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欺人太甚了

冊封皇後的旨意很快詔告天下。整個宮廷都忙碌起來,司膳房裏,以苗鳳娘為首的女官們通宵達旦地商討著大典宴席上的菜色布置。連心兒這些小小的打雜宮女都忙得不可開交。因為送進宮的新鮮蔬菜數量和花樣都大大增加了。

這一日清晨,葉紫萱和雜役們站在菜車前焦急地等待著。

苗鳳娘帶著艾錦蓮和宮女們過來,看到她愣了愣,走上前壓低了聲音道:“你最近可真有空啊,老是跑到皇宮裏來郊遊?小心別把命給玩沒了。”

“沒事,最近送菜送得多,我進來探問一聲也正常,沒人會懷疑的。”葉紫萱道。

苗鳳娘帶著她來到自己房內。剛關上房門,葉紫萱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麽樣?有如冰的消息嗎?”

苗鳳娘搖搖頭,“別提了,那丫頭嘴緊得很,一時還拿她沒有辦法。”如今她正為大典的事情忙碌不已,哪有工夫去找心兒的麻煩。

葉紫萱急道:“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麽?”苗鳳娘瞥了她一眼,和靳如冰血海深仇的人是自己,又不是她。

“當然急了,”葉紫萱苦笑道,“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幾年你從宮中偷出來的物品都有固定的買主。”

苗鳳娘點點頭。有固定的買主,這是好事。當時葉紫萱還興衝衝地說她們的生意找到大財主了。

葉紫萱歎了一口氣,道:“我剛剛得知這個買主很可能就是靳如冰。”

苗鳳娘一驚,瞪大了眼睛望著紫萱。

葉紫萱苦笑道:“可能她看你進宮了,偷偷留了一手吧。一定得盡快找到她,不然咱們的生意很有可能暴露。眼下我已經在各衙門安插了眼線,估計她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可是這種事誰也說不準,萬一哪天她狗急跳牆,找了個什麽契機告我們,一切就全完了。”打量著苗鳳娘的神色,又繼續道,“你也知道,偷盜宮中物品可是死罪啊。我們倆都一把年紀了,死了也就死了,可是你的女兒還這麽小,你丈夫才剛剛為她說了親,萬一連累到她……”

鳳娘臉色變了,雖然葉紫萱極力掩飾,還是被她抓住了重點,“你拿我的女兒來威脅我?”

葉紫萱神色一緊,“我也不想的,你知道我這些年又幫你打理牧場,又幫你照顧丈夫女兒,很辛苦的,這才享幾天福呀……”

苗鳳娘手一擋,冷笑一聲,“行了,我會盡快設法把如冰的消息告訴你。”

葉紫萱笑道:“這樣最好,免得大家都麻煩。”

苗鳳娘咬住嘴唇,用力地握緊了拳頭,“賀蘭心兒……”

正在擇菜的心兒打了個噴嚏,暗暗想著,該不會是著涼了吧?她們日日天不亮就要起床擇菜洗菜,隻累得腿腳發麻。如今闔宮上下連離若所在的司藥房都忙碌了不少,因為勞累過度,生病的人也多了起來。

這時,外麵一個年長的宮女呼喚道:“賀蘭心兒,你去把這些菜送到東邊甲字房內。”心兒連忙擦幹淨手跑到門口,接過菜籃,往指定的房間走去。

推開門,心兒卻愣住了,苗鳳娘正帶著艾錦蓮和幾個宮女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她後退一步,“你們想幹什麽?”苗鳳娘已經很久沒有找她麻煩了,這些日子籌備大典,眾人忙得不可開交,更不應該挑這種時候才對。

苗鳳娘慢慢地走到她身邊,定定地望著她,“你說呢?”

情知不妙,心兒奪路欲逃,卻晚了一步,兩個宮女飛快地關上房門。苗鳳娘冷笑一聲,“賀蘭心兒,我已經等你很久了,可是你一直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我們就讓一切都做個了斷吧,我再問你一次,靳如冰在哪兒?”

心兒咬咬牙,“我不會告訴你的。”

苗鳳娘笑了笑,“是嗎?”說著,冷不防一把將心兒推倒在地,迅速使了個眼色,宮女們立刻上前將心兒擒住,脫掉了她的鞋子。

心兒大驚,“你們到底要幹什麽?救命啊,救命啊……”

苗鳳娘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慢慢地在手裏把玩著,“我知道棍棒對你起不了作用,但是這世上有很多刑罰,可比棍棒有用多了。你有沒有聽過十大酷刑裏有一種酷刑是把人腳上的指甲一片片的刨下來,這十指連心可是痛徹心扉啊……”

心兒怒目道:“你們膽敢濫用私刑!傳出去你也要受罰。”

苗鳳娘冷哼一聲,“那也是你逼的,我最後問你一次,你說還是不說?”

