個人,我唱歌給她聽,唱完了之後,卻不料林子外麵想起了拍掌聲。”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會被人偷偷聽去。害怕引來責罰,我拉著無垢趕緊跑掉了。匆忙間,連無垢的鴛鴦手帕掉在地上都未曾發覺。”

“幾天之後,皇後娘娘忽然宣召無垢,之後無垢再也沒有回來。我趕緊去打聽,才聽說,原來……”她笑容苦澀,每當想起這段造化弄人的往事,她心中總是充滿了痛苦,四十年的時光,並未將它削弱半分,反而膨脹成噬人的毒蟲,時時啃咬著她殘破不堪的內心。

那一日宮人的話語清晰在耳。

“你還不知道,無垢可是有大造化了。李國公家的二公子李世民在宮裏聽到她的歌聲,一下子就著迷了,後來憑著一塊手帕才找到她,皇上和皇後要籠絡李國公一家,已經封無垢為郡主,明日就要賜婚了。”

那時候的她徹底愣住了,這一切來得實在是太突然。想起那一日她從小樹林逃離的時候,背後那一聲清亮的呼喚,“姑娘……”想起她最後轉頭,那俊朗的年輕人就站在樹下,隔著重重桃花望向這邊,明亮的目光似乎能將一顆心灼燒起來。

隱約之間,她為自己失去這個機會而懊惱,更為自己的好姐妹背叛而心痛。

她以為她與長孫無垢的生命從此不會再有交集,她會繼續在司苑房過日子,等到一定的年齡,出宮回家,找個人嫁了……卻沒想到造化弄人,新婚不久的長孫無垢再一次站到了她麵前。

那時候她心中不快,冷冷地諷刺道:“你都已經攀高枝去了,還來找我幹什麽?”

長孫無垢卻拉住她的手,掉下眼淚來,她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她是真的愛著李二公子,這樣頂替了自己好姐妹的機會,她也很慚愧。

“所以你就可以背叛你最好的姐妹,用她一生的幸福來成全你的幸福?”

“明珠,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我也是沒辦法,我要報仇,這是唯一的機會。”

“報仇?”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娘就是被當今皇帝強暴而死的,我入宮來的唯一目的就是殺皇帝,可是這昏君後宮美女無數,他不寵幸我,我沒有機會……”

這樣的真相讓天真的她目瞪口呆。

長孫無垢緊緊握住她的手,“明珠,幫幫我,我需要你的幫助,如今李國公已經準備舉事,天下很可能易主,倘若你肯幫我在宮中做內應,等將來我大仇得報,一定會把二公子還給你!明珠,我們是好姐妹,你一定要答應我!”

鬼使神差,那時候的她竟然傻傻地答應了。從此以後的日子,她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懼中,刺探消息,傳遞情報,她成了大唐勢力安插在舊隋皇宮中的一個內應,卻甘之如飴。每天在恐慌中入睡,想起他模糊的身影,那一聲清亮的“姑娘”,那一道灼熱的目光,心就莫名地安寧下來,任何恐懼都變得能夠忍受了。

也許她就這樣愛上他,愛上了那份渴望的感覺。

“物換星移,時光荏苒,終於大隋沒有了,大唐建立了,那人成了秦王,而秦王妃也把我忘了……”

她唯一改變的,就是將大隋的宮女服飾換成了大唐的宮女服飾。

她終於發現,原來自己隻是一枚棋子,有用的時候拿來用一用,沒有用的時候就棄若敝屣。這個發現讓她痛苦,痛苦得幾乎發瘋。她無法忍受,甚至想著,也許當初在大隋的皇宮中,她即便殘酷地死掉,也勝過如今這樣在絕望中慢慢腐朽。

這樣的痛苦中,她終於決心報複,想盡一切辦法來報複……而這個機會來臨的時候,又是很多年過去了。

那時候秦王登基成了皇帝,她依然是司苑房一個小小的宮女,她距離他更加遙遠了。就這樣幾乎遙不可及的距離,卻終於有一天,被她找到了機會。

她清晰地記得,那一天,他似乎心情不好,獨自一個人在花園的涼亭裏喝酒,也給了她久違的機會。

滿園的桃花中,她再一次唱起了歌,幾十年的時光過去,她的歌喉依然婉轉清麗,甚至更加圓潤成熟。

喝醉的他站起身來,如同當年一樣,他走了過來,見到了她,“你是誰?”

