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陸令萱是鮮卑人,東魏末年,其夫反叛被殺,她和兒子一起籍沒入宮,淪為宮奴。高洋建立北齊後,將她撥到弟弟長廣王高湛的宮中為奴婢。

陸令萱為人精明,善於阿諛逢迎,很得高湛和胡妃的信任。高緯出生時,四十餘歲的陸令萱便成為他的乳母。陸令萱小心謹慎,盡心盡力,對小王子照料得十分周到。高湛與胡妃對她相當滿意,高緯也跟她特別親近,稱她為“幹阿媽”。

高湛當上皇帝後,立高緯為皇太子,陸令萱便更加精心,百般獻媚邀寵,深得皇上、皇後和太子的歡心,後來竟被封為郡君。自漢武帝封其母王太後的母親為郡君以來,曆朝曆代都隻有皇族宗室公主及朝廷四品以上官員的正妻才有享受這一封號的資格,而陸令萱以奴婢的身份竟能得此封號,可見其所得恩寵。

高湛駕崩後,高緯當了皇帝,卻不理政事,朝中大權都掌握在胡太後與和士開的手中。不過,由於高緯是陸令萱一手撫養長大的,所以在感情上與她更好,對她幾乎言聽計從。隨著高緯一天天長大,陸令萱的權力也越來越大,成為宮中總管,在後宮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她的權欲也日益膨脹,與胡太後逐漸對立。二人都想把小皇帝控製在自己手中,角逐便愈演愈烈。

曆史上,北齊其實有一大半是亡在陸令萱手中的。她操縱朝政整整八年,亂政禍國,終使北齊王朝覆滅。她先指使自己的兒子穆提婆和義子高阿那肱、祖珽等一幹佞臣誣陷斛律光,唆使皇帝高緯對斛律一家滅族,將斛律皇後打入冷宮,接著又煽風點火,讓高緯一杯毒酒賜死了高長恭。從此,北齊長城盡失,她卻在後宮繼續操縱皇帝的感情生活,給他安排一個又一個女子,直到馮小憐得到高緯專寵,更讓皇帝無心國事。很快,齊國便亡於周國之手,高氏皇族或被擒或被殺,竟是無一幸免,而她的兒子穆提婆卻投降周國,繼續無恥地做官。

對於這樣一個人,顧歡深惡痛絕,高儼、高長恭等高氏子弟也是極為厭憎。因而,當和士開提出自己的計策時,他們全都同意,立刻著手布置。

此時,陸令萱已經六十歲,卻變本加厲地弄權,不但在後宮與胡太後爭權奪利,還將魔掌伸向朝廷,對和士開頤指氣使。當初,和士開為了自保,認她做了幹娘,現在已是後悔不迭,因而顧歡一提出要殺了這個老虔婆,他便心中狂喜,立刻答應。

當然,高儼並不知道他們謀劃要殺的人還包括胡太後。這女人淫蕩成性,又愚不可及。高儼太過精明,說不定哪一天她說漏了嘴,就被套出當年高湛駕崩的真相,這對和士開與顧歡來說都太危險了。高長恭和韓子高暗自計議,即使和士開不肯動手,他們也要殺了這個不配做一國之母的女人,以確保顧歡的安全。

胡太後的妹夫馮子琮和高儼關係密切,卻一直與和士開不合,得知高儼與和士開的協定後,頗有些不以為然。不過,為了大局著想,他也隻得參與,共同謀劃布局。

和士開本就心高氣傲,隻對顧歡體貼溫柔,對皇帝和高儼執禮甚恭,待高長恭與韓子高彬彬有禮,對其他人可就沒那麽客氣了。他和馮子琮雖然不在表麵上針鋒相對,暗地裏卻彼此都沒給過好臉色,一直不能融洽相處。

