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行動之前,高儼和高長恭便做了周全的準備。高長恭調來了蘭陵十八騎,混在羽林軍中,目標分別是幾大佞臣,隻要他們一有妄動,便立刻下手。高儼則分別在神獸門與千秋門外屯兵三千,打算一旦計謀失敗便闖宮,逼迫高緯退位。此事一旦發動,便是你死我活,絕不可能善了。他本就誌在必得,自然不會退卻。
不過,他們的種種布置並沒有完全用到,不像當年高演與高湛一起興兵奪位那般鬧得驚天動地,事情便成功了。不用背上篡位的惡名,當然是最好的結局。
太後薨逝,上諭寫的卻是“舊疾發作”,而不是被毒害謀殺,這一用語便讓大臣們放下了一大半的心,腥風血雨的場麵估計不會出現了。
國喪期間,禁止一切娛樂。高緯在太後靈前現身,上了三炷香,然後坐了一會兒,算是象征性地守了靈,便回到後宮,繼續玩樂。
三天後,這位沒心沒肺的皇帝便頒布了罪己詔。
上乃下詔,深陳既往之悔,曰:
朕承嗣丕基,紀綱法度皆不能仰承先祖謨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太上皇龍禦歸天之時,朕未經行三年之喪,終天抱恨,唯有事奉皇太後,順誌承顏,庶盡子職,少抒前憾。今太後薨於眼前,卻無能挽回,令天下徒自哀痛,是朕之罪一也。
朕性閑靜,常圖安逸,燕處深宮,禦朝絕少,以致與廷臣接見稀疏,上下情誼否塞,是朕之罪一也。
……
高祖、顯祖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方為根本。朕弟高儼,聰穎智慧,靈武秀世,能擔大任,茲立為皇太弟,凜遵典製,即皇帝位。朕得以退處寬閑,優遊歲月,長受四海之優禮,親見郅治之臻與。
今告天下,鹹使聞知。欽此。
這詔書寫得絲絲入扣,滴水不漏,既讓天下人都感佩皇上的仁德謙退,又使琅琊王的登基順理成章。有高湛正當盛年便退位的事為先例,高緯讓位於弟弟也就不算突兀。
罪己詔頒布之後,段韶和斛律光才趕到鄴城。高儼親自拜訪了兩人,與他們誠懇地長談了一個時辰,便得到兩人的認可。
斛律光的女兒有兩人是前代太子妃,一人是當今皇後,還有一個小女兒待字閨中。高儼許諾,一旦登基,便迎娶這位斛律家的千金為後,使斛律一族依然榮寵不衰。同時,他將自己的妹妹中山長公主指婚給段韶的長房長孫段寶鼎,使高氏與段氏親上加親。
如此一來,當朝兩大元老勳戚都對他鼎力相助,使他的帝位穩如泰山,再也無人置疑。
段韶後來見到顧歡與高長恭,談起此事,不禁讚賞地笑道:“真龍子也。”
高儼周身都彌漫著帝王之氣,那種威嚴其實是許多正直的大臣都希望皇帝會有的。如此一來,國家才會強大,麵對突厥、周國與陳國的包圍才能屹立不倒。再說,他本就是高湛的兒子,繼承大統也是名正言順的事情,又是厭煩國事的高緯主動讓位,自然眾望所歸。
將胡太後風光大葬之後,高儼便登基為帝,改元神武。
高緯成為皇太兄,帶著一群美人遷到華麗舒適的仙都苑居住。他與馮小憐如膠似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是尋歡作樂,讓許多人都很放心。
高儼當上皇帝後,果然信守承諾,頒下聖旨,說明太後乃舊疾發作,陸令萱無下毒情事,著即恢複郡君身份,回仙都苑侍奉皇太兄。而穆提婆與祖珽據說在獄中生病,已經去世,上命將遺體發還其家屬,厚加撫恤。
陸令萱灰頭土臉,隻能窩在美麗的仙都苑中苟延殘喘,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風光。
