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還沒到五更,顧歡與韓子高便分別起身了。梳洗罷,兩人舞刀弄槍地對戰了一回,這才匆匆用了早膳,一起去上朝。
過去,高緯幾乎從來不上朝會,都是和士開在尚書省主持政務。偶爾有大事待決,他才到太極殿來議事,勉為其難地坐到禦座上,卻總是沒精打采的,對大臣們的話聽而不聞,仍然全憑和士開決斷。
自高儼登基之後,朝中的頹靡景象便一掃而空。除了每隔九天休一次朝外,每日裏都會有朝會。如果上午沒議完政務,下午皇上還會在太極殿的偏殿裏繼續召見大臣。晚上他會將當天收到的奏疏都看一遍,能夠決定的立刻就禦筆親批,不能決斷的便在第二天與心腹大臣計議。這位少年皇帝從早忙到晚,稱得上是大齊自開國以來最勤奮的君主。
現在離太後薨逝已過百日,君臣皆按製除服,不再戴孝,也可以嫁娶了。
高儼已向斛律光下聘,將迎娶其幼女為中宮皇後,同時,中山長公主也將與段韶的長房長孫段寶鼎成親。他在朝上一宣旨,眾臣皆麵露喜色,紛紛向他道賀,諛詞如潮。
斛律光與段韶都對身旁向他們道喜的大臣拱手答謝,連稱“皇恩浩蕩”。
韓子高和顧歡相視而笑,均未吭聲。
高儼微笑著聽了一會兒,讓群臣盡了興,這才打斷他們,開始商議正事。
直到午時,朝會才散。顧歡拉著韓子高走到段韶身邊,笑著說:“義父,我大哥說他就不過去住了,我已經吩咐人把東西搬到義父府裏,今天就過去陪義父。”
“好啊。”段韶高興地點頭,隨即看向韓子高,親切地道,“賢侄初到鄴城,可有不適?若是有什麽需要,盡管派人到我府中去說一聲。”
韓子高恭敬地一抱拳,“多謝太師眷顧,小侄感激不盡。”
顧歡已將段韶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的事以及段韶說的話都告訴他了,韓子高意外之餘,大為感動。
他的弦外之音段韶自是聽出來了,便微笑著說:“賢侄言重了。你既是歡兒的大哥,那咱們便是一家人,用不著那麽客氣。”
“對啊。”顧歡附和,“大哥,你就聽我義父的話,不用太客氣,叫伯父吧。”
韓子高便不再堅持,“那我就逾越了。”
三人便笑著一起出宮,騎上馬去太師府。
顧歡對段韶說:“義父,城裏有個鬆鶴堂,坐診的大夫是晉朝名醫吳猛的後人,醫術通神,民間傳說能起死回生。我已經派人去請他了,下午就過來替你診脈。”
韓子高有些驚訝,“伯父可是身子不適?”
“那倒沒有,隻是平日裏容易疲倦,大概是老了吧。”段韶疼愛地看了看顧歡,笑著說,“歡兒堅持要找大夫來看看,我自然不反對。”
“理當如此。”韓子高連忙說,“防微杜漸很重要。伯父正當盛年,一點不老,可夙興夜寐,日理萬機,身體上難免有些虧損,請大夫來看看很有必要。”
“是啊。”顧歡笑嘻嘻地搖頭晃腦,“我希望義父能長命百歲,將來十世同堂,那場麵一定壯觀。”
“你這孩子,就會哄義父開心。”段韶愉快地說,“現下看來,五世同堂大概是能指望的,想要十代子孫皆能看到,那是不可能的。段氏一門尊榮,我這一生是心滿意足了。”
三人並騎而行,後麵的隨從整齊有序地跟著,一路上頗為引人注目。
顧歡與段韶有說有笑,眉飛色舞,讓人看了便忍不住被她感染。韓子高更有著絕世姿容,雖低調內斂,卻仍然像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沿途眾人的目光。段韶氣質高華,不怒自威,叫人不由自主地為他折服。
這裏終究是帝都,人們都比較克製,沒有像外州那樣,無論男男女女,都瘋狂地追逐、圍觀高長恭或韓子高,顧歡也就放心了許多。自從跟高長恭在一起後,她就習慣了人們隨時隨地投過來的目光,因而一直與段韶聊著天,根本不去注意周圍的情形。
忽然,韓子高不動聲色地對顧歡說:“歡兒,左邊屋簷下有個人一直在看你,神情有些異樣,不同一般,你認識他嗎?”
