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下泣淚(2)
慕容修見她堅持便吩咐撥了幾個下人讓她差使。所以衛雲兮出府,除了小香又多了幾個嬤嬤。馬車搖晃,她坐在車廂中,眼眸低低不知在想什麽。小香跪坐在一旁,她偷偷看了衛雲兮一眼,自從側妃娘娘小產之後便沉默許多,原來還能看出幾分少女的天真爛漫,如今卻是再也看不透半分,隻要一個眼神便能讓她做下人的心中惴惴不安。
馬車一路向著那水雲觀而去,在半路上,忽地聽見有人在呼喝什麽,小香探出頭去半晌,這才回頭吐了吐粉舌:“娘娘,好像在抓什麽人呢。”
衛雲兮抬起眼來:“閑事莫理,還有多久才到?”
小香縮了縮頭:“還有小半個時辰。”
衛雲兮靠在馬車中的軟墊,閉上眼養神:“到了叫再叫醒我。”
到了水雲觀的山下,衛雲兮下了馬車,由小香扶著上了山。她小產方過不久,走幾步就氣喘籲籲。勉強到了半山腰一處僻靜處,衛雲兮擺了擺手,坐在山道旁的一處山石休息。
小香道:“娘娘就該請個轎夫抬上去,一步步走豈不是累壞了。”
衛雲兮淡淡道:“走上去才顯得虔誠。”
主仆兩人正在說話,忽地草叢中有什麽窸窸窣窣。小香唬了一跳,失聲叫道:“是什麽人藏在那裏?!”
衛雲兮轉頭,隻見山道邊的草叢中有什麽一晃而過。她收回目光,靜靜道:“不過是個人藏著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的。”
小香聽了更怕。衛雲兮上山不讓嬤嬤侍從更隨,如今隻有她們主仆兩人,萬一出來個歹人那又該怎麽辦才好?
衛雲兮神色清冷:“走吧,既然那人不敢出來,我們就不必理會。”
她說罷挽著小香的手向山上而去。兩人走了幾步,忽地道邊撲出一條狼狽不堪的人影。她頭發散亂,麵上驚慌,跪下道:“這位夫人行行好!救救我吧!”
小香驚叫一聲:“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女子驚慌地看向山下:“我……我是從流芳閣裏麵逃出來的,這位夫人我知道你是大貴人,你救救我,我不要被抓回去!”
流芳閣?衛雲兮抬眼看著那慌不擇路的女人:“你是被賣到煙花之地的人?”
小香一聽,眼露鄙夷:“原來是逃出的姐兒。你當我們娘娘是什麽人,你這樣的人我們都可以救嗎?”
那女子麵上又羞又愧,眼中簌簌流下淚來:“這位夫人,我是身不由己的。我父親好賭,他還不起賭債,所以把我賣給了人牙子說是去做奴婢。那人牙子見我還有幾分姿色就騙了我父親轉手把我賣給到了京城中的流芳閣。”
她抬起頭來,兩行清淚滾落劃過她髒汙的臉,一雙眼中皆是強烈的祈求:“這位娘娘,我娘自我小時候就死了,我爹又隻會賭,根本不把我當成親生女兒。我在這世上已沒有親人了。”
她膝行幾步,拉著衛雲兮的衣角,連連磕頭:“夫人,那閣中的打手們已經在山下了,夫人若是再不肯救我,我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夫人……”
衛雲兮神色淡淡地看著她的淚眼,慢慢道:“我為什麽要救你?救了你又有什麽好處呢?”
那女子一怔,但是很快便磕頭道:“娘娘,隻要你救了我,我一輩子都是娘娘的人,娘娘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永無二心。”
衛雲兮聞言俯下身,拿了一塊繡帕,輕輕擦掉她臉上的髒汙,露出一張清麗的麵容,她忽地一笑:“當真是永無二心嗎?”