高儼封高長恭為太尉,調回鄴城輔政,連帶著對他的兄弟高孝珩、高延宗、高紹信也都予以重用。段韶與斛律光得到了豐厚的封賞,並獲賜丹書鐵券。和士開也得到同樣的厚賜,自然就不顯眼了。馮子琮、顧歡與韓子高全都加官晉爵,成為朝中顯貴。顧歡繼承了父親曾經有過的職銜,正三品上的冠軍大將軍。她還年輕,不肯外放去當什麽刺史,高長恭也不肯與她分開,她就隻有軍銜,仍留在蘭陵王帳下讚襄軍務,並沒有其他官職。韓子高不想當官,可高儼對他非常賞識,任命他為散騎常侍,不時召他進宮伴駕。
新皇甫一登基,便勵精圖治,王朝顯示出與前不同的新氣象,令無數大臣精神大振,一致稱頌。
塵埃落定後,幾個當事人緊繃的心才終於放鬆下來。高長恭要回瀛州去辦理交接,並安排搬遷事宜。他心疼顧歡,不想讓她長途跋涉,便將她留在鄴城。韓子高自然也留下,陪伴並保護顧歡。一直小心謹慎的顧歡又恢複了往日的活潑開朗,等高長恭走後,便直奔太師府,去看望掛念了許久的義父。
段韶官居相國、太師,在朝中地位極高,其兄弟和兒子也都身居高位,身份尊貴。他的長子段懿娶的是穎川長公主,官拜駙馬都尉、位行台右仆射兼殿中尚書,封平郡王。次子段深娶妻東安公主,封濟北王,拜大將軍。他的弟弟和另外三個兒子也都位極人臣。一門顯赫,當朝隻有斛律光堪與之相比。而他為人寬厚,仁慈忠心,俠義為懷,不但百姓稱頌,朝廷眾臣無論正邪,對他也都相當尊敬,有名人雅士評價他是“位因功顯,望以德尊”,聞者無不點頭稱是。
顧歡有這位義父當靠山,現在的日子就更舒暢了。但她對段韶的敬愛卻並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單純地欽佩他的傑出才能與非凡品德。
太師府相當寬大,比和士開的府邸還要大,卻沒那麽華貴,建築裝飾都很清雅。
這時已經是春天了,樹木青翠,湖水微微蕩漾,微風裏都是花香。段韶坐在水邊的樹下,看著顧歡一臉笑容,向這邊飛奔,清脆的叫聲回蕩在安靜的花園裏,“義父,義父……”
段韶開心地笑著,朝她張開雙臂。
顧歡撲到他懷裏撒嬌,欣喜地說:“義父,好久沒看見您了,我很惦記您。”
“嗯,義父也一直念著歡兒。”段韶摟著她,老懷大慰,“我的歡兒長成大姑娘了。”
顧歡高興地詢問著段韶的近況,看他似乎精神不大好,便關切地道:“義父是不是很累?身子會不會有什麽不爽?要不要請大夫來給義父看看?”
“有些倦,沒什麽大礙。”段韶微笑,“義父已年過半百,兒孫滿堂,還有你這麽個好女兒,這一生很滿足。”
顧歡不是很清楚曆史上段韶死於何時,依稀記得大概也就是這兩年。她拉著段韶的手,撒嬌似的勸道:“義父,你就看在歡兒的麵子上,讓大夫來瞧瞧吧。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總是好的。”
段韶生性堅忍,長大以後又添沉穩,現在更是豁達大度。他馳騁沙場多年,對於生死之事早已看淡,卻也並不諱疾忌醫,聽顧歡軟語央求,小女兒情態畢露,不由得滿心歡喜,便點了點頭,“好啊,那歡兒就給義父請大夫吧。”
顧歡大喜,“我明天就帶大夫過來,義父哪裏都不許去,一定要等我。”
“好,等著你。”段韶寵溺地看著她,滿口答應。
顧歡滿意了,窩在他懷裏,從桌上拿起一盤削好的香瓜,吃得津津有味。段韶也陪著她一起吃,臉上盡是愉快的笑容。
兩人沐浴著明媚的陽光,愜意地享受著天倫之樂。過了好一會兒,顧歡懶洋洋地眯縫著眼,越來越昏昏欲睡。
段韶覺得好笑,忽然想起來,便關切地問:“歡兒,你與蘭陵王情意甚篤,卻為何始終沒有成親呢?是他不肯娶你,還是你不肯嫁?”
