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悅君兮
一夜的喧囂過去,三清殿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仿佛昨夜的危機隻是一場夢。雲兒踏進殿門,不禁一愣,武媚娘正坐在殿上,神色冷淡地盯著她。
雲兒心裏一緊,趕緊行禮道:“娘娘。聽說昨晚出了刺客,您還好吧?有沒有受傷?”
“雲兒,你昨晚去了哪裏?”沒有回應她的關心,收回視線,武媚娘不動聲色地問道。
“奴婢去了趟司苑房。想將園子裏的花木清理一下,換些新鮮花卉,也讓娘娘看著開心一些。”雲兒恭順地道。她說的也算是實話,昨晚她確實去了司苑房,不僅為了更換花卉,更因為那個奉她指令暗殺王皇後的宮女就是司苑房的人。
武媚娘淡淡地問道:“司苑房掌司方靈素似乎一直病著,近來病情如何了?”
“奴婢沒有見到她,隻是聽說病情並未有起色,還是一直躺著。”雲兒道。方靈素自從上次助武媚娘狠狠將了長孫無忌一軍後,就一病不起,少在宮中走動,也不知是何緣故。好在司苑房的事務並未耽擱,武媚娘也未深究。
知道武媚娘懷疑,雲兒又解釋道:“娘娘,昨晚奴婢在司苑房待了一會兒,就聽說含元殿走水,一個傳令太監匆匆前來叫人幫忙救火,當時一片混亂,奴婢和幾個司苑房的宮人一起去了含元殿,卻在半路上忽然又聽到有人喊來了刺客,奴婢大驚,想到娘娘還孤身一人在三清殿呢,隻恨不得肋生雙翼,飛回來才好。一路跑回來,卻見殿內空無一人。唯有娘娘前些日子製作的布偶,被人砍壞了,扔在地上。奴婢以為娘娘是去了皇上那邊,趕緊又往含元殿探聽消息,卻不料元修總管告訴奴婢說,娘娘已經回宮了,奴婢這才趕回來。”
一邊說著,她跪倒在地,“奴婢昨晚有愧職守,罪該萬死,請娘娘責罰。”
武媚娘神色不動,雲兒這一番說辭,路途安排皆有證人,幾乎不可能撒謊,聽起來似乎真是湊巧。她視線低垂,又問道:“昨晚本宮遇刺不稀奇,本宮早就知道,長孫無忌不會輕易放棄仇恨的。可稀奇的是……昨晚王皇後竟然莫名其妙地遇刺了。”
雲兒心中暗恨,若那殺手能成功,王皇後死得天衣無縫,哪裏會出這種破綻。臉上卻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什麽?王皇後怎麽會?”
“據她聲稱,是驚懼火勢,入林中躲避,失足掉下了水,結果又遇到了刺客。”
“這……此事也有可能,但又遇到刺客,未免太湊巧了……”雲兒絞盡腦汁,靈光一閃,連忙道,“娘娘,這王皇後該不會是趁亂想逃跑吧?”
“逃跑?難不成王皇後以為自己長了翅膀,能飛過宮門?”武媚娘諷刺地一笑,又道,“河裏還發現了一具宮女的屍身,死在暗器之下,也不知是否刺客所害。”
雲兒心中忐忑,麵上全是後怕,“這些刺客好生歹毒,幸好娘娘平安,否則奴婢萬死難贖罪啊!”
看著她的表情,武媚娘忽然笑起來,“罷了,不必這麽惶恐,你跟隨本宮這些年也辛苦了,隻是……”她盯著跪在腳邊的親信,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手上的玉扳指,“這種疏漏,本宮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雲兒心中一寒,連連叩頭,“奴婢記下了。”
武媚娘才吩咐道:“起來吧。”
雲兒從地上爬起,也不敢去揉發麻的腿腳,恭謹地道:“娘娘,辛苦一夜也累了,奴婢去端早膳來。”
望著雲兒離開的背影,武媚娘疲憊地揉了揉額頭,這世上最複雜的,果然還是人心,任你手段通天,隻怕也難以完全掌控。莫名的,忽然又想起了另一個人,伶俐而又敏銳,似乎還有武功……正想得入神,一聲呼喚傳入殿中,“媚娘,媚娘,你沒事吧?”
