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其實早在通州登船之前, 石詠就已經將寶鏡輾轉送到黛玉座船上去了。他隻是拜托船上的仆婦, 隻說那麵“銅鏡”是林家之物, 托人放置到林姑娘坐臥的船艙中去。
鏡子是女兒家的常用之物。黛玉出行, 自然也有帶, 隻是卻藏在行李裏需要收拾出來。船上的仆婦見有麵鏡子送到, 貪圖省事, 便單接了這麵鏡子,徑去掛在黛玉艙房裏。
後來寶鏡與黛玉究竟是如何相見的,石詠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他相信, 寶鏡與絳珠仙子一定會有默契,那兩位相見,許是相見恨晚也說不定。
此刻在微山湖上, 石詠手持佩劍, 立在船舷一側,遠遠望著女眷座船那邊, 心裏閃過一個念頭:武皇一定在。
有武皇的幫襯, 黛玉這一介年方八歲的小姑娘, 也能照樣臨危不懼, 將整座座船安排得井井有條。
更令人驚歎的, 是早先黛玉她們擺出的, 可不僅僅是“空城計”。
座船亮燈的時候,其實是在故意迷惑水匪,並引水匪首領沉不住氣, 忍不住出手。待到水匪首領出手了, 這邊卻由方小雁“擒賊先擒王”,一箭射翻了首腦。
石詠忍不住咋舌:這真是萬萬沒想到啊,黛玉偶然收留的“孤女”,竟然是他的前鄰居方小雁。如此一想,石詠又覺得,也很可能是方家父女早就察覺有水匪暗中盯住了他們這一行,這才遣方小雁喬裝改扮,試探黛玉。
也是黛玉心善,收留了方小雁,要帶她一起南下。待到水匪打起女眷的主意,方小雁自然仗義出手,而且還呼叫她那位老爹方世英,一起出來幫助她的“小恩人”。
湖麵上的水匪們,見到方小雁一箭就了結了他們首腦的性命,大多驚慌失措,可也有那不信邪的,高喊著要為頭腦報仇,劃起小船,拚命往女眷座船那裏劃過去。
隻聽方小雁歡喜高呼一聲“爹爹”,眾人眼前一花,隻見一名青袍男子,不知從哪裏從天而降,翩然現身,落在一名水匪的小舟上。他隻朝前輕輕一伸足,這名水匪就立即被製住了動彈不得,口中大聲叫道:“好漢饒命!”
其餘水匪見到這情形,一時也顧不得那邊的女眷座船了,一起拚了命,朝那青袍男人那裏劃了過去。
隻見那青袍男子飛起一腳,早先那名水匪就已經騰空而起,飛身撞在趕過來的一艘小船上,兩人都是大叫一聲,那邊小船立即翻了,兩人齊齊化身落水狗。
再聽“嗖嗖”數聲,有箭射到,青袍男子極為瀟灑地揮了揮衣袖,箭枝便紛紛落水,幾乎連沾身的機會都沒有。
石詠在對麵看得目眩神馳,口中喃喃地道:“大俠啊!”
他當然認得出眼前這人就是當年的鄰居方大叔。可是他當年又怎麽能想到,就住在隔壁的跑解馬賣藝人,竟是武藝如此高超的大俠?
“大隱隱於市”,原來是真的。
水匪們損兵折將,一時也受不了。正猶豫該怎麽辦的時候,忽然有個老成的聲音高聲說:“閣下可是方世英方堂主?”
遠處方世英身形一頓,當即開口:“地振高岡,一派西山千古秀。”
無人接話,方世英當即冷笑道:“原來是綠林中的朋友!”
石詠在遠處官船上聽見這句話,臉色不禁有些古怪。
剛才他差點兒就開口往下接:“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①”
這這這……這副對子,難道不是“天地會”的口令麽?這後世的小說家言,難道是真的?
而且聽那水匪話中的意思,方世英竟是“天地會”某一堂的堂主。
他竟然與一位天地會堂主做了好長時間的鄰居?
就有水匪答話:“方堂主,這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大家都是江湖一脈,我們和堂主都是自己人。我等是接到消息,得知這船上載著朝廷的貪官汙吏,搜刮的都是民脂民膏,我等才仗義出手……”
話猶未完,方世英已經冷冷地開口,打斷了對方的話,說:“別的不說,爾等明知這邊船上盡是婦孺,還妄圖趕來劫掠,如此貪財好色、濫殺無辜的無恥之徒,誰跟你是自己人?”