那女子大喜過望,拽著衛雲兮的長袖,急急道:“當真!若有違此誓,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衛雲兮看了她半晌,這才收回手,聲音清淡:“好吧。我救你。”
她看著那女子,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李雲秀。”那女子連忙答道。
衛雲兮微微一皺眉:“名字不好,你若要跟著我,以後就叫做李芊芊。”
李芊芊……她叨念著自己的新名字,果然多了幾分精致與纖弱。她莫名所以地看著衛雲兮。
衛雲兮卻已轉頭扶了小香的手:“走吧,拜會觀主要晚了。”說罷,慢慢向山上而去。
她看著衛雲兮窈窕傾城的身影,不由急忙跟上。
山路漫漫,她不知自己踏上的是她這與平凡日子截然相反的第一步。
衛雲兮來到觀中,把李芊芊悄悄藏在觀中後院,讓奶娘幫忙把她梳洗一番,換下破爛不堪的衣服,換上小香隨身帶著給衛雲兮替換的衣服。稍稍一打扮,那李芊芊儼然成了一位來水雲觀中上香的小家碧玉,雖不算十分美豔,但是勝在氣質清純,也有七八分令人動心的美貌。
衛雲兮在一旁看著她道:“你這般打扮,那些打手恐怕一時半會也認不出你來。你先歇著,等要下山了,你跟著我便能遮掩過去。”
李芊芊心中感動,連忙跪在她跟前,泣不成聲:“娘娘大恩大德,我來世結草銜環都要報答娘娘。”
衛雲兮淡淡一笑:“這一世都還沒過去,如何能說得來世?”
李芊芊抬頭,隻見衛雲兮美眸中神色清冷,攝人心魄。她心頭一顫,連忙低了頭:“娘娘不相信我嗎?”
衛雲兮一笑:“你不是發誓過了嗎?我怎麽不會信你?”
李芊芊想起自己的誓言,不知怎麽的生生打了個寒顫。衛雲兮轉頭對小香吩咐好好照顧李芊芊,便出了房門。
圓慧師傅已在禪房中等著她。她看著衛雲兮跪下,不由輕歎:“衛施主,又一月不見了。”
衛雲兮沉默跪下:“大師,雲兮想讓大師為雲兮做一場法事。”
圓慧師傅問道:“是什麽法事?”
衛雲兮抬頭,靜靜道:“為我未出世的孩子。是雲兮無用,不能庇護他,如今塵歸塵,土歸土,雲兮想讓他好好投個胎,以後不要再選錯了母親。”
圓慧師傅心頭一震,上前撫著她的長發,慈和眼神看著她木然的麵容:“孩子無辜,你又何辜?”
衛雲兮輕輕地笑了,聲音蕭索:“不,這都是雲兮咎由自取的。這是雲兮的命。不該懷上仇人的孩子。所以這孩子注定不能出世。”她抬起明眸,看著圓慧師傅的眼。
圓慧看著她深不見底的美眸,長歎一聲,“這都是命啊。”
禪音繚繞,十二個比丘尼團團環坐四周,梵音聲起,雪白的燭光搖曳中,衛雲兮的麵容低垂,一行清淚緩緩滾落。……
衛雲兮下山之時,天已接近傍晚。李芊芊小心翼翼地跟著她下山,神情張惶。到了山下,果然看見幾個凶神惡煞的漢子正守在了山道旁邊,香客一個個看去。
李芊芊心中一驚,就想要往回跑。衛雲兮抓住她的手,冷冷道:“靠著我。”
李芊芊不明所以,衛雲兮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遮住她半邊麵:“就說你是我的妹妹,上山吹了風,頭風發作。”
李芊芊頓時領悟,連忙靠著衛雲兮,病懨懨地向山下走去。衛雲兮領著她走到山門邊,不遠處,王府的馬車就在那邊。那幾個打手看過,掃過衛雲兮的臉,不由看得出了神。衛雲兮扶著李芊芊,仿若無人地走了過去。
“等等!”身後有打手叫道:“前麵臉上蒙帕子的停下!”
衛雲兮頓住腳步,身邊的李芊芊已嚇得腿在簌簌發抖。衛雲兮握了握她的手,回頭神色鎮定地看著奔上前來的打手們,冷聲問道:“你們又是什麽人?敢攔本妃的路?”