桃花樹下,秋千架旁,她盈盈拜倒,“皇上,奴婢是司苑房的宮女陸明珠。”

“明……珠……”他踉蹌著走近她,撫上她的臉頰,癡癡望著,“你真美,如同朕夢中的美人一樣。”

“皇上,奴婢就是您夢中的人……”她低低訴說著,緊緊地抱住他,一起跌進了花叢。

微風吹過,桃花零星落下幾瓣,落到他的肩頭,留下淡薄的香痕。

她終於成功了!她憧憬著,希冀著,那人很快會納她為妃。不用長孫無垢的幫忙,她依然能來到他身邊。她會迎來嶄新的生活,無上的榮光,甚至總有一天,她會讓他知道,那一日的初遇,那一日的歌聲,還有那讓她銘記了一生的呼喚。

可是她的願望終究還是落空了,迎接她的不是封妃的旨意,而是徹頭徹尾的漠視。

為什麽會這樣?難道在他的眼裏,自己隻是一場春夢?難道這一切都隻是他酒醉之後的玩笑?

最可悲的是,皇帝再也沒有召見過她,而她的肚子卻開始越來越大了。

一直大到再也掩飾不住了,終於有人找上門來。

“真沒有想到,明珠,在這樣冷僻的地方,還是被你找到機會接近皇上。而且隻是春風一度,就有了龍胎。”

站在她麵前的大唐皇後儀態端莊,容姿高貴,更有絕世賢名傳播天下。而她不過是個卑微的奴仆,她瑟縮在床頭,無助地抱著隆起的腹部。

“過一會兒本宮會安排人送你去雜役房,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吧。等事情被人淡忘了,本宮就放你出宮……”

出宮?她恐慌地站起來,“不……娘娘,你不能這麽對我……我功在社稷……無垢,不要這麽對我。”她跪倒在地上,緊緊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

大唐的皇後慢慢地蹲下來望著她,“本宮當然知道你功在社稷,不然就憑你勾引皇上一條,就罪該萬死了。”

“皇上後妃千千萬萬,娘娘為何獨容不下我?”

“皇上的妃嬪們都有各自的作用,或要籠絡官員,或要有利邊關,本宮就算心裏不舒服,也要為皇上,為大唐著想。可是你不一樣,你的歌聲太動聽,你的舞姿太美妙,就算皇上向本宮許諾,心裏隻有本宮一個,可他依然還是要了你。你說本宮不自信也好,說本宮卑鄙也好,本宮不能冒這個險。”

“就這樣,我被送去了雜役房,在絕望中生下了一個男孩。”

整個講述的過程,明珠夫人的語氣一直清冷淡然,仿佛在講述著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心兒卻能聽出隱含在其中深不見底的仇恨,也許沉澱得太久遠,那些激烈的情感已經凝固成堅硬的冰層,帶著吞噬人心的絕望。

咽了口唾沫,心兒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個孩子呢?”

提起孩子,明珠夫人的眼神終於變了,亮光浮現在眼眸裏,帶著熱切的溫度。

“世事難以言喻地玄妙,你永遠也猜不到,我的兒子竟然會有那樣的造化。”

“當我懷孕的時候,其實長孫無垢也有了身孕。我順利產下了男孩,她卻是難產,命懸一線,這讓我瘋狂的計劃變成了現實。”

“其實在宮裏那麽久,我也有自己隱秘的關係,其中司藥房的一位姓宋的醫女,我曾經對她有過救命之恩,她與我關係極好。我被禁足在雜役房,她偷偷來看過我好幾次,還給我準備過安胎藥。而這一次皇後娘娘生產,她正好是接生的穩婆醫官中的一員。”

“我生下孩子的當晚,她又偷偷來看我,告訴了我皇後娘娘難產的消息,孩子生了一天一夜才出來,卻氣息微弱,幾近死亡,禦醫都束手無策。”

“我忽然就想到了這個計劃,沒錯,我哀求她,將我的兒子抱去,與那位垂死的皇子換一下。”

心兒大驚失色,瞞天過海,混淆皇室血脈是滅族之罪,縱然她所生的也是皇子,但庶子比起皇後嫡子來可是天差地別。想不到鳴翠坊的陰謀涉及這種宮闈隱私。而那個宋醫女也是膽大包天,竟然犯這種欺君大罪,一旦被發覺,必定滿門抄斬。

“也是蒼天助我,宋醫女將我的兒子放在隨身的醫箱裏帶了進去,趁著內中無人注意,將我的兒子與她的兒子換了過來。”

“後半夜,她抱回了一個死嬰給我。長孫無垢難產,嬰兒生下來不久就奄奄一息,所以醫女才能那麽容易得手。”

