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隴首雲飛(七)

冰冷的青石板上,拖曳著少女窈窕的影,她弓著身,跪在那裏,額頭抵著地麵。

雪開始紛飛,一點點,由細小變成棉絮一般,團團飛舞,鋪天蓋地。卻被擋在空曠的回廊外麵,悄無聲息,似個敢怒卻不敢言的人。

隱約有梅香飄來,穿過銀紅色的簾幔,彌漫開去。

“讓她進來吧。”一個甜而歡樂的聲音把“進”字托的很長,柔軟的讓人心裏一酥。

少女忙起身整理好衣裙,翩然入內。

簾幔把殿內度上了一層紅暈,淡淡的,並不十分刺目。

香爐中沒有熏香,漪瀾殿從不熏香。

隻在這個時候,主人喜歡紅梅。

少女進出這裏已經不下數百次了,可每次都小心翼翼。因為,這裏是當今陛下最寵愛的地方。

“周婕妤長樂無極。”少女俯身下去,大拜匐地。

檀木榻上,一個身穿藕粉色深衣的女子披著頭發,發髻上插著一支晶瑩剔透的水晶步搖,紫色流溢,映射著她的眉眼都越發的靈動起來。那女子的皮膚極白嫩,像初生的嬰兒一般,透著新鮮的紅色。

“正月十五,還有五天,本宮的錦可是快織完了?”她笑盈盈的說。臉頰飽滿的紅暈讓人羨慕不已。

少女忙抬起頭。

“請周婕妤放心,明日便可送來。”她一開口,腮邊便顯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十分討喜。

女子點了點頭,命人拿來一盤點心賜給少女。

“說說為本宮織的錦是個什麽樣子?”她笑著說道。

一個月前,陛下宴請後宮女眷,心血**,讓織女隻管按著自己的意思為她正月十五的新裝織錦。這一舉動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大家都知道陛下寵著這個小織女,卻沒想到會這般過格。往常,鄂邑長公主必會說話,可那日,卻偏巧生病沒有來。

女子依舊笑著,一雙水靈的眸子,卻盯得少女垂下頭去。

“是芙蓉花,枚紅色底子,銀色花紋,富貴雅致,超然脫俗。”她忙回答道。

三年前入宮,她便學會了看人眼色。

“好啊。”女子笑著說。

“這個,你替我交給上官皇後。”說著,她甜甜的笑著,將一個小小的螺鈿盒子交給少女。

少女退了出去。

外麵的雪更大了,和著風壓過來,讓人不得不粗重的喘息。

漪瀾殿的小黃門望著少女的背影,冷冷的哼著。

每當想到這裏,長煙都會覺得戰栗,周嫣的笑讓她覺得害怕,不知道為什麽,在人們都稱讚周嫣隨和親切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怕她了。她總是能看到她笑容背後的寡淡,她的美麗讓未央宮傾倒,卻讓長煙如履薄冰坐立不安。她從沒想過,替周嫣送點麝香會有什麽不可挽回的後果,她也從未想過,日後她還會親眼見證多少笑容背後的陰謀。她更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會有多少波瀾起伏。

椒房殿的大門一如既往的敞開著。

少女快步登上台階,拍掉身上的積雪,隻等了片刻,便見宮女巧智走了出來。身上還穿著厚厚的棉衣。像個一蹦一跳的小兔子。

她搓著手,冷著臉道:“還不快進來,不知道我們椒房殿的規矩嗎?”

少女忙點點頭,隨她入殿去了。

偌大的椒房殿,光銅爐就燒了二十多個,爐火正旺,殿內,隱隱有了些黑煙。

描金的梁柱透著冰冷的光芒。

巧智似乎凍得夠嗆,瞥了少女一眼,便轉身立在鏡台前那個瘦小的身軀之後,懨懨的看著她們。

那女子便是上官燕,入宮的第二年被封為皇後,卻到現在為止,陛下從未來過這裏。

上官燕轉過身來,露出了個蒼白的笑容。

“長煙,過來坐。”她向前挪了挪身子,有些羞怯的看著對麵的少女。

不知為什麽,許是入宮太早的緣故,她總是覺得害怕,這椒房殿太大了,從她住進這裏的第一天,就必須點著燈火才能入睡。她知道自己不漂亮,甚至連宮人和織女都比不上,就像一片瓦礫,被扔在一堆珍珠裏麵,她總是覺得羞赧。對任何人說話都有些難為情。也可能是椒房殿很少有客人的緣故,她無法很好的和外人溝通。而宮裏的女人都太精明了,她們看出陛下不喜歡她,似乎也永遠不可能喜歡她,那麽,有強勢的娘家又有什麽用呢,她們隻是不欺負她罷了,可言語間,卻並無多少敬意,更別說親近。