那些打手們見她身上衣著華貴,氣質清冷,像是達官貴人的家眷,先是猶豫了幾分。衛雲兮扶著李芊芊,冷冷看了他們一眼,繼續往前走。
打手們見她就這樣要離開,心有不甘,攔住她的去路:“這位夫人,我們在找一位逃奴,你身邊的小姐讓我們看看是不是……”
他還未說完,小香就站了出來怒道:“你們是哪裏來渾人!我們可是建王府中,怎麽會有你們什麽逃奴?”
衛雲兮回頭對蒙著半麵的李芊芊道:“妹妹,你別理他們,到時候讓建王殿下知道了,他自會好好教訓這一幫人。”
那幫打手們聽到建王府,不由膽寒。他們想要離開,又想起萬一找不到人回了閣中恐怕還是會被責罰,於是幾人攔著也不知該是進還是退。
衛雲兮見他們猶豫,冷聲怒道:“滾開!再不滾開,本妃就要喊人把你們這些賊人捉到官府中去!”
正在這時,山道上馬蹄聲聲傳來。衛雲兮抬頭看去,隻見一隊玄衣鐵甲騎兵飛馳而來,當先一人竟是慕容修。慕容修身上甲胄未除,臉上現出一絲焦急。
他上前來,皺了劍眉:“你怎麽還在這裏?”
那些打手見慕容修來,嚇得連魂魄都要飛了,連忙跑了。
衛雲兮看著他還帶著汗珠的麵容,低了眉:“妾身與觀中師傅多聊了一會,所以晚了。”
慕容修看到一旁蒙麵的李芊芊,疑惑問道:“她又是誰?”
衛雲兮見那些打手已跑遠,鬆了一口氣:“這位是李姑娘,是從流芳閣中逃出來的。還望殿下能相救於她。”
慕容修皺起劍眉:“流芳閣?”
李芊芊見他麵露猶豫,連忙跪下泣道:“殿下,民女是身不由己被賣進去的,還望殿下行行好,讓民女有個容身之處啊。”
慕容修看著衛雲兮沉靜的麵容,劍眉不展:“你當真要救她?”
衛雲兮扶起李芊芊,歎了一口氣:“李姑娘在世上也沒什麽親人了。若是不救,實在是於心不忍。”
慕容修手一揮:“既然如此,就幫了她。”他看著天色已暮,拉過衛雲兮:“走吧,今日剛好出城整頓軍務,聽聞你在此處就一起回府吧。”
他的手上還套著騎馬用的皮套子,她的手握在他掌心立刻沒入無影蹤。衛雲兮柔柔一笑,依在他的胸前:“多謝殿下前來。”
李芊芊看著眼前男子俊美英武,女的傾城傾國,兩人猶如一對神仙眷屬,看得都呆了,半晌才驚喜回神跟上。
慕容修帶著衛雲兮往王府中而去。正在半道上,忽地,有一騎從身後追上攔在慕容修的跟前。
那是個麵容清秀,身材修長的少年,背著一柄樸實無華的劍,在馬上身姿挺拔,一舉一動都給人犀利如劍的感覺,他抱拳道:“我家公子有請。”
慕容修隻覺得他眼熟,問道:“你家公子是……”
那少年從懷中掏出一個令符在他眼前一晃。慕容修頓時了然:“本王這便去。”他說著對馬車中的衛雲兮道:“你先回府,本王有事要辦。”
衛雲兮在馬車中柔柔應了一聲,悄然掀開車簾,隻見慕容修跟著一騎疾馳離開。那當先馬上的少年那麽眼熟。她猛的想起,這少年竟是殷淩瀾身邊的護衛華泉!
她微微皺起秀眉,難道殷淩瀾找慕容修有重要的事?
