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胤祿衝進養心殿東配殿, 大呼小叫, 尋著石詠, 劈頭蓋臉地就問:“這樣的東西, 你還有多少?”
石詠為難地撓頭:“已經畫完成的, 就這一件。”
胤祿這才瞪眼:“感情是你自己畫的?”
石詠點點頭, 頗有些無語, 心想:不是十六阿哥你當初讓出京之後,好好代為看看江南風物的嗎?
胤祿一下子歎息了一聲,說:“害爺空歡喜一場!”
他手中捏著小小一本石詠畫的“東關景致”, 拉著石詠到無人處說話。胤祿坐下來,慢慢翻著手裏的本子,一麵看一麵埋怨:“也不早跟爺解說清楚, 爺還在想, 這上頭畫這麽多一模一樣的做什麽,紙又這樣硬, 紙色又這樣深……難看!”
胤祿毫不猶豫地評價, 隻說石詠畫的這個本子真“難看”, 可是他一伸手, 將本子一側略略彎折, 然後扣著封麵的拇指一鬆, 本子裏每一頁飛快翻過,裏麵的圖景立刻像是動了起來,觀者仿佛立在東關碼頭跟前, 從左至右, 將東關碼頭的景致整個兒看了一遍。
“可你說……它為什麽,為什麽能動呢?”胤祿盯著手裏的本子出神,喃喃發問。
石詠卻是知道的:“這是因為人眼視物,所見的圖像會有短暫的停留,也就是說,上一頁翻過去的時候,上一頁的圖景還留在眼裏,下一頁的圖像若是隻發生了局部的變化,人眼看上去,就像是畫兒裏的景象自己動起來了一樣。”
“不過,因為這種停留極其短暫,隻有畫麵快速翻動,才會有這種效果。一頁一頁慢慢地翻,就不覺著了。”
石詠解說完,胤祿斜眼看看石詠:“你怎麽就懂得這些道理的?爺怎麽就不曉得?”
石詠無語,心想:要不,您也嚐試穿越一回?
他沒辦法,隻能伸手指指胤祿手裏的本子,說:“卑職也是偶爾翻動冊子才發現的,想了好久才想明白。”
胤祿想了想,也覺得該是這樣,當下不再細問,臉上掛了無限惋惜,手一揚,說:“可惜啊,你這本子裏的畫兒畫得實在是粗糙,這本子裝訂得也很醜……”
胤祿說話,簡直是不吝貶低之辭。
“……你若早幾天送來,我沒準兒還能想想辦法,趁明兒皇阿瑪壽辰的時候遞上去。皇阿瑪上一次南巡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兒了,見著這個,準保高興。”
“現在啊,唉……爺真是白歡喜一場!”胤祿背著手望著天,臉上一派“憂鬱”。
石詠暗自吃驚:不會吧,眼前這十六阿哥,難道明日萬壽節上壽,還真的指望自己這件臨時想出來的“動畫”?
胤祿眼瞅著石詠臉上露出吃驚之後,又湧現一點點擔憂之色,忍不住在心裏偷笑:這小子實在是太實誠了。可是他臉上不顯,隻皺著眉頭,苦著臉道:“這樣一來,爺明日少不得要戲彩斑衣,君前獻醜,圖皇父一笑……”
他說著說著,臉上那笑容怎麽也摒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場。
石詠也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太幼稚了,頗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後腦,“嘿嘿”地笑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一時胤祿收了笑,又翻翻手裏的冊子,站起來對石詠說:“不行,爺得跟王主事打聲招呼去,那些賬簿子啦、核對啦,這種事兒就別全交給你,占去你太多功夫,誰來幫爺再多琢磨些這樣的新奇物事?”
他聽石詠說,至少還有三件本差不多的,尚待最後潤色完工,當即一拍板,說:“爺這就去找王樂水說話。”
石詠趕緊攔:“十六爺,您且聽我說一句。”
他隻想說,王樂水主事那裏活計也多,他已經離京整整兩個月,一點兒忙沒幫上,王主事自己將大多數差事都扛了,自己怎麽能為了手上這一點兒“私活兒”,就耽擱了處裏的正經差事呢?
胤祿聽了便朝他瞪眼睛,說:“這裏是內務府造辦處!爺是內務府總管大臣,爺說你手上這是正經活計,就是正經活計。爺管著造辦處,這分派差事上頭,爺說了算!”