“抱著嬰兒,我上了長孫無垢早就為我安排好的車駕。她原本允諾,等我一生下孩子就送我出宮,而孩子則抱給無子的宮妃撫養。掌事的內監聽說我所產的是死嬰,自然沒有將嬰兒抱走,而是留在了我的身邊。”

“出了宮門,我卻發現,原本僵死的小嬰兒竟然還有一口氣。我連忙找了醫生來看,冒險用了重藥將他喉嚨中的惡痰逼出,竟然挽回了一條性命。這般死裏逃生,連診治的醫生也嘖嘖稱奇。”

“然後我帶著這個嬰兒來到了並州,開了鳴翠坊,而這個兒子也被我漸漸撫養長大了。”

心兒一愣,鳴翠坊中並無男子,她忍不住問道:“這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嗎?”

“自然長大了,而且進了皇宮。”

“進了皇宮?”心兒詫異地望著她。

明珠夫人臉上浮起詭異的笑容,“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告訴他,他是個孤兒,是我救了他,所以他一直心存感激,總想為我做些什麽。當他十六歲的時候,我就送他進宮了。現在算算也快十年了,這十年裏他作為鳴翠坊安插在宮中的內線,一直把我兒子的消息傳遞給我,讓我孤獨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

心兒大驚,宮裏除了侍衛,不可能有別的男人入宮,而侍衛也是每隔幾年就要輪換,難道那個兒子他……

“沒錯,他做了太監!”明珠夫人大笑起來,聲音顫抖,帶著妖異的癲狂,“長孫無垢萬萬都想不到,她所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她的兒子會百倍、千倍地還給我的兒子!哈哈哈……”

心兒望著她瘋狂的模樣,倒吸一口涼氣。

“你說這可笑不可笑,她那樣對我,占據了我的一切,卻終於迎來了報應,沒錯,這一切都報應到了她的兒子身上。”久違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慢慢滑落,“出宮之後,一開始我覺得很痛快,以後我的孩子就會在她的嗬護下慢慢長大,而她的孩子卻要跟著我過苦日子,這就是她對我最好的補償。可是隨著日子的流逝,我越來越思念我的兒子,我希望能看到他。於是我辦了這個歌舞坊,我希望我一手培養的女孩子能在宮中出人頭地,為我和我兒子傳遞信息。”

心兒已經被這一係列的講述徹底震驚了,長孫皇後有三個兒子,現在還活著的隻有一位,就是如今禦座上的那位。

自從武媚娘將任務交給她以來,她曾設想過很多可能,這背後的陰謀,是長孫無忌餘黨?是舊隋殘餘勢力?但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和一段陳年的宮廷舊怨。

“原來是這樣……”她喃喃地說著,消化著這個令人恐懼的真相。

擦幹眼淚,明珠夫人也終於從追思中清醒過來,她望著心兒,“所以今年的選舞姬對我來說尤其重要,說不定我們母子就可以借著這一切重逢了。可是舞傾城這孩子鬼點子太多,我培養了她一場,到頭來她居然騙我……”

心兒一怔,“她不是死了嗎?”

明珠夫人冷哼一聲,“鬼才相信她死了,這不過是她和香意如聯合起來演的一出戲罷了。還借屍還魂呢,那個女孩子一抬手,我就知道她是個假貨,舞蹈的功底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練就的,就算形再像,神不像也沒有用。罷了,她既不情願,就算勉強去了京城也不肯替我出力。好在我又遇到了你,傾城將你挖掘出來,又悉心指導你舞技,總算不是太沒良心,給我留下了一條後路。”

“我?”

“沒錯,說實話,你的天分還在當年的傾城之上。隻要你聽我的,我保證你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心兒點點頭,入宮當舞姬本來就是她的目的,隻是她腦海中一團亂麻,鳴翠坊的秘密揭開了,還牽扯到李治的真正身世,可是宮中威脅皇上的黑手是誰呢?聽明珠夫人的話,不像是她的所為,難道她剛才並未完全說實話?無論如何,幕後之人掌握著翠玉令,必是與她有關。

注意到她的沉默,明珠夫人問道:“怎麽了?在想什麽?”