顧歡很快便看出來了,私下裏對馮子琮說:“不過是共事而已,馮大人原不必勉強自己接受和大人。隻是,《禮記》有雲:‘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後漢書》中也說:‘水清無大魚,察政不得嚴苛,宜蕩佚簡易,寬小過,總大綱而已。’卑職愚鈍,覺得此皆至理名言,還請馮大人斟酌。為了江山社稷,大家必須攜手合作,否則便功虧一簣,國家危矣。”

馮子琮相當聰明,得她一言提醒,便豁然開朗,“多謝顧將軍指點,敝人受教了。”

“不敢當。馮大人乃朝廷柱石,忠君愛民,卑職十分欽佩。”顧歡微笑,“卑職年輕識淺,得義父教誨,方懂得一些為人處世的皮毛,卻是遠不及馮大人。此刻班門弄斧,還請馮大人不要見笑。”

馮子琮誠懇地道:“令尊為國為民,赤膽忠心,敝人對他一直都很敬重。太師更是開國元勳,功績彪炳,令人景仰。有他二人為父為師,顧將軍自是識見不凡,高人一等。琅琊王能得顧將軍相助,大事必成。”

顧歡連聲謙遜,至此皆大歡喜。

從這以後,馮子琮便不再處處與和士開作對。和士開聰明過人,不為已甚,既然對方率先做出和解的姿態,他也就不再追擊,變得謙和了許多。兩人開始真正地合作,事情推進的速度頓時加快。

臘月初八這天,是時下興起不久的“佛祖成道紀念日”,相傳佛祖釋迦牟尼便是在這一天悟道成佛。在佛祖六年的苦行中,每日僅食一麻一米,信徒們不忘他所受的苦難,便於每年臘月初八這天吃粥紀念。

數十年前,幾位天竺僧人輾轉來到中土,將這一習俗帶入,漸漸流傳開來。這一天遂成為佛門最盛大的節日,並迅速在民間風靡。皇家自然不落人後,不但要進行祭祖敬神等儀式,賜粥宗親貴族,還要在宮中大宴群臣及家眷。

這是宮廷盛會,除了少數淡泊君子外,人人趨之若鶩。內眷們更是著意打扮,如百花齊放,爭奇鬥豔。

高長恭、韓子高與顧歡也按時進宮赴宴。

為便於行事,和士開已經請旨,封韓子高為雲麾將軍。這個職銜與顧歡的歸德大將軍品級相等,都是從三品上。

為避免引人注目,顧歡故伎重施,稍稍替韓子高裝扮了一下,讓他的臉不要美得那麽驚心動魄,隻是普通的英俊而已。因此,當三人走進金碧輝煌的昭陽殿時,最引起大家注意的便是那位出塵不凡的蘭陵王,赫赫有名的高長恭。

上來搭訕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們更如過江之鯽,紛紛圍了過來。一個個巧笑倩兮,羞澀的、露骨的、含蓄的、大膽的,明示暗示,讓人目不暇接。

高長恭一律微笑,禮貌而疏遠,客氣地應酬,有技巧地拒絕,婉轉地表明態度,看上去雍容大度,更讓人傾心不已。

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將高長恭重重圍住,把顧歡和韓子高擠得遠遠的。兩人相視而笑,便退到一旁,隱在巨大的柱子後袖手旁觀,樂得輕鬆自在。

高長恭對他們的舉動全都看在眼裏,心裏頗為無奈,卻也感到欣慰。沒人注意他們,自然就很安全,這讓他放了心。

韓子高笑著輕聲對顧歡說:“歡兒,二弟這麽受歡迎,你就不怕他有了別人?”