說著,胤祿臉一沉,一掀簾子,轉身就走,倒是將一副皇子阿哥專橫獨斷的臭脾氣露出來了。
石詠見胤祿果然是去尋王樂水說話了,心裏頗為鬱悶。
少時胤祿走了,石詠才磨磨蹭蹭地回到東配殿的小屋子裏去。王樂水麵色如常,像以往一樣,坐在他對麵,見他進來,當即說:“手上這點兒事兒,下衙之前,能做完嗎?”
石詠趕緊點點頭,“能!”
他趕緊收攝心神,將注意力都放在手裏還沒辦完的差事上。時間不等人,養心殿造辦處,更是到點兒一定要落鎖的。今兒是萬壽節之前最後一天,石詠他們一定得趕著把該忙的都忙完。
於是石詠拋去雜念,全神貫注地忙起來。約摸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聽對麵王樂水主事輕輕地笑了一聲。
石詠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萬分緊張地抬起頭,望著王樂水,卻見這位上司臉上一臉的和藹。
王樂水清了清嗓子,開口說:“石詠啊,你這人,就這一點兒不好,磨磨唧唧的,沒半點爽利!”
石詠:……?
“十六阿哥來打過招呼了,從明兒開始起,你半天幫我,半天到畫師那邊去做事。”
王樂水很輕鬆地向石詠交代了新安排,末了又說:“你腦殼兒裏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還有你這身才具……要是在本官這裏浪費了,才叫可惜呢!”
石詠聽了,心裏感動不已,又不好意思露出來,隻能低頭稱是,又再三謝過王主事。王樂水卻不領情,隨口斥道:“還有一個時辰下衙,你做不完的,本官可不幫你!”
養心殿造辦處,忙起來的時候真是極忙,連喝口清茶的時間都沒有。但好處是到點兒下衙,從來沒有加班這一說法。
這天待到夕陽落山,造辦處的官員與工匠驗過火燭,各處一一落鎖,然後便三三兩兩地出了西華門。
石詠馬不停蹄地往椿樹胡同趕。待到家門口,石詠一推門,一股熟悉的飯菜香味撲麵而來,讓人心裏忍不住感慨,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小窩,世上各處繁華,哪有自家舒服?
昨兒他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
昨天石詠到家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石大娘、二嬸王氏和弟弟石詠,見到石詠回來,都是喜出望外。
然而石詠卻太累了,稍許吃了些東西,坐在飯桌旁就直打瞌睡。石大娘心疼兒子,顧不上滿肚子的話想說,直接先打發兒子去睡。今天一早,石詠又早起出門上衙,都還沒機會和家裏人好生說一會兒子話。因此他才這樣著急上火地趕回去,一推小院兒的門,大聲招呼一句:“我回來了!”
“大哥——”
西廂裏衝出個小人影兒,衝到石詠跟前,伸臂將他一抱,卻隻夠得著石詠的腰。
“喻哥兒,喻哥兒乖,放開大哥,來讓大哥看看你多高了!”
小石喻嘟著嘴。昨兒石詠剛回來的時候,他早就想來和大哥說話了,可是大哥全沒顧上,今兒一早起來,他又去敲東廂的門,大哥偏又上衙去了。
此刻,耳中聽著石詠那熟悉的聲音,石喻不免覺得有些委屈。
“大哥,我沒讓你失望吧!”
早先石詠出門之前,特地囑咐了讓石喻好好照顧家裏兩位親長。石喻可是認認真真地每天都做,檢查門戶,提醒伯娘和母親小心火燭……尋常人家孩子六歲的時候,正是無憂無慮的時候,石喻卻比旁人多些責任擔在肩上。
小石喻心裏除了委屈,還悄悄地鬆了口氣,心想哥哥總算回來了,家裏多了個主心骨,有什麽事兒,終於不用他這個“小男子漢”頂著了。這一陣子,石喻可是憑空承擔了不少心理壓力。
“大哥覺得你做得好極了!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石詠回到家,見親長無恙,母親與二嬸王氏的氣色也很好,心裏很是欣慰。當下趕緊去東廂開了箱籠,先將給石喻捎的東西取了出來。
石喻見了石詠在虎丘下買的那個小泥人,捧在手心裏,簡直愛不釋手,左看右看,舉在手裏問哥哥:“哥,這個像我麽?”