話音剛落,方世英突然在小船上重重一躍,船隻頓時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瞬間好些水匪都被水濺入眼睛,正低頭去擦拭時候,隻聽“嗖嗖”幾聲,竟是方小雁射的冷箭又到了,一時都是手忙腳亂。方世英乘勢而上,躍上一船,三招兩式,就能製服一個水匪。
隻短短半柱香的時間,水匪這邊已經大勢已去,受傷的受傷,落水的落水。方世英見女眷座船這邊再無威脅,當即冷哼了一聲:“還不出來?”
方小雁笑嘻嘻地從座船上冒了個頭,叫了一聲:“爹!”
“我和林妹妹相處甚歡,您讓我再送妹妹南下,就隻送到揚州麽!”
方世英已經露了形跡,知道此處不能多待,也不和女兒多廢話,隻冷哼一聲,說:“出來!”
方小雁無奈,隻得扭頭,向座船裏的什麽人道了聲別,然後站在船舷上,衝方世英那方向縱身一躍。
“爾等若真是貪官汙吏,搜刮民脂民膏,我方世英說到做到,絕不會放過爾等。”方世英厲聲衝官船這邊喝道。
石詠本能的有點兒心虛,他總覺得方大叔這句話是衝他喊的——而方世英父女這次出手,竟然也救下了朝廷的官員,可能也是因為他混在其中的緣故吧。
隻聽方小雁大聲道:“林妹妹,再見啦!”
接著又是一聲,卻不帶稱呼:“再見啦!”
石詠知道是方家小妹妹在向自己道別,連忙躬身行禮,心中默默感謝方家父女仗義出手。
隻聽方世英不客氣地“哼”了一聲,但是語氣已經和緩了不少。
這對父女並肩立坐在一隻小舟上,小舟則漸漸駛向微山湖湖心。這水匪的危機,石詠他們終於安然度過了。
接下來,得趕緊善後。
石詠當即提著賀元思那柄隨身的佩劍,衝回前艙,在桌肚底下找到了賀元思。
他倒轉劍身,將劍柄塞到賀元思手裏,然後小聲對這位長官說:“大人,賀大人,水匪已經被打退了!”
賀元思正魂不守舍,陡然聽見石詠這麽說,雙眼便一亮。
“真的?”
石詠將劍柄塞回給賀元思,讓他將劍柄握住了,這才點點頭,低聲說:“多虧大人指揮有方,又親自上陣殺敵,這才將水匪擊退!外頭至少擒住了水匪十餘名,另殲滅了數人,正在清點。請大人這就去驗看!”
賀元思一聽這話,心裏舒服至極。
他是什麽?他就是個膽小鬼。可這時石詠將功勞憑空送到了他頭上,他那膽小畏事的醜態便不會公諸於世。
賀元思一骨碌便站起來,手裏握住的劍柄黏糊糊的,賀元思見有血跡在上頭,心頭一跳,本能想要扔掉。可再一想,這不也是憑空將“光輝形象”送給了他麽?這樣想著,賀元思看著石詠的眼光,便再也不同,點點頭,似是誇讚這個下屬,太有眼力勁兒了。
然而石詠此刻推賀元思出頭,攬下這“擊退水匪”的功勞,卻是為了方世英方小雁父女。
雖然這已經是康熙五十二年了,“天地會”三個字,卻依舊是朝廷的大忌諱。石詠不想方家父女因為給自己出頭,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回頭賀元思攬下這一件“大功勞”,向朝廷上報的時候,便自然可以隱去方家父女出手的事兒,也無人提起“地振高岡”的那個對子。賀元思得了麵子,自然會約束手下,不會將這夜的真相說出去。
這對大家都好。
賀元思整了整衣衫,大搖大擺地走到艙門口,四下裏看看自己,周身齊整,沒有半點打鬥過的樣子,唯獨手裏那柄佩劍,劍身上兀自沾著血跡,仿佛是他這個主官奮勇殺敵的證明。
賀元思打量一眼垂著手跟在身後的石詠,心想早先還真是看走眼了:這人能得十六阿哥青睞,得了這南下的差事,就絕不是個簡單的。不過,既然石詠將這一份“力擒水匪”的大禮送上門,賀元思自是欣然笑納。他當即走出船艙,挨個慰問隨從與船工,並且大聲指點:“將官船緩緩靠岸,本官要好好見見地方官,聊一聊這裏的治安。”
這邊官船起錨,賈璉那邊的座船也隨之起錨,一起往岸邊靠去。黛玉那邊的女眷官船則遠遠地跟在後麵。
石詠想起好久沒聽見賈璉的動靜了,一時心急,見兩船離得近,也顧不上讓船家鋪跳板,直接一躍而過,大聲道:“璉二爺,璉二爺!”
他從船工手裏借了一枚火把,在賈璉座船上尋找,來到船頭,石詠驚呼一聲:“璉二爺!”
