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月下泣淚(1)

血,一盆盆的血水從房中端出,絲絲的血紅像是最不詳的預兆。

“到底是怎麽回事!?”慕容修握著衛雲兮冰冷得像沒有任何生機的手,對滿屋子的丫鬟嬤嬤怒吼。

正在緊張配藥的禦醫大夫們聽得他如雷霆的吼聲,嚇得渾身打顫。滿屋子充斥著刺鼻的藥味,還有血腥味。衛雲兮的頭上纏著雪白的棉布,可是那血水卻還是不停地流出。她的身體那麽冷,氣息那麽弱,仿佛隻要一眨眼就從此停止了呼吸“王爺,妾身也不知道啊,好好的怎麽會摔了下來。”周燕宜哭得梨花帶雨,由丫鬟扶著上前:“王爺,都是妾身的錯,妾身也不知道衛姐姐懷了身孕。”

慕容修臉色鐵青,衛雲兮的身下血緩緩流出,他心中猶如卻被千萬根針紮過一般。她的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沒了。

“滾!”慕容修盯著看著周燕宜,冷冷迸出這個字來。

周燕宜渾身一顫,還想要哭訴,卻被慕容修渾身上下淩冽的寒氣給嚇住,隻能擦著眼淚狼狽地出了屋子。

“王爺,讓一讓,讓下官施針。”林太醫滿頭大汗地上前說道。

慕容修不得不放開衛雲兮的手,她就如一具沒有了生命力的木偶,隻任由林太醫在她身上插滿了細小的針。她的呼吸那麽淺,若有若無,一盆盆血水被端下,仿佛帶走的是她身上所有的熱力。

他終於重重閉上眼,頹然坐了在一旁。許多年之後,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幕,這血色的一幕。當他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殿上,回想起她跟著他走過的歲月。會常常忍不住地想,為什麽會是這樣呢。若是當初自己對她多留一份慈悲,也許他和她就不會走到那山窮水盡,無可挽回的那一步……

白天黑夜交替而過,衛雲兮終於睜開眼,耳邊是小香壓抑的抽泣聲,她正在絞了帕子為她擦身。衛雲兮長長吐出一口氣。小香回過神來,不由驚得手中的麵巾掉在地上,又驚又喜:“娘娘!你醒了!”

她說完驚喜地跑了出去。衛雲兮怔怔看著帳頂,那帳子繡著龍鳳呈祥的眼,刺目鮮紅,就如那一天失去知覺時,那眼前所見的血紅一片。

“雲兮!”一聲呼喚從房門邊傳來,衛雲兮還未回頭,手便被一雙溫熱的大掌握住。她不看他,隻牢牢盯著帳頂。

“雲兮,你覺得怎麽樣?”慕容修看著她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知怎麽的一痛。她還不知道孩子的事,可是自己該怎麽跟她說呢?

許久,她合上眼:“我累了。殿下請回吧。”

她把手從他掌中抽出,沉入了睡夢之中。慕容修神色一黯,看她熟睡了才出了房門。

小香在房外抽抽噎噎:“王爺,娘娘太可憐了……嗚嗚……”

她說,“好好的孩子就這麽沒了……”

她說,“王爺要為娘娘做主啊,一定是那蘇小姐害了娘娘……”

床上,衛雲兮的眼角漸漸沁出兩行清淚,蜿蜒流過眼角,倏忽地,就不見了蹤影。

一連幾日,王府上下籠罩在一片陰沉沉之中,慕容修每日不是出府去軍營練兵打仗,就是在府中臉色陰沉,稍有不滿便大發雷霆。衛雲兮撿回一條命,額上留下了一個猙獰的傷疤,細心的小香把她剪了劉海,烏黑的劉海覆下遮擋,更顯得她眉眼清晰,婉約可愛。可是她卻依然一日日消瘦下來,抱著自己縮在床邊,常常出神。她不和人說話,木然得猶如人偶。

小香哭道:“娘娘,你說話啊。奴婢知道你心傷孩子沒了,但是娘娘還年輕,還會有孩子的。”