段韶臉色未變,目光往那邊一掃,便看到了那個人。瞧那人的模樣,對顧歡滿是欣賞之意,倒不像是歹人。
顧歡轉眼一看,便見到昨晚認識的那個禰羅突,就笑著向他揮了揮手。
禰羅突也笑了,抬手跟她打了個招呼。
顧歡轉頭解釋:“義父,大哥,他是我昨天剛認識的朋友,叫禰羅突。他是南汾州人,從昌化來,好像家中很有些產業,便出來四處遊曆。”
“哦?”段韶沉吟道,“聽這名字,像是鮮卑人。”
“是嗎?”顧歡眨了眨眼,“聽著確實是胡人,不過那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所以我沒問。”
“嗯,是很平常。”段韶又看了那人一眼,沒再多說什麽。
韓子高若有所思。禰羅突看著他,也陷入了沉思。
他們回到太師府,一起用了午膳,顧歡與韓子高陪著段韶在花園裏散步消食,然後便堅持要他歇息。顧歡跑去整理自己的房間,韓子高卻沒有跟著,而是留了下來。
段韶倚在軟榻上,淡淡地問他:“怎麽?是不是剛才那個人有什麽不對?”
韓子高沉思著說:“我以前沒見過這人,看他倒是光明磊落的模樣,不像是卑鄙小人。可是,他的名字……我覺得有些耳熟。”
“哦?”段韶認真起來,“那你好好想想,在哪兒聽過?”
韓子高微微皺眉,冥思苦想,好半天都沒說話。段韶拿過茶盞來遞給他,溫言道:“不用急,先喝口茶。”
韓子高對他笑了笑,接過茶盞,慢慢地喝著,又繼續苦苦思索。
段韶知道他如此鄭重,是因為那人在接近顧歡,而他不希望顧歡受到傷害。段韶的心情也一樣,因而對他更增好感。
房間裏很安靜,微風從窗外吹拂進來,帶著暖熏的春意。韓子高一直在努力回想,段韶則感到疲倦,漸漸有了睡意。韓子高悄悄起身,替他蓋上一張薄毯,輕手輕腳地走出去,細心地帶上了門。出了院子,他在外麵的花間小徑上徘徊漫步,繼續低頭冥想。
顧歡把自己的衣物分門別類地放進櫃子,指揮兩個撥來侍候她的丫鬟把屋裏屋外的東西移動了一下,以方便她練武,然後便興衝衝地跑去找韓子高。
從她住的院子到段韶的院子,最近的路必須經過花園。她一眼便看到了在那裏緩緩踱步的韓子高,便開心地跑過去,“大哥,你怎麽在這兒?”
韓子高抬頭看著她,溫柔地笑了笑,“你義父倦了,我怕打擾他歇息,就出來賞賞花。”
“哦,那我陪你。”顧歡笑著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陪著他在花園中散步。
韓子高很享受這種兄妹情誼,微笑著看了她一眼,便與她緩步走去。兩人沐浴著和煦的陽光,看著在空中輕舞飛揚的柳絮揚花,深深呼吸著淡淡的花香,都感到心曠神怡。
顧歡閑閑地說:“大哥,你為什麽不願像義父說的那樣,恢複本來身份?你到齊國來生活,出任官職,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咱們不怕陳瑣,你跟他也早就恩斷義絕,更不用理他。”
“讓我再想想,好嗎?”韓子高溫和地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好啊,這事不用急,你慢慢想吧。”顧歡當然不會逼他,“大哥,你想怎麽做都可以,我都支持你。”
韓子高愉悅地點頭,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忽然,他想起了什麽,臉色一變,轉頭看向顧歡,低低地道:“那個禰羅突住在哪裏?你們還要見麵嗎?”
