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紅樓修文物第61章
第61章
石詠重新回到東廂, 望著早先自己身上蓋過的這一席衾被, 心裏生出幾分疑惑。
他暗自回想過去和寶鏡、金盤它們打交道的經曆, 還從來沒遇見過今天這樣的情形:自己清醒的時候, 沒法兒與紗衾直接交流, 反倒是半夢半醒之間, 迷迷糊糊的時候, 能與這席紗衾對答上一兩句。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再者,西子所處的時代是春秋末期,到他如今所處的康熙年間, 少說也有兩千多年。難道真的有紡織品能“憑空”保存這許多年麽?
身為文物研究員,石詠很清楚,後世考古發掘出的古代織品, 大多是從各類墓葬、地宮出土。這些織物在保存的過程中, 所遇到的最大風險就是“糟朽”——織物成分中的高分子蛋白不斷降解,分子鏈不停斷裂, 最終織品變得越來越脆弱, 一觸即碎, 絢麗的色彩盡褪, 柔和動人的光澤最終湮滅。這便是古代織物的宿命, 從生到死, 猶如水往低處流淌的自然過程,無法逆轉。
可是石詠有些預感,眼前這一席紗衾, 確切地說, 是被石大娘用作被麵的輕紗,可能當真有些特殊的經曆,因此能從西施的那個時代流傳到眼下這個時候。
可是……為什麽始終沒辦法和它直接溝通呢?
石詠仔細回想:武則天的寶鏡,是他將兩麵鏡片用失蠟法重鑄成一片之後,將接口處徹底打磨光滑,幾乎恢複原狀之後才開口說話的;衛子夫的金盤,是他重做鎏金工藝之後才說出它的真實身份的;而楊玉環的香囊,則是他將整個銀香囊從布帛和軟木之中取出來,徹底清理幹淨之後,方能和他溝通的。
對了,還有那隻南朝的銅鼎,堅固而完好,和他一對麵就能打招呼。
石詠心中漸漸有數,眼下這席紗衾的異常,一定是他還沒能徹底“修複”這一幅古代織品的緣故。
這時候天已經蒙蒙亮,正房那邊,已經點了燈。石大娘大約是聽見東廂這邊的動靜,以為兒子趕著起床要上衙門去,便也起床,要下廚去,將昨兒晚上就已經熬好的粥熱一熱。
石詠匆匆忙忙洗了一把臉,也到廚下去給母親幫忙,順嘴問起:“娘,您昨日給我收拾的那床被子……”
石大娘趕緊問:“詠哥兒,怎麽?睡著不舒適?太薄了?要不要娘另換一床棉胎給你使?”
石詠趕緊搖手:“不是不是……娘,您昨兒是不是取了一隻麻布卷裏卷著的一幅輕紗,給兒子做了被麵?”
石大娘點頭:“是呀!難道那做不得被麵?娘還想著,這南麵的花樣又清雅又素淨,這初夏天氣,做被麵正好!”
石詠隻得解釋,說:“做得,當然做得!隻是這樣東西是別人交給兒子,讓兒子幫著處理處理,用絲絹再襯裱一下。娘,能勞煩您先幫我將這被麵卸下來,先換一幅舊的被麵用用嗎?”
石大娘聽說,連聲道歉,隻說一定幫他將東西收拾回原樣。
石詠哪兒敢怪母親,這明明就是他的錯兒,將那個麻布卷忘在腦後了。而且話說回來,若不是石大娘誤打誤撞,將這幅紗當做被麵縫成一席衾被,他也不可能意識到這東西真的跟西施會有些關聯。
所以這會兒石詠趕緊也向母親道歉,說是他沒有事先說清楚,是他的錯,要勞煩母親多費一番功夫。
母子兩個對著說了一車軲轆道歉的話,石大娘實在沒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詠哥兒出了一趟遠門,怎麽就跟娘這麽客氣了?”
石詠聞言一怔。他是穿越者,隻因感念石大娘一片愛子之心,所以下決心要好好報答母親的,可是他心裏卻多少是將石大娘當長輩,尊敬有餘,親近卻不足。石大娘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裏總是能隱隱約約覺出些別扭的。
石詠隻能“嘿嘿”一聲傻笑,摸摸後腦,說:“是母親跟兒子太客氣才對,兒子有什麽做得不當的地方,您該直截了當地教訓兒子才是!”