明白這一次是逃不過了,心兒咬緊牙關,閉上眼睛,扭過頭去。

苗鳳娘大怒,目露凶光,從旁邊小宮女手裏接過一把鉗子,對準心兒圓潤的腳指頭鉗了下去,用力一拔。

突如其來的疼痛超乎想象,心兒痛苦地尖叫一聲。

苗鳳娘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再一次厲聲問道:“說,還是不說……”

心兒咬牙忍住,閉上眼睛。

苗鳳娘目光漸漸冷下來,又鉗住她另一個腳指甲……

“這些花怎麽能擺放在這裏呢?顏色太雜亂,去跟司苑房的人說一聲,全部換成紅色的。”楊女史正帶著人查看大典四處擺設布置情況。

幾個宮女連連點頭,眾人走過一處走廊,忽然聽到前麵傳來一聲慘叫。

楊女史一愣,“什麽聲音這麽慘……”

幾個宮女也議論起來,“好像是司膳房那邊啊。”

“難道是在殺雞宰豬。”

“胡說八道什麽,那明明是人的聲音。”

楊女史皺了皺眉,環顧一圈,“我去看看出了什麽事。不許張揚,不許胡說八道,要是傳到主子們的耳朵裏,仔細你們的皮。”

宮女們立刻齊齊應是。楊女史飛快地往前走去,循著聲音找到出處,她猛地將門推開,快步走入,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大驚失色,“你們在幹什麽?”

五六個司膳房的宮女圍成一團,為首的正是掌司苗鳳娘。而被她們圍困在中間的小宮女雙腳鮮血淋漓,臉色慘白,顯然正在受刑。

被人破門而入,苗鳳娘也嚇了一跳,見是楊女史,方鬆了一口氣,起身道:“隻不過想問她幾句話罷了,可是她死也不肯說,我氣不過……”

楊女史皺起眉頭,“氣不過就濫用私刑了?你知不知道,這要是被林尚宮發現,你連司膳房都待不下去。”

心兒透過縫隙,隱約見到眼前一個人影,隻是視線中白茫茫一片,是誰?聽聲音似乎是楊女史……

苗鳳娘看了看左右,將楊女史拉到一邊,摘下手上的金鐲子塞過去,笑道:“我知道這次是我不對,不過宮中刑責向來由女史你負責,隻要你肯高高手,這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吧?”

楊女史略一猶豫,還是將手鐲接過,塞進懷裏,然後回頭指著按住心兒手腳的艾錦蓮和幾個宮女,“你們是死人啊!還杵在這兒幹什麽?趕緊送她去司藥房醫治,萬一要是出了人命,別說你們了,恐怕連我也要受牽連。”

艾錦蓮一愣,看向苗鳳娘,見苗鳳娘點頭,這才帶著幾人抬起心兒。

楊女史看了苗鳳娘一眼,“等她醒來,我會好好勸勸她,看看她肯不肯把這口氣咽下去,別說做姐妹的沒有提醒你,你也真該收斂收斂了,這裏是皇宮,不是你家的屠宰場,要是總這麽胡作非為,就算把金山銀山堆到我麵前,我也無福消受了,聽明白了嗎?”說罷,也不看苗鳳娘臉色,徑直帶人走了。

楊女史走在前麵,艾錦蓮和幾個宮女扶著心兒腳不沾地地往前走去。經過一處長廊,楊女史忽然一頓,停下腳步。

前麵走來一隊人,黑衣銀劍,正是神策營的巡邏隊伍。

偏偏她們在長廊上避無可避,楊女史低下頭貼近心兒耳邊,“賀蘭心兒,今日之事的確是苗鳳娘不對,不過你也知道,這宮裏的關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讓主子們知道太多,對誰都沒有好處,所以想要在宮裏生存,吃點虧不怕,怕的是吃了虧還落不到一個好,你明白嗎?”

心兒臉色慘白,依然掙紮著應道:“奴婢明白。”

楊女史歎道:“忍著吧,忍忍就過去了,這宮裏誰沒有忍過啊?”她本對心兒有些不滿,此時見了她的慘狀,些許不滿早就煙消雲散了。

幾人低著頭,攙著心兒快速往前走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擦身而過的瞬間,還是被人一把攔下,“等等,你們是幹什麽?”

熟悉的聲音,心兒有些清醒,微微抬頭,是他!