虎丘泥人塑得矮矮胖胖,白白嫩嫩,然而五官神態生動,簡直一看就知道是石喻。石詠望著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個“小人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除了這一件,他還有些物事是專門帶給石喻的。
第二次路過揚州,林如海曾奉上贈禮,直接送到了船上。後來石詠離開揚州,才發現裏麵有一整套湖筆,兩方徽墨,是指名送給石詠的弟弟石喻進學使用的。那套湖筆雖然不算是名貴,但其中有兩枝是專供年紀不大的蒙童練筆書寫用的,筆身竹管粗細合適,適於兒童抓握,練習握筆的力度。
石喻這邊,也有東西給哥哥看。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賬簿”,是將寫過大字的紙邊緣空白的地方裁下來,小小的一條一條,訂成一本,上麵記著石喻自己的各項開支。
今年石喻已經交過束脩,酌情添置了一些書本和紙張。此外,石喻的同窗薑鴻禎的生日轉眼即至,石喻給同窗準備了一個小小的禮物,是一隻從琉璃廠舊貨攤子上淘來的筆架,很是實用,所費也不巨。
“我問過鴻禎啦,他正好缺這麽個筆架子。”石喻向哥哥解釋。
石詠點點頭,誇了一句:“做得很好!”
他既然已經回來了,也少不得由石喻陪著,去薑夫子家感謝一下夫子對自家的關照。他給夫子和薑師娘都備下了謝禮,給夫子的是從南邊淘來的兩本舊書,給師娘的則是在蘇州得來的一柄絹麵團扇,雖然扇柄上沒有“內造”的字樣,可一樣是由內務府蘇州織造所做,精細無比。
薑夫子和師娘見了石詠送上謝禮,連說客氣。偏生這兩件謝禮,都是夫子與師娘極喜歡的,再加上所費不甚巨,夫子和師娘便都收了。薑夫子又拉著石詠,說了一會兒石喻的課業:石喻已經開始讀《論語》了。
據薑夫子說,石喻記性很好,背書極快,夫子教的釋義,也盡記得住,學起來完全可以做到一日千裏。然而夫子卻認為,石喻沒有必要學這麽快,相反,還是穩紮穩打,將學問都記牢,基礎都打好,才是上上之選。
石詠連連點頭,隻說夫子說得對。然而他心裏卻在想,既然石喻學有餘力,就別讓他整天都撲在書本上,回頭有機會開始多帶他鍛煉鍛煉身體,到外頭走動走動,見見世麵,培養個興趣愛好,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才是硬道理。
他從江南帶回來的物事,除了分送給薑夫子與師娘一些之外,其他的都孝敬了石大娘和二嬸。
石大娘與二嬸王則驚歎於江南織造的工藝精妙、配色巧妙。幾隻八寶荷包上的花色,被石大娘妯娌兩個翻來覆去研究了個遍,結論是京裏從來沒見過這樣靈動的花樣子。
石大娘又取了翠芙為石詠準備的幾件衣裳出來,和王氏一起細細研究,江南製衣,是怎樣約腰、托肩、收袖口、縫衣邊的,研究了半天,頗有些心得。當下這兩位母親都是自信滿滿,準備去裁幾尺布,要再為石詠和石喻各做兩套衣衫出來。
石詠趕緊搖手,說:“先盡著弟弟,我這頭,已經夠穿了。”
石大娘卻不肯,說:“已經當差的人,總得有兩套替換的新衣。去年年尾上沒替你張羅,娘已經覺得心裏不安了,今年娘可不會聽你的。”
石詠見攔不住,便算了,心想反正家裏如今寬裕些了,便由著這兩位去張羅。
這一次他去江南,兩府織造,再加上揚州林如海那裏,刨去各處花銷,收獲了總有幾十兩銀子。
石家的財政現今就是這麽個狀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每日裏的嚼用都夠,置產婚娶什麽的,卻還想都不敢想。
然而石詠將此行得來的幾十兩銀子交給母親,心裏卻不知為何想起了趙老爺子。
那天在清涼山,也不知是不是他當真看花了眼,可是那一瞬間明明看得很真切,拄著紅木拐杖,佝僂著半邊身體緩緩下山的,就是那一位。
當初石詠用身上帶著的全部家當去幫趙老爺子,趙老爺子竟然也以全部身家回贈。石詠想起這事就覺得揪心——當時他身上如果能再多一點錢財,是不是便能多幫老爺子一點兒?