“他不會的。”顧歡看著不遠處那個高挑的身影,篤定地微笑,“他不是那種人。”

“真沒想到,著名的禽獸家族居然有這麽一個君子。”韓子高感慨,“以前聽人說起,我和陳茜都認為是以訛傳訛,當不得真,現在親眼所見,這才知道所言非虛,真是難得。”

顧歡笑著看他一眼,“大哥,這裏是宮中,你可別亂說什麽禽獸家族,小心禍從口出。”

韓子高笑著點頭。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我不大明白那些驕奢淫逸的人都是怎麽想的,難道玩兒完一個又一個就叫做快樂嗎?有人權傾朝野,那又如何?美女堆在他眼前,我看他依然覺得頗為遺憾,因為他永遠無法得到最喜歡的人。其實,人生能擁有與自己兩情相悅的人就足夠了。二弟這樣很好,一生能與你攜手並肩,同生共死,那便是神仙眷屬,其樂無窮。”

“對,我和長恭都是這麽想的。”顧歡立刻點頭,“我們過得很充實,用不著權勢、財富與多餘的美色來填補。我有他,他有我,此生足矣。哦,大哥,我們還有你,你也有我們。”

“當然。”韓子高轉頭看著她,愉快地笑了,“我也很滿足。”

這時,前麵響起司禮太監高亢的聲音:“陛下駕到。”

嚶嚶嗡嗡的大殿裏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各歸本位,恭敬肅立。

十七歲的皇帝高緯身穿緋色龍袍,腳步虛浮,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他明明長得俊美挺拔,臉上卻滿是酒色過度的憔悴,精神也不大好,看上去大為失色。

他無精打采地走到禦座那兒坐下,殿中諸人立刻跪下見禮,齊聲道:“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揮了揮手,有氣無力地說:“免禮。”

司禮太監中氣十足,大聲道:“眾臣免禮。”

大家這才站起身來。

這時,胡太後、陸令萱與斛律皇後帶著後宮一幹妃嬪走了出來。她們全都穿著華麗的盛裝,戴滿了貴重的首飾,在高緯的兩旁按品級分別坐下。

大家又按規矩抱拳躬身,參見了太後、皇後、郡君及各位娘娘。後宮自然以太後為尊,陸令萱再是驕橫,此時也不得不收斂。胡太後誌得意滿,衝下麵擺了擺手,笑著說:“今天是節慶,眾位愛卿不必多禮,都坐下吧。”

大家便齊聲道:“謝太後。”

高緯有些不耐煩,又揮了一下手。

司禮太監大聲道:“各歸原位,坐。”

大家便道:“謝皇上。”然後恭謹地退回去坐下。

顧歡就像是在看電影一樣看著眼前的場景。他們前麵放著一溜的長條幾案,兩三個人共用一桌,她就和高長恭、韓子高坐在一起。太監宮女捧著豐盛的酒菜蔬果,魚貫而出,一一放到他們麵前。

高緯拿起白玉酒杯,衝著大家舉了舉,也懶得說什麽場麵話,便一飲而盡。

其他人也就一起飲了,然後便開吃。

按規矩,自是要音樂或歌舞助興。高緯最喜歡欣賞胡樂,有名的擅奏胡樂的樂師曹妙達身穿胡服,最先在一旁彈奏。清越的琵琶聲交織縈回,繚繞盤旋,斜倚在龍榻上的高緯一臉怡然,微合雙目,手上輕輕打著節拍。他不動筷,殿上眾人自然也都不敢動,全都安靜地洗耳恭聽。

一曲奏罷,不少大臣都忍不住喝彩,高緯龍顏大悅,即興頒旨:“佳音,佳音,孤今重賞,封爾為王。”

群臣聞言,頓時驚詫,曹妙達趕緊伏地謝恩。一些正直的大臣都在心裏不以為然,覺得皇帝此舉荒唐,卻不敢開口勸諫。

接著,宮中的樂伎奏出喜慶的音樂,一班歌舞伎嫋嫋婷婷地出場,在殿中輕歌曼舞,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顧歡微笑著。如此華麗的場景,就是未來那些砸了上億資金的大片也做不出來。身在其間,很容易被感染,被震撼。她喝了兩口酒,忍不住喃喃地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韓子高立刻側耳細聽,她卻不說了。高長恭轉頭問她:“還有呢?”