衛雲兮隻是木然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發一語。久了小香也就隻能作罷。就這樣過了半個月,夏日悄然而至。小香怕她天天在房中悶了,給她穿上厚實的衣服,扶了她坐在紫藤花架下。

靜夜靜謐,月色如水,她依著花架,聞著那空氣中淡淡的青草氣息,默默出神。

慕容修走來,不由佇立。

院中草木繁茂,紫藤花在夜下收攏了花瓣,星星點點的紫色探出繁茂的藤蔓間。她麵色蒼白得如夜間突然綻放的白花。她瘦了很多,美眸幽深,眼底看不出什麽,隻覺得冷。她身上披著一件團繡蘭花的雪白披風,人羸弱不勝衣。她似察覺到了慕容修的視線,慢慢回頭。在昏黃的風燈下,她看到他就站在那邊。

兩相對視,慕容修心頭一震,慢慢走了進來。他走到她的跟前。衛雲兮直直地看著他,那美眸猶如一潭深水,深不見底。

“雲兮……”他澀然開口。他想解釋他也不想這樣。他再怎麽憎恨衛家也不想看著她的孩子就這樣沒了。他想解釋,他也很痛心。可是,在她那冰雪似的眼中,慕容修忽地發現自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四周那麽靜,靜得可以聽見草蟲隱蔽在草間歡快地啾啾作響。衛雲兮抬頭看著慕容修,漸漸地,她眼中泛起水霧來,水霧越來越濃,兩行淚悄然滾落。

她向他伸出素白如蓮的手,哀哀喚了一聲:“殿下……”

慕容修渾身一顫,這一聲,是她自從小產之後第一聲開口說話。

她靜靜地流著淚,那一雙美眸映著燭光,亮得令他堅毅的心都痛了。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張了張口:“雲兮……”

“殿下……”衛雲兮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說:“我們的孩子沒了……”

失子的痛苦仿佛這時候才突然撞上他的心,轟隆作響。他忽地緊緊抱住她單薄的身軀,一字一頓地說:“終有一日,我會為我們的孩子報仇的!”

衛雲兮靠著他的肩膀,他摟得那麽緊,和她一起簌簌發抖。她靠著他結實的肩膀,淚水蜿蜒過她的眼角,落在了他的肩頭。

她忽地冷冷地無聲地笑了,美麗的眼中漸漸流露令人心寒的怨毒。

天上,靜月流轉,看著這一切仿若無言。

慕容修下令拆掉攬月閣。精美的樓閣一夜之間夷為平地。衛雲兮聽著小香的稟報,慢慢把碗中的湯喝下,她擦了擦唇角的湯漬,淡淡道:“拆了就拆了。”

小香看著她紅潤了不少的臉色,心中安慰,笑道:“娘娘,王妃還被王爺責罰,禁足了十日呢,到現在都沒得出房門來。”

衛雲兮默不作聲,許久抬頭淡淡笑道:“這事與王妃又有什麽相幹?去,備一份禮,就說王妃受委屈了。”

小香聞言驚得都要跳起來,她失聲叫道:“什麽?要給王妃送禮?”她下半截話在衛雲兮冰雪似明澈的眼神下喏喏吞回肚子裏。

衛雲兮一笑:“這事雖麵上王妃是有不周之處,但是也不是她的錯。這是意外,王爺責罰王妃不過是遷怒罷了。王妃心裏現在一定是委屈極了。”

小香連忙接口:“是啊,都是那個蘇儀,要不是她趁亂推了娘娘一把,娘娘也不會摔得那麽慘。”

衛雲兮垂下眼簾,是蘇儀嗎?蘇儀當時的反應不過是人之常情,但是自己腳下那塊山石的玄機就值得人細細思量了。她幽幽抬起美眸看著窗外的燦爛陽光,回頭對小香道:“去準備下送給王妃的禮物,言辭要恭謹。”