大唐的皇帝李治急匆匆奔入殿內。他一把抱住盈盈下拜的武媚娘,急道:“媚娘,怎麽樣?沒事吧?昨晚事出緊急,元修發現另有刺客闖入,把朕安排到了後殿。朕剛剛才聽說,那些刺客險些傷到你。”一邊問著,一邊上下打量著武媚娘,滿是關切。
武媚娘安慰道:“皇上放心,臣妾沒有任何損傷。”
李治皺起眉頭,“總之,這三清殿太不安全了,還是搬回甘露殿吧,不然朕不放心。”
“那怎麽可以?臣妾還是戴罪之身。”
“這……就以你身懷有孕,需好好養胎為由……沒錯,天下間還有什麽比皇嗣更重要的。”
武媚娘卻掩住李治的口,搖頭道:“皇上就不必再為臣妾操心了,臣妾心中自有主意。辛苦皇上大清早來這裏,馬上就該早朝了!勿要耽誤時間,否則朝臣又要非議了。”一邊說著,她推著他往外走去。
李治無奈道:“那好吧,你先好好歇著,朕回頭再來看你。”
待李治走遠,雲兒端著早膳出來,問道:“娘娘,皇上都給您台階下了,您為什麽不順水推舟,趁機搬回甘露殿呢?”
武媚娘看了她一眼,笑道:“本宮當然要回去,不過不是現下。本宮要讓長孫無忌親自上表,恭迎本宮回去。”
“這……這怎麽可能?”
媚娘不緊不慢地說道:“本宮查看過昨日的刺客屍體,他們是冒充舞者混進來的,雖然死無對證,可是能夠有這個本事,又想置本宮於死地的,普天之下也隻有長孫無忌一人了。所以……”她從桌案上拿起一個盒子交給雲兒,“你把這個拿給長孫無忌,他就明白了。”
看著手中的小木盒,雲兒想要詢問,卻還是忍住,點頭領命而去。
雲兒的辦事效率一向很高,未及中午,那木盒已經放在了長孫無忌的桌案上。
他頓了頓伸手打開,裏麵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曝屍荒野”四個字。長孫無忌眯起眼睛,抬頭看向家丁,“送盒子來的人還說了些什麽?”
家丁躬身稟報道:“那位姑娘說,皇後娘娘隻想好好地回甘露殿養胎,不想惹那麽多外麵的事。希望長孫大人能懂她的心意。”
長孫無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好毒辣的一招啊!武媚娘,你果然夠狠。”
家丁疑惑,“大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長孫無忌拿著那張紙條晃了晃,“皇後娘娘已經料到昨晚的刺客是老夫這邊派的,故意拿這張字條來威脅老夫。倘若老夫不上表請求她回甘露殿,她便會將昨日的屍首曝屍荒野。”
家丁猶豫起來,“人死都死了,大人不理她就是了。”
長孫無忌搖搖頭,“事情哪裏有你想的那麽簡單,倘若老夫對屍體不聞不問,到時候老夫的死士們看到了會怎麽想老夫?還有誰再肯給老夫賣命?可是倘若老夫出麵料理喪事,又被她抓到了把柄,這個女人真厲害。看準了江湖死士,士為知己者死的宗旨,將老夫一軍。看來老夫不得不讓她得償所願了。”
家丁甲,“大人就這麽認輸了?”