顧歡挑了挑眉,便把整闋詞讀了出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她聲音輕柔,韻味十足,伴著樂聲、歌聲,還有彩衣翩躚的舞伎做背景,讓坐在她兩邊的高長恭與韓子高一時間都有了恍惚的感覺,似乎真的身在天上宮闕,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正在回味那醉人的感覺,禦座上的高緯忽然問道:“小憐呢?”

高長恭身份尊貴,因而被安排在前麵。他們離高緯並不遠,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頓時清醒過來,不再陶醉,轉頭看了過去。

高緯看著剛為他生下太子高恒的穆貴妃,眼裏閃現著奇特的狂熱,臉上滿是迫不及待。

顧歡心裏有數。他們剛開始按計劃行事的時候,她便向和士開建議,讓他想辦法把穆貴妃的侍婢馮小憐送給高緯。和士開雖然不解其意,但此舉惠而不費,與他們所謀之事並無衝突,便聽她的話,略施小計,很快就辦成了。

現在看來,果然見了效。

穆黃花本來是斛律皇後的侍婢,後來被高緯看上,陸令萱見機得快,立刻收她為義女,助她得封貴妃。去年她生下高緯的長子後,陸令萱又出主意,將孩子過繼給一直未曾生育的斛律皇後,因而這孩子得以名正言順地封為太子。穆黃花本想著母憑子貴,可以再進一步,與皇後比肩,誰知風水輪流轉,高緯竟又看上了她的侍婢,令她欲哭無淚,還得故作大方,做出溫良賢惠的模樣。

聽高緯一問,她趕緊賠著笑,輕言細語地說:“小憐身子有些不適,臣妾便讓她留在宮裏將養,不用跟來侍候。皇上請稍待,臣妾這就派人去傳她來。”

高緯滿意地“嗯”了一聲,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穆黃花心下稍安,立刻著人去自己宮中,喚馮小憐速來昭陽殿。

斛律皇後端坐在那裏,聞言隻是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麽。她比高緯大幾歲,為人也穩重正派。當年高湛為了籠絡斛律一家,在高緯還是太子時便做主將她娶做太子妃,兩人其實沒什麽感情。高緯繼承了他父皇的作風,一向貪花好色,也不怎麽去她宮中。隻因她的父親斛律光乃一代名將,族中叔伯也都能征善戰,這才對她維持著尊重。此時,見高緯在朝堂之上還惦記著奴婢的奴婢,她心裏很不痛快,卻又無可奈何。

下麵歌舞不停,一曲接著一曲。大臣們含笑觀賞,盡情吃喝,除了幾個有心人外,都沒注意到帝後妃嬪之間的暗流湧動。

將近半個時辰後,一個少女從偏門悄悄走了進來,在太監的引導下垂首走上丹墀。她穿著普通的宮女服飾,身段苗條,肌膚白皙,一張瓜子臉上明眸皓齒,雖然年齡不過十三四歲,卻已是國色天香。

高緯看見她,頓時眼前一亮,竟親自從禦座上站起來,迎了上去,拉著少女的手回座,將她抱起來,放在膝蓋上,圈得緊緊的。他眉開眼笑地拿起幾案上的酒盅送到她嘴邊,喂她緩緩喝下。

那少女暈生雙頰,笑靨如花,倚在高緯懷裏,仿佛柔弱無骨,讓那位少年皇帝深深迷醉。他旁若無人地與她說笑,又親手喂她吃喝,關懷得無微不至。

下麵的大臣們麵麵相覷,都覺得不成體統,卻又不敢吭聲。高阿那肱、穆提婆等一幹佞臣則笑逐顏開,似乎對皇帝此舉頗為嘉許。

高長恭看了幾眼,忽然轉頭,低聲問道:“歡兒,你怎麽知道皇上定會對那個女子如此寵愛?”