顧歡實話實說:“他住朝陽路的雲來客棧,我們約好今天一起用晚膳。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韓子高的神情變得很嚴肅,聲音卻很輕,“歡兒,我不能肯定,但是,禰羅突這個名字並不多見,我隻聽陳瑣說過一次。他曾經在長安為質,跟周國高官交往甚多,因而知道一些他們朝中的秘聞。禰羅突是一個人的小字,他的大名,叫宇文邕。”
顧歡大吃一驚,“是周國皇帝?”
“對。”韓子高緊皺雙眉,有些費解,“他甘冒奇險,到鄴城來做什麽?宇文護控製著朝政,他不過是一個傀儡,行事小心翼翼,處處仰人鼻息,成不了氣候。他不在長安乖乖待著,卻跑到敵國都城來,究竟有何企圖?”
顧歡也不理解,“我想不出他的來意。真要打探什麽,周國派探子潛入我國就行了,哪用得著他親自來?身為皇帝之尊,他這樣做實在是太危險了。宇文邕一向行事謹慎,怎麽會如此魯莽?會不會隻是名字相似?或許此人就隻是禰羅突,而不是宇文邕,你說呢?”
“也許,但我們不可大意。”韓子高神情肅然,“歡兒,齊國的軍力不及周國,近年來每況愈下。如今新皇初立,需要時間來振興國力,宇文邕很可能是親自來帝都探聽虛實,以便製定對策。為今之計,寧可抓錯,不能放過。”
“好。”顧歡立刻讚同,“你說,我們該怎麽辦?”
“現在時間緊迫,來不及通知你義父,再由他調兵了。”韓子高拉著她,向府門飛奔,“快,你帶上你的親兵,我們直奔雲來客棧。如果他是宇文邕,帶的隨從也不可能很多,我們應該能夠對付。如果他不是宇文邕,隻是普通的豪門公子,那就更不足懼了。”
“嗯,聽你的。”顧歡跑到大門旁,在護衛房裏找到了自己的親兵。加上韓子高,他們總共隻有十個人,卻是精兵悍將,戰力強勁。在顧歡的帶領下,他們直奔朝陽路的雲來客棧。
到了門口,顧歡跳下馬,大搖大擺地進去,直奔二樓。韓子高緊隨其後,跟著她上去。他們剛走上樓梯,店裏的夥計便看見了,立刻奔去找來掌櫃。
顧歡來到禰羅突住的玄字號房,敲了敲門,卻沒聽到動靜。她退後兩步,抬腿就要踹過去。掌櫃已經趕上來,揚聲大叫:“官爺且慢。”
顧歡停住動作,轉頭看向他。
那個老實憨厚的中年男人一上來便打躬作揖,低聲下氣地說:“官爺,住在這裏的客官已經退房走了。官爺昨晚曾經來過吧,那位客官臨走時留下一封信,交代小人說,若是官爺來此尋他,便將信交給官爺。”說著,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封好的信函,雙手遞了過來。
顧歡與韓子高對視一眼,便伸手接過,拆開封口,抽出信箋。
上麵以楷書寫著幾行字,筆力雄健,卻又婉轉如意,頗見功底。
顧兄弟:見字如麵。
昨夜一晤,得賢弟妙語連珠,慨贈墨寶,愚兄喜不自勝,輾轉反側,夜不成寐。本欲與弟今日再敘,一醉方休,卻忽得家書,催愚兄速速返回。無奈之下,愚兄隻得匆匆起程,不能與賢弟麵辭,憾甚。若他日有緣,能再次相見,愚兄定要與賢弟痛飲三杯,謝賢弟為兄指點迷津。
信末署著三個字,筆畫清晰,一目了然,正是“禰羅突”。
韓子高一看便道:“肯定是他。”
顧歡對掌櫃說:“你打開門,我們要進去查看。”
掌櫃連忙答應,叫夥計開了鎖,推開房門,躬身請他們進去。
裏麵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所有私人物品都被帶走了,再也看不出絲毫蛛絲馬跡。顧歡和韓子高在屋裏轉了兩圈,便不再停留,大步走出客棧,騎上馬離開。
走出路口,顧歡才問韓子高:“大哥,你看我們該怎麽辦,追嗎?”