顧歡的睡意不翼而飛,眼睛亮了起來,笑吟吟地說:“是我不肯嫁。他已經娶了王妃,而我不願做妾。”
“哦,是這樣。”段韶點了點頭,“我們家的歡兒怎麽可以給別人做妾?你爹固然不肯,我也是萬萬不能應允的。”
“嗯,是啊,我也知道。”顧歡開心地笑,“不過,我和長恭兩情相悅,是不會分開的。”
段韶沉默了一會兒,輕撫著她的秀發,柔聲道:“隻要你開心就行,不過,將來如果有了孩子,還是成親的好。”
顧歡怔了一會兒,溫順地點了點頭,“義父說得對,要是有了孩子,我委屈些也沒什麽。”
她跟高長恭在一起將近五年了,卻一直沒有孩子。那個恐怖的夜讓她的身子受創嚴重,懷孕比較困難。不過,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當初替顧歡診治的名醫就對高長恭說過,隻要好好調養,過上幾年,待她元氣恢複,就有可能懷孕。
在孩子的事情上,高長恭從沒有著急過,還怕顧歡心急,一直都對她嗬護有加。
顧歡其實並不急,本來女子在二十五歲左右生孩子是最好的,她才二十歲,早著呢。當然身子是要調養的,所以她一直都很聽話,乖乖地在高長恭的監督下進補,自我感覺越來越好,有愛人親密關懷的日子也特別幸福。
聽到“委屈”二字,段韶立刻愛惜地摟住她,溫和地道:“歡兒,就算你不是王妃,也沒誰能給你氣受,有義父在呢。”
他身份尊貴,手握重兵,曆代皇帝都對他禮敬有加,區區一個王妃,是不夠分量得罪他的。顧歡開心地一個勁點頭,像個可愛的孩子。
段韶喜愛地看著她,笑著說:“其實,在義父眼裏,你也是公主。”
顧歡心花怒放,高興地一仰臉,“我不想當公主,隻喜歡跟義父在一起。”
“那好啊。”段韶嗬嗬笑道,“蘭陵王去瀛州了,這段日子,你就住在義父這裏吧。”
“太好了。”顧歡雀躍不已,忽然想起韓子高,便有些猶豫,“義父,我大哥還在鄴城呢,要是我住到義父這裏,那我大哥就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你大哥便是在建康城越獄潛逃的陳國大將韓子高吧?”段韶微笑著說,“讓他一起住過來吧。”
顧歡吃了一驚,“義父,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段韶慈愛地看著她,“你給你爹寫信,說與人金蘭結義,可你大哥卻有難言的苦衷,必須隱姓埋名。你爹雖然信任你,但愛女心切,自然不大放心,便將此事告知了我。我派人去查了一下,就知道了一切。你大哥生得實在太美了,又武藝超群,再對照一下年齡,天下間能與他對得上號的人就隻有韓子高了。再加上他在青州出現的日子正好是韓子高從建康逃出之後不久,事情的真相便昭然若揭。要查證這件事其實很簡單,不過我覺得無此必要,對吧?”
“對。”顧歡笑著點頭,“我就知道瞞不過義父。不過,我們也沒做壞事。那陳瑣意圖謀朝篡位,礙於我大哥手握重兵,又不肯依附於他,便陰謀誣陷我大哥,想害他性命。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就去幫著把大哥救出來了。義父,我大哥真的是很好的人,忠君愛民,對朋友講義氣,待我和長恭更是關懷備至,比親兄弟還要親。在我心裏,他就是我的親哥哥。”
“我明白。”段韶圈抱著她,溫和地說,“我很欣賞你大哥,他如果願意,也可以使用原來的名字,用不著遮遮掩掩。陳瑣與宇文護早就勾結在一起,要合攻我大齊。韓子高逃離陳國,我齊國自然要接納於他,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好,我回去就把義父的話告訴他。”顧歡喜不自勝,“大哥一定會很高興。”
段韶聞弦歌而知雅意,淡淡地道:“龍陽斷袖之事實屬平常,自古便有,用不著大驚小怪。韓子高為人忠肝義膽,行事頗有分寸,進退得宜,舉止有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行大事者不拘小節,看人也是一樣的。龍陽斷袖也好,妻妾成群也罷,獨身終老也可,都是個人私事,隻要大節上無虧,便是值得敬重的人。”