裴少卿這才看清中間被扶著的小宮女是誰,他頓時愣住了,“你……這,她這是怎麽回事?”

楊女史言辭閃爍,“她……她不小心從假山上摔下來了……”

裴少卿自然不會相信,仔細查看傷口,他眸中浮起怒色,“從假山上摔下來?怎麽別的地方沒有傷,單單傷了腳?”

“這……這我哪知道啊?”楊女史搪塞道,暗暗惱火,此人好生煩人,難不成與這個賀蘭心兒認識?

裴少卿冷然看著楊女史,“不會是宮中有人濫用私刑吧?如果是這樣,倒要請林尚宮好好查查了。”

楊女史一驚,她好歹收了苗鳳娘的東西,總得幫她把事情圓過去。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心兒悠悠地睜開眼睛,低聲道:“別……別驚動林尚宮……我真的是從假山上摔下來的。”

裴少卿身形一顫,定定望著她,印象中的她從來都是充滿活力,宛如一株金色的雛菊,無論是在樸素的鄉野間,還是繁華的宮廷裏,都盛開得肆無忌憚,熱熱鬧鬧,可是如今……

這個賀蘭心兒倒是識相,楊女史暗暗思量,立刻道:“裴將軍,聽到了吧,我可沒有騙您。現下請您讓一讓,我們要送傷者去司藥房上藥,倘若失血過多,有個什麽好歹,您恐怕也擔當不起吧?”

裴少卿一愣,看著心兒殷紅的繡鞋,這樣殘忍的傷勢,隻恨自己為什麽不是在她落入陷阱的路上遇到她,而是在這一切發生之後,他咬咬牙,退到一邊,無論如何,現在最當緊的是讓她把傷治好。

楊女史鬆了一口氣,立刻帶著眾人飛快地往前走去。顛簸的行程讓心兒痛得直發抖,隻能強自壓抑。

走了沒幾步,忽然身後又傳來一聲,“等等!”竟然是裴少卿從後麵趕了上來。

未等楊女史反應,他上前一把抄起心兒,抱在懷裏,“你們這樣送過去,她疼也疼死了。”

“裴將軍,這可不合規矩。”楊女史大驚失色。雖然賀蘭心兒隻是司膳房的小宮女,但這樣的行為也多有不妥。

“事急從權,眾目睽睽之下,清者自清。”裴少卿說得理直氣壯。

心兒想要掙紮,但溫暖堅實的觸感傳來。她忽然覺得很疲憊,很勞累。就這樣吧,雖然隻有短暫的片刻,就讓她放肆自己的心情,依靠一下眼前這個人。她閉上眼睛,讓溫暖靜悄悄彌漫在心中。

裴少卿堅持,楊女史也無可奈何。轉頭望去,同來的侍衛都已經走遠了,而這一路偏僻,也沒有多少人遇見,她稍稍鬆了口氣。

快到司藥房,她趕緊命幾個宮女接過心兒。

進門的瞬間,心兒轉頭望去,裴少卿依然站在回廊下,遙望這邊,他的神情遮蔽在陰影中,清透的目光卻穿過重重花木,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她心神一陣恍惚。

上過藥,楊女史又命人將心兒送回了房內,同時跟著回來的還有離若。

她關上房門,坐到床邊,一邊給心兒上藥,一邊低聲問道:“剛才我就想問了,到底什麽事,下這麽重的手?”她眼中隱有怒色,在司藥房的時候她就險些嚷嚷出來,是心兒死死拉住她的衣襟,才忍耐下來。

心兒有些猶豫。

“還說好姐妹,連我都不相信?”

心兒無奈,隻得道:“不是不相信,是……好了好了,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

“放心吧,我嘴緊得很。”

“我上次跟你說起過吧,這幅觀音繡像,是一位繡娘傳授給母親的。這位繡娘以前也曾經在宮中服役過,後來大赦天下,才出了宮。”

離若點點頭。

“苗鳳娘拷問我,就是為了追尋這位繡娘的下落,據她說,她與這位繡娘有仇。”

“這你哪裏知道啊!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離若憤憤不平。

“是啊,那位繡娘自從教過我母親一段時間,早就辭別了,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哪裏能夠知道她的下落。”心兒苦笑道。

“就為了這點事兒,這苗鳳娘也太不講理了。就算你知道,也不能用這種手段……”離若氣憤地滿臉通紅,“而且你以後還要在她手下幹活,這怎麽能行呢?”心兒一番話真假參半,單純的離若完全沒有起疑。