韓子高搖了搖頭,“一出城,便是水旱兩路,四通八達,你知道他們走哪條道?我看就算了吧,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必說與別人聽了,連你義父最好都不要說,以免讓他老人家又添憂思。聽那個店裏的夥計說此人在城中沒待兩天,應該也探聽不到什麽,就讓他去吧。”
“嗯,好。”顧歡點頭,卻有些納悶,“你說,他昨晚跟著我幹什麽?說迷了路,讓我帶他回客棧,看上去也不像是事先有所圖謀,倒似臨時起意,真是奇哉怪也。”
“有什麽奇怪的?”韓子高微笑,“像你這麽可愛的人,誰見了都想過來結交。”
“你說的是你自己吧?”顧歡忍俊不禁,“我這麽普通的一個人,誰會注意?”
“不然,大大不然。”韓子高搖頭,“春花秋月,各擅勝場。你覺得人人都在看我,可今天那個禰羅突的眼裏就隻有你。若是不信,你回去問你義父。”
顧歡自然相信他的話,聞言不由得摸摸自己的頭,疑惑地說:“好奇怪,我有什麽值得他看重的?”
韓子高看她滿臉的孩子氣,忍不住笑道:“你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明明與眾不同,獨一無二,卻總覺得自己平平無奇。”
“有嗎?”顧歡連連擺手,“大哥,你和長恭都當得起這一讚譽,我卻是很普通的人。”
“不,外表不重要。”韓子高溫和地看向她,“你不是也一向這麽認為嗎?”
“是啊。”顧歡點頭,有些感慨,“其實,長恭自幼並不被長輩所喜,很受輕視。大齊曆代皇帝皆推行鮮卑化,喜後代子侄孔武有力,對貌似孱弱之人相當蔑視。顯祖皇帝特別喜歡長恭的五弟,幼年時便將他帶在宮中,親手養大,十分寵愛。孝昭帝則喜愛長恭的大哥,自幼便接他進宮,與先皇一同長大,情同手足。隻有長恭,因生得過於柔美,一直被人瞧不起。他苦練武藝,勤習兵法,直至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才逐漸被人看重,有了今天的成就。所以,相貌確實不重要,有人喜歡,便有人討厭,並不是人人都會以貌取人的。”
“正是如此。”韓子高微笑,“歡兒,在長恭眼裏,在大哥眼裏,你都是世上最美的女子,無人能比。”
“我知道。”顧歡開心地說,“大哥,你和長恭對我最好了,還有義父和爹爹也很寵我,這跟相貌沒有一點關係。”
韓子高欣慰地說:“隻要你高興,我和二弟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麽說說笑笑的,顧歡便把宇文邕之事放到一邊,暫且不去傷腦筋,與韓子高一同回到太師府。
名醫吳謙已經給段韶把完脈,兩人一邊喝茶,一邊談論醫道、茶道、養生之道,氣氛頗為融洽。顧歡和韓子高進來後,很客氣地對吳謙抱拳為禮,然後便問起他給段韶診脈的情形。
吳謙已年過半百,須發花白,臉上卻一絲皺紋也沒有。他麵色紅潤,神清氣爽,舉手投足間頗有些仙風道骨,說話也不疾不徐,溫和如春風拂麵,“太師的身子表麵看上去並無大礙,實則已大為不妥。老夫剛才向太師詢問過,太師少年從軍,直至今日,數十年來披肝瀝膽,文襄武治,實是嘔心瀝血,卻一直沒有注意調理,以致生命本源漸漸枯竭,猶如涸澤而漁。若放任自流,很快便會釀成大患,直至油盡燈枯,無可挽回。”
顧歡本有些料到是這樣的情形,卻仍然吃了一驚。韓子高也十分訝異,看了看吳謙,再看看段韶,強忍著沒有吭聲。