這些觀念在這個時代是相當驚人的,不由人不肅然起敬。顧歡收斂了笑,認真地點頭,“多謝義父教誨,我明白了。”
段韶又撫了撫她的頭,微笑著說:“你能拋棄世俗成見,與他義結金蘭,又甘冒奇險,潛入建康助他逃脫,義父便知你不是那等膠柱鼓瑟之人。當然,似你這般一個纖纖女子,竟已是名動天下的三品大將軍,那就肯定不會墨守成規。就算我不了解韓子高,他能讓我家歡兒看上並認作兄長,那就一定很優秀。”
顧歡在段韶麵前一向隨心所欲,並不需要假意客套,便笑逐顏開地猛點頭,“是啊是啊,我是不會認同那些世俗偏見的,就算別人認為我的所作所為驚世駭俗,不以為然,我也不在乎。”
“如此甚好。”段韶撚須微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別人要說什麽,自是由他,我們做我們的,不必理會。”
顧歡高興地說:“嗯,我明白。”
父女倆就這麽開開心心地過了一天。顧歡陪著段韶喝茶、吃飯、聊天,又彈琴給他聽,然後堅持要他午睡,自己跑去向總管查問,看他們有沒有好好侍候義父。最後她陪著段韶用完晚膳,答應了第二天便搬過來住,這才告辭離去。
暮色四合,春風溫柔,顧歡騎著馬,慢悠悠地沿著馳道向前走著。
家家戶戶都點起了燈,酒樓裏更是熱鬧,青樓樂坊中也傳出了歡聲笑語,有人在唱《木蘭辭》,婉轉悠揚中又有激昂之聲,十分動聽。
“……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裏足,送兒還故鄉……”
顧歡聽著在風中飛揚的歌聲,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街邊的店鋪。走過有名的點心果脯作坊“聞香齋”時,她忍不住下馬,過去買了一包蜜棗,捧在手上邊走邊吃。
她一直沒在鄴城好好逛過街,這時索性過過癮,到處晃著,買了不少可愛的小零碎,打算下次去看父親的時候送給兩個弟弟。
她穿著男式便裝,在旁人眼裏,就是一個英俊的少年郎。她身上的服飾做工精良,衣料華貴,腰帶上掛著的玉飾也相當精美,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少爺。
她將剛買的一隻陶瓷小豬放進懷裏,忽然旁邊有人在她身邊一閃。她猛地發現有隻手伸過來想摸她的錢袋,立刻反肘一撞,飛腿踢出。那人向後直跌出去,痛得直哼。
顧歡笑吟吟地道:“小賊,偷東西也得看清楚人,竟然偷到我身上來,瞎了你的狗眼。”
旁邊的人都驚訝地看著她,沒想到她的身手那麽敏捷,反應那麽快。
忽然,有人高呼:“打這個小賊,我昨天才被人偷去十兩銀子,害我老婆剛生了孩子連隻雞都吃不上。”
立刻便有不少人湧了過去,對著躺在地上的人拳打腳踢。
顧歡又有些不忍了,趕緊擠進去,手腳並用,幫那個小偷擋開了大部分攻擊。幾招過去,大家便都看出她武藝高強,紛紛停手,疑惑地看著她。
顧歡和顏悅色地道:“別打了,會出人命的。偷盜雖然可惡,卻夠不上死罪。大夥兒要麽報官,要麽就放過他這一次吧。或許他就改邪歸正了,也是一件好事。”
許多人都不以為然。
“他有手有腳的不好好做工,卻偷東西,分明不是好人。”
“就是,一定是好吃懶做,哪有可能改邪歸正?”
“小哥,他剛才還想偷你的東西,你就別護著他了。”
其實,顧歡上陣殺敵時也是鐵石心腸,絲毫不會憐憫對手。那是你死我活的戰鬥,萬萬不能手軟。但在平日裏,她卻跟普通女孩沒什麽兩樣,連殺雞都不忍看的。現在,人們當著她的麵群毆一個已經被她打傷的人,她便不能視而不見。
“要不,報官吧?”她勸道。
有人大聲說:“報官有什麽用?關上兩天就放了,他還不是照樣繼續偷?”
“對,這種人就是要狠狠地打,好讓他長點記性。”
“就是,最好把他的手剁了,他才知道厲害。”
地上那人抱著頭,蜷縮成一團,一直在發抖。
顧歡歎了口氣,正要勸說,便見幾個身穿官袍的人擠了進來,滿臉堆笑地衝她抱拳躬身,“這不是顧大將軍嗎?顧大人,可是有事?需要下官幫忙嗎?”