心兒笑了笑,“這件事牽扯太多,我很擔心啊,萬一……”

明珠夫人一笑,“你放心好了,一切我都部署好了。這些年鳴翠坊出了不少人才,京城超過一半的官員後院女眷中都有我的人,還有些我安排在京城各處的酒樓歌舞坊,到時候一定會保護你周全的。”

她的勢力竟然這麽大?心兒暗暗心驚,不動聲色地笑道:“那我就全靠坊主安排了。”

明珠夫人點頭道:“那我們就啟程吧。”

心兒詫異,“啊,就一輛馬車嗎?入宮獻藝不是需要很多人嗎?”

明珠夫人笑道:“傻丫頭,這次獻藝的主力就是你,隻是以你現在的水平還遠遠不夠,等我們去了京城,還剩下一個月的時間,我會好好將一身本事傾囊相授,到時候一定讓你大放異彩。而陪同的舞姬等晚些時候再通知意如帶她們啟程就好。香意如這次跟著傾城胡鬧,為了幾個銀錢幫她瞞天過海,哼,也要晾著她,讓她知道厲害。”

心兒連連點頭,心中卻暗暗叫苦,就這麽走了,儼哥哥一定擔心,得留些印記給他!眼珠一轉,她捂住肚子,“夫人,我肚子餓了,這一路太遠,不如讓我下去買點吃的。”

明珠夫人笑道:“不必了,這裏都有準備。”說著從包袱裏取出一盒糕點給她。

這麽周全!心兒無奈地接過,打開一看,竟然是玉露糕。

嚐了幾塊,忍不住讚道:“這玉露糕味道真好。”

明珠夫人目光一閃,隨口問道:“你喜歡吃這種糕點?”

心兒笑道:“對啊,我很愛吃的。”

這樣單純的答案卻讓明珠夫人身體一顫,慢慢蹙緊了眉頭。

連著吃下兩塊玉露糕,心兒滿意地舔了舔手指,向坐在一旁背對著她的明珠夫人問道:“坊主,你不吃一些嗎?”

明珠夫人終於轉過身來,“也好。”她俯下身,要去拿糕點,而起身的時候,卻帶起一道寒光。

看著抵在喉嚨上的匕首,心兒睜大了眼睛,“坊主,你這是要幹什麽?”

明珠夫人眼神冷厲,“告訴我,是皇上派你來的,還是皇後派你來的?”

心兒心神俱震,“坊主,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明珠夫人拿起一塊玉露糕在她眼前晃了晃,冷笑道:“這玉露糕是皇宮司膳房裏的獨門秘方,除了貴人,就連一般的宮人都很難吃到,而你居然認識,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心兒心神大亂,想不到竟然在這種細節上露出了馬腳,“這……這是因為……”

趁著說話的空隙,她驟然出手,一掌橫切在明珠夫人手腕上,同時閃身後仰,錯開匕首的威脅。

明珠夫人手腕靈蛇般一晃,躲開了心兒的攻擊。兩人同時跳出馬車。

看著心兒驚訝的臉色,明珠夫人冷笑一聲,“我會武功,讓你很驚訝嗎?若沒有這點兒本事,當年在大隋宮廷刺探機密的時候,我早就死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步步緊逼,招招欲置心兒於死地,而心兒卻心有顧忌,不敢輕易傷了她。交手片刻,漸落下風。

危急關頭,一聲厲喝傳來:“心兒,閃開!”同時一道人影飛快竄入,一腳將明珠夫人的匕首踢飛。

同時另一人一掌擊在明珠夫人的肩頭,將她擊倒在地。

正是剛剛趕到的明崇儼和玉麒麟。

三人聯手,明珠夫人武功再高也不是對手,很快被玉麒麟擒下。

終於逃過一劫,心兒鬆了一口氣,“儼哥哥,你來得正好,你們怎麽找到我的。”

“上次在山洞裏見到你,我靈機一動,在你的腳上抹了磷粉。本想著防患於未然,想不到真的起了作用。”明崇儼笑道。

心兒看看腳尖兒,果然沾了些細微的粉末,不由得大為佩服,“多虧了你的細心。”

“接下來怎麽辦?”玉麒麟上前一步。

望著地上的明珠夫人,明崇儼笑道,“當然是按照夫人的安排,繼續上京了。”