石大娘欣慰地笑了。她眼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成丁,身上有了差事,漸漸也能獨當一麵了,可是心裏總記得這小子生下來的那天,繈褓裏的小模樣。想到這裏,石大娘心裏軟乎,柔聲說:“時候不早了,你還要去當差,快吃點東西,進城去是正經。”
石詠應了一聲,將衾被的事兒交給母親,自己進四九城,直奔西華門過去。
在三月十八萬壽節之後,他和王主事又大忙了一陣。隻因萬壽節這天皇帝陛下於前朝後宮都有賞賜下來,大路貨固然是從內務府廣儲司出,精品則都是直接由造辦處直接送出去的。因此管著出庫的王樂水帶著石詠又忙了好幾天,原本十六阿哥胤祿所說的,讓石詠每天去半天畫工那裏做事,便又拖延了好幾日。
好不容易將大頭差事忙完,王樂水便直接將石詠轟去了畫工那裏,命他將十六阿哥交待的活計忙完了再回來。
可巧的是,這天唐英也在畫工處。
如今唐英雖然官職和石詠一樣,是個筆帖式,但其實他走的也是技術路線,眼下正管著內造瓷器的設計和圖樣。
待見到唐英的畫藝,石詠忍不住大為驚歎。唐英精於工筆,所畫的山水、花卉、翎毛……在同齡人之中,甚至在造辦處的畫工之中,都可算是出類拔萃的。石詠自己也能畫上幾筆,但是見到唐英所繪的圖樣,他隻有自歎弗如的份兒。
唐英卻對石詠畫的“動畫”小冊子十分感興趣,將他給胤祿準備的另一本《姑蘇虎丘》翻了又翻,說:“石兄大才,這上麵的景致、人物,純是線繪,偏生叫人看來栩栩如生,覺得身臨其境。更不用說,石兄竟能想出這種法子,讓眼前的畫景動起來!”
石詠趕緊謙虛了幾句:人家唐英那是打小練出來的功底,而他,不過是借助穿越者的優勢,討巧而已。
與唐英閑話一陣,石詠回過頭來繼續忙他的“動畫”小冊子,然而心裏卻依舊在暗自琢磨他從姑蘇得來的那幅紗衾。
石詠早年進學的時候研習古代工藝美術,畢業之後進了博物館研究院,主攻方向是修複古代青銅器、金銀器與瓷器,也就是古董行當所謂的“硬彩”。所以他並不擅長修複古代書畫之類。
但是石詠有一段很特殊的經曆,剛剛進研究院的時候,他曾經在古代紡織品修複部門實習過三個月,因此對古代紡織品修複的工序和要點多少有些了解。
修複古代紡織品是一件極其耗費耐性、消磨時光的事。那位實習時帶著石詠的前輩大姐,據說曾經耗費了九個月的時間,複原了一件東周時期的雙色錦。
修複古代紡織品的過程也極其枯燥,好在石詠的耐性極好,能坐得住,在三個月的時間裏,除了了解各種修複工藝以外,也真的協助前輩們複製了一幅唐代出土的絞羅料。
當時紡織品修複處的領導對石詠讚不絕口,力主石詠正式入職之後留在她們部門。隻可惜,因為他是個男生,最後還是被更加需要重體力勞動的古青銅研究部門討了去。
現在想想,如果石詠真的進了紡織品修複處,他後來的際遇,可能會大不相同。
但有這段經曆在,石詠一想起那西施浣過的紗衾,他心裏一點兒都不怵。到了這時,石詠將他以前在紡織品修複部門學到的東西一一回想,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他認為,這一幅西子浣過的紗,極有可能是已經經過數次修複的。畢竟從西施身處的年代至今,已經超過兩千年,中間又曾經曆數次朝代更迭、中原戰火,若那幅紗真的是西施親手浣過的,決計撐不了這麽久。
但是他半夢半醒之間,隱約聽見的,真的好像是西施的口吻。
所以石詠先假定這真是西施浣過的紗。有這個前提在,再回想當初姑蘇館娃宮跟前有那麽多小販販賣號稱是西施所浣的輕紗,石詠大膽地做出了一個假設,這些“輕紗”,並非絕對就是西施浣過的輕紗原件,但可能與原件有些關聯:
當初西施從一介浣紗貧女,躍上枝頭,成為吳王寵姬,她親手浣過的紗也水漲船高,成為珍品;
到後來勾踐滅吳,西施留下的這幅“珍貴”輕紗被人爭搶,碎成數片,最後得到碎片的人為了利益,多數都在碎片的基礎上做了織補與模仿,以至於一幅輕紗最終變成了幾十幅。以後也是如此,幾十幅紗各自有老化、碎裂、損壞,則更有後人在此基礎上,不斷織補、修複——
當然,世上那麽多“西施浣過的輕紗”,其中隻有極少部分真的與西子有直接的淵源。而翠芙送給石詠的這一幅,則可能誤打誤撞,恰恰含有西施當年所浣之紗的小部分原件。
忙忙碌碌,很快到了下衙的時候,石詠與唐英結伴回到外城,在琉璃廠大街分開,各自回家。
石詠在母親那裏吃過飯之後,回到西廂,就見到他房中臥榻上的衾被已經換了一幅尋常被麵,而早先被石大娘當做被麵的那一卷帛紗,已經被完完整整地拆卸下來,卷成一卷,放在他房內的書桌上。
石大娘的女紅手藝精湛,縫一幅被麵或許還費點兒功夫,拆下來隻是一盞茶功夫的事兒。然而石大娘牢牢記著兒子的囑咐,小心翼翼,令帛紗本身沒有半點缺損,完全是原樣。
石詠將帛紗托在手裏,輕輕打了聲招呼:“請問,您是……哪位?”