隻有這個叫長煙的織女,來自民間,毫無背景,靠著一雙絕世無雙的巧手,帶著兩個討喜的酒窩,用善良的眼睛敬重她,誠懇的叫她,上官皇後。

“皇後殿下,今年冬實在太冷了,您就關了殿門吧。”少女安靜的說,眼裏有些同情。

上官燕搖了搖頭。

剛入宮時,她才幾歲,什麽都不懂。每次看見陛下攬著周嫣的腰,遊弋在宮中,她都有些不解。他們為什麽那樣好?漸漸的,她開始知道,這是男女之間的事情,是天性使然。而後宮的女人,則更是以此為榮,若沒有陛下的流連,怕是終生都要被人恥笑。於是,她開始暗暗的觀察陛下。她驚奇的發現,陛下真的很英俊,或者該說是漂亮,豔麗,或者美好。總之,他像春風一樣,撲麵而來帶著讓人熏醉的力量。她開始夜不能寐。

這次,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懷戀一個男人,一個在身邊,卻比天邊還遙遠的神一樣的男人。

我該怎麽辦?

她曾經這樣問過鄂邑。

鄂邑也曾無數次的幫助過自己,希望將陛下推到她的身邊。可每次都以失敗告終。於是,她給自己出了這樣的一個自殘般的主意。

打開宮門,迎請陛下。

一日不來,開一日,一年不來,開一年。

“他終生不來,我便終生為他開門等待。”上官燕微笑著說,臉上浮起一絲哀怨的幸福感。

少女搖了搖頭。

“可殿裏太冷了,這樣要凍壞的呀。”她關切的看著上官皇後。

上官燕的臉色蒼白萎黃,像還沒開,就已凋謝的花朵,沒有水分,也沒有力量。

她抬起頭,注視著少女的臉龐。

溫潤如玉,靈秀明媚。

若能如她這般,陛下也定會看的上吧。

“陛下真是疼你,你比我強。”她淡淡的說,語氣裏有點落寞。

長煙聞言嚇了一跳。

“殿下不要這樣說,若讓別人聽見了,怕是長煙性命不保啊。”

上官燕展顏笑了。

“你何苦這麽驚慌。”

“這是周婕妤讓奴婢轉交給殿下的。”少女從懷中取出螺鈿小盒遞給上官燕。

她接了過去,命巧智打開。

“是白麝香!”巧智也有些驚訝。

上官燕伸手,從盒子裏取出一個陶瓶,隻見上麵描畫繁複,色澤豔麗。

“可是西域進貢的?”巧智問道。

上官燕點了點頭。

沒錯,這是西域的貢品,她畢竟長在豪門,雖然入宮後不得寵,但這些物件卻見過的太多了。

“哼,什麽好東西,周婕妤還當寶貝似的炫耀,真是沒見過世麵。”巧智小聲說道。

上官燕搖了搖頭。

“你別這樣說,她自幼長在民間,父親是屠戶出身,不懂這些是自然的。”上官燕似乎也不介意,隨手將陶瓶放到一旁。

“今晚就熏這個吧。”

巧智也不敢再說什麽,隻撅著嘴拿起瓶子往爐中添香去了。

“皇後殿下,為何不詢問奴婢錦帛織的如何了?”少女疑惑的問道。

上官燕笑了笑。

“問了又如何,你就是采朵雲彩來為我裁衣,怕是上官燕也難以變成鳳凰。”

長煙愣了愣。

轉過頭去,大殿深處的雞血石書案上,振翅欲飛的金鳳,一邊的翅膀隱沒在黑暗裏。她沒記錯的話,這是大婚的時候,陛下親手為她打造的。

“皇後殿下,無論如何,您就是鳳凰。”

上官燕感激的笑了笑。

又命人取來一些釵環來賞給長煙。

長煙不敢拿,隻挑了件銀製的發簪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