夜幕如霜,清冷的月光寂靜地映照著高聳巍峨的丹鳳門。

門口幾個輪班的侍衛正準備休息,忽聞一陣馬蹄聲傳來,在靜謐的黑夜裏格外清晰。

地平線的盡頭,一匹快馬拉著一輛輕便馬車正如利劍般向宮門疾馳而來。

侍衛立刻橫戟立刀,嚴陣以待。行至門前,駿馬一陣嘶鳴,停了下來。

裴少卿躍下馬,將武媚娘攙扶下車。

兩人取了密詔,又一路快馬回京,臨到京城,才在驛站換上了馬車。經過短暫的休息,武媚娘臉色依然蒼白,雙眸卻明亮如星。

宮門的侍衛接過裴少卿的令牌,恭敬地開門請兩人入內,更有伶俐的人趕緊傳喚小太監準備車輦。

行至宣政殿,武媚娘下了車輦,步行入內,裴少卿緊隨其後,卻忽然有侍衛伸手阻攔。

“裴將軍,如今已經入夜時分,不經宣召,不得隨便行走內廷重地,還請留步。”

裴少卿一愣,看向武媚娘。

武媚娘轉身道:“沒事,本宮自己進去就可以了。你也一路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娘娘小心。”裴少卿不疑有他,轉身離開,準備回侍衛輪值所休息一晚。

武媚娘點點頭,轉身入內。

“皇後娘娘駕到!”內監尖銳的嗓門在寂靜的深宮中格外嘹亮。

進了宣政殿寢宮,武媚娘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一別數日,他的情況怎麽樣了?還是在昏迷中嗎?

寢殿內蕭淑妃正帶著幾個宮人在內中服侍。見到武媚娘回來,笑著行禮道:“參見皇後娘娘,娘娘一路奔波辛苦了。”

武媚娘抬了抬手,“如此深夜還來照顧皇上,妹妹才是辛苦。”

“不知娘娘所說的密詔……”

武媚娘從懷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聖旨。蕭淑妃神色一冷,緊緊盯著。

“這便是當日皇上所立的密詔,上麵寫明了由代王李弘即太子位。”武媚娘視線一轉,落到守候在旁邊的元修身上,“元公公伴駕良久,最熟悉皇上的筆跡,不妨看看。”

元修趕緊上前接過,看了一眼,點點頭,“的確是皇上的親筆,不過……”

他抬起頭來,盯著武媚娘,神色叵測地笑了。

武媚娘未及反應,他已經走到燭火前,將密詔往上一湊。頓時火焰升騰,吞噬著那明黃色的詔書。

武媚娘欲上前搶救,卻已晚了一步。看著遍地殘灰,她驚怒交加地指著元修,“你……大膽奴才,敢毀壞聖諭!”

背後蕭淑妃冷笑一聲,“哼,如今這皇宮裏,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別說毀壞聖諭了,就算殺了你,也沒人敢過問。”

元修也上前一步,笑道:“娘娘想要問奴才的罪,還是先看清楚周圍形勢吧。”

武媚娘環顧四周,內監宮女無不低頭斂襟,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她一顆心如墜冰窖,想不到他們力量這麽大!而自己取密詔的行動,反而給了他們掌控內廷的時間。她抬頭死死盯著元修,“原來是你。”

“沒錯,除了奴才,這世上還有誰能那麽方便地接觸到皇上的紙張和奏折呢?”

武媚娘晃了晃身子,心如刀絞。當初裴少卿交給她的六十七個人的名單中,元修正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其中動手最方便的人。但做到禦前總管的位置,必定是久經考驗,來曆清白,是絕對值得李治信賴的親信。因此在看到名單的時候,她懷疑過每一個人,偏偏沒有料到是元修。

“為什麽?你一個閹人,這樣做有什麽好處?你背後還有誰指使?”武媚娘忍不住追問道。

“閹人”兩個字入耳,元修眼中猛地閃過一道寒光。武媚娘一愣,那一瞬間,連一向鎮靜的她竟也感到冷徹心扉的寒意。

“閹人?哈哈……”元修大笑起來,目光癲狂,“這一切本來就應該是我的。我隻是拿回所有我應該得到的!”

狂妄的嘶喊夾雜著類似爬蟲一樣的尖銳笑聲,聽得人頭皮發麻。

“元公公?是否應該先把武媚娘關押起來?”不明白這家夥為什麽發瘋,蕭淑妃在旁邊皺起眉頭。

元修瞬間清醒過來,止住笑聲,冷冷地望著武媚娘說道:“皇後娘娘是個聰明人,明日早朝還需要娘娘您親自宣布立雍王素節為太子,怎麽可以關押娘娘呢?”

武媚娘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你以為我會乖乖受你們擺布嗎?”

元修冷笑,“娘娘當然會受我們擺布,否則誰來照顧代王殿下和小公主呢?”

武媚娘一驚,“你把我的孩子怎麽了?”

元修笑了笑,“隻要娘娘配合我們,我保證小皇子和小公主全部安然無恙,不然……誰也說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