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窮途末路

斜陽的餘暉灑落在殿前,溫暖而明媚,略舊的木榻上泛起光潔的暈澤,仿佛沁染了春色。

武媚娘斜倚在榻上,手裏拿著一個布偶,另一手是針線,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在煩惱著下一針該落到何處。

雲兒進來看到這一幕,腳步一頓,她從未想過眼前之人也會有如此溫情的一麵。回想起來,她跟隨武媚娘已有數年,還從未見過她這麽仔細地做針線活兒呢。眼前這個女人,似乎天生就與針線、女紅、廚藝這些女子該有的東西絕緣。比起拿著針線,似乎還是那枚皇後的印璽更襯她。

雲兒搖搖頭,揮去這些混亂的想法。

聽到雲兒進來,武媚娘欣喜地抬起頭,招呼道:“雲兒,你快來看,本宮做的布偶怎麽樣?”

掩去麵上的異色,雲兒上前看了看。是一個人形的布偶,衣服色彩絢麗,頭上用黑線盤成發髻,點綴著珍珠和寶石。每一針每一線都透著精致,顯然是耗費了很多心思。

仔細看著外形,雲兒詫異地問道:“娘娘……這是您自己嗎?”

武媚娘點點頭,“是給未來小公主的,本宮有預感,這一胎一定會是個女孩子,本宮要協助皇上共掌江山,恐怕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她,給她做個布偶放在她身邊,就好像本宮陪著她一樣。做本宮的子女注定是要痛苦的,可是本宮也沒辦法……”她眼中浮起一絲哀傷,似乎不想流露這份脆弱,她默默地閉上眼睛。

雲兒安慰道:“娘娘快別難過了,奴婢相信小皇子小公主他們長大了一定會明白您的一片苦心。”

武媚娘苦笑一聲,“但願如此吧,皇上那邊有消息嗎?”

雲兒話語一滯,“皇上,還在宣政殿議事,隻怕暫時……”見武媚娘神情黯然,忍不住脫口道,“娘娘,要不奴婢去告訴皇上今兒是……”

武媚娘伸手一擋,望向窗外,幽幽道:“算了,要是有心的話,怎麽樣都會記住,要是無心的話,提醒了又有什麽意思?”

話音未落,忽然聽聞外麵一聲長笑,“媚娘,在嗎?”修長英挺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正是大唐的皇帝李治。

雲兒大喜,“娘娘,我都說皇上是最有情有義的,他怎麽會不記得今兒是您的生辰呢?”

武媚娘眼中也泛起喜色,趕緊起身迎了出去。

見到李治身邊空無一人,她不禁訝然,“皇上,您怎麽也不帶人就自己跑來了?”

“朕來看自己的妻子,何必非要一群人陪著。”李治上前拉住武媚娘的手,關切地問道,“你在這兒還好吧?”

武媚娘心中感動,低聲道:“臣妾很好。”她幽禁在三清殿是昭告了天下的,李治前來探望,有違宮規。若被長孫無忌他們發現,必然又有波瀾。今晚能甩開所有的眼線,想必也不容易。

“朕本來早就要來看你了,可是你也知道……”

武媚娘掩住他的口,“臣妾明白。皇上此刻能來,臣妾已經非常高興了。”又道,“幾日不見,皇上看起來又消瘦了不少。莫非朝中又有什麽煩心的事情?”

李治一把抓住媚娘的手,歎道:“還不是那些事。驃騎大將軍劉仁軌馬上就要回朝了,天下兵馬有一半在他手上,要是能將他拉攏過來,長孫無忌就不足為慮了。”

“劉仁軌,難道此人並未投靠長孫無忌?”

“此人性情我很清楚,生性耿直,又不喜與人交往,上次他雖然為王皇後說話,卻也隻是站在朝臣的立場上,並非完全投靠了長孫無忌。”

這種秉持忠直立場的直臣最難對付。武媚娘也皺起眉頭,思忖片刻,問道:“他成親了嗎?”