隻見賈璉木楞著坐在地上,左臂上一處創口,鮮血淋漓。璃官則臥在賈璉麵前,將頭枕在他膝上,麵色平靜,似乎睡去了。
“璉二爺!”
賈璉聽見石詠喚他,木木地仰起臉,望著石詠。
“你我認識這許久,到現在,你還喚我璉二爺嗎?”
石詠聽著賈璉的話,似乎是對自己說的,也似乎是對膝上臥著的璃官說的。
這話音,雖沒什麽起伏,可是語音裏透著淒然,叫人聽了鼻酸。
石詠心驚不已,一低頭,再看璃官時,才發覺這名伶人氣息早無,已是香消玉殞,不在人世了。
“爺真的不怪你,一點兒也不怪你!”賈璉口裏喃喃地說,“你叫人將船泊在湖上,都是因為爺,爺不好,不明白你的心意……再說了,若有水匪,泊在岸邊,不也一樣,有什麽區別……”
“璉二爺……璉二哥……”
石詠怕觸及賈璉的傷心,不露痕跡地改了口。賈璉木然的眼神裏,便稍許透出一點兒欣慰。
“先將傷處包紮一下吧!待會兒靠了岸,就會去請大夫……”石詠想了想,又勸,“若是您不顧念自己,怕是璃官在地下,心裏也不會安!”
賈璉聽了這話,突然一轉臉,盯著石詠。在火把的光映照之下,賈璉麵上的神情有些猙獰,有些可怕。他極其突兀地問石詠:“石兄弟,你說,你說,‘情’這件東西,它到底是個什麽?”
石詠無奈了,這種問題,不該問他這個尚未開竅的吧!
“‘情’麽,它……它恐怕不是個東西吧!”
石詠憋了半天,冒出來這麽一句。
“對!”賈璉點頭表示:不能再同意了,“這真特麽的不是個東西!早先我一沾上,就隻覺得煩,難道爺還得成天圍著你轉,顧念著你的心意不成?”
石詠閉上了嘴,他隱隱約約地有些感覺,璃官這一死,恐怕終於令賈璉悟到了些什麽。
“可是到了現在,爺才覺得後悔,真的悔了……”
也不知是不是賈璉真的悟了,總之石詠眼前這名七尺男兒,抱著璃官的屍身,當真垂下淚來:“你……你怎麽這麽傻,爺,真的隻是個無情的啊!”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璃官因賈璉而橫死,竟瞬間觸動了賈璉的情腸。原本穩穩握在手裏的東西、輕易得來的,便從沒人在意,到了這時失去了,賈璉才被深深觸動,終於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也許‘情’的前提就是獨占與專一,”石詠想了想,終於開口規勸賈璉,“他眼中,世間隻有一個你,便是有情,你眼中卻同時有著好多人,這……便是無情。”
有人說賈璉濫情,在石詠看來,這種“濫情”,便不是情,是對旁人無情,也對自己無情,這種無情,不到對方往自己心頭戳上一刀,賈璉自己,根本就意識不到。
紅樓原書裏,賈璉在遇上尤二姐之後,倒似動過些許真情,也因尤二之死,再也無法原諒發妻鳳姐。可是賈璉夫妻悲劇的根源,到底還是賈璉之渣與鳳姐之貪。石詠暗自心想,也不知會不會因為璃官之死,令賈璉稍許轉轉性子。
賈璉聽了石詠的話,伸手背拭了淚,點點頭,說:“石兄弟,你教訓得對!”
石詠搖搖頭說:“不敢!”
他還是那句話,“璉二哥若是當真感念璃官一片真心癡意,便還請好生顧念著自己,不要令亡人不安。之後將人好好發送,也就是了。”
賈璉聽見“發送”二字,一時又痛徹心扉,淚水再度湧出,泣道:“璃官身世坎坷,原本是想隨我南下尋親,誰知竟然遇上這種禍事……都是我帶累了他。”
旁邊官船上,賀元思聽說璃官被水匪害了性命,也是扼腕歎息:“本官還些寫了不少曲子詞,想請璃官唱上一唱的。誰知,竟這樣福薄?”
