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隴首雲飛(六)

不要晚,就在正月。

薑浪萍自己也沒想到,這兩年,女子的話似長了根須的植物一般,在他的心中生長。

杜飛華好似已經料到他會這樣問,隻輕輕起身,從鏡台的抽匣裏取出一樣東西。

薑浪萍接在手裏,心卻忽的一沉。

這是塊甲骨,上麵有火燒的痕跡,一側有幾行小字,是個日期,正月十五。

杜飛華俯身坐下,眼神有些閃爍。

“占的是何事?”薑浪萍一抬眼,卻發覺杜飛華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目光看著自己。

“是婚事。”她淡淡的說,似乎與自己無關。

薑浪萍頓時一驚。

“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訴我。”他將甲骨擱在一旁,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枚龜殼。

杜飛華一抬手,將他的手按了下去。

“你不相信我這樣命硬?”她冷笑著道。

薑浪萍歎了口氣,眼中流出一絲不安,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杜飛華將螢石交給阿久,要她到市集上找個手藝好的石匠破殼。

薑浪萍默默不語,心中卻百轉千回,忽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卻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待阿久離開後,他起身來到飛華身邊,不容分說拉起她的手來到後院。

後院的積雪已經有一尺多深,腳還沒落地,便深深陷了進去。

望著滿眼的銀白,薑浪萍深深的吸了口氣。

“說實話,是不是你要在這個正月出嫁。”

杜飛華垂首不語,隻呆呆的望著牆頭的積雪。

“池麵冰膠,牆腰雪老。”

“跟我走。”他忽的轉過身來,眼神灼熱,讓杜飛華心頭一顫。

他伸出手,將女子小巧的手握在掌心,卻發現上麵有一道很長的傷疤。

“你親手做畫撐?”他機警的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用清澈的眼睛盯著他,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他聲音裏的痛楚。

“你怎麽總是這樣清冷。”薑浪萍有些受不了。寒風刮進他的脖子裏,吹得他渾身發痛,長期的漂泊,讓他的身體麻木,可為何在看到這個女子的一瞬間,一切都複活了。

杜飛華喜歡這樣看著男子的臉,仿佛看著一個不屬於俗世的精靈。他的五官很好,卻也說不出到底有多好,隻是幹淨,是的,幹淨。

“為何我看不出你漂泊的痕跡。”她喃喃自語般的說道。

男子笑了,笑的很無奈。他多麽想留下痕跡,在每一個到過的地方。可是,他是薑浪萍,不能有身世,不能有親人,更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呆的太久。天子的通緝令永遠有效。然而,卻在那個月夜裏,他和女子初次見麵的某個時空裏,脫口而出自己的名字,像一個久違的朋友般的,那麽的自然而然。連他,這般善於推算的人,都覺得有些驚訝。

女子仍舊不言不語的看著他。凝視著他的臉,就像在接受某種洗禮,安詳靜謐。

薑浪萍釋懷的吐了口氣。

“嫁給何人?”

女子垂下眼去,淡淡的道:“少府都水長商譽。”

“可是自願。”薑浪萍沉默良久,方才又輕聲說道。

“媒妁之言。”女子答的到也直接。

二人相對而立,竟再也無話可說了。

離開時,薑浪萍留下了那塊白色的虎皮。

女子沒有出門送他。

她長久的坐在窗前,不斷的用手輕撫著那白的耀眼的皮毛。

當手指觸動那野獸的毛發時,她感受到來自蒼山峻嶺的呐喊,那是種跋涉在懸崖陡壁之間的精魄,是自己向往已久卻永世不得的力量。

她將手臂抬起,迎著日頭,陰影裏,那道傷疤顯得猙獰可怖。手掌的影子剛好落在她左側麵頰上,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八年前,天子大婚。父親奉命入宮。為的,卻不是作畫,而是會友。