顧歡早有準備,聞言便笑,“偶然聽人說起,穆貴妃身邊有個絕色的小丫頭,能彈會舞,人也很機靈,我想皇上多半會喜歡,所以就提了個建議。即便皇上對她沒興趣,也與我們無礙。”

“那倒是。”高長恭微微點頭,寵愛地摟了摟她的腰,馬上意識到場合不對,趕緊放開,笑著說,“這是個好主意,成效顯著。”

韓子高也點頭,“是啊,對於好色之人,美人計屢試不爽。不過,若是這樣的人做一國之君,隻怕烽火戲諸侯的事不久就會發生了。”

高長恭的臉色微微一沉,隨即恢複了正常。他抬眼看向對麵的高儼,笑著舉了舉杯。高儼也很愉快,拿起杯子,對著他遙遙一舉,然後一飲而盡。

顧歡四處看看,有些遺憾地說:“可惜義父不在鄴城。”

“沒事,太師過幾日便回來了。”高長恭安慰她,“我們又不會離開這裏,你會見著他的。”

“嗯。”顧歡微笑著點頭。

就這麽熱熱鬧鬧的,時間便很快過去了。高緯抱著馮小憐一直不撒手,誰也不理,一顆心全在她身上。穆貴妃原是斛律皇後的侍婢,現在又覬覦她的位置,自然不想與她多說什麽。兩人雖然坐在一起,卻是一言不發。其他妃嬪坐得遠,倒是比較自由,關係稍好一些的便有說有笑,性情內向的也能自得其樂。

陸令萱的頭發已經白了,滿是皺紋的臉上盡是得意之情。一個奴婢現在能與一國太後平起平坐,那的確是值得炫耀的成就。

胡太後端著架子,努力維持著自己的尊嚴,卻收效甚微,不由得惱怒不已。

陸令萱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像胡太後這種幼稚愚蠢的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閑閑地靠著錦墊,感覺到胡太後隱忍的鬱悶,心裏不由得有了一種貓戲老鼠的舒暢。她順手拿起桌上的酒壺,狀似殷勤地替胡太後斟滿,笑著說:“太後請。”

她這邊一動,在一旁侍候的宮女連忙上前,幫著扶住酒杯,然後從她手中接過酒壺,到後麵去添酒。

胡太後斜睨了陸令萱一眼,不便公開拂逆她表現出的好意,隻得拿起杯子,淡淡地道:“有勞郡君了。”然後緩緩喝下杯中的美酒,算是給了她個麵子。

陸令萱虛情假意地說:“自當服侍太後。”

胡太後放下杯子,不耐煩與她鬥嘴,眼睛習慣性地看向丹墀之下。

和士開坐在群臣之首,俊逸的臉上滿是溫柔的笑容。他迎向她的目光,眼中緩緩地流露出道別之意。那是胡太後一生中見到的最後的風景。

她陶醉在那春水般的情意裏,漸漸地覺得眼前模糊起來,再也看不清那個讓她迷戀不已的人。她以為自己是喝醉了,不由得搖了搖頭。頓時,她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一甜,幾口黑血噴出,便軟軟地倒了下去,一頭紮到陸令萱身上。

跪在旁邊侍候的兩個宮女嚇得尖叫起來。殿中人均是一驚,樂聲止息,舞伎愣在那裏,人人都看向丹墀之上。

高緯還抱著馮小憐,呆呆地看著旁邊倒地的胡太後,頭腦中一片空白。

高儼已經站起身來,飛奔上去,小心翼翼地將胡太後扶起,焦急地叫道:“母後,母後。”

和士開迅速起身,喝道:“誰都不許動。來人,保護皇上,快傳太醫。”