慕容修跟著華泉走,到了夜幕降臨終於到了殷淩瀾的別苑中。他上次猶記得別苑中清清冷冷,可是今日卻見苑子大門前掛上大紅燈籠,裏麵歌舞笙簫,熱鬧非常。華泉一路領著慕容修從別院側門而入,七繞八拐,終於到了一處暖閣之中。
慕容修看著關得嚴嚴實實的窗子,不由皺了皺眉頭。如今已經是炎炎夏日,殷淩瀾居然還住在暖閣之中?看來傳言是真的,殷淩瀾常年病體支離。可沒想到他竟也能帶病獨自一人支撐了整個日漸龐大的龍影司。
他步入閣中,終於看見歪在了軟榻上的殷淩瀾,他麵容雪白,鬢發如鴉色。隻是神色看起來懨懨。他正在飲酒,手中金盞泛著燭光熠熠生輝,那杯中的酒竟是盈盈的碧色。
這樣的酒色襯著這樣俊美清冷的人,令人有些驚異。
慕容修撇了一眼,原來是上好的綠蟻。
他一笑,不請自坐,坐在殷淩瀾的對麵。笑道:“殷統領好雅興。天還未黑透,便一人獨自飲酒。”
殷淩瀾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過了明日,恐怕建王就笑不出來了。”
慕容修神色未動:“到底是什麽急事?”
殷淩瀾唇角一勾,看著杯中的酒水,慢條斯理地說道:“本司得到消息,明日禦史台大人聯合諸位朝臣一起要參奏建王殿下,罪名是擁兵自重,戰事已定卻還不交出兵權,其心可誅。”
他頓了頓:“殿下也知道皇上疑心神重,這其心可誅這一條聽在皇上耳中,恐怕殿下就麻煩了。”
慕容修一怔:“這消息可真?”
殷淩瀾看了他一眼,反問:“殿下可是在懷疑龍影司的消息來源?”
慕容修啞然失笑,是,他可是龍影司的統領。
暖閣之中一時安靜下來,隻聽見花廳那飄渺悅耳的歌聲隱約傳來,依依呀呀,百轉千回,前廳的熱鬧越發襯得這暖閣中孤寂淒涼。殷淩瀾懼冷,這閣中還有保暖的功能,慕容修熱得汗流浹背,扯了扯領口,微微煩躁:“殷統領有何高招?”
殷淩瀾攏了攏身上的狐裘,把頭埋入領中,淡淡道:“本司消息已帶到,接下來看殿下的便是。”
慕容修看著他事不關己的神色,冷笑一聲:“莫非殷統領說的要助本王都是假的?”
殷淩瀾抬眼看著他,深深狹長的眼眸映著明亮的燭光,看起來妖異而冰冷,他忽地嗤笑:“本司隻助有能力之人。殿下若是甘願做本司的傀儡,大可一應事務都交給本司來做。既然如此,本司何必選擇殿下,太子殿下溫和恭謙,自然更容易把控。”
慕容修看著他唇邊的譏諷,心中惱火卻又不能發作,於是抱了抱拳:“那既然如此,這次便由本王自己解決。”
他說罷轉身便走。
殷淩瀾低了眼,看著杯中的酒水,慢慢飲下。挽真見慕容修走了,這走進閣子,低聲道:“人都抓到了,正關在地牢中,不需刑訊,他們便一五一十地招了。”挽真說道。
殷淩瀾定定看著眼前的金盞,許久才道:“委屈她了,不過也好,孩子沒了便沒了。慕容家的孩子不要也罷。”
挽真又道:“今日衛小姐還去了水雲觀。”
殷淩瀾眼神微微一閃,許久冷聲道:“去查。水雲觀與她有什麽關係。”
挽真不明所以,說道:“聽說衛小姐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是水雲觀的觀主為她施針用藥,也許因此衛小姐與水雲觀中有了香火之情。”
殷淩瀾搖頭:“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關係,你跟了我這麽久,難道還相信這些表麵的東西嗎?”
挽真心頭一凜,連忙應聲退下。
暖閣中又恢複安靜,殷淩瀾看著一室清淨,忍不住輕聲咳嗽起來,衛雲兮……你怎麽還是那麽傻呢,傻得留下這麽一個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