“原本有一位妻子,夫妻恩愛,但五年前卻因病過世了,至今未娶。”

“那皇上不如為他賜下一門婚事。此人耿直,肯定不會違抗皇命,不喜與人交往,就隻能跟身邊的親人多相處,如果我們給他選個好妻子,他一定會感激在心的。”

李治臉上浮起一絲苦笑,“這正是最讓人頭疼的。朕原本也是這麽打算的,所以派人去調查了一下。他夫人過世五年,其間也有媒人上門,卻一直未再娶,偏偏在去年郊遊時候,對一位小姐一見鍾情了。”

“誰。”

“長孫娉婷。”

武媚娘愣住了,這簡直是上天也在幫助長孫無忌啊。

“所以朕才著急著找你想想辦法。若讓長孫家跟他聯了姻,這天下不就全歸了他家嗎?”

武媚娘也明白,這次絕不能再讓長孫無忌占上風。可此時該如何阻止呢?她慢慢地坐下來,思量片刻,忽然道:“皇上,臣妾也與長孫小姐見過幾麵,她曾說過她將來的夫婿要自己選,而且不許夫婿納妾,誓要白首同心,由此可見是個性格剛烈的女孩子……這樣的話,倘若她發現劉仁軌不忠,皇上覺得她還願意嫁給他嗎?”

“可是劉仁軌怎麽可能不忠呢?”

“這就難說了,須知英雄難過美人關啊。”武媚娘笑了,湊近李治耳語輕聲低語幾句。

李治聽得眼睛發亮,連連點頭,“媚娘,你可真是治國的奇才!朕馬上去辦,馬上去辦。”又拉住武媚娘的手,安慰道,“媚娘,辛苦你在這裏了,再稍微忍耐幾日,等找到機會,朕一定立刻接你出去。”

武媚娘勉強笑道,“皇上快去吧,宣政殿那邊還要忙碌呢。”

李治點點頭,轉身飛快地離開了。

武媚娘目送著他遠去,心中忽然泛起一種異樣的波瀾,自始至終,關於他們的孩子,關於她的生日,她的丈夫都沒有提起過任何一句。他前來這裏,究竟是為了探望他的妻子孩子,抑或者隻是為了探尋重要的謀士?

雲兒端著酒菜進來,卻隻見到武媚娘伶仃孤寂的身影。她驚訝地問道:“娘娘,皇上呢?”

武媚娘疲憊地道:“走了。”

雲兒將酒菜放下,“這麽快?”

武媚娘自嘲地一笑,定定地望著雲兒,“雲兒,你說,本宮做的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值不值得呢?”

雲兒怔住了。武媚娘旋即回過神來,她揮了揮手,低聲道:“是本宮失言了,你不必多想。酒菜先拿下去吧。本宮想一個人靜一靜。”

長孫娉婷的死訊傳來的時候,是一個下午。

武媚娘抱著已經快要完工的布偶,仔細將多餘的線頭挑出,心中洋溢著滿滿的溫馨,一如窗外明媚的陽光。

直到雲兒進來,帶給她這個意外的消息。

“什麽?長孫娉婷死了!”手上一痛,針尖兒紮入了手指,滲出一滴殷紅,顧不上這些,武媚娘追問道,“怎麽回事?是怎麽死的?”

“聽說是自縊,因為不滿與劉大將軍的婚事。”

在長孫無忌的安排下,劉仁軌和長孫娉婷的婚事進展順利,兩人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已然過了文定。

“劉大將軍班師回朝的時候,路上救下了一名被蛇咬傷的落難女子,據說還當場為那名女子吸取毒液呢。這位女子生得極美,又身世堪憐,醒來後一直懇求服侍在劉大將軍身邊,願意為奴為婢,當時街道上的人都看到了。”

武媚娘皺起眉頭,那落難女子她自然知道,正是她建議李治安排的人,連街道上那出英雄救美的好戲,都是刻意上演的。隻是後來也有消息傳來,劉仁軌對其毫無興趣,回城之後就命人將這女子送回家了。

“可長孫小姐聽聞此事,怒不可遏,自覺受辱,便一氣之下自殺了。”

武媚娘忽地站起身來,在殿內來回徘徊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長孫娉婷的性格她很清楚,縱然貞烈,也沒到這般境地,更何況犯錯的人又不是她,怎麽會因為這點兒小事就自殺呢!別說劉仁軌這次並未出軌,就算真的笑納了那名女子為婢為妾,長孫娉婷氣不過,退婚也就罷了,京城才俊無數,長孫娉婷出身高貴,才貌雙全,還愁找不到人家嗎?

“難道是……”因為劉仁軌沒有上鉤,所以幹脆殺了長孫娉婷,以絕後患嗎?