他的話音未落,殿外便如潮水般湧進來大批全副武裝的羽林軍,氣勢洶洶地守在各處,手中的刀劍閃爍著寒光。

女眷們大都沒見過這種陣勢,緊張得渾身直發抖,有些人嚇得失聲痛哭,更有些人承受不住殿中彌漫的巨大壓力,竟暈了過去。

與此同時,高長恭已經衝上丹墀,一臉關心地幫著高儼查看胡太後的情形,順便製住了陸令萱。

馮子琮和韓子高都不動聲色地暗中盯著一旁的穆提婆、高阿那肱、祖珽等人,以防他們突然發難。

事起倉促,這些人也都呆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相顧。

胡太後七竅流血,一看便是中毒之兆,而且是見血封喉的劇毒,眼看著就沒氣了。高儼抱著母親,心裏終究有些難受,悲痛之中卻仍然沒忘大計。他猛地轉頭看向呆若木雞的陸令萱,怒喝道:“你竟敢當著皇上的麵,在滿朝文武麵前毒害太後,簡直令人發指。來人,給我拿下。”

“是。”早已衝進來保護皇上的一群羽林軍齊聲答應,便有幾個人過去,將陸令萱提起來,反扭雙手,拖拽出去。

這個得意忘形、驕橫跋扈的女人何曾遇到過這種事情,頓時駭得尖叫起來,再也顧不得身份臉麵,一邊掙紮一邊哀求:“皇上,皇上,冤枉啊,那不是我做的,不是啊,皇上……”

穆提婆這時才清醒過來,起身就想上前阻止。

高長恭沉聲下令:“拿下。”

韓子高長身而起,直撲到穆提婆麵前,一招漂亮的近身擒拿,便將他按倒在地。

高儼慢慢將胡太後放下,起身挺立在丹墀之上,朗聲道:“陸令萱犯上作亂,鴆殺太後,意圖謀反,罪大惡極,著有司迅速查明其同黨,嚴懲不貸。”

下麵眾人親眼目睹這宮廷巨變,都不敢多說隻言片語,齊齊抱拳躬身,答道:“是。”

高儼沉著鎮定地道:“蘭陵王高大人、淮陽王和大人、吏部尚書馮大人和兩位顧將軍留下,其他人這就出宮吧。太後遭遇不幸,這是國喪,大人們最好各歸其府,安守本分,不要妄動。”他的神情嚴厲,說出來的話更讓所有人不敢輕視。

曆朝曆代,宮廷政變都伴隨著血流成河,稍有不慎,就可能受到牽連。齊國的幾朝皇帝均是如此,那些王公大臣們誰也不想卷進去,都希望能置身事外,以保萬全。

聽完高儼的話,他們立刻向上行禮,恭敬地齊聲答道:“是。”隨即魚貫退出。

宏偉的大殿很快便顯得異常空曠與安靜,沒有人說話,都看著高儼,等他指示。

高儼轉頭對那些後妃們說:“請各位娘娘回宮歇息吧,此事與你們無關,盡管放心。”

斛律皇後出身軍人世家,雖陡遭大變,卻是處變不驚。斛律光現為並州刺史,遠在晉陽,自然不能替她拿主意,她決定順其自然,看看情況再說,便向高儼點了點頭,從容起身,帶著麵如土色的後宮妃嬪們離開了。

高緯抱著馮小憐,一直不鬆手,現在仍然不肯放開。他其實已經驚呆了,到現在也沒回過神來。馮小憐如坐針氈,更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高儼神色平和,略帶悲痛地對高緯說:“母後大去,請皇兄節哀。此處髒汙,多有不便,咱們這就去太極殿,和幾位大人商議治喪之事吧。”

高緯這才回過神來,茫然地看了看躺在地上、形容可怖的胡太後,又看了看不遠處的那幾個人,心裏半點主意也沒有,便點了點頭,“好。”