無人應答。
石詠輕輕舒了一口氣,知道絕不能心存僥幸,當下點亮了燈,將那幅帛紗放置在燈下,細細檢查。
早先他路過琉璃廠的時候,去“鬆竹齋”楊掌櫃那裏借了一柄“放大鏡”。這時候正好用上了,持在手中,沿著整幅帛紗的纖維脈絡,一點點看過去。
石詠心中有數,這幅帛紗可能是經過反複織補,才成了今天這樣。雖然後世擁有各種現代技術和工具,可是古人的織補技術,未必就比後世的技術落後。
但石詠始終牢記著研究院的前輩說過的一句話:紡織品文物修複,能讓普通人看不出修補的痕跡;但是專業人士,還是看得出哪部分是文物、哪部分是修補的①。因此他有信心,隻要耐心一點點去辨識,一定能有所發現。
可這又是極其費眼的水磨功夫,石詠手持著“放大鏡”,在幽暗的燈光下看了約有一個小時左右,已經堅持不下去了,果斷吹燈休息。他的耐性非常好,知道不必急於一時,相反,若是太著急,傷了視力,這時代可沒有視力矯正術,回頭近視了她可沒處哭去。
石詠睡去的時候,那幅帛紗被他卷起來放在榻旁枕畔。到了夜裏石詠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覺得有人在耳邊軟語向自己道謝:
“有勞郎君費心,妾身有望重見天日了!”
語氣溫柔,而那聲音則清脆如嬌鶯婉轉,與當日楊玉環的銀香囊口吻相差仿佛。
石詠即便睡得朦朧,也在半夢半醒中急忙擺手,口中連說“不必客氣”,這樣一說一動作,石詠從夢中驚醒,撐身坐起,借著窗外撒進來的皎皎月光,正望見枕邊那一卷帛紗,安安靜靜地,全無半點異樣。
石詠心知這卷帛紗上一定附著西施的一縷幽魂,隻是在帛紗修複之前,這一縷幽魂還沒辦法與他直接交流,隻能在夜半無人時,給夢中的石詠捎上一兩句話。
石詠驚醒之後,再也睡不著,索性再次點了燈,手持放大鏡,接著之前的工作,繼續仔仔細細地檢查那幅帛紗。
他一麵細看,一麵回憶研究院裏的前輩們告訴他的古代織物修補方法:常用的方法,不外乎同類織物托裱法、同類織物襯補法,絲線銜接修補法①等等,但是法無定法,研究院裏修補織物,都是要根據出土文物的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古人織補,大體也應該是如此。
石詠又花了半個時辰,卻一無所獲,索性推桌起身,想去喝口水。起身的時候,石詠心裏突然覺出異樣——他的手,撐在桌麵上,手掌下正是那幅帛紗,而他手下的帛紗,似乎有些厚薄不均勻。
石詠做慣了“手工”,手上的感覺極其靈敏,相反,他的視力,由於缺少了現代儀器設備的輔助,隻有那麽一柄倍數不高的放大鏡相幫,遠遠沒有那麽靈光。
他一旦感覺出不同,趕緊低頭,將他手下壓住的那部分帛紗放置在燈下,用放大鏡仔細觀察,果真看出些端倪:
原來古人修複古代織物,也與後世相差仿佛,用的是同類織物襯補法,也就是將同類織物襯在破損的織物背麵,再用板針或是暗絞針加以織補,
然而他手上的這一幅帛紗,被織補了不止一次,而是好幾次,所以這幅紗的一麵襯補之後,後來的工匠又在另一麵襯補,實際上是將最古老的那一部分夾在其中。偏生這前前後後的工匠都是巧奪天工的手藝,這幅帛紗織補完成之後,放在手中看,依舊是一幅完好無缺的帛紗,厚薄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若非石詠手上觸感靈敏,光憑看,可能還真的找不到這一處。
石詠看到這裏,心裏有數。
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和當初修複楊玉環的銀香囊一樣,讓帛紗中最古老最原始的那部分“露”出來,然後再視文物的具體情況,重新製定複原的方案。
將反複織補過的帛紗“拆開”,讓最古老的那部分紗質顯露出來,也並不算是件容易事,而是水磨功夫。石詠足足花了四五個晚上,才將這項工程完成了七七八八。
他晚上忙著搗騰這件帛紗,白天在造辦處當差的時候就難免露出些倦意。旁人還好,石詠的頂頭上司王樂水看在眼裏,有一回實在沒忍住,問:“石詠,你這是娶妻了,納妾了,還是新得了通房了?”
