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劫後餘生
像一對鬧脾氣的愛侶般,兩人死死的瞪著對方,許是意識到相互之間在責備中隱含的關心,漸漸的,他們的眼神一點點柔和下來。
方才葉禾撐著所剩無幾的力氣替他按壓胸口,以便擠出積水,此時他醒來了,她卻已經累得渾身虛軟提不起力氣,索性就地趴在他的胸口上,緩緩的喘著氣。這看似清瘦孱弱的病王爺,胸肌卻是寬闊結實,隻不過微微泛著涼意,顯得有些美中不足。
想到他們兩人眼下的狀況都不容樂觀,葉禾心裏暗暗發愁,現在夜深霧重,這裏又如此偏僻難尋,禁軍要何時才能找到他們?瀑布般傾斜衝下的山澗溪流水聲嘩嘩,即便他們現在還有力氣大聲呼救,恐怕在這水聲的幹擾之下,正在山澗上流搜尋的禁軍也聽不見。
“我們現在該怎麽辦?”葉禾有氣無力,細弱蚊聲的虛弱問道。
等了片刻,沒有聽到回音,葉禾疑惑的抬眼看去,卻見他的臉白得近乎透明,慘淡一片,雙目緊闔,儼然又要暈厥過去了。想到在這夜深天寒的環境下他一旦昏睡過去,將會麵臨的生命危險,葉禾心裏一陣慌亂,咬著牙提起一口氣,揚起拳頭揍在他白皙如玉的臉頰上。
隨著一聲幾不可聞的低呼,祁陌在刺痛中睜開了眼,葉禾揚起的拳頭軟軟滑下,聲音微弱卻帶著怒意道:“好好的睜大眼睛,我不許你死在這裏!我都能撐下去,你一個大男人難道連我都不如?”
祁陌眉頭皺起,被揍的臉頰有些紅腫,顯得狼狽不堪,卻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傲然姿態,不甘示弱的冷眼睨著她,氣息不穩但吐詞清晰的說道:“先擔心擔心你自己吧,你死了我都不會死。”
“我才不擔心你!”見他這麽說葉禾稍稍安心,嘴上卻是矢口否認:“常言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照這麽說來,確實是我死了你都不會死。”
“咳咳……牙尖嘴利。”祁陌痛苦的咳嗽兩聲,有血液隨之從口腔流出。他染血的嘴角卻帶上一抹笑,烏黑的眼中閃過亮光,吃力道:“若不擔心我的生死……為何還要回來找我?”
葉禾看著他咳出的鮮血心下一緊,正要開口,然而麵對他的問題一時間卻是語塞了。對啊,為什麽要拖著疲憊虛弱的身子,冒著生命危險來找他,並且直到現在都未曾感到後悔?什麽時候開始,這個在她心裏怪戾乖張喜怒無常的危險人物,這個心有城府讓她避之不及的九王爺,已經成了她如此在意的人?
見她沉默不語,祁陌眼中的光亮微黯,靜靜的看了她許久,方氣息孱弱的緩緩歎道:“禾兒,什麽時候,你才敢坦然麵對自己的心意?”
感受到他體溫和血液的流失,葉禾眼睛有些酸澀,頭腦一熱,不經思考便脫口叫道:“你這混蛋,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能不能活下去都成問題!我哪裏還有心思去想別的?”
祁陌一震,仍然是渾身冰冷嘴唇青白,然而眼神卻變得炙熱,看著她,一字一句的問道:“如果……我能活下去呢?”
葉禾的臉埋在他的胸口,可以感受到他心口加速的跳動。麵對這步步緊逼的問話,她臉頰有些發燙,咬緊了下唇,卻是半晌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一陣劇烈的咳嗽響起,臉色蒼白的男人痛苦的皺起眉,血沫四濺,葉禾心下一驚,手忙腳亂的替他擦拭,然而剛擦了便又有鮮血嘔出,使得怎麽也擦不幹淨,眼見他烏黑的眼眸中一片死灰,葉禾心驚膽戰,聲音沙啞顫抖:“好!隻要你能活下去。該麵對的……我,我不再逃避就是了。”
祁陌在寒冷中嘴唇微顫,聽到她的話目光卻變得柔和,從胸腔透出的血腥蔓延到口中,全身上下都在叫囂著疼痛和疲憊,用最後一點力氣收緊雙臂,環住了她的腰身。
見他麵露痛苦之色,仿佛就要支撐不住失去意識,葉禾連忙問問題引起他的注意力:“王爺,你可知大雁為何飛到南方去過冬?”
重傷之下祁陌寒冷無力痛苦不堪,隻覺黑暗如同洶湧的潮水,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仿佛正在生死的縫隙間苦苦掙紮,強撐著一絲理智,吃力的回答:“南方……溫暖……”
“不對。是因為用走的太累了。”
“……”
“什麽動物,你打死了它之後卻流出了你的血?”
“刺蝟……”
“不對。是蚊子。”
“……”
“什麽布用剪刀剪不斷?”