“好了,如今我受此酷刑,想必她也明白我確實不知道那位繡娘的下落,以後不會再逼問了。”心兒掙紮著伸出一隻手,安慰她道。若要說這個宮廷裏除了王霓君和明崇儼,還有誰讓她感受到意外的溫暖,就是眼前的女孩了,還有……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那個身影,也不知此時的他有沒有擔心自己的傷勢……

見她臉色不好,離若也不敢多說,連忙替她拉上被子,服侍她躺下。

若要說這次受傷帶來的唯一好處,那就是在闔宮上下最忙碌的時候,心兒理直氣壯地休起了假。苗鳳娘自然不會催促,隻是連著在被窩裏躺了六七天,心兒也覺得無聊地要數指頭了。

這一日清晨,掀開被子看去,傷痕已經愈合,雖然趾甲不是短時間能長好的,但暫時也不會妨礙行動了。

轉眼七天過去了,這一日正是冊封皇後的良辰吉日。貪睡的離若也起了個大早,前去典禮上服侍。

心兒起了床,走在禦花園的廊道上,來往宮女極其稀少,園中靜悄悄一片。

一直走到丹鳳門前,都沒有碰到幾個人。所以當看到井口旁邊的裴少卿時,心兒不禁愣住了。

這樣重要的日子,身為神策營統領的他怎麽能缺席呢?

明白她的疑惑,裴少卿笑道:“正因為是重要的日子,丹鳳門這邊更加不能缺人。而典禮那邊有玉麒麟帶人護衛,我放心。”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心兒身上。

心兒不自然地避開,總覺得兩人之間有什麽不一樣了,這種改變讓心兒覺得溫暖,也覺得恐慌,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掌控。

“你的傷勢怎麽樣了?”

“已經沒有大礙了,這次多謝你了。”心兒低聲道。

“不要謝我。我什麽忙都沒有幫上,你的感謝隻會讓我慚愧。”裴少卿苦笑一聲,搖搖頭,“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心兒咬著下唇,“這件事我不想再提了。”

裴少卿望著她,終於移開視線,“我知道宮裏的事很複雜,你不想說一定有你的原因,這些天我一直在等,每一次看到這口井,總覺得你會出現在這裏,想不到你真的出現了。”

心兒默然,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裴少卿一愣,臉上有些狼狽,“這……我也不知道,就是每天想看見你,跟你說說話,哪怕隻有一刻也好。其實堅持留守隻是借口,想過來看看你才是真的。”

這樣赤裸裸的坦白心跡,心兒愣住了,隱有一絲甜蜜,卻又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他對她那麽好,她卻注定要辜負他……這一切無可挽回,她不可能放棄自己的計劃。一旦成功,她必定要流落江湖,而他依然在宮裏。

他是官兵她是賊。

見她沉默不語,裴少卿素來冷靜的麵容上難得地出現慌亂,“心兒,你怎麽啦?”

心兒搖搖頭,忽然綻放出笑容,“沒什麽,我隻怕……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將來有一天你會失望的。”

總感覺這笑容中帶著莫名的苦澀,裴少卿一愣,繼而搖頭,“我不會失望的。在我眼前看到的,不就是你嗎?我知道你有些事情瞞著我,比如這次是怎麽受傷的。但我相信你會慢慢將這一切告訴我,像上次說起的那樣。”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心兒躲避著他的視線。

裴少卿哂然一笑,“那我也告訴你好不好。上次你說起過你小時候,作為交換,要不要聽聽我的小時候啊?”

她應該拒絕,應該離開他,她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她已經離目標越來越近,她不能放任這個意外繼續侵蝕她冷靜算計的心。可是……她終於還是在台階上坐下來。

裴少卿笑起來,也挑了個台階坐下,開始講述。“我小的時候也是個孤兒,同你一樣,也是被義父收養的,不過比你幸運,沒有落到人販子手裏。義父他祖上就是武將,高祖時候還曾經擔任過定遠將軍,可惜到他這一輩逐漸落魄,隻在軍中擔任一個伍長。他收養我的時候,義母已經過世了。其實他武功很高,卻性情過於……暴烈,又惹了上級厭惡,久久不得晉升,鬱悶煩躁之中,又惹了酗酒的毛病。他指導我武功很嚴格。”裴少卿麵上浮現出一絲苦澀,其實他小時候的那段日子何止是嚴格能形容的。

掩去這些,裴少卿笑道:“那時候我還小,因為受不了那麽辛苦的練功,甚至想過離家出走什麽的。一直到了十六歲那年,父親走托關係,將我送進了神策軍,從一個士兵起,因為機緣巧合,立下了幾樁功勞,一直到現在的統領之職。可惜就在我入軍的那一年,義父便因為喝酒時候與人發生爭執,械鬥身亡了。”

心兒有些詫異,本以為他年紀輕輕就身居要職,是官家子弟呢。

見她發愣,裴少卿忍不住問道:“你呢,你的武功也很好,也是跟你義父學的嗎?”