鬧鬧嚷嚷的那些百姓頓時噤聲,沒想到這個一臉稚氣的少年竟然是大將軍,都驚訝地看著她。有人便暗自點頭,怪不得身手那麽俊。
顧歡看了一下眼前的幾個人,基本上不認識。他們的品級都在五品以下,皆是文官,沒有武職,她便禮貌地對他們拱了拱手,笑道:“各位大人,幸會。這兒有個小賊,百姓們激於義憤,上前圍毆。我勸他們不要鬧出人命,還是報官的好。”
“對對,理當如此。”幾人立刻附和,“顧大人,這等小事便交給小官們料理吧,明日我等再去向大人稟報處置的情形。”
顧歡便點了點頭,溫和地說:“有勞各位大人了。”
“顧大將軍客氣。”另一位官吏趕緊謙遜道,“應該的,應該的。”
顧歡對他們抱了抱拳,便出了人群,牽上愛馬繼續往前走,順便查看了一下手裏的果脯有沒有掉在地上。她舉止之間流溢出濃濃的孩子氣,一點也不像一般人想象中叱吒風雲的大將軍。
身邊的人流熙來攘往,顧歡絲毫沒受影響,照樣美滋滋地吃著蜜棗,好奇地左顧右盼,開心得不得了。
有個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已經注意她好久了。他本來欣賞的是她的馬,那是一匹突厥才出產的寶馬良駒,落在這樣一個稚氣的富家少爺手裏,真是暴殄天物。他這麽想著,正在盤算怎麽把這匹馬弄到手,便見到那孩子露出絕佳身手。那一撞一踢,絕不是花拳繡腿,而是久經戰陣習練出的自然反應。他不禁對那少年興趣大增。等到聽見一群官吏對她執禮甚恭,叫她“顧大將軍”,他就更是欲罷不能了。
跟隨著她走過了兩條街,漸漸靠近銅雀台,他看見她吃完果脯,拍了拍手,轉身攀鞍認鐙,似要上馬離去。他連忙上前,微笑著說:“這位兄台,在下初到鄴城,對這裏不熟,竟迷路了,可否請兄台為在下指一下路?”
顧歡停下動作,轉頭看向他。
這裏已遠離鬧市,很清靜,整條小街隻有他們兩人。那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身材高大勻稱,眼睛明亮,鼻梁高挺,下頜方正,有種光明堅毅的高貴氣質,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顧歡走過去,微笑著說:“公子要去哪裏?”
那人對她瀟灑地一抱拳,笑道:“在下初到鄴城,下榻於雲來客棧,好像在一條叫什麽朝陽路的街上。”
“哦,我知道。”顧歡點頭,“我帶你去吧。”
那男子微微躬身,禮貌地說:“有勞兄台。”
“不用客氣。”顧歡很爽快地牽著馬掉了個頭,重又向城中心走去。
那人走在顧歡身邊,輕言細語地說:“在下禰羅突,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這名字一聽便不是漢人,不過中原早就胡漢雜居,這也是平常之事。顧歡微微一笑,清晰地說:“在下顧歡。”
禰羅突驚愕地看著她,“原來是冠軍大將軍顧大人,失敬,失敬。”
“你倒是消息靈通。”顧歡笑道,“不是剛到鄴城嗎?怎麽就知道我了?”
“顧大將軍的英名早已播於天下,隻是不知顧大人原來這麽年輕。”禰羅突不住讚歎,“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哪有那麽誇張?就算要隨口奉承我,也應該揀合適的話來講。”顧歡笑出聲來,“你這話用來形容蘭陵王還差不多。”
禰羅突卻是神色自若,“我說的都是實話,並非曲意奉承。蘭陵王是英雄,那沒錯,可他算不得少年了,顧大人才是。”
顧歡隨和地道:“你不要一口一個大人地叫我了,聽著怪別扭的。”
禰羅突倒也爽快,笑著說:“那在下便托大了,我癡長幾歲,叫你顧兄弟,可以嗎?”
“行。”顧歡點頭,態度變得熟絡起來,“禰大哥,你從哪兒來啊?”
“哦,我是南汾州人,從昌化來。”禰羅突的聲音很柔和,說出話來娓娓動聽,“家中薄有田產,略有積蓄,我便想著出來遊曆一下,看看這大好河山。”
“那很好啊。”顧歡興致勃勃地說,“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走遍天下,可惜不太可能。”
“為什麽?”禰羅突溫和地問,“沒盤纏?還是沒空?”
“盤纏倒是沒問題。”顧歡有些遺憾地說,“三麵都是敵國,去不了。總不能走一路打一路,那就不是遊山玩水了。”
禰羅突忍俊不禁,“那倒是。”
顧歡輕歎一聲,“什麽時候大家可以和平相處就好了。百姓安樂,我也可以到處走走,那才快活。”
禰羅突沉吟片刻,漫不經心地說:“寄望於各國能和平相處,似乎不大現實。何不一振雄威,統一天下?那就太平了吧?”