長孫無忌冷笑了一聲,咬牙切齒道:“天還沒塌,人還沒死,怎麽能說認輸了?老夫也一定會跟她鬥到底。”
密密匝匝的枝葉篩碎了濃密的陽光,陰暗的林中透著一股森森的涼意,望著眼前忙碌的仵作和官兵,玉麒麟感覺一陣煩躁。
驗屍的仵作上前回稟,“大人,身份確認無誤,正是您日前讓我們搜查的城西漱玉齋老板劉大。死因是刀傷,一刀斃命,幹淨利落,凶手應該是個用刀高手。死亡時間應該是昨天末時左右。”
玉麒麟皺起眉頭,正要再問,身後傳來腳步聲。
看著那青竹般挺拔的身影逐漸接近,明明告訴自己要冷靜,她心髒還是不爭氣地漏掉一拍。
“怎麽了?有什麽線索嗎?”明崇儼走近問道。剛剛玉麒麟派人去百戲班叫他,說是發現了重要線索。他戲也顧不上演,就急匆匆趕來了。
玉麒麟指了指,“發現一具屍體,應該就是劉大。”
說話的工夫,官兵已經將屍首抬起放入擔架。明崇儼走近,掀開擔架上的白布,露出了熟悉的麵容。
明崇儼抬頭問道:“他死了?那……那他娘子呢?”
玉麒麟搖搖頭,“不知道。樹林裏隻發現了他的屍體,我已命人在附近搜索了一遍,卻什麽都沒找到。”
明崇儼思忖道:“照這麽說隻有兩種可能,要麽賊人把他娘子抓走了,要麽就是他娘子逃了。”
玉麒麟也想過這兩個可能,分析道:“我覺得逃走的可能性大一點。你想,他們夫妻倆掌握著那麽多的秘密,既然要滅口,為什麽要殺一個留一個呢?更何況,殺了劉大一定會致使錦娘對他們產生恨意,他們留她又有什麽用呢?”
明崇儼也讚成道:“錦娘應該是逃走了。凶手既然殺了劉大,勢必要斬草除根,絕不會放過錦娘的,那麽接下來我們必須比凶手更早一步,把她找出來。”
錦娘如今是案情唯一的關鍵了,若被凶手搶先,線索就徹底斷了。
玉麒麟也明白這個道理,卻歎了一口氣,“人海茫茫,怎麽找?”
明崇儼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指了指劉大,“用他。”
玉麒麟驚訝,“他已經死了,怎麽用?”
明崇儼笑道:“你先趕緊給我準備一些木頭和絲線來,我有一個法子。詳細的情況你先不要問,現在還沒有十足的把握,等成功了再告訴你。”
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玉麒麟瞪了他一眼,還是轉身吩咐手下。
明崇儼既然要用劉大的屍體,自然不能回百戲班,便去了玉麒麟府邸。
他要了一間靜室,還有木頭、絲線、鐵絲等工具,就關上了房門,也不知在擺弄些什麽。玉麒麟去了宮中當差,同時吩咐手下暗中尋找錦娘。一直到下午,從宮中回來,聽管家說,明崇儼一整天都待在房內沒有出來,飯都沒有顧上吃。她有些擔心,來到門前遲疑片刻,終於上前敲了敲門。
不一會兒,房門開了。
與開門的人打了個照麵,玉麒麟後退一步,悚然驚叫,“劉大?你不是死了嗎?”
開門的赫然便是劉大!