石詠暗下決心,下回他再遇上這位老人家,他一定會鼎力相幫,無論付出多少代價。
京中三月,天氣和暖,椿樹胡同這邊,各家各院裏種植的參天大樹,都漸漸綠了起來。
椿樹胡同,顧名思義,早在二月間,這裏的鄰裏們就吃了一茬兒香椿。香椿芽兒剁碎了煎蛋餅,或是焯過調在餡兒裏包包子,都是好吃的。
待到香椿芽老了,就到了吃榆錢的時候。將榆錢打下來,撿那肥厚實在的將殼兒剝了,上鍋蒸熟就能吃。也有人家是將榆錢搗碎了蒸熟做窩頭吃的,也不錯,很有一股子清香味兒。
吃過一茬兒榆錢,槐花又開了,住在這胡同附近的孩子們,便也開始成群結隊地出來玩兒,爬樹采槐花兒下來,吮槐花裏的蜜,或是將槐花交給大人,給他們做美味的槐花餅。
所有這些吃食,石大娘都很擅長,也樂意給孩子們做,往往做一大盤子端出來,分給鄰裏所有的孩子們享用。大約也是這個原因,椿樹胡同所有的孩子們都很喜歡石大娘,知道大娘能做好吃的。
“伯娘,今兒還做槐花餅麽?”石喻過來,手上提溜著兩串兒白花花的槐花。
“今兒先不了,”石大娘繼續縫上一針,說,“你大哥晚上睡覺蓋的被子太厚,還是冬令的。現在天氣暖了,隻有厚被,怕他肯不蓋,反而容易著涼。”
“哦!”石喻知道了,提著兩串槐花,便往學塾那邊去。若是自家不用,他就將這槐花孝敬師娘去了。
而石大娘則繼續一針一線地逢著給石詠的衾被。
這時的被子分被裏被麵,被麵往往較為華美,用料也講究,被裏則多用手感舒適的棉布。被裏被麵,一幅在裏,一幅在外,將被芯包裹起來,用針線縫上就行了。
眼看天氣漸暖,石大娘惦記著暑熱將至,給石詠縫的這一床,被芯薄薄的一層棉花,撣得鬆鬆的,掂在手裏相當輕巧。
“詠哥兒從那邊帶來的這個被麵,竟然是紗的。”石大娘伸手撫撫象牙白色的被麵,凝視著被麵上與眾不同的花紋,“怎麽南邊現在竟流行這樣的紋樣?”
“被麵”上是淡青色的古樸雲紋,極為簡約的紋樣,是直接織在麵料裏的,花紋在薄紗表麵微微凸出,循環往複,鋪滿整幅被麵。
當晚,石大娘就將這床薄被抱到了石詠屋裏。
“多謝娘!”石詠確實覺得晚間睡下的時候已經開始熱了,厚被蓋不住,當下從母親手裏將這床薄被接下。
石大娘還是那句話:“傻孩子,跟娘客氣個啥?”
“娘,這被麵……看著挺雅致!”
石詠也覺得被麵上的紋樣有些特殊,開口問:“娘,這被麵是從哪兒來的?”
石大娘嗔道:“還不是你從南邊帶過來的,娘看了也覺著,還是南邊人的花色清雅。”
石詠撓頭:他什麽時候從那邊捎帶被麵過來了?難道是,翠芙她們挾了什麽放在藤箱裏,自己沒翻見?
“娘就想著,眼看這就要入夏了,還是這種素淨的顏色比較好,看著不心煩。”石大娘顯出一副對配色很有心得的樣子。
石詠一瞅,也是,象牙白的被麵,上麵淡青色淺淺的雲紋……等等,這種紋樣他好像在那裏見過。隻不過石詠一時想不起來,便作罷了。
當晚,石詠睡得迷迷糊糊,夢裏依稀有人在他耳邊輕聲呼喚:“大王、大王……”
石詠陡然驚醒,撐著從榻上坐起來,再傾耳細聽,滿室寂靜無聲。
他卻清楚地知道,剛才絕不是在做夢,的的確確有人在自己耳邊柔聲呼喚。女子聲音,柔弱嬌媚。
隻不過,他哪裏又是什麽大王了?
石詠怪事見得多,當下又睡了回去。他白天頗為辛苦,不一會兒,便再次昏昏睡去。
“不是大王?那難道是……範郎?”
不……我姓石,不姓範。
石詠在睡夢之中,似乎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句。
影影約約地能聽見對方“啊”的一聲輕呼。
待到石詠一頭冷汗地醒來,窗戶紙已經開始泛白。石詠頗為古怪地望著自己身上的這床被子,極小聲極小聲地問:“您……哪位?”
生怕把對方嚇壞了。
可是石詠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等到回應。
石詠卻不敢再怠慢,翻身下榻,披上外裳,點了燈,去母親平時做活計的堂屋。他從蘇州帶回來的那隻藤箱就放在這裏。
石詠在藤箱裏翻了又翻,總算找到了早先翠芙贈給他的麻布卷。隻見麻布卷上綁著的錦帶已經拆開,麻布卷裏早已空無一物。當初麻布卷上別著的標簽依舊垂落在一旁,正麵寫著“吳宮遺跡”,反麵寫著“西子親浣”。
石詠目瞪口呆,心想,這不會,真的是,西子浣過的紗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