吳謙撚著花白的三綹長髯,悠然道:“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君王眾庶,盡欲全形。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夫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因此,上工治未病,防重於治。太師今日召老夫前來問脈,當是領會了這番道理,令人佩服。現下太師的情形並不嚴重,病況隻是初見端倪,若及時調節飲食,佐以藥物,再輔以針灸推拿,假以時日,便可痊愈。”
“那太好了。”顧歡長出一口氣,“還請先生施以妙手,為我義父診治。”說著,她誠懇地躬身,長揖到地。
“顧將軍無須多禮,這是老夫分所當為,義不容辭。”吳謙對她抱拳還禮,“太師乃我大齊棟梁,數十年保境安民,造福天下蒼生,是百姓的再生父母。老夫能為太師盡綿薄之力,實乃三生有幸。但有所命,老夫無不聽從。”
顧歡喜出望外,正要道謝,段韶在一旁笑道:“先生過譽了。我做這些事,也是分所當為,義不容辭,算不得什麽。這些日子以來,我確實很容易疲倦,常常精神不濟,本來以為是自己老了,也沒在意,若不是歡兒堅持要請先生來替我診脈,還不知有如此嚴重。”
吳謙看向顧歡,讚許地說:“顧將軍年紀雖小,卻心細如發,所言所行竟是暗合醫道至理,令人欽佩。”
顧歡的臉騰地燒了起來,囁嚅道:“我沒那麽好,先生謬讚了。”
韓子高看她有些窘,趕緊轉移話題,對吳謙拱手道:“我伯父的病就拜托先生了,請先生妙手回春。”
吳謙對他那絕世的容貌大為震驚,表麵上卻沒有流露出來,微笑著點頭,“老夫一定全力以赴。太師心胸開闊,豁達大度,於身子大有裨益,相信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顧歡聽了,十分高興。段韶疼愛地對她說:“外麵春光明媚,正是好風景。你和你大哥出去散散心,別在這裏悶坐著。我和先生手談一局,然後咱們一起用晚膳。”
顧歡便聽話地點頭,“好。”
韓子高含笑起身,與她一起出了屋子。
兩人有事要商議,想來想去,還是去了花園。那裏視野開闊,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圍有沒有人,就能避免被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
顧歡挽著韓子高的胳膊,兩人在花徑間緩緩漫步,低聲交談。
韓子高問她:“你還能記起昨晚你們說了些什麽話嗎?”
顧歡便從禰羅突問路時說起,一直說到送他回客棧,在他房間盤桓了一段時間,喝茶,賞畫,寫字,聊天,最後離開。
韓子高凝神傾聽,不時問些細節,在心裏仔細推敲。想了一會兒,他仍然看不出什麽破綻,便道:“你再回憶一下,昨晚你跟他說了些什麽,一句話也別落下。”
顧歡雙眉微蹙,又細細地回想起來。忽然,她眼睛一亮,“隻有那句話跟他有關。當時,我們天南海北地聊天,漸漸就說到了各國的當權者。他偽裝是咱們齊國人,當然不能褒貶本朝君臣,跟我談的都是陳國與周國。我們先說到陳瑣,我自然沒有好話,說他奸臣篡權,濫殺忠良,就是一副亡國之君相。他聽得笑了起來,然後又談到周國,自然就要提周國第一大權臣宇文護。我隨口就說,宇文邕明明雄才大略,裝了這麽多年,也不嫌累。其實,他是皇帝,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羽翼漸豐,又有韋孝寬、楊堅等名將鼎力支持,要對付宇文護是輕而易舉的事,不明白他為什麽遲遲不動手。”
韓子高聽得很專心,“嗯,這確實與他密切相關。他聽了之後怎麽說?”