這邊賈璉,已經哭得說不出來話。
少時船隻已經漸漸靠至微山湖畔的夏鎮碼頭。
微山湖上水匪出動,襲了京官的官船,這事兒早已驚動了當地官員。夏鎮因是交通要衝,一向繁華,官員們多少有些見識,知道這京官若是出事,他們的頂戴難保,當下一起趕到碼頭。
待聽說死傷不多,反倒是京官大人率領手下,擊退了水匪,官員們心中才是大石落地,紛紛給賀元思奉上高帽與馬屁,讚這位大人英明神武,雖是文官,可也武藝不凡,竟幫他們解決了多年盤踞於此的水匪。
賀元思聽得飄飄然,笑得合不攏嘴。
黛玉她們的女眷官船也慢慢靠了過來。當地官員聽說這是巡鹽禦史、蘭台寺大夫林大人的獨生愛女在船上,都是一頭一身的冷汗。
一時船靠了岸。有船娘陪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下來。這婦人石詠見過一兩麵,知道是黛玉身邊的王嬤嬤。
王嬤嬤見了賀元思與當地官員,也是鄭重行禮,隻說:“代我家姑娘謝過諸位大人。今夜之事,全仗諸位大人力抗悍匪、盡力周旋,才令女眷那邊安然無恙。並無一名賊子能接近船隻半步,這俱是諸位大人之功!”
大家定睛一看,見官船和賈璉座船上都有打鬥的痕跡,甲板上血跡斑斑,死傷也不少,但是女眷座船則完好無損,一點兒痕跡也無。唯一能表明水匪來襲的證據,是船艙窗欞上釘著的一枝羽箭。
“我家姑娘言道,深夜之中,不便當麵拜謝諸位大人。一兩天之內,我家老爺那邊必定有重謝。”
眾人聽了,都道客氣。
他們早先聽說這位林大人膝下的獨女,年方八歲,做事未必這樣周到,看起來還是這仆婦精明能幹,能代替小主人出麵。
王嬤嬤接著又捧出一隻漆盒,說:“另外我家姑娘又命送上這點銀兩,還請諸位大人幫忙,撫恤損傷的船工。”
這是真正的慈悲了。今夜之事,損傷最多的,就是無辜船工。旁人暫時都還未想到的,黛玉那邊,也已經都一一想到了。
因水匪之事,石詠一行人在夏鎮多耽擱了兩天。
一來水匪劫官船乃是要案,夏鎮官員少不得一一聽取了賀元思、石詠和賈璉等人的口述。
二來賈璉受傷,璃官又需要發送,受傷的船工需要醫治,而不幸喪身的也需要料理後事。
眾人便在夏鎮暫時停留。
口述案情的時候,賀元思與石詠說得完全一致:船上的人齊心合力,殺啊殺啊地,就把水匪都殺退了。而賈璉則魂不守舍,隻要一說到璃官為救他而死,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仿佛在他心裏,在那之後,就隻剩一片空白。
夏鎮官員們大多對水匪之“悍”有所耳聞,絕不相信這事兒這麽簡單就擺平了。但是當事人都這麽認定,他們又有什麽好說的?隻能轉回頭來誇獎賀大人“文武雙全”,石詠跟著上司“忠心耿耿”,至於賈璉麽,則得了個“有情有義”的四字評價。
這一耽擱,林家的大管家已經從淮安飛馬趕到,原本他們在淮安聽說夏鎮有水匪劫船,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此刻見到小主人無恙,才放下心來。
豈料賈璉這時做了出人意料的決定,想要在夏鎮多留幾天,料理一下璃官的後事,處理妥當之後,再南下揚州,拜見姑父。
璃官年紀輕輕就遇難橫死,確實令人唏噓。旁人見賈璉傷心,雖然都在猜這兩人的關係“非比尋常”,但是麵兒上人們也不好說什麽,也隻能由著他去了。
賀郎中和石詠這裏,也與林家大管家見了麵,議定了與林家座船一同緩緩南下。林家大管家力邀賀元思在到訪江寧織造之前,現在揚州停留,給林如海個機會,好生感謝一下賀大人。
賀元思也是久慕揚州繁華,聽見大管家出言相邀,心裏也癢癢的,算算時日還來得及,便點頭應了。
這一日,官船跟在林府座船之後,在東關碼頭泊了。眾人下船,賀郎中上轎,石詠上馬,跟在林府接女回家的大轎之後,前往林府拜見巡鹽禦史林大人。
待到林府,石詠下馬,就有林府的小廝將他請到林家頭一進院子門口等候。偏巧這邊正好對著二門,遠遠地能見到林家大轎已經抬進二門,並且在二門內落轎。
石詠自然不好意思窺視旁人內院裏女眷下轎,連忙就要轉過身去。豈料二門那邊突然有個蒼老的聲音重重地咳了一聲,石詠的眼光自然而然轉回去,正見到一名妝扮穿戴極清極雅的小姑娘,立在二門內,手裏執著一麵銅鏡,捧在身前,遠遠地,蹲身向自己行了一個禮。
石詠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還禮——他心裏明白,這是武皇的寶鏡,帶著黛玉,在向自己道謝呢!