見玉麒麟後退,劉大身影一晃,竟然搶了出去。
見他要逃,玉麒麟反應極快,立刻發出一掌,阻住他前路。
劉大卻毫不畏懼,閃身避過,反而一掌打來。
完全沒料到毫無武功的他會還手,震驚之餘,玉麒麟腳步一頓,卻見劉大一招擊出之後,忽然停住了,整個人宛如冰雕般一動不動。
驚訝中,明崇儼從屋裏走出。玉麒麟驚魂未定地問道:“你到底在搞什麽鬼啊?他不是明明死了嗎?怎麽還會……”
明崇儼舉起自己手掌,笑道:“你仔細看看他身上有什麽不一樣。”
玉麒麟上前細看,終於發現,劉大身上各處都綁著幾乎看不見的透明絲線。這些絲線恍如蛛網,一直延伸到明崇儼掌心的木片上。
“這是……”
“我們變戲法的要學很多東西,其中一樣便是操縱人偶,也就是你在戲台上看到的那樣,一個人在前麵隔了幾丈遠操縱一個木偶,其實手裏都有這樣的線,隻是你們看不到而已。”
聽完他的解釋,玉麒麟不禁歎道:“真是神奇!可是你操縱了他的屍體又能怎麽樣呢?”
明崇儼神秘地一笑,“你說假如劉大忽然出現在集市上,錦娘會怎麽想?”
玉麒麟眼前一亮,“她一定會趕來找她丈夫,這樣就能找到她了。”她麵上出現喜色,想了想,忽然又道,“不,不對!你想,劉大和錦娘既然遭人追殺,劉大要是活過來的話,怎麽可能那麽張揚地在集市上走呢?很明顯,就是為了引她入局,錦娘是個聰明人,一定不會上當的。”
明崇儼一怔,不禁點點頭,思索片刻,又道:“那假如劉大瘋了呢?瘋子是不會考慮那麽多的。”
“這倒是個好主意。”玉麒麟讚同道。
兩人相視一笑,向外走去。
明媚的陽光照耀殿堂,雲兒和宮女們簇擁著武媚娘往前走去。
一路上宮女太監紛紛匍匐於地,沉寂不久的武皇後很快恢複了往日的榮耀,走在了回甘露殿的路上。
雲兒恭維道:“娘娘,長孫大人果然如您所料,上表恭迎您回甘露殿了,隻是這理由也未免太好笑了,居然說您身懷龍裔與刺客周旋,您又不會武功,他這麽說也不怕被人笑話……”
武媚娘笑道:“手握權柄,哪怕他說天上的月亮是方的,也沒有人會反駁的,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人前仆後繼地想拿他手裏握著的東西,你跟著本宮這麽久,難道連這一點都沒看明白嗎?”
她看向雲兒,視線銳利,雲兒心裏一顫,連忙低頭,“奴婢愚魯……”
前方一陣腳步聲傳來,武媚娘轉過頭,不再看她,雲兒悄悄鬆了一口氣,上次的事情她自信遮掩得毫無破綻,可總覺得這些日子武媚娘看她的眼神變了,主仆之間隱隱少了一種微妙的默契。
一隊宮女正從另一條道路上走出,遠遠見到武媚娘,幾人趕緊退到路邊,匍匐於地。
武媚娘神色一動,問道:“她們這是去上陽宮?”
雲兒抬頭看了看,連忙道:“回娘娘話,穿橙色宮裝的是司膳房掌司苗鳳娘,另一個捧著食盒的應該是她手下。那個穿粉色宮裝的應該是司藥房的人。據說上次遇刺時王皇後受了驚嚇,感染風寒,想來是用了膳之後又要喝藥吧。”
武媚娘眉梢微動,視線落在緊跟苗鳳娘的心兒身上,視線叵測。
雲兒察言觀色,問道:“要不要奴婢去打探一下?”