小香連忙應了聲是,悄然退下。

周燕宜被禁足在自己房中,雖然對外稱她生病,但是在房中卻是麵色紅潤,一雙美眸中笑意盈盈。周嬤嬤端上一盤切好的水果,笑著道:“如今這衛雲兮可算是被壓下去了,看她沒了子嗣還能如何翻出風浪來。”

周燕宜對鏡看了看自己年輕嬌嫩的臉,眼中掠過妒色:“不過嬤嬤別忘了,王爺可還是把那攬月閣給拆了呢。”她拍著心口道:“王爺發起火來可真是嚇人,難怪人人都說他……”

她噤聲不敢再說。南楚人對這自小在邊關守邊抗敵的二皇子慕容修可是褒貶不一,有人說他如戰神,百戰百勝,有的人卻說他不過是冷血無情的惡魔。周嬤嬤眼中掠過厭惡,她平日聽得最多是周家人對慕容修的非議,自是對他沒有半分好感。

她冷冷一笑:“王妃不要怕他,他能娶到王妃這等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已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周燕宜歎了一口氣,真的是福氣嗎?可是為何她總覺得自己在慕容修心中根本什麽都不是呢……

正在這時,屋外有丫鬟進來稟報:“啟稟娘娘,側妃娘娘派人送來禮,說王妃受委屈了,她心中不安,等過幾日可以見風了,再來向王妃請安。”

周燕宜聽得詫異非常,站起身來:“當真是這麽說的?”

稟報的丫鬟回道:“回王妃的話,當真是這麽說的。”

周燕宜揮了揮手,丫鬟退下,周燕宜皺了眉:“嬤嬤怎麽看?”

周嬤嬤亦是不解:“難道她真的中計了?覺得是蘇儀推了她?”

周燕宜思來想去總覺心中還是不敢相信,不過很快,她便得意一笑:“不管如何。嬤嬤我看衛雲兮那樣子,總算是得了乖。”

主仆兩人相視一眼,不由笑了起來。

衛雲兮的身子在小香努力調養下終於慢慢恢複。衛府中聽聞她小產,衛國公親自帶了各種滋補補品上門。看到她一張臉上瘦得隻剩一雙幽深的大眼,下頜尖得如錐,眼淚不由滾落。

衛雲兮上前,柔聲安慰:“父親不必難過,人都道大難之後必有大福。女兒撿回一條命已是慶幸。”

衛國公看著她的美眸,隻能黯然點頭:“你以後打算如何辦?”

衛雲兮慢慢道:“隻願父親摒棄前嫌,全力襄助殿下。”

衛國公詫異抬頭,衛雲兮已轉過身,淡淡道:“父親以前便是想要雲兮借助皇子之力,慕容修與慕容雲又有什麽區別?不過慕容修更有能力,殺伐決斷堪是可栽培的人才。”

衛國公聽明白她話中之意,長歎一聲:“女兒所言甚是。”

衛雲兮頓了頓,許久才道:“聽聞有人在邊塞看到哥哥。”衛國公心中一顫,儒雅的麵上仿佛一瞬間蒼老:“他……也許不願再回來見我這個父親了。”

衛雲兮長歎一聲,美眸看定衛國公:“我聽聞哥哥在邊塞做了一名千夫長,勇猛百人莫敵,畢竟血溶於水,父親若能親自去尋,也許他肯回轉心意。哥哥若能回京來也是父親的一大助力。”

衛國公張了張口想要拒絕,但是看到她眸中堅定的神色,心頭凜然,這才認真思索她的話。

許久,衛國公道:“女兒說得極是。我回去便去準備。”

他看著周身清冷的衛雲兮,臨去之前忽地道:“女兒不同往日,父親也不知是喜還是憂。”

衛雲兮垂下眼簾,掩了眼底的森然冷意:“父親不是說過了嗎,這一切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衛國公長歎一聲,慈祥的眸光掠過她瘦削的臉龐:“女兒以後要多多保重。”

衛雲兮深深施了一禮,無言恭送他離開。

到了夜間,慕容修回府,衛雲兮已命人準備好一桌飯菜,獨坐在房中等他歸來。慕容修看著她精神好些了,俊顏上露出些微喜色,但是卻不知如何說,隻能輕咳一聲:“你……今日身子覺得如何了?”