“皇上……”她失去了全身力量般,跌坐在座上,低聲喃喃著,“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他平時可是最心慈手軟的了……”

見她臉色蒼白,雲兒連忙問道:“娘娘,您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覺得心口疼痛。”

“娘娘不用去想那麽多了,如今長孫大人跟劉將軍聯姻的事告吹了,劉將軍也因為傷心過度,今日早朝的時候奏請離開長安,再去邊關鎮守,娘娘應該開心才是。”

武媚娘無意識地扯動嘴角,笑了笑,“解決了嗎?怎麽本宮覺得所有的事好像才剛剛開始?”

“娘娘多慮了。”

“也許吧,雖然我希望能達到目的,可是不想見太多的血,人活著多不容易啊,能多活一刻就多活一刻。你下去吧,本宮想一個人靜一靜。”

雲兒遲疑了一下,武媚娘不耐地問道:“怎麽啦?”

雲兒連忙道:“娘娘,奴婢想跟您請個旨出宮一趟。安頓一下雷和電。”

武媚娘振作起精神,點點頭,“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眼下雖然沒什麽任務給他們,誰知道接下來有沒有用得著他們的時候?你去吧。”

待雲兒離開,武媚娘終於鬆懈下來。她撿起跌在座上的木偶,緊緊抱住,在這個孤寂的深宮裏,也許隻有這樣,才能讓她感覺到一絲安全和溫暖。

車水馬龍的長孫府邸今日格外肅穆,四處懸著白布白綾,蒼白沉滯的色調襯出慘淡的氣氛,紙錢燃燒的煙霧味道彌漫在空氣中,沉重荒涼的念唱招魂聲縈繞在耳畔。

夜幕籠罩,送葬的賓客逐漸散去,唯有蒼老的父親還堅守在靈堂裏。機械式地將一張張紙錢撕下,扔到麵前的炭盆裏。這悲慟欲絕的樣子,哪裏還有一分在朝堂上的強勢氣魄。

周圍的仆役一個個紅著眼睛,哀傷自家小姐無端喪命。也有忠心的老仆關切長孫無忌的身體,卻找不到勸諫的機會,隻能默默陪著流淚。

一片絕望的氣氛中,有一個聲響打破了寂靜。

是一個麵目精幹的家丁快步走入靈堂,小心地來到長孫無忌身邊,低呼道:“大人。”

長孫無忌終於回過神來,視線從火盆上移開,冷冷問道:“怎麽樣?叫你查的事情查出來了嗎?”

“回大人的話,跟劉將軍碰麵的那個女子是一個風塵女子,曾在萬花樓接客,因為人生得美又有幾分手段,很有幾分名頭,等閑見不到她。不過據她身邊的人介紹,她已經許久沒有接客了,就在前幾天,卻忽然有個豪客過來見了她一麵,還留下了很多錢。”

“這個女人呢?”

“已經死了。據說是房間的樓梯失修,前日不小心從樓上跌了下去,摔死的。之後小人悄悄搜了她的房間。”

長孫無忌眼中驟然爆起精光,“有什麽線索嗎?”

“她房中的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但屬下在櫃子角落找到了這個。”一邊說著,家丁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

拿在手裏,長孫無忌立刻認出是一錠官銀。“看來老夫料得沒錯,此事果然是有人在背後操縱的。”百姓交易多是以銅錢為主,用銀子也隻是碎銀,這種官銀帶著特殊的標記,隻用在官家支出,民間罕見。

“到底是誰呢?想破壞老夫跟劉將軍關係的隻有……”

家丁想了想,又道:“大人,咱們在宮中的內線昨天回報說,前幾日皇上悄悄去了武皇後那裏。”

長孫無忌握住銀子,慢慢咬緊了牙關,“武媚娘,沒錯,一定是這個女人,除了她,這天下還有誰敢跟老夫玩這種花樣?”

望著火盆中升騰的火焰,他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娉婷啊,爹知道你中了別人的圈套,你放心,爹一定會為你討回公道的。老夫要她血債血償。”

郊外的一處小樹林裏,錦娘和劉大正焦急地等待著。

看了看天色,劉大忍不住道:“你這個朋友可信嗎?咱們還是立刻動身吧。”

“可是有些不該說的東西我已經告訴那兩個人了。總不能這樣一走了之,好歹提醒她一聲吧。”錦娘猶豫道,“再說,咱們現在不敢去店鋪,又不敢回小屋,身上完全沒有銀子,怎麽趕路?”