武媚娘想了想,搖搖頭,“不用了,王皇後離最後的日子沒幾天了,本宮就算再著急,難道還等不得這幾天?”她盯著賀蘭心兒,不緊不慢地笑道。
很快武媚娘帶著雲兒和宮女們離開。
心兒三人對視了一眼,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進了上陽宮,幾人循著宮規,從容行禮,並抬高手上的膳盒(藥盒),齊聲道:“司膳房給娘娘奉膳(司藥房給娘娘奉藥)。”
王霓君望著跪在殿前的三人,目光落在苗鳳娘身上。雖然心兒跟她說過,苗鳳娘已經答應她們的條件,並要跟她們一起出逃,但想起心兒曾在她手裏吃過的苦頭,她還是一陣惱火上來。
敏銳地感覺到氣氛不對,苗鳳娘又將手裏的膳盒抬高了些,恭敬地道:“司膳房給娘娘奉膳。”旁邊離若也連忙跟著道:“司藥房給娘娘奉藥。”
王霓君這才收回視線,轉而吩咐臘梅,“本宮想安靜地用膳、喝藥,你帶著她們都下去。”
待臘梅帶著宮女們離開,關上宮門,心兒帶著苗鳳娘和離若圍上去。
王霓君又冷冷盯著苗鳳娘道:“苗鳳娘,如果你敢再對心兒無禮,本宮就算做鬼也不會饒了你。”
她雖然已經不是皇後,但統馭後宮多年,餘威猶在,苗鳳娘自然不敢反駁,連忙低頭認罪道:“是奴婢以前失禮了,得罪了心兒姑娘,實在罪該萬死,還望娘娘恕罪。”
心兒勸道:“姐姐,別說這些了,我們趕緊說說接下來的安排吧。”
王霓君這才作罷。
心兒從懷中取出觀音繡像,鋪在桌麵上,指點道:“大家過來看這幅圖,我們的地道在這兒,如今已經通行,可是要逃出宮去還有很多困難,而最大的困難就是確定該從哪裏逃。當我們從地道通到丹鳳門口,再從丹鳳門的井口通到外麵之後,會有三條路供我們選擇——朱雀大街、銀雀大街和金雀大街。這三條大街,究竟哪一條最安全快捷?這樣苗掌司的人才能最快地接應。”
四個人圍攏上前,王霓君問道:“要怎麽確認才好呢?”
心兒想了想,道:“大明宮地下四通八達,隻要登上瞭望台,就可以看到外麵的情景,這個任務就交給我吧。這兩天我找機會探查一番。”
眾人自然沒有意見,心兒又道:“另外,還有一個難題就是,姐姐,到時候你一個人能否及時出去?”
“這個沒問題。”王霓君道。小佛堂的地道心兒早已經與她探討過,“本宮即將被處死,去佛堂誦經的要求想必沒人會拒絕。”
“那就好,到時候我在地道下麵等候,姐姐你找個借口將佛堂的人清光,然後叩擊佛像旁邊的地板,我就推開入口,到時候一起往外走。”
敲定了行動的細節,又將路線從頭到尾推敲一遍,確信無誤,心兒才將繡像收起,道:“我們先走了,改日再來。”
王霓君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心兒的衣袖,“心兒……”她略一猶豫,道,“別忘了把忠兒一起帶走。太子的位置也不是那麽好坐的,本宮怕他太辛苦,反而遭了毒手,不如一起逃走算了。”
對這個要求,心兒早在預料之中,笑道:“姐姐放心吧,此事我來計劃。一定讓大家都平安。”
行動迫在眉睫,刻不容緩,當夜幕降臨,心兒換上一身不起眼的裝束,悄悄翻過宮女院的後牆,順著禦花園溜到了水渠邊。
按照觀音像地圖的指示,這裏應該還有一條地道通往瞭望塔。
既然左邊石像下的地道通往小佛堂,那麽應該就是右邊的這尊了。
心兒運起全身力氣,將石像挪到一邊,果然如同上次一樣,底下現出一個圓洞來。
撿了些枯枝雜草抱著,心兒跳下洞口,然後轉身將枯枝雜草鋪上,掩去洞口形跡。
循著繡像上的路徑,她向前跑去。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後,地道消失,一行階梯通向上方。心兒拿起觀音圖細細對比,從這裏往上應該就是瞭望台了。
她扶著石壁往上走去。走了好一會兒,估計至少離地兩層閣樓高了,終於到了盡頭。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頂上的石板。是一個陰暗的小房間,遍地都是兵器盔甲等雜物,上麵落滿了灰塵,似乎都是許久不用的舊物了。心兒貼近窗戶向外望去,果然是瞭望台,這裏是塔樓後麵的雜物間。
門是鎖著的,不過窗戶夠大,極目遠眺,三條大街赫然就在眼前。心兒正想推開窗子爬出去,好看個仔細,突然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她嚇了一跳,連忙壓低了身子。
“你最近有些浮躁呢,有什麽煩心事嗎?”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了,竟然是裴少卿!