立刻有大太監上前,服侍著他離開。高緯放下馮小憐,卻仍然緊緊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高儼叫過掌管羽林軍的左武衛將軍,要他安排將胡太後的遺體裝殮起來,並監督宮中太監將昭陽殿清理幹淨,這才走了出去。高長恭、和士開、馮子琮、韓子高與顧歡依次跟在後麵。

禦道上的積雪已經掃到兩旁,堆積起來。高緯抱著馮小憐坐上禦輦,後麵幾個人冒著寒風步行,很快便到了不遠處的太極殿。

他們進入偏殿,高緯坐到暖炕上,皺起眉頭看著高儼,疑惑地說:“二弟,母後真的薨了嗎?這事不會是幹阿媽做的,她怎麽會做那樣的事?”

高儼冷哼一聲,“陸令萱身份賤微,得父皇母後垂憐,將她封為郡君,她卻不思報恩,盡在宮中弄權,對母後的位置虎視眈眈,以致權欲熏心,膽大妄為,竟公然在朝堂之上毒殺母後。皇兄,陸令萱罪孽深重,一定要殺,這是誅九族的大罪,不能輕饒。”

高緯看向和士開,哀求道:“和愛卿,幹阿媽也是你的幹娘。你說,她是不是這樣的人?”

和士開輕歎一聲,溫言勸道:“皇上,太後飲了陸郡君親手斟的酒後,立刻毒發身亡,此事有目共睹,不是皇上或微臣能為之開脫的。”

高緯不知所措地看向馮子琮,忽然想起他是太後的妹夫,自然不會為陸令萱說話,便看向高長恭,央求道:“蘭陵王,你幫朕說說,就饒了幹阿媽一命吧。”

高長恭板著臉,禮貌地說:“皇上,陸郡君毒殺太後,臣實不知該以何種理由赦免她。”

高緯愣在那裏,忽然落下淚來,接著放聲大哭,“我不要幹阿媽死,不要幹阿媽死。”

高儼頓時黑了臉,隻覺得有這樣的大哥、這樣的皇帝,簡直丟臉至極。

和士開連忙上前,柔聲安慰道:“皇上,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可以免了陸郡君的死罪。”

高緯如獲至寶,立刻跳下地,一把抓住和士開的手,欣喜地問:“真的?是什麽法子?”

和士開微笑著說:“皇上替陸郡君承擔了這件事,下個罪己詔,並將皇位傳於琅琊王,學先皇退位,做皇太兄,從此過逍遙快樂的日子,豈不甚好?琅琊王登基後,便可赦免陸郡君之罪,讓她繼續陪著皇上。此外,皇上喜歡的後宮女子,都可陪在身邊。一切用度仍與現在無異,卻可不再操心國事,那就快活似神仙了。”說著,他瞄了馮小憐一眼。

那女孩一凜,趕緊上前扶住高緯,卻聰明地沒有說話,隻是用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他。

高緯聽和士開這麽一說,不由得頗為心動,再側頭看看馮小憐,便癡癡地問:“小憐會一直陪著我嗎?”

“那當然。”和士開肯定地笑道,“馮姑娘自然要陪著皇上,並可立即封她為妃。”

高緯再問:“那我幹阿媽也會陪著我,對嗎?”

“是啊。”和士開溫柔地說,“臣保證。”

高緯天真地道:“好,和愛卿,我相信你。二弟,我把皇位給你,你把幹阿媽還給我。但你要對天起誓,保證做到今天所說的這一切,並且永不傷害我和我身邊人的性命。我本來就不想管什麽國事,但我要過快活日子。”

高儼嚴肅地說:“皇天在上,我高儼一旦登基為帝,定不辜負皇兄傳位之情,保證尊他為皇太兄,一切用度與現在無異,並保證不傷害皇兄及其身邊諸人的性命。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高緯很滿意,轉身摟住馮小憐,開心地說:“你們去辦吧,我可以和小憐回宮了吧?”

幾個人都沒想到事情會這麽簡單,此時自然不想節外生枝,便一齊躬身施禮,道:“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