父親本是魯國人,少年得誌,為魯王劉慶忌繪製陵墓畫像石,受到褒獎。後應招入魯王宮。在此期間,父親開始研究布帛作畫,所畫人物惟妙惟肖,深得魯王喜愛。後來,經過魯王舉薦,來到長安,成為先皇劉徹的畫師。樂師李延年有妹李妍,生的國色天香,卻因出生不好淪為歌姬。後來,李延年得寵,便千金相送,邀父親為李妍繪製肖像。一日在為先皇歌舞時,李延年唱道:“北方有佳人,一顧傾人國,再顧傾人城。”先皇慨歎。李延年借此機會奉上畫像,先皇大喜,當晚便命人將李妍接進宮中。從此,父親也就聲名大振。

先皇因賞識父親的才華,幾次要封官給他,都被他回絕。但叔叔杜延年卻借此機會謀得權位,一直做到諫大夫。也因此,朝中人人對父親敬畏三分,與普通畫師大有不同。

天子婚,八方來賀。

魯王劉慶忌來到長安,自然要會會當年的知交好友。

陛下隆恩,父親入宮。

畫師參加天子大婚,父親怕是大漢朝的第一人吧。

席間,鄂邑長公主讓父親將自己送入宮中。父親忙推說女兒臉有惡疾,麵貌醜陋。誰料,長公主竟然不信,說其母梅英是大漢朝的第一美人,當年本是要入宮的,卻因突然抱恙而錯過了時機,否則,先皇的後宮不知道會是如何格局。

父親隻有請當年為飛華看過病的太醫作證,這才罷了。

陛下開恩選女入宮,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事情。父親不敢多說,隻有謝了天恩,答應將庶出女兒展屏送入宮中,這才皆大歡喜。

天子少年英智,見父親有些騎虎難下,便出麵勸解父親不必擔憂,若女兒真有惡疾也不要緊,隻要天子為他保媒,還怕有什麽閃失。

父親隻能再次謝恩。

本以為,陛下事務繁忙,怕早就忘在腦後。卻不料,幾年後,宮中傳來消息,少府都水長商譽治理上林苑水利有功,陛下龍顏大悅,為杜飛華賜婚。

父親倒也無話可說。

誰料,擇日時,一占卜,竟然出了大事。

那術士說,商譽為火命,杜飛華木旺,二人到是良配,但是,隻恐杜飛華這棵鬆柏木太旺太硬,商譽招架不住,所以,要選個能壓得住此女的日子。

正月十五,本是不易婚喪嫁娶的,但是,那人似乎胸有成竹。

飛華記得很清楚,那天父親將術士帶到家裏。

那人長了張奇長的馬臉,看見飛華的時候頓時一愣。

讓她除去麵紗,她執意不肯。

那術士有些氣憤,卻也無可奈何。

他將一個包袱放在飛華麵前,裏麵竟是一套喪服。

她穿上喪服,躺在一口大棺裏,由幾個精壯的男人抬著,在長安城繞了一大圈。

棺材裏安靜極了,黑極了,她聽不見外麵的聲音,隻能感受到空氣越來越少,她知道父親已經在棺材底鑿了洞,但仍舊悶得很。

那一刻起,她突然覺得死亡並不可怕。那隻是靜,靜的要靈魂出竅。

就在她險些睡去的時候,棺蓋被打開,月光大網一樣撒了進來。

她被人從裏麵拖出來。

麵前,已經燃起一團篝火,火苗跳躍如猙獰的怪獸。

術士讓她將喪衣脫下,親手穿在一個和自己很像的人偶身上。那人偶也帶著麵紗,飛華趁人不注意,輕輕撩開來,卻發現,那人偶的臉上空空如也。

接下來,術士讓她親手將人偶推入火中。

杜飛華覺得有些好笑,卻發現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鄭重其事的表情,在月光裏陰晴不定。

她沒有反駁,將那個無臉的人偶抱在懷裏,來到火堆邊。

她忽然覺得人偶好可憐,她為什麽要這樣被殺死。

可是,事後,她才知道,其實,人們要殺死的,是她,杜飛華。

果然,在一堆玄密的儀式結束以後,杜飛華被告知,從此以後隻能穿白色的衣服,直到成親,不能和外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也不能讓陌生人看見她的臉。

這些對她有什麽難的。她淡淡的點著頭。

這是天子的安排,她無法反駁。

於是,從那天開始,杜飛華,就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而她,將在五天後的正月十五,被當做一個新生之人嫁入商家,名字是杜曇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