“還說我,我看你才是心煩意亂呢。”清朗的聲音有幾分熟悉,略一思忖,心兒想起,是剛剛升任禁衛軍副統領的玉麒麟。一番官職變動,原本應該是裴少卿的職位落到了玉麒麟頭上,想不到兩人的交情卻絲毫沒受影響。
“在煩惱什麽?還是那個賀蘭心兒嗎?”
“嗬,讓你見笑了。”裴少卿似乎有幾分不好意思。
“你們不是挺合適的嗎?難不成是吵架了?”
裴少卿沒有回答,塔上一陣寂靜。玉麒麟大為驚訝,“不是吧?真的吵架了!難得啊,我還以為你這個人很沒脾氣呢。”
裴少卿瞪了他一眼,“什麽沒脾氣?”
“好好好,有興趣和兄弟我說一聲為什麽吵架嗎?”
裴少卿歎了一口氣,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道:“我也說不清楚,她似乎有很多秘密。可是卻一直不肯告訴我,不肯讓我和她一起分擔,難道在她的眼裏,我還算不上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嗎?”
心兒蹲下身子,輕咬著嘴唇,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你不相信我能有什麽辦法,要是真的全部都說出來,你肯和我一起分擔嗎?不抓我走就算講義氣了。這樣想著,一陣沮喪。
“是因為你們溝通不夠吧。有些事情,還是需要一開始就說清楚才好。”玉麒麟安慰道,又歎氣道,“至少你比我強啊,還有人同你鬧別扭。”
裴少卿眉梢一挑,“怎麽了?難不成我們迷倒無數芳心的玉統領也春心萌動了?是哪家的姑娘?”
玉麒麟的臉刷地紅了,“什麽春心萌動,別胡說八道,還哪家的姑娘呢……”說到這裏,她腦海中猛地浮出明崇儼的身影,如果被他知道自己被誤以為是“姑娘”,會是什麽表情?這幾年女扮男裝下來,和兄弟之間玩笑不忌,與正直嚴謹的裴少卿尤其處得來,卻從未有過別樣感情,隻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直到遇到了他,她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個女人,是個一直渴望著找到那個人,與他攜手共度一生的女人。
“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我傾心於他,可是他早已經心有所屬。”雙手撐在樓台上,俯瞰著寬闊的街道、寂靜的城市,玉麒麟低聲道。
裴少卿怔了怔,上前拍拍她的肩膀,“你能想得開就好。很多事情,並不是我們能決定的。”略一猶豫,又道,“聽說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宮外忙碌,雖說禁衛軍目前不必像神策營一樣時刻輪值,但你剛剛當上統領,怎麽也要積極一點兒吧。”
“我知道了,不會耽誤公事的。”玉麒麟苦笑一下,點頭道。
兩人一邊閑話,一邊下了樓梯。心兒這才站起身來,偷偷看向窗外。
兩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默默凝視著那片黑暗,心兒忽然想到,倘若她從丹鳳門逃走,會不會連累他呢?至少一個失職的罪名少不了吧。難道她這一生注定就要活在內疚裏了……
這似乎是個無解的結,靜默片刻,心兒回到地道,慢慢地往下爬去。
一者行走在光下,一者行走在暗中,也許,他們兩人注定是兩條平行線,永遠找不到交集。
神不守舍地穿過地道,心兒從出口爬了上去。剛伸出半截身子,她整個人僵住了。
地道外麵竟然有人!