“可是萬一……”劉大還有猶豫,話未說完,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趕緊住了口,轉頭看去,一個女子正向這邊走來。

見她孤身一人,劉大隱隱鬆了一口氣。錦娘匆匆迎了上去,“雲兒,你可算來了。”

來的正是武媚娘身邊的貼身女官雲兒,見到兩人,她快步上前,拉住錦娘的手問道:“錦娘,你發飛鴿傳書給我,到底有什麽事?”

“出事了,有兩個自稱是衙門的人找到了我們家,套了我的話,眼下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雲兒看看錦娘,又看看劉大,沉聲問道:“你有沒有說我們的事?”

錦娘不敢同她的視線相接,躲避道:“我……”

雲兒臉色一變,怒喝道:“我跟你說了多少次?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說,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錦娘急道:“反正這全天下除了我和你,沒有人能為這件事作證,就算他們知道了,又能怎麽樣?隻要我和劉大離開京城,到鄉下去躲避幾年,還有誰能記得呢。”

雲兒冷哼一聲,“他們可以找到你一次,自然可以找到第二次。”

錦娘畏縮道:“我不會說的。”

雲兒冷冷道:“你不是已經說了嗎?”

“那……那你要我怎麽辦?話都已經出口了,難道要我收回去嗎?”

雲兒笑了笑,她上前替錦娘整了整鬢角,柔聲道:“錦娘啊,我們是一起入宮的好姐妹,我向來都把你當做我親姐妹看待,可是這天底下的事很難兩全,保住了這個,就保不住那個,保住了那個,又保不住這個。所以為了能讓秘密永遠地成為秘密,我不能留你了。”

錦娘發愣,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雲兒一把掐住了脖子。

她力氣極大,錦娘無法掙脫,隻能嗚嗚叫著手腳揮舞。

“住手,住手,放開我娘子!”劉大立刻衝上去一把推開雲兒,“臭婆娘,我們夫妻為了你亡命天涯,你居然不感恩圖報,還想殺我們,我殺了你!”一邊罵著,他往雲兒衝去。

雲兒被他推倒在地上,爬起來厲聲喝道:“還不動手!”

伴著她的話音,一道凜冽的寒光猛地從樹上爆出,灑落滿地清霜。

刀光劃過,劉大慘叫一聲,血花四濺,重重撲倒在地上。

兩個黑衣人隨即從樹上飄然而下。

錦娘睜大了眼睛,顫抖地看著倒在地上再無生機的丈夫,片刻,歇斯底裏的尖叫聲響徹樹林,“不!!!”

雲兒冷冷吩咐道:“把這個女的也殺了!”

雷、電兩人慢慢向錦娘走去。

尖叫聲戛然而止,錦娘驚恐地望著不斷逼近的兩人,一邊搖頭一邊往後退,忽然她哈哈大笑起來,狀如瘋狂。

雲兒一愣,“都這個時候了,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錦娘癲狂地笑著,“我當然笑得出來,因為我看清了我好姐妹的真麵目,而我的好姐妹卻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裏。”

雲兒皺起眉頭,“什麽意思?”

“你忘了,我是司珍房出身,我能做首飾當然也能做其他,從今天起我要讓你每天晚上都擔驚受怕,睡不著覺。”錦娘死死盯著雲兒說道,聲如夜梟。

她從懷裏取出一物,猛地向地上一扔,頓時一陣白煙冒出,籠罩四周,還帶著刺鼻的氣味。

雷、電兩人直覺地感到有毒,後退一步。煙霧彌散,遮蔽了視線,等散開時,錦娘已經不見了蹤跡。

雲兒氣急敗壞地上前,卻找不到一絲痕跡。

雷、電兩人上前,問道:“怎麽辦?”

雲兒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吩咐道:“你們繼續盯著明崇儼這幫人,絕對不能讓他跟錦娘接觸。我這邊……是麻煩了點,不過我相信一切很快就能解決了。你們去吧。”

遵照她的吩咐,兩人很快離開。

雲兒站在林中細細思量著,終於抬起頭,斑駁的光影將她麵容映地詭異,“看來王皇後不能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