王樂水有話沒說出口:年輕人,日子還長,別光圖新鮮,也得顧及身體。
石詠:……
他還真沒想到王主事會往那上頭想。
不過,時下的男子大多十六說親,十八娶婦,二十就已經抱娃了。大家子弟,即便尚未娶親的,家中給安排一兩個通房丫頭,也是常事。所以王主事問問,也隻是尋常關切下屬而已。
幸好石詠聽過賈璉的“借口”,當下連忙向王樂水解釋,他真的隻是“挑燈夜讀”而已,真不是憐香惜玉來著。再說了,他家境貧寒,人口簡單,說娶妻那“妻”都還不知在哪裏,更加不敢提什麽妾室通房之類。
王樂水知道這個下屬老實得很,也猜他沒有那許多花花腸子,當下隻教導了幾句,讓他研讀書本之際也得保養身體,別耽誤了差事。
石詠見上司是真心關懷,趕緊應了,晚間便也不敢熬得太狠,細致的活計做上一會兒,就熄燈睡覺去,無意中將這工程又拖長了一些。
不過,這幅帛紗之中,被層層“織補”所掩藏住的那一幅“原件”,此時也已經漸漸露出真容——
那是精美而完整的一幅雲紋。
確切地說,整幅帛紗上的雲紋,全都是按照這個紋樣織出來,然後又作為襯補的材料,遮蔽了原件。
而石詠所做的,就是將所有後期修補的材料全部去除,隻留“原件”。
到了這一步,石詠早已如臨大敵,那巴掌大的一小幅雲紋放置在桌麵上,不敢用手去碰,而是特地製了一柄竹鑷子去接觸。他伸出鑷子,輕輕一觸,覺得還好,沒有想象中那樣鬆脆易碎;再取一柄軟毛刷子,在雲紋表麵刷刷,也並未見多少灰塵汙漬,是保存極為完好的一小片……殘片。
石詠手中捏著刷子,托著腮盯著這片殘片,心中暗想:此前的織補,方法不能算是錯,可是到底將最原始的織物徹底遮蔽,這是古代織物修複的大忌。那麽他應該用什麽方法繼續修複這片古代織物殘片呢?
正想著,突然有個銳利的聲音直衝入石詠的耳鼓:“快說,你是何人?”
這一聲極其突兀,語氣也毫不客氣,聲音裏帶著淩冽,石詠猝不及防,嚇了一條,手中的毛刷“啪嗒”一聲,掉在地麵上。
他是不是弄錯了?這聲音,聽起來,與早先半夢半醒之間聽過的西施嗓音大相徑庭。
可是對方到底是個女子,石詠不好丟了身份禮數,自報家門之後,再度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本是無心,若是打擾了您的清靜,敬請原諒……請問,您是哪一位?”
對方雖然口氣不善,但是卻快人快語,開口道:“我是越國苧蘿人氏……”
石詠心想:沒錯啊,相傳西施就是越國苧蘿村人。
“……我姓鄭!”那個聲音斬釘截鐵地說。
石詠伸手去揉眉心,心想,看起來真的是弄錯了。
相傳越國苧蘿村還出過一位美貌的浣紗女,叫做鄭旦的,與西施同時被越王勾踐進獻給吳王夫差,成為夫差最為寵愛的姬妾。隻是這鄭旦遠不及西施有名氣,最後的結局也一樣成迷。
“……名旦,小字夷光!”桌麵上薄薄的一小幅帛紗繼續開口說話。
石詠頗為驚奇:他是知道鄭旦的,可是這個小字“夷光”,夷光難道不就是西施的小字麽?
“母姓施,家住苧蘿西村,因此人稱‘西施’!”
石詠聽了這話,坐在桌前,被震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幅帛紗透露給他的信息是,西施就是鄭旦,鄭旦就是西施。兩個名字,其實是同一個人。
可是石詠感覺怪怪的,雖然帛紗告訴他,西施鄭旦,兩個名字,實為一人。可是他與這帛紗背後的靈魂雖然隻有短暫的片刻接觸,他還是感覺很明顯: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