“北耶閩疆的……鐵蠶絲綢……”
“錯了。是瀑布。”
“……”
葉禾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極力集中他的注意力,不許他失去意識。時間滴答而過,不知過了多久,在極度的寒冷和疲憊之中,兩人的聲音漸漸微弱,他們一動不動的躺在布滿細沙的岸邊上,親密的愛侶般緊緊相擁,直到夜色褪去,天空中出現破曉的黎明……
“找到了,找到了!他們在那裏……”一名士兵的驚喜的喊叫聲響起,禁衛沸騰起來。
眼睛吃力的睜開一絲細縫,看著那些由遠及近的身影,葉禾安心的任由自己沉沉昏睡了過去……
***
在一片靜謐中,淡淡的月光透過窗紙灑下,床榻上的女子麵色慘白嘴唇泛青,分明是雙目緊閉不省人事,然而眉心卻輕輕的蹙著,仿佛在焦急的擔憂著什麽,女子清麗如雪的容顏憔悴得沒有絲毫血色,緊抿的唇卻透露出讓人為之動容的倔強和堅韌。
一雙修長素淨的大手緩緩伸向女子的臉頰,似乎帶著無限的愛憐和心疼,卻在半空中忽然頓住,徘徊猶豫了許久,終是輕輕落在她的頰邊,指腹在那略顯消瘦的臉上溫柔輕撫著。不知過了多久,女子眼瞼微動,睫毛輕顫,在沉沉的昏睡中掙紮了幾下,葉禾終於在疲憊下以意誌力迫使自己睜眼醒過來,恍惚茫然的看著頭上的紗帳,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然而看了看身上蓋著的熟悉棉被,葉禾很快便認出來,這裏是她在夏府的房間。
意識到身邊有人,葉禾當即警覺的側頭看去,卻在下一秒便怔住了。
坐在床側男子一身樸素簡單的長衫,布料並不是多麽華貴,卻有一股高潔清寧的氣質緩緩流出。溫柔和善的眸子,平淡寧靜的神情,他的眉目十分平常,並不如何顯貴,甚至有些愷悴消瘦,鬢發微白,可是一雙清寧的眼睛,卻如同浩瀚而深邃的海般可包容萬物,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滄桑炎涼。
“醒了?”男子微微一笑,目光靜靜的看著她。
葉禾撐著床榻想要坐起來,有些詫異的叫道:“八爺?”
“聽夏尚書說你已昏睡一天一夜,我放心不下,便連夜過來看看。”八爺伸手將她扶起,體貼的將軟枕立起靠在她的身後,輕聲說道。
“一天一夜”葉禾一聽這話幾乎跳起來,忍住渾身的酸軟疼痛傾起腰,一把拽住八爺的衣袖失去冷靜的急聲問道:“那謙王怎麽樣了禁軍是否已經將他救上來?現在可是安然無恙?”
八爺原本沉靜的目光微閃,漸漸斂了笑意,凝視著葉禾沉吟了會兒,輕輕按住她欲動的肩膀緩聲說道:“你先別急。禁軍找到你們時,他雖已意識全無,好在還有一息尚存。隻是因肺葉受損且腹部傷勢太重,經太醫連夜急診,如今尚且昏迷不醒。”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葉禾卻是聽得膽戰心驚,肺葉受損,腹部重傷,徹夜受寒,這些都是被她連累的……若不是因為她,他不會腹部中劍,不會跌落懸崖,更不會整夜被困在山澗下……念及此,葉禾心頭百感交集,各種情緒鋪天蓋地的壓下來,愧疚,懊悔、歉意、動容……
鼻間忽然傳來淡淡的米飯香氣,葉禾從種種情緒中回過神來,就看見一碗泛著誘人香氣的白米清粥。
還未反應過來,八爺便已端著裝滿米粥的瓷碗,舀起一勺遞到她的唇邊,說道:“餓了吧?這粥一直在房裏用炭爐煨著。你身上的傷勢不輕,昏睡之下已經一日一夜未曾進食。”
麵對他溫和體貼的喂食,葉禾心下一暖。若是在之前八爺連夜來看她,對她做這般親昵的動作,她定會欣喜不已,然而眼下她心裏所想的都是祁陌此時的安危,遲遲無法張口吃下勺中的米粥,終是有些疏離的接過他手中的碗有些慌亂的說道:“我……我自己來。”
看著她的動作,八爺眼中有異樣的光閃過,很快便又釋然。拿過倚靠在一旁拐杖,一邊緩慢的起身一邊溫和說道:“我該走了,不久便要天明,逗留過久恐生事端。你吃過粥便再睡會兒,好生養傷,得空我會再來看你。”
葉禾點了點頭。八爺走到門邊卻停住了步伐,躊躇了片刻,微啞的醇厚嗓音才緩緩響起。
“禾兒。”他沒有回過身,隻是輕聲說道:“你是我見過最堅強,也是最美好的女子,你原本性情灑脫,就像不受束縛的風。若非我,你也不會攪入皇宮的渾水之中,過得步步謹慎提心吊膽,幾次三番深陷險境,隻是我祁子斐無能,無法帶給你安定的生活。”
“這是我自己選的,不怪你。”葉禾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心下有些疑惑,八爺為何忽然說起這個?
“這些日子苦了你了。”八爺杵著拐杖一動不動的站在門邊,語氣認真而期盼,仿佛是對她說,又仿佛自言自語般的說道:“再等上十天,今後便再不用過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了……”
葉禾聞言怔住,還未能詢問此話何意,八爺便已經邁步走出了房間。
再等上十天,今後便再不用過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了?葉禾默默念著他方才的話,凝神細想了半天才猛地恍惚,十天之後……那不正是八爺跟北耶長公主成親的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