“怎麽會呢?義父他雖然會些武功,但隻是強身健體用,而且他也不讚成女孩子修煉武功。我姐姐的性情就從小被教養得溫柔和婉,不過我從小調皮搗蛋,幸好義父和姐姐都一直包容著我。”提起學武功,她眸中閃爍起光彩,“十三歲那年,我陪著姐姐去廟裏拜佛,遇到了師父。師父是廟中的尼姑,早年曾經在江湖上漂泊過一段時間,後來心灰意冷,便出家為尼了,可惜一身武功一直未曾找到傳人,引為平生憾事,結果遇到了我。”

想必是很快樂的經曆吧,裴少卿入神地凝望著她充滿歡欣的精致側臉。

“後來武功學成,總覺得不到江湖上闖蕩一番很對不起這身功夫,就入江湖了,順便想賺點兒銀子,所以當了賞金獵人,沒想到一來二去,還小有名氣了。”心兒有些得意地說道。

其實她沒有說實話,她入江湖的最初理由,是義父的失蹤,那時候南方大水,官拜並州刺史的義父奉命帶著官銀前往賑災,卻不料在路上遭遇劫匪,銀子被劫,護衛被殺,而義父不知所終。她聞訊趕到的時候,已經是事發之後月餘,行蹤渺渺,線索全無。

之後在江湖上她也試著打聽過,可惜一直沒有找到線索,那批山賊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也許知道自己搶劫官銀是滅九族之罪,所以早就帶著銀子逃之夭夭了吧。追查無果,心兒也隻得放棄,想到姐姐和義父都不在了,也無心留戀家園,索性繼續漂泊江湖。

璀璨的陽光籠罩住兩人,裴少卿敏銳地察覺到她眼眸之中浮起淡淡的陰霾,為什麽呢?他想要詢問,卻最終沉默,隻靜靜凝望著她。

遠處傳來清遠悠揚的鍾聲,是冊封皇後大殿的禮樂。

心兒回過神來,跳起來,“我得走了,離若回去不見我,又要嘮叨了。”

裴少卿追上一步,道:“心兒,你待在司膳房,我還是不放心。我跟朝中的長孫大人交情不錯,不如我去求求他想辦法把你調到別的地方去。”

心兒一愣,什麽?離開司膳房,趕緊停下腳步,“不要。”

“為什麽?”

心兒搖搖頭,“你看這宮苑深深,到處都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去哪裏都是一樣。這個地方我已經熬過來了,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如果換一個地方,我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去應付。”

“可是……”

“謝謝你的好意,也謝謝你陪我說話,時間已晚,我得走了。”一邊說著,心兒提起裙角,飛快地溜走了。

一直跑到看不見裴少卿的身影,她才停下來,翹起腳尖兒。跑得太急,腳好痛啊,下次得做一雙大些的繡鞋了。

心兒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忽然原本莊嚴的禮樂聲高高揚起,落在身上,仿佛要將整個人捧起到雲端,又如無數巨浪海潮回蕩在這片宮闕中。

她停了下來,站在回廊最高處,透過樹影疏落,遙望著重重殿宇樓台,隱隱可見金黃色的儀仗頂端星星點點,日光也濃得如金子一般,灑落在這場金碧輝煌的盛事之上。

這是一個女人最尊榮不過的時刻,她終於站在天下所有女人的最頂端。

隻是不知道此時霓君姐姐是什麽心情。

此時的王霓君正倚在窗前,低低歎息了一聲:“好盛大的禮儀啊。”

臘梅勉強笑了笑,“想必也沒有多麽隆重,聽說昭儀娘娘極力要求簡辦呢。”

即使簡辦,也比自己當年要隆重很多吧,那時候還是先帝的喪期,皇上的登基大典都未曾鋪張,何況皇後的冊封。而且……“臘梅,以後不能再叫昭儀娘娘了。”她平靜地提醒道。

仰望著那一方碧藍的天空,明淨清澈,格外高遠。無一絲雲彩,也無任何飛鳥,純淨得隻餘一片虛無。

十二聲擂鼓之後,鍾樂齊鳴,笙簫高亢,是冊後大典禮成了。

她的時代終於結束,她與這個宮廷最後的聯係也被徹底割裂。

大唐的後宮又有了新的主人。

這一刻,湧動在心中的是什麽?

她按住自己胸口,痛苦,仇恨,失落,不甘……她低聲笑了,也許還有一絲鬆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