“哪有那麽容易?”顧歡搖頭,“突厥強大,周國軍力雄厚,想要吞並人家那是癡人說夢。陳國雖然比較弱,但也有吳明徹、蕭摩訶、華皎等名將,又有長江天險阻隔,很難滅掉。反過來說,我齊國雖然比不上突厥與周國,卻也有雄師數十萬,更有段太師、斛律大人和蘭陵王等人,智勇雙全,能征善戰,完全能夠擋住別國的侵略。再說,我不喜歡戰爭,一打起來,便是遍地焦土,黎民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實在於心不忍。”
聽了她的話,禰羅突沉默很久,才幽幽地說:“這話從一位身經百戰的大將軍口中說出,真是振聾發聵,令人感佩。”
顧歡並沒有得意之色,看著夜色中的萬家燈火,安靜地道:“你看,這個城市多麽美麗。還有長安、洛陽、建康,都是恢弘壯觀的大城,讓無數人向往不已。千千萬萬的百姓在其中過著平安喜樂的日子,出生,長大,成親,生兒育女……我希望這樣的生活能夠一直存在下去,直到千年萬年,而不願意讓它毀於戰火。”
禰羅突立刻點頭,也是頗為感慨,“是啊,這樣輝煌的大城,如果變成殘垣斷壁,那就太可惜了。”
兩人安步當車,邊說邊走,很快便到了朝陽路。在客棧門口,顧歡笑道:“就是這裏了,禰大哥快上去吧,早些歇息,我就告辭了。”
禰羅突連忙做了個挽留的手勢,誠懇地說:“這還沒有起更,不算晚,顧兄弟可否上去飲杯茶再走?不然愚兄實在過意不去。”
顧歡抬頭看了看天色,但見風清月明,氣氛很好,更鼓確實也沒敲響,便道:“那好吧,我就上去叨擾一杯茶。”
禰羅突很高興,領著她上了二樓。
雲來客棧有兩層,雕梁畫棟,很是華貴,後麵還有幾個雅靜的四合院,專門供貴客下榻。禰羅突住在樓上的一個套間裏,不算奢侈,卻也不便宜。
顧歡跟著禰羅突進去,坐到外間的桌旁,便有隨從打扮的人進來,替他們送上熱茶,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
顧歡四下掃視了一下,見牆邊的書桌上鋪著一張宣紙,似乎是一幅畫,便起身上前,仔細欣賞。
禰羅突脫下外裳,走過來陪著她看,謙遜地說:“是愚兄塗鴉之作,顧兄弟見笑了。”
“不,畫得很好,頗有氣勢。”顧歡稱讚。
那是一幅潑墨山水,重巒疊嶂之中矗立著一道雄關,沉雄之勢力透紙背,堪稱傑作。
禰羅突聽她誇讚,也沒再謙虛,臉上的笑容更見愉悅。
顧歡端詳了半天,順口問:“這是哪兒?”
禰羅突淡淡地道:“潼關。”
“哦。”顧歡點頭,神情平靜,“這就是潼關啊,真是氣勢非凡,果然是扼守關隴的咽喉要隘。”
“是啊。”禰羅突忽然笑道,“我這畫尚無題字,不知顧兄弟肯否留下墨寶?”
“我?”顧歡有些為難,“我出身行伍,算是粗人,不大懂文墨之事。”
“無妨。”禰羅突說著,拿起墨條,在硯中磨起墨來。
顧歡便不好再推辭,從筆架上拿過一支狼毫,看著畫琢磨了一會兒,便想起元朝張養浩寫的詞《潼關懷古》,配這畫真是珠聯璧合,再合適不過了。
她飽蘸濃墨,筆走龍蛇,在畫上的留白之處寫了起來。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禰羅突輕聲念了一遍,欽佩地道:“觀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顧歡放下筆,客氣地說:“禰大哥過獎了。”
禰羅突很興奮,與顧歡回到桌邊坐下,暢談了很久,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直到三更鼓響,顧歡猛地想起明日一早還要上朝,這才起身告辭。禰羅突也不再挽留,卻再三堅持,約她次日一起用晚膳,這才將她送至樓下。
顧歡上了馬,對他拱手道別,便縱馬疾馳,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禰羅突一直站在那裏,凝神看著她的身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