“他說,宇文護獨攬大權,朝中大臣十有八九是他的人,宇文邕不過是傀儡皇帝,能奈他何?”顧歡撇了撇嘴,“我馬上就說,這宇文邕也太過小心了。其實,朝中大臣有很大一部分不過是見風使舵,明哲保身,並不是宇文護的死黨。依我之見,也不必左一個計策、右一個謀略地絞盡腦汁,就直接把宇文護召進宮,趁左右無人,一刀殺了便是。他是皇帝,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宇文護一死,那邊自然樹倒猢猻散,肯定立刻向他表示忠誠。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親掌朝政了。”
韓子高聽得好笑,忍不住搖頭,“你啊,簡直就是鬼靈精,跟人家皇帝稱兄道弟的也罷了,居然還給人家出主意,讓他回去親手暗殺權臣,真虧你想得出來。”
“難道這不是好計策嗎?他們總是把事情搞得那麽複雜,其實最好的方法往往最簡單,所謂大巧若拙,大象希形,大音無聲,對吧?”顧歡恢複了嬉皮笑臉的憊懶模樣,耍賴地說,“我這是教他個乖,一般人哪裏想得到?他出其不意的,很可能就成功了。他以後可得好好感謝我。”
“那是。”韓子高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如果宇文邕失了手,與宇文護鬥個兩敗俱傷,那就更好了,齊國上下都要感謝你。”
顧歡笑得前仰後合,“是啊是啊,總之,無論是什麽結果,都有人要感謝我。”
韓子高聽了這話,卻有些笑不出來了,“歡兒,你這話固然有理,可反過來說也一樣,無論最後的結果是什麽,都有人會恨你,你明白嗎?”
“明白。”顧歡笑容一斂,鄭重地道,“大哥,我斷定宇文邕一定會成功的。宇文護看似強大,其實是草包一個。你看他想盡辦法,聯合突厥與陳國,還逼宇文邕娶了突厥公主做皇後,以借突厥之力,卻一直沒辦法吞並我們齊國,由此便可見一斑。若是宇文邕親政,他深謀遠慮,絕不會做魯莽之事,不打無把握之仗,我們便可從中斡旋,與他締結盟約,說不定是一個新的契機。你說呢?”
這一席話說得輕描淡寫,平平無奇,韓子高卻覺得猶如黃鍾大呂,震蕩人心。他深深地看著她,久久無語。顧歡眨動著小鹿般烏黑閃亮的大眼睛,詢問地看向他,像是對自己剛才那番話沒有把握,很想聽聽他的意見,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歡兒,你說得很好,真叫人不敢相信,這些見解會出自一個小姑娘的口中。”韓子高抬手撫了撫她的臉,眼裏蕩漾著濃烈的喜愛疼惜之情。
顧歡看著他,感覺有些恍惚。
淡金色的陽光籠罩著他,讓他整個人都像在發光。長長的睫毛下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裏仿佛有著重重旋渦,讓人不由自主地陷溺進去。顧歡發了一陣呆,趕緊甩了甩頭,這才清醒過來,笑道:“大哥,你真是魅力無窮。我一直有個事想問你,你聽了可別生氣。”
韓子高溫柔地說:“不生氣,你問吧。”
顧歡拉著他的手,好奇地道:“我聽說,侯景之亂時,那些叛軍殺紅了眼,根本沒了人性。他們本來也要殺你的,可一見到你,手中的刀便掉落在地,都不忍心殺了。這是真的嗎?”
韓子高撫了撫她的頭,微笑著說:“事情是有的,不過到後來就越傳越變樣了,當不得真。”
“哦。”顧歡點頭,“大哥,我隻是一時好奇,以後再也不會問了。”
韓子高很自然地攬著她的肩,慢慢向湖邊走去,輕聲道:“沒關係。你是我妹妹,想知道大哥什麽事,都可以問。”
“那……”顧歡仰頭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說,“等長恭回來,鄭妃肯定也要跟來。我看得出來,她對你動了心,日複一日地深陷其中,已是難以自拔。這事肯定讓你深感困擾,我覺得不能再袖手旁觀了。你看,我能做點什麽來幫你?”
韓子高呆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這事實在棘手,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鄭妃身份貴重,年紀又輕,能嫁給長恭,一定滿懷欣喜。可幾年過去,卻依然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她心裏很苦,我能理解。但我沒辦法接受她,這你是清楚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裝聾作啞,對她的感情不予回應,讓她能漸漸放下那心思。為今之計,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盡量不傷她的自尊便是。”
顧歡聽罷,長長地歎息道:“也隻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