是個蓬頭垢麵的宮女,正站在水渠邊,死死盯著水麵出神。
忽然見到從地底下冒出一個人來,那宮女嚇了一跳,愣了愣,猛地尖叫起來:“鬼啊……嗚嗚……”
心兒腳下一蹬,飛撲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口。開玩笑啊,要是這個當口引來人,地道的秘密曝光,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流水了。
那宮女被她製住,手腳踢騰,劇烈掙紮。她力氣甚大,要不是有武功在身,心兒險些壓製不住。
怎麽處置這個人呢?已經被她看到了,難道還能抹去她的記憶不成?心兒一時犯了難。若要說幹脆利落,殺人滅口,可是自己與她無冤無仇,豈能下這種狠手。
都是因為那個可惡的裴少卿,要不是因為他那一番話,自己心情不好,怎麽會一時疏忽,不聽聽外麵的動靜就直接爬出去了呢。思來想去,也找不到辦法,心兒大愁。
冷不防手上一疼,竟然是那個女子見掙紮不開,一口咬在了她手上。心兒一鬆,女子趁機擺脫鉗製,驚叫道:“你是賀蘭心兒?”
她認識自己?心兒一怔,定神細看,頓時嚇了一跳,還真是熟人,竟然是方靈素!
風光無限的司苑房掌司怎麽變成了這副邋遢樣子?心兒驚訝地打量著她,衣衫散亂,神情憔悴,對了,聽說她近來一直病著,可三更半夜不好好養病,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轉頭望向水渠,難不成是想……心兒脫口而出,“方掌司,人生苦短,您可不要想不開啊。”
“呸,誰想不開了。老娘正是想要活下去,才決心來這裏,聽說這條河通往宮外,隻要能遊出去……”她喃喃說道,旋即又哭喪起來,“可是我不會水啊,怎麽辦?老天爺啊,你想要滅我啊!”
她手舞足蹈起來,又哭又笑,狀如瘋狂,心兒嚇了一跳,這方靈素該不是瘋了吧?聽她話裏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出宮?
“你,你這個丫頭呢?你來這裏幹什麽?”哭了片刻,她又想起了心兒,盯著她問道,忽然轉過頭,“不對啊,你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難道是地道?”她臉上浮起詭異的喜色,轉頭望向石像旁邊。
提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怎麽就不瘋了?還這麽精明!心兒暗怒,卻也無計可施,剛才聽方靈素話中的意思,似乎也有意出宮,她決心賭一把,爽快地承認道:“沒錯,就是地道。”
方靈素雙眼爆起亮光,轉身就要往地道衝。
心兒大驚,連忙一把攔住她,“你要幹什麽?”
“還要幹什麽,我要離開這個宮廷,沒錯,待在這裏隻會等死。”
“這不是出宮的地道。”
方靈素愣住了,一把攥住心兒的衣領,“你還知道別的地道吧?告訴我。帶我一起走。不然我就去告發你。”
心兒無奈,隻得道:“我確實知道,也可以帶你一起走。但是你得告訴我,為什麽要出宮?”
“為什麽。”方靈素淒然一笑,“我若繼續留在宮裏,必死無疑,武皇後不會放過我的。上次我幫她害了長孫無忌一把,卻也同時抓住了她的把柄,她想要毒死我,我靠著一直裝病才躲了過去。偏偏前幾天她又派了雲兒來探病,隻怕是見我沒死,不甘心啊,接下來還不知用什麽毒計來對付我呢。”
武媚娘這麽狠毒?心兒詫異,按理說方靈素既然投靠了她,又沒有背叛,何必趕盡殺絕。但這些本就與她無關,她點頭道:“好,我可以帶你走。但是行動定在三天之後。”
就這樣,逃出宮的隊伍,又多了第五位同伴。
再加上太子,總共六個人了,希望到時候別出婁子,心兒苦笑著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