衛雲兮抬起頭來,上前深深施禮:“妾身已好多了。殿下餓了嗎?”她抬起頭來,笑容雖淡,但是一身水天藍長裙在燭光下更顯得人淡如菊,清雅不可方物。

慕容修見飯菜還是熱的,一道道精致可口,隻覺得肚中饑餓,拉了她的手坐下:“快吃吧,本王餓了。”

他拿起筷子,吃得飛快。衛雲兮在一旁為他布菜,笑意溫柔。慕容修見她隻顧為自己布菜,不自然笑道:“你也吃啊。看著本王做什麽。”

衛雲兮眸光不改,笑道:“妾身見殿下吃飯與別人不一樣,所以難免多看了幾眼。”

慕容修眼中一黯:“在邊關習慣了,有時候追擊賊寇,幾頓飯都吃不上。”他話音剛落,衛雲兮冰冰涼涼的手已覆在他的手背上,美眸中水光閃爍:“殿下一定吃了許多苦。”

慕容修一怔,她的眼中是他不曾見過的真摯同情,從未有人這般想過他曾是默默無名的皇子,也沒有人同情過他那一戰成名之前艱難的歲月。

他想說什麽,忽地想起一件事,拉了衛雲兮的手笑道:“來,給你看一件好東西。”

衛雲兮一怔,被他拉到房內。慕容修看著她美眸幽深,帶著疑惑,不由俊臉上一熱,叫來在外麵的侍從:“我給你帶來一件東西,你瞧瞧可喜歡嗎?”

他說著,從侍從手中捧著的包袱中拿出一條繡帶,上麵用珍珠串起,在燈下熠熠,十分美麗。

衛雲兮接過,看著這件精美的飾物比劃了一下,問道:“這是什麽?”

慕容修拿過,親手束在她的額間,笑道:“這是我曾在邊塞看見韃人婦人束在額間發飾,你額上有傷,天氣又太熱,你額上發垂下也遮擋不了,不如束上這昭君兜,既涼快又能遮傷處。”

他幫她束好,拉她到了銅鏡前輕咳一聲問道:“你看著可好嗎?”

銅鏡中出現一位傾城佳人,額間精致的發飾很巧妙地把她額上的傷口遮住,發飾呈扇形,一點明珠垂在眉間,更珠光映著她絕美的五官,越發人美中帶著幾許神秘與貴氣。

她輕撫那昭君兜,恍惚一笑:“多謝殿下。殿下一定費了不少心思。”

慕容修見她不用再用厚厚的發遮擋額頭上的傷口,舒了一口氣:“果然適合你。”

衛雲兮嫣然一笑,低聲道:“殿下其實不必內疚。妾身已經好了。”

慕容修看著她優美的脖頸,想起半個多月前她還曾是那麽奄奄一息,心中一緊,把她擁在懷中:“沒事就好。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

“殿下不會再恨妾身了嗎?”衛雲兮忽地問,美眸中水光瀲灩,令人心顫,“不會。”慕容修低頭輕吻她淡色的唇,慢慢說道:“做錯事的人不是你。”

房中燭光柔和,照在相擁的兩人身上,側影美若剪影。

衛雲兮靠在他的胸前,慢慢扯下昭君兜捏在手中,忽地冷冷地笑了。傷口可以遮掩,往事他們可以刻意遺忘,可是她忘不了,也不會再忘記……

衛雲兮身體稍好一點,便吩咐小香收拾上香的事物,選了一日風和日麗,稟明了王妃,出了府。如今慕容修對她心有愧疚,想把她從偏院中遷,卻被她婉言謝絕。

她道:“偏院僻靜,妾身向來喜歡安靜,這裏甚和妾身之意,殿下一番心意妾身十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